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雲龍吟 第二章

  十二輛武剛車分成兩列疾馳而過,包鐵的車輪碾過夯實的黃土,發出沉悶的轆轆聲。程宗揚和徐璜同乘一車,緊緊跟在武剛車後面,兩翼是百餘甲騎。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無論武剛車還是徐璜的車駕,都只能在邊道行駛,道路正中的是一輛六匹棗紅色駿馬拉著的大車,車身用象牙裝飾,正是天子御駕之一,僅次於金根、玉輅的象輅。不過乘車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侯張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詔,要往上林苑遊獵,事起倉促,富平侯主動請纓為王前驅,好提前為天子清理宮室。徐璜作為中常侍,程宗揚作為有資格隨行的常侍郎,也隨同先行入苑。

  程宗揚道:

  「我本來以為天子會帶上期門,頂多加上幾個散騎常侍,沒想到會出動御駕。這下隨行的侍從就有上萬,上林苑能住下嗎?」

  徐璜發出一陣尖細的笑聲,

  「你沒去過上林苑吧?上林苑週遭四百餘里,地跨五縣,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宮,二十五觀,號稱離宮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宮,便綿延二十餘里,號稱千門萬戶,豈會住不下?」

  程宗揚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想像不了。一個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換算一下的話,大概有兩三千平方公里——這樣的數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於建章宮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綿延二十餘里,基本相當於一個大型城市,而這只是上林苑八十餘處宮觀之一……難怪漢國會是六朝之主,這樣的規模,晉宋兩國的君主連想都不敢想。

  離上林苑還有里許,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門,苑門以巨木為柱,高及十丈,上面是飾金的「上林」二字。兩邊的苑牆高及丈許——雖然看起來不算太高,但一想到這道牆只不過是天子私苑的院牆,而且有四百里長,程宗揚就覺得這高度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苑門外停著一隊車駕,隊中打著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繪著蒼龍七宿,正是諸侯王才有的龍旗。看到旁邊旗號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揚想起來,昨日正趕上江都王入朝,本來今天覲見天子,但天子臨時決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在苑中見面,還是自己專門去下的詔書。沒想到江都王這麼早就在苑門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輅駛來,江都王的車駕連忙避到路邊,讓出邊道,江都王親自下車,先整理衣冠,然後跪伏於道,準備向天子御駕行禮參拜。

  程宗揚本來想解釋一下,免得江都王誤會,結果他的車馬剛減速,還沒有停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輅就疾馳而過,根本沒有理睬路邊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車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張放,還依照禮節,一拜再拜,口呼「萬歲」。

  程宗揚身為大行令,總不能裝作沒看見,趕緊下車扶起江都王,低聲解釋了幾句。江都王年紀已經不輕,一聽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黃口小兒居然連車都不停,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馳過,臉色頓時發青,一手捂著胸口,險些坐倒。王邸的僚屬趕緊過來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臉色才略微恢復了一些,他勉強登車,然後逕自返回洛都。

  程宗揚知道江都王羞怒難平,但無從勸阻,只好灰頭土臉地回來,對徐璜歎道:

  「這都是什麼事啊……」

  江都王的車駕並沒有全部離開,還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輛馬車駛來,車上一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材。他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然後用清亮的聲音解釋道:

  「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時心悸,難以入苑,還請大行令見諒。」

  程宗揚躬身道:

  「在下只是個小小的六百石,哪裡有資格說什麼見諒?」

  少年在車上揖手道:

  「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邊還禮,一邊道:

  「老奴見過太子殿下。」

  少年溫和地笑道:

  「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誤兩位入苑,請。」

  程宗揚施禮告辭,馭手驅車而行。與江都王留下車乘擦肩而過時,中間一輛馬車窗簾微微掀開,露出一張嬌艷的面孔,卻是一個麗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光猶如春水,在程宗揚身上微微打了個轉,然後放下窗簾。

  程宗揚微微一怔,覺得她的面孔彷彿在哪裡見過。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全然陌生。向徐璜詢問江都王的眷屬未免失禮,程宗揚只好把疑惑壓在心底。

  半個時辰之後,建章宮已然在望。程宗揚第一眼看見,就大吃一驚,

  「這麼大?」

  建章宮四周不再是丈許高的苑牆,而是高達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門更是高及二十五丈,名為閶闔,上面建著重簷飛拱的三層門樓,勢如雄關,與它相比,洛都宮城的朱雀、白虎諸門都相形見絀。門樓階陛都用白玉砌成,樓上飛簷伸出的椽首鑲嵌著圓形的璧玉,因此又稱為璧門。三座並列的門洞最小的高闊也有數丈,車馬穿行其下,如同螻蟻。

  穿過閶闔門,便看到一座被稱為圓闕的闕樓,圓闕以東,是建章宮東門的闕樓:別鳳闕,由於闕樓上立著兩隻金燦燦的銅鳳凰,又被稱為鳳闕或雙鳳闕。兩隻銅鳳凰高及丈許,遍體飾金,但下面裝有轉台,輕快無比,長風一起,雙鳳便隨之轉動,宮中由此來測定風向和風速。正值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碧空如洗,高闕金鳳,隨風而舞,直如天上宮闕。

  圓闕以西是一座高樓,由無數巨木搭建而成,高達五十丈。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在建康設計的臨江樓就挺高了,但和這座巨樓相比,簡直跟玩具一樣。樓中萬木交錯縱橫,形成一個巨型的六邊形木台,由於漢國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撐,與此樓異曲同工,因此被稱為井干樓。

  但井干樓並不是建章宮最高的建築,井干樓以西還有一座高台,同樣高五十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數里,也能聞到濃郁的柏木香氣。筆直的長階彷彿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處。台階盡頭立著一根銅柱,柱身比一般的房屋還要寬,高二十丈。柱頂立著一個仙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它雙手舒掌,托著一隻巨大的金盤。從台下算起,整個高度超過七十丈,從下面看來,那仙人彷彿上接雲霄,投下的陰影猶如烏雲。

  程宗揚一直覺得自己有兩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見識比六朝這些土包子超出百倍,然而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土狗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雖然是用來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聲道:

  「天子不喜甘露,已經許久不用了。」

  程宗揚聽說過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為那金人也就十幾米高,拿著一個幾米大小的金盤,雖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實物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眼前的仙人頂天立地,傳說中用來承露的玉杯雖然在下面看不見,但那隻金盤足有一間房那麼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揚來不及感歎,車駕已經從闕樓下駛過,接著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宮……一路上宮闕相望,重門疊戶,樓闕間以閣道通連,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

  宮城北部是太液池,車馬一直馳到池邊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處,眾人都已經疲累不堪,拉車的健馬也汗出如漿,馭手解開馬轡,給馬匹抹去汗水,免得戰馬受涼。

  太液池是一個方圓數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還有一座二十丈高的漸台。隨行的內侍、常侍等人都已經下車,在池邊談笑指點,觀看秋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揚卻沒有理會池中的神山、樓閣,而是一個勁兒地打量著池中的石魚、石龜……

  他在尋找一條石鯨。

  如果說程宗揚對太液池有什麼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條石鯨,還見過石鯨的遺物。只不過歷經兩千年風雨,當時自己只看到一塊外表斑駁的長石頭,如果不是別人指點,根本看不出那曾經是一條人工雕刻的巨鯨。

  在池邊走了許久,程宗揚終於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條石鯨。看到水面上足有遺物三倍大的石鯨原物,程宗揚忽然有種衝動,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鯨腹下開個洞,藏進去些什麼,不知道兩千年後是否會被人發現?

  程宗揚最後還是克制住自己這番衝動。畢竟這個世界是六朝,誰也不知道它的未來是什麼樣。或者……它究竟有沒有未來。

  眾人不是來遊玩,而是來幹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帶人開始清理宮室,程宗揚則找到徐璜,主動要了一個察驗宮中禁衛的差事。

  這是一樁苦差事,建章宮千門萬戶,禁衛也分散各處,全檢查一遍至少要在宮裡跑一整天。一聽程宗揚主動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還專門派了一個小黃門,給他作助手。

  程宗揚拿到當值禁衛的名冊簡牘,先把其他軍營放到一邊,先找右營騎射。宮裡準備的名冊檔案很齊備,沒多久他就找到那個自己想找的名字:義縱。

  「去承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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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上羽林軍鎧甲的義縱似乎成熟了許多,少了幾分遊俠少年的無賴之氣,但骨子裡那種好勇鬥狠的亡命性格卻絲毫未變。

  見到程宗揚,他有些訝異,但聽說程宗揚現在已經是常侍郎,有資格隨侍天子,義縱眼裡頓時又多了幾分艷羨。

  程宗揚沒有繞什麼圈子,便問起高衙內的下落,可義縱開口的第一句就讓他心下一沉,

  「沒有?」

  「自從上回吃酒,一起打過那一場,我就沒再見過他。」義縱悻悻道:

  「這小子,真不夠朋友。」

  「前幾天他說要去你那裡投軍,掙一份功名出來,怎麼會沒有呢?」

  「這我哪兒知道?」義縱忽然壓低聲音,

  「我聽說上次他捅死那個,是郭解郭大俠的外甥?」

  程宗揚含糊道:

  「好像是吧。」

  「這小子!」義縱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羨又妒地說道:

  「這下他可在我們這幫兄弟裡拔份了!郭大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揚很想給他個白眼,你這是什麼道德觀?把殺人當成出風頭?

  為了打聽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揚特意把義縱領到偏殿,這會兒見左右無人,義縱走近一步,

  「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調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揚有些納悶,

  「為什麼?」

  「在這裡幹活,累死也沒人看見。」義縱見他不解,壓低聲音道:

  「這承光殿……是太子的寢宮。」

  程宗揚明白過來,承光殿是太子寢宮,可現在天子連兒子都沒有,哪裡來的太子?根本就是個閒置的宮室。義縱是覺得這地方幹著沒前途,才想讓自己幫他活動。

  程宗揚一口應諾,

  「這個好辦。」

  義縱大喜過望,拍著胸口道:

  「我現在是右營隊正,管著幾十號人馬。那小子要來,我肯定給他找個又輕鬆又風光的差事!」

  說著義縱又叮囑道:

  「越快越好!千萬別耽誤——這回能趕著在天子面前露個臉,哥兒幾個這輩子都有著落了。」

  程宗揚辦著察驗禁衛的差事,給義縱調個宮殿只是一句話的事。沒費多少工夫,義縱便如願以償入值建章前殿,結果他那番心思卻落了個空。御駕的金根、玉輅直到午後才進入上林苑,可天子並不在車輿上。

  徐璜得到單超暗中傳來的消息,連忙拋開車駕,連富平侯也沒有知會,只帶了程宗揚一人,便輕騎離開建章宮,悄悄趕往昭台宮。

  昭台宮在建章宮南,相距二十餘里,兩人都騎的健馬,用不了兩刻鐘就能趕到。一出宮門,程宗揚心裡便是一震。他來時走的是建章宮南門的御道,當時還不覺得,此時走的西門,便進入上林苑深處。道路雖然仍是黃土夯成,路面平整結實,但兩旁都是參天古木。林中不時傳來野獸的吼叫聲,聽聲音,不僅有狐、鹿、熊、狼,還有虎、豹之類的猛獸,他甚至還聽到原本不應該生活在這一帶的犀牛、大象的叫聲。難怪徐璜一個人走不放心,還要帶上自己。

  徐璜道:

  「不用擔心。那些野獸都養在獸圈中。天子射獵時才會放出。」

  正說著,路旁忽然躥出三四隻野豬,險些撞上馬蹄。

  程宗揚叫道:

  「這是什麼!」

  「該死!」徐璜尖聲罵道:

  「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會說老虎也會從圈裡跑出來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

  「虎圈在白鹿觀東,隔著兩條河,就算從圈裡跑出來,也不會闖到這邊。」

  「熊呢?」

  「射熊館在最西邊的長楊宮,離此一百餘里,足足隔著五條河。」

  程宗揚舉鞭叫道:

  「那是什麼!」

  徐璜抬眼一看,

  「該死!誰落下這麼大一頭熊瞎子?快走!」

  總算兩人的坐騎矯健異常,那只黑熊追了兩里路,眼看追不上,只好悻悻鑽入林中。

  徐璜鬆了口氣,

  「天下郡國每年都要送來各種野獸,圈在苑中豢養,供天子秋冬射獵。苑中養得多了,時不時就會跑出來幾隻。」

  一路有驚無險,總算及時趕到昭台宮。昭台宮本來是冷宮,通常用來安置被廢黜的皇后,如今也已經空置多年。此時整個昭台宮被期門武士封鎖,留居在此的宮人都被看管起來。

  一名小黃門在宮門外等候,見到兩人先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不言聲地在前帶路。

  小黃門並沒有進宮,而是繞過宮門,領著兩人來到昭台宮西側,一處被廢棄的池沼旁。

  池旁已經聚了不少人,天子劉驁、皇后趙飛燕、中常侍單超、唐衡、左悺、具瑗、內侍中行說、侍詔東方曼倩都在,程宗揚甚至還看到蔡敬仲的身影,只不過此時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難看。

  池沼旁立著一棵半枯的大柳樹,程宗揚一眼看去,頓時一陣毛骨悚然。與半枯的樹身不同,那棵柳樹絲絛一直垂到地上,看起來極為茂盛,只是所有的柳葉都被蛀蟲咬過,碧綠的葉片上遍佈著無數一模一樣的黑色蟲痕,彷彿滿樹都掛著詛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複著相同的咒語:公孫病已立。

  長風乍起,柳枝在風中舞動著,柳葉上詛咒的符文像是無數利爪,掙扎著要從葉片上衝出,那種妖異的氣息,讓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劉驁死死握住劍柄,冷汗卻從頸後不斷湧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識最深處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些咒語在眼前飛舞著,每一句都是:公孫病已立。

  劉驁想開口說話,牙關卻死死咬緊,舌頭彷彿黏在上顎,無法動作。他竭力想拔出他的天子劍,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顫抖。

  忽然東方曼倩走上前去,從柳條上摘了片葉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間吹了起來。蟲痕影響了柳笛的聲音,聲調有些怪模怪樣,但東方曼倩吹的是一首鄉間俚曲,由於太過俚俗,在場的人人都耳熟能詳,甚至連天子都聽過,怪模怪樣的曲調再配上東方曼倩眉飛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東方曼倩只吹了幾句,場中妖異陰森的氣氛便不翼而飛,片刻後,劉驁第一個大笑起來,接著眾人彷彿得到號令,同時大笑。由於笑得太過整齊,眾人倒把自己嚇了一跳,笑聲又戛然而止。中行說本來臭著臉,這會兒見眾人尷尬,反而捂著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眾人半是尷尬,半是覺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聲不停,也都先後大笑了起來。

  劉驁一直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才喘著氣收住笑聲,然後一揮手,

  「燒了!」

  期門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樹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樹埋住,才潑上燈油,放火點燃。

  火焰升起,將那棵傳說中死而復生,倒而自立的柳樹吞噬其中。樹上的咒語連同柳葉和樹幹,在烈焰中一同化為灰燼。

  劉驁轉身就走,唐衡追上幾步,低聲說了幾句。

  劉驁微微一怔,

  「他竟然找到這裡?那就在昭台宮見見吧。」

  宮外多了幾輛馬車,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車駕。眾人簇擁著天子進入昭台宮,稍事整理,隨即宣江都王太子覲見。

  天子接見諸侯,徐璜等人自當入殿隨侍。程宗揚六百石的官職這會兒就差了點意思,又不是內侍,於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緊張了一天,這會兒鬆懈下來,忽然有些內急,左右無事,索性去找廁所。

  六朝廁所一般建在宮室西南,昭台宮本身規模不大,出了正殿,穿過一個角門就是。門口守著幾個侍從,似乎正有人入廁。程宗揚一亮身份,畢竟是六百石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沒敢攔他。

  昭台宮位於上林苑深處,又是冷宮,廁所也建得頗為簡陋,牆壁是用未去皮的樹幹壘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滿青苔,襯著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幾分野趣詩意。

  程宗揚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剛提起褲子,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樹枝折斷的聲響,似乎有一個物體正快速接近,接著「轟隆」一聲,廁所已經半朽的木牆被撞出一個大洞,躥進來的竟然是一頭野豬。

  那野豬足有半人多高,渾身鬃毛又黑又硬,雙眼血紅,兩支雪亮的獠牙猶如尖刀,程宗揚眼尖,一眼看到野豬背上被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受傷的野獸最是危險,他連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備。

  那野豬似乎對他的匕首十分畏懼,在廁溷中轉了個圈,然後一頭往旁邊的木牆撞去。整道木牆都被撞得散架,隔壁傳來一片驚呼,竟然是女子的聲音。

  程宗揚不由生出一絲好奇,天子這次出行,一個妃嬪都沒帶,只帶了皇后。但趙飛燕身邊的侍女就有好幾十個,各種淨桶、香灰、布巾一應俱全,哪裡用得著上這種廁所?

  這會兒木牆被野豬撞斷,視野通透,程宗揚一眼看去,只見裡面兩個挽著丫鬟的小婢,正扶著一個麗人入廁。

  那兩個小婢只有十二三歲年紀,陡然見到一隻野豬闖進來,已經嚇得傻了。中間的麗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齒,正是自己入苑前,驚鴻一瞥所見的那個美人兒。她頭上戴著一支華麗的鳳釵,身上穿著繡服,只不過她下裳褪到腳下,裸露著一隻雪團般又圓又白的美臀。

  野豬在廁中轉了半圈,又往牆上撞去,結果這次沒能撞穿牆壁,反而撞斷了一支獠牙。野豬凶性大發,弓身發出一聲刺耳的嗥叫。

  那麗人和小婢嚇得驚叫不已,摟抱著退到廁所一角,擠成一團。

  廁所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免驚動了天子。劉驁親自趕來,身後跟著那個俊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廁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態地大叫道:

  「光兒!」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揚暗道:確實很光很白……

  那麗人被小婢擋在身後,總算沒有春光外洩,她又羞又怕,一邊淚如雨下,一邊淒聲道:

  「太子!救命……」

  劉驁盯著那頭野豬,眼裡露出一絲興奮,握著劍柄,躍躍欲試地說道:

  「苑中的野彘竟然長到這麼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著劉驁的衣角央求道:

  「聖上救命!」

  「別擔心,看我的!」

  劉驁拔出長劍,正欲上前,卻被一個人張臂攔住。

  東方曼倩語調鏗鏘地說道: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輕投險地,奈宗廟、太后何!」

  那麗人珠淚連連地哀求道:

  「救命啊……」

  唐衡也道:

  「陛下三思!來人!快傳期門!」

  劉驁正在興頭上,卻被東方曼倩攔住,心裡十二分不爽,冷著臉道:

  「朕不去可以——執戟郎,你的戟呢!」

  東方曼倩坦然道:

  「臣受命侍詔,今日未曾執戟。」

  「找支戟來!你上!」

  程宗揚歎了口氣,老東身手怎麼樣,自己沒見過,但跟這頭野豬搏鬥,恐怕夠嗆。眾目睽睽之下,他實在不想出手,但老東真要被逼得趕鴨子上架,被野豬撞出個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揚握著匕首,正要上前。單超大步過來,他提著一把環首長刀,黑色的長袖微微鼓起。

  那野豬雙目血紅,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傷口使它狂燥無比,此時看到有人過來,立刻嗥叫著撞向單超。單超腳步微微一錯,長刀疾劈而下。只一刀,一顆巨大的豬頭就帶著無數血花飛了起來。

  好死不死,那豬頭竟然衝著自己的腦袋飛來,自己要是躲開的話,就該撞到天子身上了。程宗揚萬般無奈,只好收起匕首,雙臂一展,把這顆還噴著血的大豬頭抱了個結結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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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從頭到腳洗了一遍,連衣服也換過,程宗揚似乎還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單超豬口救人,東方曼倩一番大義言辭,事後都得到天子的賞賜,連他這個攔豬頭的功臣也得了兩匹絲帛。

  事後察驗,那頭野豬是被花豹咬傷,追逐中闖入昭台宮,花豹的足跡也在離宮殿不遠的位置找到,也許是看到裡面人太多,花豹沒有進來。但能把一頭野豬追得慌不擇路,那頭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兇猛。

  外面飄來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門武士正在烤炙野豬。昭台宮出現怪柳,天子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場意外,卻讓天子來了興致,讓人將那頭野豬拖到殿前洗剝宰殺,當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頤,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頭花豹的線索,打一張豹皮。

  程宗揚把毛筆簪到冠側,繫好充當書刀的珊瑚匕首,然後推開殿門,走出宮室。

  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個個笑瞇瞇地看著自己,那笑容即慈祥又和藹,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揚下意識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會是被偷窺了吧?老頭可說過,漢宮的太監淨出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