六朝雲龍吟 第一章

  洛都,北宮。

  永安宮大殿內帷幕低垂,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血腥氣。大殿一側的金磚被掘開,挖出一道深溝,溝中堆滿炭火,火苗已經被熄滅,逼人的熱氣從厚厚的白灰下不斷升起。

  綰著高髻的太后呂雉坐在一旁,白髮蒼蒼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義姁跪在太后身前,低聲稟道:「小公子喉管被切開,鮮血逆流入肺,已經氣絕。胡巫說有秘術可救治小公子,奴婢聽聞其術,用的儘是些污穢之物,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不敢自專,只能勉強護住小公子的心脈,將他送回宮中……」

  帷幕微微拉開一道縫,胡夫人閃身進來,低聲道:「羊糞已經運來了。」

  義姁想說什麼,又閉上嘴。太后淡淡道:「刀傷非你所長,事已至此,胡巫既有其術,便讓他們去做。成與不成,你用心體悟便是。」

  義姁應道:「是。」

  內侍搬來成筐的羊糞,那些羊糞挑選過,都是曬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幾名胡巫抓起羊糞嗅了嗅,然後撒入溝中。乾燥的羊糞遇到熱灰,一股異味頓時瀰漫開來。胡巫一連撒了幾十筐羊糞,將溝中填的滿滿的,然後從上面投下炭火,讓表面的羊糞緩慢燃燒,同時控制火勢,使羊糞有煙無焰。

  永安宮是太后寢宮,宮中各種沉香、麝香、鬱金香、蘇合香、龍涎香……世間諸般名香無不齊備。自從建成以來,終日熏香不絕,年深日久,連樑柱都散發著濃郁的異香。然而此時,帷幕內卻煙霧滾滾,充斥著羊糞燃燒的濃烈氣味。

  胡巫將幾根木棍架在溝上,然後抬起喉嚨被切斷的呂奉先,面朝下放在木棍上,伸手拍打著他的背脊。呂奉先氣絕已久,伏在溝上一動不動。

  羊糞燃燒的濃煙將少年整個包裹起來,冰涼的四肢漸漸有了溫度。濃烈的羊糞氣味薰得人幾乎流淚,卻沒有人離開,包括太后在內,都在注視著那個沒有知覺的少年。呂巨君也悄悄進來,靜靜立在一角,看著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緊不慢地叩著呂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誦著什麼。不知過了多久,一股鮮血忽然從呂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湧出,落在羊糞上,「嘶嘶」作響。披髮的胡巫站起身,一腳踩在呂奉先背後,接著整個人都站在他背上,一邊高聲念誦,一邊雙腳用力踐踏。

  看到這麼粗暴的「醫術」,義姁臉色數變,似乎想過去阻攔,又勉強忍住。

  呂奉先頸中鮮血越湧越多,裡面夾雜著大塊已經凝結的血塊,忽然他喉中低咳一聲,甦醒過來。

  一名內侍掩著鼻子鑽到煙裡看了看,片刻後爬出來道:「恭喜太后娘娘!小公子已經醒了!」

  殿中眾人都鬆了口氣,心頭如釋重負,連呂雉臉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我們先出去吧,大巫雖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這味道著實腌臢了些。」

  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離開帷幕。

  夜色下,兩名侍女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已經是寅初時分,呂雉卻了無睡意,她微微昂著頭,雙手握在身前,長長的衣袖垂在身前,繡著雲紋仙羽的裙擺映著星光,水波般在一塵不染的漢白玉階陛上迤邐拖過。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再後面是亦步亦趨的義姁。

  呂雉並沒有提及呂奉先的傷勢,而是說起了一樁閒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詔書,」呂雉淡淡道:「召趙氏之妹合德入宮,封昭儀,居昭陽宮。」

  胡夫人語帶諷刺地說道:「南宮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

  淖方成道:「終究是天子私事。」

  昭儀雖然地位尊榮,畢竟不是正宮,作為天子家事,群臣無從置喙,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說什麼。

  呂雉雙手扶著欄杆,望著階前波濤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良久沒有開口。

  胡夫人上前,抖開一件披風,披在她肩頭,一邊道:「天子到底還是年輕,沉不住氣。這天下終究是他的,何必如此?」

  此言雖然是抱怨,卻帶著一絲勸慰和提醒。呂雉自然聽出自己貼身女婢是一片好意,只是心下不免鬱結,冷笑道:「也許有人嫌長秋宮太小,看上這永安宮了。」

  「她想當太后?」胡夫人笑了起來,「諒她也沒這個膽子。她若作了太后,將置天子於何地?義姁,你說是不是呢?」

  義姁正想著胡巫叩擊的手法和白羊糞在典籍中所記載的功效,聞言微微吃了一驚,「啊?」

  眾人都笑了起來。

  義姁微覺赧然,向太后告了個罪。她問明原委,然後問道:「趙氏之妹如今卻在何處?」

  胡夫人道:「已經命人去查了。」

  淖方成道:「南宮那個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

  胡夫人道:「是。」

  義姁道:「趙氏在南宮獨木難支,如今多了一個妹妹,看來姊妹倆將來要專寵後宮了。」

  「趙氏姊妹俱非善類,」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禍水——欲滅我炎漢!」

  淖方成聲音雖然不高,卻刻意用上了一絲真力,在夜色中遠遠傳開,連遠在殿前的內侍都聽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義姁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點頭。

  呂雉道:「嬤嬤說得不錯,趙氏姊妹正是禍水!」

  漢秉火德,以炎漢自許,淖方成將趙氏姊妹比作滅亡炎漢帶來災禍的惡水,可謂入骨三分。這番話一旦傳開,趙氏姊妹本來就不佳的名聲更是雪上加霜。

  宮中亮起一行燈火,逕直往永安宮駛來,途中卻拐了個彎,駛入永巷。

  義姁道:「是襄邑侯。多半是聽說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見。」

  呂雉皺了皺眉,「讓阿壽好生管管他。」

  胡夫人笑著答應下來。

  呂雉憑欄遠眺,望著夜色下的洛都。北宮地勢高峻,永安宮的陛階便與南宮的殿頂平齊,從階上望去,整個洛都都彷彿正在她腳下沉睡。

  良久,呂雉道:「命執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舖,一個不留!」

  胡夫人躬身道:「是!」

  …………………………………………………………………………………

  「……只一刀,就把他的喉嚨割開了。」程宗揚咂了咂嘴,讚歎道:「真夠狠的!」

  小紫美目微微閃亮,「澄心棠?」

  程宗揚點了點頭,「澄心棠,我聽到她們這麼說的。不過盒子沒打開,裡面究竟是什麼,我也沒看到。話說回來,老頭還真有點手段,我們離她們頂多二十來步,她們硬是沒有發現。」

  小紫思索半晌,然後道:「為什麼會是龍宸?」

  程宗揚歎了口氣,「這算是讓你問著了。」

  為什麼會是龍宸,程宗揚也想了許久。呂氏與黑魔海仇深似海,當年動手的雖然是死老頭,不過巫宗也沒落下什麼好。依照雙方的舊怨,黑魔海對呂奉先動了殺機並不稀奇,可出手的卻是龍宸的人,這中間的意味就讓人不能不多想了。

  龍宸作為惡名昭著的殺手集團,六朝的權貴們雖然對這些冷血的殺手深惡痛絕——畢竟誰也不喜歡既不受自己控制,又能威脅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龍宸一向標榜絕對中立,只為金銖服務,不涉及任何立場,更由於龍宸扎根晴州,令六朝的一眾權貴鞭長莫及,於是都只能默契地容忍他們的存在,潔身自愛的對其敬而遠之。同流合污,與龍宸狼狽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據孫壽透露的信息,呂氏也不是沒有和龍宸打過交道,現在龍宸忽然翻臉殺了呂奉先,雖然小玲兒是個瘋子,這事只怕也不簡單。

  程宗揚道:「看來黑魔海和龍宸的關係很深啊。」

  雲氏金銖被劫,出手的雖然是龍宸,但絕對和黑魔海脫不了關係。可龍宸為何要出面充當打手?如果說是因為牛金牛被殺,那牛金牛又為何會找上門來?

  程宗揚正猶豫要不要叫驚理來再詢問一遍,卻聽小紫道:「龍宸為什麼要押在黑魔海一邊?」

  程宗揚不由沉吟起來,龍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與呂氏翻臉,顯然是在黑魔海身上押了重寶。問題是龍宸為什麼會選擇黑魔海而不是呂氏?

  難道黑魔海有什麼底牌,讓龍宸不惜與呂氏翻臉?

  小紫接著道:「在漢國,還有哪張底牌比太后更大?」

  程宗揚心裡一動,太后雖然是漢國眼下最大的一張牌,但有一張牌將來會更大。

  龍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寶,那麼只有一個解釋——「天子身邊有黑魔海的人!」

  小紫小小的打了個呵欠,「真可惜。」

  程宗揚知道小紫說的可惜是什麼。他原想讓阮香凝冒充趙合德的婢女,與友通期一道入宮,如今宮裡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面。

  程宗揚越想越是心驚,黑魔海在漢國的底牌,不會是趙飛燕吧?話說趙飛燕還真是很符合御姬奴的特徵:出身寒微,姿色出眾,本身看不出什麼修為,卻有著讓人心動的魅力。

  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與對方想到一處去了。如果趙飛燕真是劍玉姬暗藏的底牌,黑魔海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問問好了。」

  「別亂來啊。」程宗揚道:「就算她真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道——阮香琳可對凝奴的身份一無所知。」

  「大笨瓜,人家是去問那個姓江的女傅。」

  程宗揚鬆了口氣,小紫審訊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還好些。江映秋是宮中與趙飛燕關係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趙飛燕真正的心腹,也在她身邊多年,總能問出一些蛛絲馬跡。

  小紫離開,程宗揚也站起身,看了看旁邊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說了一句:「你這個廢物!」

  阮香凝頓時漲紅了臉,楚楚可憐地低下頭。

  「唉……」程宗揚歎了口氣,然後掀開帷幕。

  帷幕傳來雨點般的算珠聲,雲如瑤右手執筆,左手撫著算盤,那些算珠在她指下有節奏地跳動著,清脆的響聲像流水一樣綿綿密密,不絕於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聲驀然止住。雲如瑤顰起眉頭,右手的筆鋒懸在紙上,怎麼也落不下去。

  程宗揚按住她香肩,「還在算呢?」

  雲如瑤歎了口氣,向後靠在他懷中。

  看著玉人愁眉不展的樣子,程宗揚有些後悔把金銖被劫的事告訴她。他擁著雲如瑤道:「還差多少?」

  雲如瑤苦笑道:「我已經清點過周圍所有的產業和可能的收入,這筆借款,一個月內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

  程宗揚道:「我也可以動用一些資金。」

  雲如瑤點了點賬目,「可以動用的我已經都算進去了。」

  程宗揚吃了一驚,「都算進來還不夠?」

  「遠水難濟近渴。」雲如瑤道:「我們雲家最近的產業自然在漢國,但漢國所有的產業都被三哥質押給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無法變賣質押。奴家最擔心的是,那些與我們有來往的商家在這一個月內想盡辦法索要或者拖延貨款,擠佔我們雲家店舖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這一個月內,我們雲家在漢國的產業能夠動用的流水可能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

  雲家在漢國的店舖每月交易額也相當可觀,如果這部分錢銖被漢國商家聯手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償還欠款,這些店舖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細看過雲如瑤計算的賬目,程宗揚也不禁苦笑,自己與雲氏合作多時,知道雲家雖有遠憂,但產業遍及六朝,財力雄厚,一個月內便是騰挪出數十萬金銖也不在話下。偏偏這次事情分外不巧,為了籌足現款,雲蒼峰將雲家在漢國的產業盡數質押,漢國的產業無法動用,從宋晉諸國運來錢銖不僅困難重重,而且有龍宸劫持在前,這一路的風險也遠超平日。

  最壞的局面是雲家到時無款可還,雲家在漢國的產業全部清盤,被其他商家豪門盡數瓜分,還要背上一筆沉甸甸的債務。

  其他的產業還好說,首陽山的銅礦一旦易手,自己當初放出雲家銅山枯竭的風聲,以此抬升銅價,變相打壓糧價的一番手段,全都成了弄巧成拙。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甚至將危及雲氏的根本。

  雲如瑤道:「我想去見三哥。」

  「千萬別。要知道你又偷跑出來,雲老哥沒事也要被你氣出點事來。」程宗揚安慰道:「不就十幾萬金銖嗎?我來想辦法。」

  雲如瑤低聲道:「可這是我們雲家的事。」

  「誰說的?」程宗揚道:「這是你的嫁妝,那就是我的錢!這件事我來辦,你別發愁了。」

  說著不讓雲如瑤發愁,程宗揚自己卻是犯了難。從哪兒弄點錢來呢?眼下想補上這筆虧空,只有來一筆快錢,必須是現成的,而且數額夠大——十幾萬金銖啊,別看劉驁貴為天子,少府一年的開支也未必有這個數……

  想來想去,程宗揚腦中忽然一亮,現成的錢也就這麼一樁了!岳鳥人啊岳鳥人,這次你一定要靠譜一點。

  雲如瑤柔聲道:「夜深了,早些入宿吧。」

  程宗揚坐起身來,「不行。我剛想起來一件事,這會兒要去見盧五哥。」

  雲如瑤呵氣如蘭地說道:「已經這般時候,還要走麼?妾身已經叫了雁兒和凝奴在外候著……」

  程宗揚心中一蕩,接著苦笑起來,「這事手尾太多,已經耽誤了不少時候,眼下要趕緊去辦。事不宜遲。」

  雲如瑤依依不捨地說道:「可是我就要回去了。」

  「先別急,等給你治好傷……再回去不遲。」程宗揚說著,在她身上大有深意地摸了一把,惹得雲如瑤一陣臉紅,低低啐了他一口。

  …………………………………………………………………………………

  「龍宸?」盧景摸了顆蠶豆,卻沒有吃。

  程宗揚坐在他對面,「劫錢的時候黑魔海沒有露面,但手法和她們非常像,我懷疑黑魔海是背後的主謀。而且殺呂奉先的時候,龍宸的人不僅站在黑魔海一邊,還是主動下的手。」

  「龍宸……」盧景將蠶豆填到嘴裡,慢慢嚼著。

  「五哥,我來找你不是因為龍宸,而是因為另一件事。」程宗揚道:「我上次說的,有人在見過北邙見過嚴君平的事,你們有線索了嗎?」

  朱老頭在北邙見到嚴君平的事,程宗揚已經透露給斯明信和盧景,但沒有提及朱老頭的名字。

  盧景道:「那天進山的權貴一共有五家,我和四哥已經找了三家,都沒有線索。如今還剩兩家沒有來得及查看。」

  「哪兩家?」

  「霍大將軍的別院,還有趙王的私苑。」盧景道:「這兩家看管得都十分嚴密。」

  十分嚴密?到底有多嚴?霍子孟作為大將軍,自家的別院看管嚴密也在情理之中,趙王身為諸侯,在自家的封地作威作福倒也罷了,在天子眼皮底下,還把私苑弄得戒備森嚴,他就不怕犯忌?

  「衙內那邊還得接著找,但這幾天我們先集中力量,想辦法找到嚴君平,怎麼樣?」

  盧景道:「你怎麼突然對嚴君平有興趣了?」

  「坦白地說,我是對他手裡那些岳帥的遺物有興趣。」程宗揚毫不隱瞞地說道:「五哥,岳帥當年挺有錢對吧?」

  盧景翻了個白眼,「岳帥當年能養我們一整個星月湖大營,你說呢?」

  「對啊。岳帥當年那麼有錢,可他一走,你們就窮得叮噹響,他的錢都去哪兒了?」

  盧景翻著白眼道:「我們兄弟追隨岳帥,可不是為他的錢。」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嚴先生手裡很可能有岳帥留下來的錢——我這不是有急用嗎?如果真有的話,我得臨時借用一下。」

  「是為了雲家被劫走的那筆金銖吧?」

  「五哥明察秋毫,」程宗揚笑著拍了記馬屁,「就是這事。」

  「別說借了,給你都好說。」盧景抿了口酒,「但有沒有錢我可說不準。」

  盧景說的沒錯,以岳鳥人的尿性,留個破罐子破碗給他們當傳家寶也不是不可能,但他當年聚斂的錢財總得有個去處吧?眼下自己急需用錢,實在找不到其他來錢的路子,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明天……哦,現在已經是九月初三了。事不宜遲,今晚我們就動手,先去趙王的私苑,如果能找到嚴君平最好,如果找不到,就去霍大將軍的別院。」

  「不用急。」盧景道:「我先探探路,摸摸底細,安排妥當再說。」

  「成!」程宗揚一口應諾,「我等你的消息。」

  …………………………………………………………………………………

  洛都。南宮。玉堂前殿。

  正是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一群鴻雁從宮殿的簷角飛過,傳來陣陣雁嚦。程宗揚立在赤紅的丹墀下,望著南去的鴻雁道:「我那會兒在大獄裡蹲著,壓根就沒見著。什麼黑鵝白鵝,都是些閒人沒事瞎扯的。洛都是首善之區,天子腳下,哪裡會有這種妖孽之事?」

  東方曼倩抱著長戟道:「俗世中人,原無論真假,不過得一二談資而已。」

  「可不是嘛。不過這事傳得街聞巷知,什麼怪話都有,我本來就夠倒霉了,又碰上這種事,真是冤透了。」

  東方曼倩抹了抹唇上的小鬍子,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你要膽子夠大,這倒是個飛黃騰達的好機會。」

  「這話怎麼說?」

  東方曼倩壓低聲音道:「只要你對外面說,當日飛走的不是什麼黑鵝,而是一隻雞。」

  「雞?」

  「對,一隻黑羽黑冠黑喙黑趾的雞。最好是母雞。」

  「烏雞?母的?」

  「對。」

  「那只白鵝呢?白鳳?」

  「白鵝不重要,但你要願意,也可以這麼說。」

  「你的意思是我宅子地下飛出一對烏雞白鳳丸?老東,你不是拿我開玩笑的吧?」

  「我說了白鳳無所謂,要緊的是黑雞。」東方曼倩神秘的一笑,說道:「黑屬北方,乃水德之相,漢秉火德,所忌者水也。如今黑雞高飛遠走,正是聖天子在位,禍水已去,實乃我炎漢的吉兆。」

  「那跟雞有什麼關係?」

  「聖天子在位已近二十年。」

  程宗揚等了半天,東方曼倩卻只說了一句就閉嘴了。

  「什麼意思?」

  「你只用這麼說就夠了。」

  這是什麼啞謎?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黑雞……黑色的雞……黑色在北為水德……天子登基近二十年……黑雞飛走了……還是母雞……

  程宗揚心裡咯登一聲,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之後終於明白過來。

  「太狠了吧?」程宗揚瞠目結舌地看著東方曼倩。

  東方曼倩挑了挑唇上的小鬍子,「富貴險中求,不狠怎麼行?」

  「這扯得也太不著邊際了,有人會信嗎?」

  「你知道漢國最盛行的學說是什麼嗎?」東方曼倩吐出兩個字:「讖緯。」

  程宗揚猶豫半晌,最後搖了搖頭,「不行,這漟渾水可不是好趟的。」

  把鵝改成雞,暗扣太后名諱,將身居北宮的呂雉暗示為遠去的禍水,著實是一著狠棋。但事關太后與天子這對母子,自己何必站在風頭浪尖上?漢國一向標榜以孝治國,太后謀反都不叫謀反,而是名正言順的「行廢立之事」,這點污水潑上去,頂多壞點名聲,連人家汗毛都傷不了一根,反而把自己置之死地。何況天子就一定能贏嗎?自己這一注押在天子身上,未必就是明智之舉。

  但東方曼倩接下來一句話,又動搖了程宗揚的心思,「程兄欲投太后否?」

  這怎麼可能?自己和呂氏已經沒有妥協的餘地,只不過自己一直抱著走避的心思,才不願過深地投入其中。但這話不能對東方曼倩說。畢竟自己如今的身份是洛都土著,朝廷的大行令,根本沒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程宗揚岔開話題,「不知天子為何召見微臣?」

  東方曼倩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也沒有再繼續勸說,「誰知道呢?宮裡也沒有消息。」

  程宗揚玩笑道:「你現在不是已經成了天子心腹嗎?」

  「哈哈,」東方曼倩乾笑兩聲,「依舊持戟而已,哪裡談得上心腹?」

  「對了,」程宗揚道:「老敖說你昨天登門,還了那一萬錢,怎麼?釣到大魚了?」

  「什麼大魚,」東方曼倩歎道:「那女子兩日前便蹤影皆無,無從尋覓。」

  「搬家了?」程宗揚也沒往心裡去,安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憑老東你的姿色,肯定能找到可心可意的美人。」

  東方曼倩失了佳人,興致不高,兩人隨意說笑幾句,不多時,一名小黃門出來宣詔,命大行令程宗揚覲見。程宗揚扶了扶梁冠,昂首挺胸跟著小黃門入內。

  宣德殿內殘留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劉驁坐在案前,一邊瀏覽著案上的簡牘,一邊道:「趙氏可好?」

  「托聖上洪福,一切均好。」

  「為何還不入宮?」

  「趙氏出身寒微,驟然入宮只怕引起物議,」程宗揚道:「微臣正請江女傅教她宮中禮儀。」

  劉驁哼了一聲,頭也不抬地說道:「好端端的女子,讓你們教過,就變得言語乏味,舉止拘束,面目可憎起來。」

  程宗揚陪了兩聲笑,眼睛卻大膽地望向天子。雖然已是深秋,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玄黑色的單衣,只在襟領和袖口處鑲了紅邊,這時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奏事的簡牘,看上去頗為幹練。

  這小子能鬥得贏呂雉嗎?自己要不要把寶押在他身上呢?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跋扈將軍梁冀的下場可是一敗塗地,什麼三皇后幾十校尉多少貴人,天子一封詔書便都束手就擒。不過是現在的呂氏和歷史上的梁家可不一樣。尤其還有個呂雉,這名字一聽就讓人心裡發毛。萬一輸的是天子呢?別人不說,趙飛燕肯定要倒大霉了。歷史上的趙飛燕好像在天子駕崩後掙扎了一番,最後還是被遷入北宮,不到一個月就自殺了……

  正想的入神,劉驁忽然道:「雲秀峰是誰?」

  程宗揚吃了一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