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緞 第二百一十七章

  這銀鞭與華瑄先時所用的形制相同,銀光錚然猶有過之。只聽華夫人低聲說道:「是誰封了你的穴道?」向揚道:「是個叫做應文的老和尚。」華夫人點了點頭,道:「好,你就這麼站著別動。」銀鞭輕輕抖出,但見華夫人手勁所及之處,軟鞭蜿蜒如游龍,鞭梢瞬即點中向揚胸腹之間「巨闕穴」

  ,著體之際悄然無聲,九轉玄功勁力卻直透任脈,傳至氣海。向揚全身經脈頓時為之一熱,心中登時明白:「師娘是在助我解穴。」

  華夫人一穴點過,再點「璇璣穴」,仍屬任脈穴道。她這以軟鞭解穴的法門,比起文淵那「神劍點穴」之術各有千秋。劍尖鋒銳,點穴需得一點即透經脈深處;鞭身柔軟,解穴時不能慢慢地推宮過血,均是難能之技。而華夫人以鞭法解穴,卻又兼有顧忌男女之別,以鞭代手,便無須直接觸碰向揚身子。

  向揚同時運氣衝穴,但是應文的點穴手法委實高明,凝結在向揚脈絡中的真氣異常頑固,縱然華夫人銀鞭連點十餘處大穴,仍未能悉數衝開。華夫人微微吁氣,臉色微顯蒼白,說道:「先……且先到此為止。你功力回復了幾成?」向揚道:「五、六成總是有的。」華夫人歎道:「也罷,我這會兒……時間不多了。」

  又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道:「這許多年來,只有你那任師叔在幾個月前,曾經闖進來找過我一次。他說這些年來都沒找到你師父的下落,想不到……」咬唇搖頭,卻是強忍著歎息不發。

  向揚怔然道:「任師叔也瞞著師娘,這……這可怎麼說?」華夫人神情淒楚,苦笑道:「他倒是為我好了。要是我早知道……唉,不說這個。我把廣……那琴譜交給了他,要他好好彈琴,他可有照做?」向揚知她意指「廣陵散」,意即寰宇神通人字訣的修練關鍵,當即說道:「任師叔早已將文武七絃琴傳給我師弟,那琴譜也交給他練了。」華夫人道:「你還有師弟?」

  向揚道:「是,我那文淵師弟琴彈得很好,師娘可以放心。」

  華夫人呆了半晌,喃喃地道:「收了兩個徒弟?」稍一回神,又望著向揚道:「那……那瑄兒呢?這些日子,她爹已經走了,她……她怎麼過的?」向揚道:「師父過世之後,就是我們照顧師妹。現下她跟文師弟情投意合……」忽然想起,文淵身旁可不只有華瑄一女,若要解釋起紫緣、小慕容之事,不免大費周章,當下說道:「……文師弟對師妹也很好,師娘不必擔心。」

  華夫人聞言,臉上稍示欣慰,輕聲道:「但願真如你所說,瑄兒能過得好,我也就無所牽掛了。」悠悠凝思片刻,從繡榻上取過一個錦盒,一掀開,裡頭平置著一軸錦緞。華夫人信手展開,但見長堤垂柳,曉霧共桃花朦朧,湖色翠嫩,清波似欲蕩漾出錦繡之外,正是十景緞中的「蘇堤春曉」,號稱西湖十景第一。

  但聽華夫人說道:「這」蘇堤春曉「,原本是你師父所有,六、七年前落到你韓二師伯手上,轉交給我。」向揚怒道:「這必定是韓虛清他以師娘……師娘性命做要脅,向師父強取來的了?」華夫人歎道:「我也不知。你應當知道,你龍師伯早年叛變出門,從那時起……什麼都亂了。那應文和尚幫著韓師兄……你二師伯啊,指點他的武功,又告訴他十景緞的事。龍師兄也是一樣,他進了皇陵派,專門跟你師父為難。你說他怎能同時跟兩個師兄抗衡呢?」

  向揚凝神傾聽,又聽華夫人道:「你任師叔當年武功不純,幫不上你師父多少忙,只得浪跡天涯,先逃過龍師兄的追捕。那年……那年我懷了瑄兒,就是你師妹。瑄兒出生那天,你龍師伯、韓師伯卻只只找了過來……」向揚罵道:「趁人之危!」

  華夫人微微一笑,搖頭道:「懷了瑄兒總是喜事,也算不得什麼危難,只是當時我虛弱得很,可真沒辦法出手禦敵,這才跟你師父失散了,直到今天。好在韓師兄他……」說到這裡,華夫人微一遲疑,歎道:「罷了,不提也罷。這些事情,眼下也不相干。是了,你師父怎麼叫你的?」向揚道:「師父在世時便稱揚兒。」華夫人微笑道:「好,揚兒,這會兒你可得聽仔細了。你道你韓二師伯為何將我鎖在這裡,我又逃不出去?」向揚道:「想是他要向師娘問出十景緞的秘密。」

  華夫人道:「是啊,這是其中之一。」十景緞「的秘密,江湖上罕有人知,就我所知,也只有你師祖獲傳最完整的解密之法,這秘密他只傳給了我,連你師父都不知道。我和你師父分開那時,我兩腳腳筋受創,從此不良於行……」向揚聞言一驚,這才發覺華夫人之所以倚榻不起,原來是只足已廢。華夫人倒是一臉釋懷,微笑道:「總算他沒把我只手一起廢了,那也還好。我被韓師兄帶來這裡,從此無力逃離,好在他有求於我,倒也不致對我過於為難。我和韓師兄約定,他若能幫我與華師兄、瑄兒重逢,我就告訴他十景緞的秘密。」

  向揚一聽,忽然恍然大悟:「是了,難怪那韓虛清定要文師弟與師妹成親,又說要帶他們見一個人,可不就是師娘?他是存心討好師娘來著。」當下脫口說道:「師娘,這約定……我看韓虛清他可不會遵守。害得師父、師娘分離的,不就是他嗎?」華夫人歎道:「當時可還有龍師兄呢。他們兩個時而合作,時而反目,說來也是互不相讓。何況韓師兄把我擄來,另有……」說著又停了話頭,不往下說。

  縱然華夫人欲言又止,向揚也多少猜到了點。眼前這位師娘雖是長輩,但是容顏清麗,不露年華,重做閨女打扮恐怕也無人置疑,少女時自是更為俏麗可人。

  聽韓虛清先前稱她「夫人」,自然是癡心妄想,除了十景緞之外另有圖謀。思及此處,向揚心裡更是痛罵韓虛清,心道:「韓虛清這狗賊!居然有意染指師娘,更加饒恕不得。」

  只聽華夫人歎道:「這些年來,我實在了無生趣。若非我還有一絲指望,盼能與華師兄、瑄兒重逢,我又何必苟活到今日?如今能聽到瑄兒的消息,雖然不能見她一面,我也心滿意足了。揚兒,他日你見到瑄兒,千萬別提起我的事。瑄兒的娘親早已過世,無謂再讓她傷心第二次,知道麼?」

  向揚聽華夫人此語,竟似有棄世之意,忙道:「師娘且慢,你千萬別……」華夫人輕輕揮了揮手,聲音壓得其細如蚊,道:「聽好,等一下你韓師伯同那兩個和尚進來,定會問我」十景緞「的秘密。你要記住,凡是錦緞上繡有遊人之處,千萬別看,知道嗎?」

  這幾句話說得鄭重之極,向揚微微一愕,雖然不解其意,仍道:「是。不過師娘……」華夫人道:「好了,別作聲!」急將手中銀鞭收回榻底。就在此時,鐵門呀呀而開,韓虛清、應賢、應能重回房中,程濟也跟著入房。

  向揚心道:「原來師娘已聽出他們回來了。嗯,我內力不曾全復,耳目可還不及師娘靈敏。」

  只聽韓虛清道:「師妹,瑄兒現下過得如何,想必你都聽我這向師侄說了。他是華師弟的得意弟子,他說的話,你總信得過了罷?」華夫人神色冷然,說道:「我當然信。韓師兄,你怎沒告訴我華師兄的死訊?」韓虛清歎道:「我只怕說了出來,徒惹師妹傷心。若我今日是帶了瑄兒回來,那才敢另外說說。」華夫人道:「如此說來,做師妹的真該謝謝師兄您了。」

  韓虛清柔聲道:「師妹,人孰無死?華師弟在九泉之下,想也不願見你傷心落淚。你既確信了瑄兒過得甚好,此刻也算得償夙願,是否也該履行承諾了?」

  華夫人一瞥向揚,朝韓虛清說道:「揚兒是華師兄的弟子,那也就是我的弟子。這十景緞的秘密,不能只說與你聽,揚兒也得要聽。你若答應,這」蘇堤春曉「便拿過去掛著罷。」

  韓虛清微一沉吟,眼望程濟示詢。程濟心道:「那向揚穴道被封,不足為患。

  縱然他從十景緞領悟到了什麼,眼下也不能有所作為。何況主子已有吩咐……且由他去。「便即點頭應允。

  當下韓虛清拿了那「蘇堤春曉」錦緞,高高掛起,繼而將「曲院荷風」、「平湖秋月」、「斷橋殘雪」……乃至於「三潭映月」,一一掛起。向揚負手觀望,凝神注目,心道:「師娘讓我得窺十景緞全貌,韓虛清斷不會放我離開此地。且看誰先解開這秘密?」

  房中眾人,無不屏息凝望著這十疋燦爛錦緞,每當其中一疋展開,總能動人心弦。

  當這十景緞盡數羅列開來,香閨之中驀然變了一番光景,彷彿塵世變遷,西湖山水躍然眼前,如夢似幻;錦繡中的風月雲樹,凝蘊著鍾靈毓秀的仙氣,歷歷在目,熠熠生輝;十景色彩輝映之下,宛然憑空幻化出了人間仙境,一跨步,彷彿便能身歷其境……

  華夫人輕輕舉袖,指向「柳浪聞鶯」中的一個遊人孤影,柔聲道:「諸位便隨那人,到」十景緞「中遊歷一番罷……」眾人一看過去,不由自主地注視那錦緞中的人,那人衣袂飄然,彷彿當真在錦緞之中踽踽獨行,走在楊柳依依的湖水邊,如一抹煙波似地悠然而去。

  向揚微一恍惚,眼光正欲順著那人去勢而望,猛地想起:「且慢!師娘要我別看人。這不是人麼?」一驚之下,原本眼中看起來幻影層疊的錦緞色彩突然重新分化清晰,定神一看,原本所望之處分明是繡著楊柳低垂,哪裡有人?向揚不禁一呆,心道:「方纔上頭的確有人形,但……似乎不是繡上去的。」

  仔細一看,向揚驀地驚覺:原來那柳樹週遭確無繡人,但是樹枝、柳葉與湖水雲煙之間余留的空隙形狀,色彩光暗若稍一混勻,隱約便像一個長袖飄飄的行人。這人形藏得巧妙之極,平常一眼望去決計看不出來,但在這十景景色穿插影響、華夫人又刻意提醒之下,這人形便成了一個微妙的暗示,憑空浮現在他的眼前。

  人形一消失,向揚便不知該看什麼好。卻聽華夫人道:「漫步過楊柳,聞黃鶯聲啼,再向西行。」向揚一聽,果見楊柳樹下繡著曲折小徑,當即沿著小路而過,眼光隨即掃到煙柳之中的幾隻黃鶯,彷彿耳邊真響起了嚶嚶鳥鳴,時作啁啾,那婉轉,那柔悅,真令人身不由己地追隨過去,只恐少聽了些許,也是莫大遺憾。

  向揚眼裡看著,耳裡聽著,驟覺靈魂動搖起來,彷彿倏地穿過自己眼前這一片光景,踏進了這異樣的虛幻山水之中,腳底確然有路,悠悠地往莫知所之的深遠境界延展過去。置身此奇幻之世,眼望山之峭拔,水之幽邃,豈只是西湖一隅之地,儼然就是一片綺麗靈光勾勒出的新天地。向揚神遊其中,不見一人,只聽著一個遙遙響起的聲音指引,默默前行,心中卻莫名地湧起疑懼:「這是哪裡,何以一個人也沒有?這……這路愈走愈長……」

  他很快地發現,身旁的山水景色隨著他的腳步,愈走愈是疏淡,由特異高遠漸趨平緩,慢慢糊成一片,彷彿這世界正被什麼東西給吸引過去。他就像身處一個巨大的穹窿之中,他不是愈走愈遠,而是向這渾圓洞天的核心不斷探究過去,非是向外,而是反諸於內。他一路無阻,轉眼便把所有景致拋在身後,踏進了這虛世的中央,赫然看見一團烏黑的人影默默立在那兒。

  這一瞬間,向揚睜大了眼,豁然領悟:「原來是這裡!」

  向揚走向漆黑的人形,身材形象,與他無不契合。與這人形合而為一,也就能立在這世界的中心,他走過這段陌生的路,竟是為了往自己身心之中探索……直達心靈最深處。但是,他來這裡找些什麼呢?找不到答案,可就形同白來一趟。向揚毫不猶豫,伸出了手,觸及了那自身的投影。「最後,走到」蘇堤春曉「……到此為止。」

  華夫人輕聲引導,眼望餘人,韓虛清、向揚都已如陶塑泥捏一般,再沒一點動靜。程濟、應賢、應能站在遠處,並不跟著同看十景緞,只監視著韓虛清、向揚二人,靜觀反應。

  華夫人細看向揚眼神,見他只目中不顯光華,神遊已遠,心中暗道:「好孩子,但願你心意堅決,切莫走上歧路。」再看韓虛清,那眼神微有動盪,明顯與向揚有異。她不動聲色,悄悄凝勁於掌,心道:「卻不知他走得如何?我只需要一掌的機會,只要那些和尚、道人來不及阻攔……華師兄,我這就替你報仇了。」

  她在等的,就是韓虛清徹底失去神智的瞬間。

  這「十景緞」的奧妙所在,既非武功秘笈,也非藏寶地圖,更沒有暗藏密文,分開來看,便只是十疋美錦。但是十景同展,彼此色彩稍加輝映,便可看出其中暗藏玄機。人的眼力有易於疲憊之處,若久觀紅錦,再看白錦,此時白錦上卻會顯出綠彩,此乃人身本能,無關乎見識、武學高低。眼力再高之人,視物時仍有無數避不開的錯覺,並非只此一項,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雖非指此,倒也可在此處借題發揮。

  織出這十景緞的先人深知眼為人身門戶,最能觀感外界事物,便經研此道,在十景緞中藏入各種欺瞞人眼的「暗示」。人們看不出這暗示所在,也就罷了,可一旦十景俱全,無形中窺見玄機之所在,那「暗示」卻會比「明示」還來得強烈百倍,直接影響人心。而這十景緞的暗示之所為,便是引人遊觀自身心靈。

  十景緞無法給人任何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但是卻能將人心開闢為幾可亂真的幻境,這幻境可隨人意志主宰,自我催眠,變化自如。十景緞中隱藏的人影,正是人心映照出的種種慾望,隨著這人影而去,必然迷失在心靈幻境之中,所以華夫人特別叮嚀向揚莫看人形,便是怕他受了暗示,思路走偏。

  鑽入這「十景緞」境界中的人,可在此窮究精神想像之變,領悟出人間至理,也可能墮落到夢想深處,從此形如廢人。說起來,十景緞實為通往心中迷陣的大門,讓人能直接了當地探索自身,華夫人所知道的,也就是其中一種能安然避開危險的「暗示」,直接從十景緞中歷練心靈的法門而已,世間並非只此一種解法。

  但是十景緞中偷蘊著慾望的小人影多不勝數,卻非人人都能力保清明,而不隨之起舞。

  韓虛清的「心路」走到何方,華夫人無從得知,但她深信走不到好念頭去,眼前這韓師兄心中早存有多年慾望,應當已追隨著哪一個人影兒,去拚命在內心實現自己的慾望才是……

  一陣木石碎裂之聲傳上太乙高閣之頂,突然驚動她的思緒。應賢、應能相視一望,急忙轉身出門。程濟一瞥門外,笑道:「想是有韓先生的仇家尋上門來了。」

  華夫人微微一笑,眼見韓虛清、向揚仍在出神,當下柔聲說道:「道長不去迎敵麼?」程濟道:「老道職責在身,要看緊著這」十景緞「,有什麼危難,自有兩位大師處理。」

  華夫人微微一笑,輕聲道:「也罷……」素手一翻,刷地從繡榻底下曳出銀鞭,一陣破風急嘯,赫然使出「八方風索」中「凱風式」,銀鞭矯矢如龍,急襲韓虛清後心。

  這一下由執鞭到揮鞭,出手快絕,令人不及瞬目,程濟陡然一驚,喝道:「慢著!」急撲上前,出手欲截住鞭勢,以免尚未知曉韓虛清參透十景緞的結果,便見他當場喪命。卻不料華夫人凝勁已久的左掌拍出,一擊之下,程濟竟給震開幾步,已然無法阻攔銀鞭。華夫人但覺手臂筋骨一陣撕痛,咬牙一忍,仍將右手勁道硬發出去,鞭梢轉向,銀光已抽上韓虛清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