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緞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文淵不聞紫緣回應,心中正自著急,忽聽穆言鼎道:「老夫這路功夫,在紫緣姑娘眼中不值一哂,決計傷她不得,只不過紫緣姑娘音律雖精,卻無武功,被老夫內勁震昏是在所難免,然而也不會傷了身子。文淵,你不必無謂擔憂,接招罷!」只聽金鐵之聲再次震盪,有如干戈交鋒,雷火迸動,文淵身子一震,急運內勁抵禦,轉過身來。

  甫一交手便已吃了大虧,文淵不敢分神,潛運玄功,正意圖與「五音彈指」

  雷霆萬鈞般的音調相抗,忽然轉念一想:「單運內功抵抗,不過重蹈覆轍罷了。這功夫的厲害在鐵環交撞的聲音,破解之道,自當在此。」

  穆言鼎這一路「五音彈指」之所以威力驚人,並不只在於聲響所貫注的內勁,而是其韻律突兀,每一聲都有如一柄利刃,硬生生阻斷聞聲者脈絡中氣血運行,發揮到極致之時,能徹底擾亂對方心跳肌動、手足呼吸,人身一切節奏盡皆失常,唯有束手待斃的份。

  文淵深明音韻,明瞭音樂旋律的奧妙,足以影響人的心情、思慮、舉止,這時面臨穆言鼎的「五音彈指」,雖然受創,腦海間卻已閃過應對之道,當即抽身急退,奔至底艙後門,一掌將門震開,竄了出去。

  穆言鼎喝道:「哪裡走?」內勁一提,身法快如流星箭矢,猛追至文淵身後,右手五指一握一放,連串鐺鐺聲響,五道指力激彈而出。文淵腳下一點,身形飄然拔起,上了甲板,穆言鼎這五指彈了個空。文淵隨即自後門奔進上艙。想來司空霸等都還在底艙前門等候,艙中只有數名錦衣女子,見到文淵闖進,紛紛驚呼後退。

  文淵不加理會,身形繞轉,雙手連出,在一席酒菜前站定時,手中已取了四個青瓷茶杯,和桌上原有的三個放在一起,一列排開,又將杯中茶水一杯杯倒在地上,接著拿起一個茶壺。

  便在這時,只聽鏗鏗聲響,穆言鼎已追了上來,卻見文淵坐在席上,正好整以暇地持壺倒茶,倒了一杯,又倒一杯,竟對穆言鼎的來到置之不理。

  穆言鼎微微一愕,疑心大起,並不貿然進攻,道:「你做什麼?」文淵這時已倒完了七杯茶,放下茶壺,笑道:「穆前輩神功驚人,晚輩需得略施佈置,否則可承受不起。穆前輩,請再出招罷!」

  這時司空霸、狄九蒼等聽得異聲,都已自前門奔進,頓成前後夾擊之勢,見文淵悠然坐席,都覺詫異。穆言鼎不知他杯中有何玄機,並不急於躁進,道:「好,你便站起來,再接老夫幾招。」文淵微微一笑,右手拿起一雙筷子,站了起來,道:「請!」

  穆言鼎見他持筷在手,心道:「這小子不知玩什麼花招。」十指一錯,五音彈指再起犀利之聲,宛若千軍萬馬動地而來。

  司空霸等怕受波及,正待退出,忽聽「叮、當、鏘、啷」幾下輕響,文淵兩手各拿著一根筷子,接連在茶杯上敲了幾下。這聲音湊在鐵指環撞擊的聲浪之中,悅耳動聽,大大削減了猶如刀槍劍戟的殺伐之聲,兩種聲音交織得天衣無縫,絲絲入扣,原本傷人於無形的異聲,此時竟是說不出的好聽。

  穆言鼎吃了一驚,指法一亂,隨即定神,食指參差交錯,鐵指環連環撞擊,鏗鏗鏘鏘,蘊含上乘內力,只震得席上碟碗叮叮亂響。單憑指力便有如此勁道,也可見穆言鼎的內家功力確然非同小可。文淵平心靜氣,兩根筷子在七個茶杯之間輕快飛舞,迴旋敲擊,每一聲都落准了鐵指環的震撼餘勢,巧妙跌宕,舉重若輕,把一陣威猛凌厲的聲響都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這雙筷子是木頭所造,敲在瓷杯上柔潤清澈。妙的是七個茶杯敲上去,聲音高低各有不同,有如古琴七弦,文淵信手敲擊,任意為之,那尋常不過筷子茶杯,便無端生出了五音十二律。與穆言鼎十指之間的激盪巨響相較,聲勢自是遠遠不如,但卻勝在清越雅致,水窮之處,又見雲起,連綿不絕於耳,木箸瓷杯,似在穆言鼎的金鐵聲浪中鑲進了顆顆明珠,大見平和,聽得人心曠神怡,哪裡還有五音彈指的威猛之勢?

  這麼一來,情勢頓時一變。文淵揮箸擊杯,悠閒自在,穆言鼎卻神情嚴肅,額上汗水一滴一滴流下,指上厲聲雖重重加響,卻顯然無法再以此傷得文淵。司空霸暗暗驚異,心道:「這小子確實不簡單,看來穆老頭未必能穩勝。」

  論真實武功,文淵雖悟得文武七絃琴中的妙諦,畢竟尚不如穆言鼎數十年的深厚內功。但是此時音律相鬥,穆言鼎便不及文淵了。這七個茶杯中,文淵各注入不同深淺的茶水,敲擊起來,聲音便有高下之分。他幼年初學音律時尚未買琴,吃飯時便用筷子敲擊杯碗為樂,久而久之,琢磨出了這套本領。只是他從未想到,竟有把這種技術用在武功上的一天。這時他精曉樂律,敲擊手法更是得心應手,木筷上蘊含玄功,一敲之下傳送出去,也能牽動穆言鼎內息血氣,以巧取勝,逐漸反客為主。

  穆言鼎每一次指環相交,都運上了極大內力,手指略感酸麻,卻不見文淵有何不妥,自己反而漸受文淵敲杯之聲的曲調影響,難以繼續維持強悍的聲波。他越鬥越是疲乏,心中越是震恐:「那日紫緣姑娘指點了我彈琴的道理,我由此在琴學中學得更高妙的體悟,」五音彈指「的功力更精了一層,怎會鬥不過這文淵?他內功大不如我,為什麼能抵擋得住?沒有道理,沒有道理!」

  文淵見穆言鼎手上勁力加重,雙眼佈滿了血絲,知道他已支持不久,心道:「看來不出一盞茶功夫,這」五音彈指「便能破了。」便在此時,忽然胸口真氣微濁,筷子上真力使得不足,險些失卻優勢,連忙再提內力,穩住旋律,心下暗暗吃驚:「不好,方才中了他的猛招,看來的確傷得不輕,內力恐怕後繼乏力。難道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我竟不足以支撐到擊敗他為止?」

  就在他遲疑的一瞬間,穆言鼎驟然大喝一聲,雙掌合握,十指聚會,鐵指環震出驚天動地般一聲霹靂大響,混合了這一喝之勢,猱身直上,抱拳向文淵擊來,功力雄勁絕頂。這一擊是穆言鼎豁盡所能的猛招,他察覺音律再也勝不過文淵,震駭沮喪之餘,忽然感到文淵所奏音韻略一失穩,隨即閃過一個念頭:「要擊敗這小子,只有這個機會!」抓緊時機,使出這招玉石俱焚的「黃鐘毀棄」,雙手貫注畢生功力一握,十枚鐵指環在爆出驚人巨震後,同時斷裂破碎,拳風聲威狂捲數丈,直壓文淵中宮。

  這一響震得眾人耳膜劇痛欲裂,司空霸臉色一變,便要倉皇退出,只到半途,忽然腳下不穩,跌倒在地,狄九蒼、卓善及其餘諸人同樣跌跌撞撞地倒了下去。

  文淵勢當正面迎擊,猛覺呼吸不暢,已然猛招臨門,大驚之下,心中只有一個想法:「要救紫緣,就不能輸!」念頭剛起,拳力以至,再無閃躲餘地。

  就在這一剎那間,文淵右手木筷輕敲,一個茶杯平飛而出,直撞穆言鼎雙拳,杯上附著九轉玄功內勁,竟沒灑出一滴茶水。穆言鼎衝勢不止,雙目圓睜,長嘯一聲,抱拳的十指向外猛彈,指力彷彿一陣炮彈,「砰啷」一陣聲響,茶杯在半途已震成無數碎瓷,混著一波茶水反激回來。

  文淵聽著這些聲響,經脈中一陣混亂,真氣激盪難以自制,頓時更驚:「我的功力已達極盡了?怎麼完全控制不住?」此時他無暇細想,雙筷連揮,六個茶杯連環飛出,分打穆言鼎上下各路,但是嘩啦乒乓一陣,全被彈指內力震得支離破碎,水花共瓷片飛散。

  文淵聞聲,氣路更是翻騰不已,雙手一鬆,已拿不住筷子,感到穆言鼎指力已無可擋,忽然一股真氣自丹田急竄而上,流轉全身,聚會雙掌,隨即遍體空乏無力。

  此時「黃鐘毀棄」功勁已到,第一道指力射在文淵身上,文淵猛覺經脈中一股厲勁入侵,血脈一跳,似乎聽得到聲音。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一道道鋒銳絕倫的指力擊在身上,文淵感覺那聲音更加清晰可聞,身體卻也如欲撕裂粉碎。

  霎時之間,文淵眼前一黑,耳中回轉著無數聲音,上船前小慕容的溫言軟語、海浪的澎湃洶湧、鐵指環交碰、木筷擊杯、穆言鼎的暴喝、司空霸等人倒地的聲響、茶杯破碎、水花飛散、乃至於自身受到真氣重擊時,體內經脈骨骼、內臟肌肉的反應,各種聲響接踵而來,縈繞耳際,有的好聽,有的難聽,卻又不得不聽,揮之不去。

  文淵腦中天旋地轉,不知該聽哪一聲才是。忽然,耳邊響起了一聲琵琶的弦聲,那是世上獨一無二,唯有紫緣才能奏出,天籟一般的聲音。文淵聽得一聲,諸般聲響頓時消失在耳邊,再聽得一聲,雙手不自覺地微微舉起,又聽得一聲,文淵陡覺神清氣爽,感到了血脈運行的節奏,掌握了真氣縱控的韻律,心中大暢,雙手任意一撥一揮,空際響起一陣錚然琴聲。

  他猛然一驚:「我並沒當真彈琴啊,哪來的琴聲?」陡然心神甦醒,睜開眼來一看,穆言鼎臥在地上,靜靜地一動也不動,雙手滿是鮮血,十根指頭血肉饃糊。再一轉頭,司空霸、狄九蒼、卓善等人都暈倒在地,無一稍加動彈。文淵詫異莫名,望著穆言鼎,心道:「怎麼他們全都倒下了?司空霸他們是被這姓穆的所震昏,但是……怎麼他也倒了?」

  他錯愕之餘,一提內勁,一道氣息悠然流動,通體舒暢,如沐甘露,竟無絲毫損傷,反而更感精神奕奕,身輕體健,宛如脫胎換骨。

  文淵低頭望著雙手,忽然豁然領悟,他又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印證了「文武七絃琴」中的武功。

  雖然文淵早已知曉藉「文武七絃琴」修練內功的訣竅,但是那也只是助他進展,學是學了,卻尚未運用得當。他生性自在,由文武七絃琴領悟到的外功多於內功,劍法、掌法、輕功都已掌握了極盡精微的要旨,但是對內功始終領會有限,尚未真正學以致用。

  內功可說是武學進境的鎖鑰,文淵未得人指點,雖然自行從文武七絃琴中悟出許多奧妙,卻礙於見識修為,在內功上未能觸發機杼。與穆言鼎這一戰,卻令他第一次體驗了音律與內力的結合。穆言鼎的「五音彈指」,與文武七絃琴的路道雖然不合,但連番內勁交鋒之下,文淵已親身經歷了一次音韻與武功的交流,頓有視野大開之感。

  四季交替,日月運行,乃至天地萬物,莫不有其規律,人也不例外。文淵所體會到的,正是縱控人身呼吸吐納、筋骨脈絡諸般規律的妙法。這比之他利用文武七絃琴的弦來激盪內力,以求進益,自然是更高了一層的境界。

  這一場生死交疊的決鬥,文淵在最後關頭本能地反擊,洞悉穆言鼎指力的節奏,從雙掌反推而出,巨力去而復返,震碎了穆言鼎雙掌骨骼,也定下了勝敗之數。文淵雖受傷在先,但還不算如何嚴重,穆言鼎卻受到無與倫比的重創,若非他內功根基雄厚,早已被自己「黃鐘毀棄」的猛招震裂全身骨骼了。

  文淵四下回望,見船上人人昏暈,心道:「這些人該當如何處置?這位穆前輩對紫緣似乎頗為敬重,且先不傷他性命。」一念及紫緣,又即想起:「剛才聽到了紫緣的琵琶聲,到底是真的,還是幻覺?」一時之間,自己竟也無法分辨。

  一沉吟,將司空霸等人一一點了穴道,以免他們醒來,又生麻煩,接著便走出艙外,想到底艙看看紫緣是否真的醒了。

  走到了甲板,只見幾個水手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也是給穆言鼎震昏了的,想是他急於求勝,全沒考慮到船上許多人功力不逮。他隨意一望,忽然見到一艘四帆大船從南邊緩緩駛近,第一張帆上繡著一個大大的「非」字,第二張帆上也繡著一個「非」字,第三張帆上繡的又是一個「非」字,最後第四張帆上,仍然繡了個「非」字。

  這等明目張膽,武林中任誰見了也知道是什麼人的座船。文淵呼了一口氣,心道:「一難方去,一難又來,看來他們是往這船來的。」略一思索,立刻奔下底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