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緞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望之下,並不見艙中有人,琵琶聲卻未停息。文淵輕輕走進,關上了艙門,遊目四顧,只見一個大鐵箱擺在艙中側邊。

  這鐵箱長寬都有八九尺,方方正正,可是偏偏一角底下用金條墊高了,便擺得歪歪斜斜。箱子雖是鐵鑄,八個箱角卻都包以黃金。箱子四面雕刻著花紋圖案,除了龍龜鳳麟之類瑞獸,也有各式花鳥山水、人物景致,工筆十分精細,當真刻畫入微。凡是鳥獸的眼睛,都鑲著寶石美玉,有的是珍珠,有的是瑪瑙,也有翡翠、琉璃,璀璨生光,瑰麗奪目,整個箱子便是十分華貴珍奇的寶物。

  這鐵箱並非密閉,在花樣紋路之中,有許多鏤空之處,陣陣琵琶聲猶似風過竹林,從蟠龍爪牙、鳳凰羽翼之間流出,清幽絕俗,卻又帶著絲絲無奈,猶如仙女的聲聲歎息。

  文淵呆了一呆,頓時憤怒異常,心道:「這些惡徒,難道將紫緣鎖在這箱中?」

  他驚怒之餘,雙手抵在鐵箱上,低聲說道:「紫緣,你……你在這裡面嗎?」

  琵琶聲倏然止歇,箱中一無聲響,全然沒有回應。文淵大為焦急,用力撼動鐵箱,低聲叫道:「紫緣,紫緣!你回答我啊,是你麼?是不是你?」

  花紋空隙之間,現出了一隻清澈的眼眸,柔和的目光投在文淵臉上,猶如一泓秋水。文淵和那眼光一接觸,心神大震,雙手手指緊緊抓住箱上鏤空,身子緊挨著鐵箱,只盼全身都貼在箱上,與箱內之人近得一分是一分,心中驚喜之極,忍不住叫道:「紫緣,真的是你!」知道日夜牽掛的紫緣便在身前數寸,文淵亢奮得一顆心幾要從胸腔中蹦了出來,一時忘卻身在險境,失聲呼叫。

  紫緣仍不說話,目光盈盈,卻充塞著歡喜激動之情,一閃淚珠奪眶而出。文淵用力一震鐵箱,覺那鐵箱沉重牢固,單憑一己掌力難以破壞,當下輕聲問道:「紫緣,你覺得怎麼樣?他們……他們有沒有傷害你?」縫隙之間,只見紫緣的眼睛左右微晃,似乎輕輕搖了搖頭,眼中孕滿眷戀之情,似乎在說:「我們又能重見,之前的苦難,還有什麼好在意的?」

  文淵突然發覺,始終沒聽到紫緣說一句話,心中一急,輕聲問道:「紫緣,你不能說話麼?如果是,你彈一聲琵琶。」只聽箱中略一寂靜,隨即輕輕一聲琵琶弦響。文淵心道:「莫非那些人點了她的啞穴?」他細細查看,想先放出紫緣,為她解穴,卻不見鐵箱上有任何可開啟處。一抬頭,只見鐵箱一角上金光燦爛,心中靈光一閃,伸手去掀。一掀之下,雖然毫無動靜,但是手上卻摸到了黃金角上有個缺孔,仔細一看,似乎是個鑰匙孔。

  文淵繞著鐵箱檢查一遍,八個黃金角上都有孔洞,心中已然有個大概,向紫緣問道:「紫緣,等會兒我問你話,你便撥弦回答,是的話撥一下,不是就撥兩下。」琵琶聲響了一響。文淵道:「這鐵箱的六面是可以解開來的,是麼?」又是一聲琵琶聲傳出。

  文淵沉吟道:「這麼說,若要讓你出來,必須開啟其中一面,那也得要有四個角的鑰匙才行。」頓了一頓,又道:「紫緣,你在箱子裡,有沒有什麼危險?

  覺得難受麼?「紫緣輕輕彈了兩下琵琶。文淵拍了拍頭,心道:」她是不肯讓我擔心的,就算會,現下又怎會承認?「

  忽聽艙外腳步聲動,有人來到。文淵大驚,見紫緣的眼神也是憂急萬狀,當下心想:「先避上一避。」正待覓地藏身,突然一轉念:「避他什麼?

  這群惡徒將紫緣困鎖於此,這算什麼手段?他們故意讓我前來底艙,早知道我在這裡,又何必躲?對付這群小人,又豈能示弱?當然不能!「想到此處,文淵心中一股怒意直衝胸臆,反而走上一步,站在鐵箱之前,雙目緊緊盯著艙門。

  只見艙門打開,現出數個人影,九頭鳥司空霸、摩天迅羽狄九蒼、西天孔雀卓善之外,另有那穆姓老者、東宗數名弟子。文淵所料絲毫不錯,司空霸確實是故意引誘文淵來此,可是司空霸等人卻頗感意外。他們只道文淵必會躲藏起來,伺機行事,沒想到他孤身一人,居然不閃不避,便是站在眾人之前。

  司空霸微微一愕,隨即滿臉微笑,道:「你就是文淵?」文淵道:「正是在下。」司空霸摸了摸下巴,笑道:「好小子,有膽識。你潛上船來,想必是意圖帶走這位紫緣姑娘了。」文淵沉住氣,道:「想來閣下不會答應,是不是?」

  司空霸笑道:「就算答應,也不成哪。你想帶這紫緣走,可也得先放她出來。

  不過嘛,這四非人的「不正寶箱」,我們大夥兒卻是誰也開不了,你道是為什麼?

  呵呵,咱們可沒鑰匙哪。「說著詭笑幾聲,道:」放在「不正寶箱」之中送來奪香宴的娘們,一向都要脫得光溜溜的,嘿嘿,雖說奪香宴上總能看到,不過聽說這位紫緣妹妹美若天仙,我還真想先睹為快哪!若咱們有鑰匙,不必你說,也是非開不可哪!「

  文淵聞言一驚,轉身朝花紋縫隙間望去,只見紫緣的眼光別了開去,身上是否穿衣是看不出來,但是這眼光一移,大有羞赧之意,已知司空霸所言不錯。只聽司空霸笑道:「小兄弟,你也不必這麼急色,照著這點縫看也過癮麼?哈哈、哈哈!」

  忽見文淵身不轉、頭不回,身子陡然倒彈而來,恍如一溜飛煙,瞬息間已晃至司空霸身前三尺,反手便是一掌,掌力深沉蘊藉,來勢極險,一招間已籠罩司空霸上盤三路。司空霸沒料到他突如其來地發難,驚愕之餘,反應卻也奇快,雙掌翻飛,掌法之中又含爪法,靈敏刁鑽,呼呼呼連抓三下,虛勢帶開文淵掌力,反抓文淵手腕脈門。

  文淵恨對方對紫緣不敬,這一下驟然發招,實已發揮了「風雷引」曲意的極致,不料司空霸武功也是非同小可,立即以厲害招數回敬,心中一凜,縮臂閃開,暗道:「這一抓功力可深!此人是個勁敵,輕忽不得。」已然回身相對,掌游身際,忽爾雙掌一分,瀟灑流暢已極,將一曲「平沙落雁」的要旨融入了掌法之中。

  這「平沙落雁」在常見於外家功夫,卻也是一首悠揚的琴曲。文淵將其精義滲入掌法,便如雁陣橫空,遼闊而輕翔,掌力時隱時現,比擬雁鳴,無論司空霸如何眼觀四路,都難以摸清來路。

  司空霸瞧出文淵招數精妙,暗暗駭異,心道:「小鬼頭所使的武功從未見過,是什麼功夫?以這一掌的靈動而論,與本派西宗的武功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更勝一籌。」但他身負雲霄派東宗絕學,雲霄派武功擬鳥而創,文淵掌法雖妙,卻顯然跟西宗武功大有可印證之處,司空霸倒也不懼,猛然一聲怪叫,跳了起來,一躍便到了文淵頭上,頭下腳上,雙掌合攏下劈,有若千斤巨斧重劈,一股凌厲勁風隨之劃破空際而下。

  原來司空霸看出文淵招式奧妙,內勁卻是不及自己,當下施展雲霄派最拿手的絕頂輕功,強行突圍,緊跟著恃強欺弱,單憑內力猛攻文淵。雲霄東宗的武功注重內息,初練平平無奇,然而越練越是威力無窮。「九頭鳥」司空霸是程太昊的師兄,這一擊匯聚了他三十多年的功力,威力奇大,這一招廣被數尺,逼得四下狂風飆颺。便在同時,狄九蒼已閃至文淵背後,鷹爪分攻文淵左右。卓善丹田狂催內勁,左手指頭結成手印,正面拍向文淵,這「明王大手印」糅合了密宗、雲霄派兩門內功,勁道雄猛渾厚,聲勢浩瀚。霎時間,文淵已陷身雲霄派三名高手夾擊之中。三人內勁激盪,猶如一個牢籠困鎖文淵身周,要他躲無可躲。

  三人猛招臨門,文淵口中忽然胡亂呼叫,腳下步履顛躓,身子歪歪斜斜,似乎被這三道厲勁逼得立足不定。狄九蒼、卓善大喜,均想:「這一招下來,定能斃了你這小子!」司空霸卻臉色一變,兩掌分向左右,作展翼之形,頭一昂,下墜之勢頓時轉為滑翔,從文淵頂上一掠而過,飄開二丈有餘。

  才一著地,便聽身後「砰」「磅」兩聲,卓善、狄九蒼兩人已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狼狽不堪。文淵腳步跌跌撞撞,猶如醉酒酩酊,看來也是隨時要倒,但是左一晃、右一擺,總是將倒未倒。

  那穆姓老者,自是皇陵派祖陵守陵使穆言鼎了。他一直冷眼旁觀,見到文淵在危急萬分的當口突然反客為主,不禁一凜,眼見文淵動作古怪,先是在卓善手印未至前矮身出腳,將他絆倒,繼而回身揮手,拉住狄九蒼腳踝,使他仰天摔一大交,自己卻因身形放低,兩人的手上招數全然未及奏效。只司空霸眼光老到,瞧出文淵架勢有異,先行避開,沒如狄九蒼、卓善一般出醜。

  狄九蒼羞怒交迸,待要起身再戰,下半身卻已無法動彈,原來文淵一抓住他的腳踝時,已封了他的半身穴道。卓善一躍而起,罵道:「賊小鬼!」

  待要再攻,司空霸卻大聲喝道:「師弟退開,這小子你們應付不來。」

  穆言鼎走上前去,沉聲道:「文淵,這套」酒狂「功夫,也是文武七絃琴中化出來的麼?」

  文淵微微一驚,收勢站定,道:「不錯,原來前輩也懂得琴曲。」穆言鼎道:「魏晉阮藉歎道之不行,酗酒佯狂,托興而做此曲。老夫沉浸琴道數十年,如何不知?除此」酒狂「一曲,再無其他琴曲能合你這套武功之形意。」文淵被他識破所使功夫,甚為吃驚,微一定神,道:「前輩深通琴理,晚輩佩服。」

  旁人見到文淵的動作模樣,只道他使的是醉八仙一類功夫,卻不知文淵是取意於竹林七賢之一的阮藉所作「酒狂」琴曲,意境大相逕庭。穆言鼎已聽說過文淵以琴曲領悟武功,自己又曾嘗試參悟文武七絃琴,雖未成功,但卻仍然看出了文淵的武功路道。只聽他說道:「司空兄,諸位請先離開,讓老夫拾奪此人。老夫待會兒施展的功夫不分敵我,只怕對各位不妥。」

  司空霸見穆言鼎一語道破文淵的功夫,心中大為驚佩,心道:「這老傢伙倒真有本事,我沒瞧出,倒給你看出來了。你有本事,就讓你對付這小子也無不可。」

  當下一拱手,笑道:「穆尊使的」五音彈指「,咱們確實不敢領教,便請穆尊使大展神威罷。只是別震傷了那位美人兒,那咱們可承擔不起哪!」當下卓善解了狄九蒼的穴道,雲霄派眾人紛紛退出艙外,只餘穆言鼎和文淵二人對立著。

  文淵見穆言鼎氣勢沉穩,早知他不易對付,朝「不正寶箱」一望,心道:「就算打發了這人,那司空霸還會上來纏鬥。剛才對付狄九蒼、卓善只是一時取巧,要是他們各出真功夫,一湧而上,無論如何難以對付。如今只有鬥得一個算一個,先收拾這姓穆的。」當下內息流轉,九轉玄功運行奇經八脈,凝神以對。

  穆言鼎雙手負在背後,默默不語,身形不動,突然「鏗鏗鏗鏗」一串金屬碰撞之聲響起,節奏繁密,高亢響亮之極。此聲一起,文淵忽感內息翻騰不已,心臟劇烈跳動,全身為之震動。

  文淵大駭,卻不知這聲音從何而來,只聽得一下金屬節奏,便感心驚肉跳,難受得皮膚如要四分五裂,體內似有無數個大浪沖激,又宛如千百把刀劍在身體裡亂切亂削。文淵提起神功抗拒,仍覺腦中一片混亂,劇痛欲裂,煩躁莫名,心道:「這是什麼聲音?從那兒來的?是……是這姓穆的弄出來的?」一望穆言鼎,見他雙手仍負在身後,心中陡然雪亮:「這老鬼身後有古怪!」這時他神智失控,似乎隨時都要被怪聲激得發瘋,咬牙忍耐,腳下一點,朝穆言鼎奔去,一掌拍出。

  穆言鼎退了一步,先避其鋒,突然「鏗鏗鏘鏘」金屬之聲連番交響,雙手成拳自身後揮出,到了文淵身前,兩個拇指突然在其餘八指前劃過,異聲大響,猶如兵刃交鋒之巨響,一瞬之間,十根指頭一齊彈出,跟著而來的是十道鋒銳如劍的犀利真氣。

  金鐵之聲威勢大增,文淵陡覺耳膜痛楚不堪,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十聲輕響過去,每一道指力都彈在文淵胸膛,文淵竟然一擊也沒有閃過,身子彷彿被穿了十個孔洞,頓時內勁崩散,向後連跌幾步,一交坐倒在地,「哇」

  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胸前衣衫染得血紅。

  文淵一招間便已負傷,神智迷糊之際,一抬頭,看清穆言鼎雙手,十根指頭上都有一枚鐵指環,心中立時明白:「是了,那是他指上指環互相碰撞的聲音。他內力比我深厚得多,音律又是急促險峻,所以我沒能及時提防。」

  他略一調理真氣,在穆言鼎「五音彈指」威力之下,雖是氣血騰湧,內傷不輕,但仍運使殘力站起,心道:「要是我倒在這兒,如何能救出紫緣?這老兒的招數道理既然明白了,總有破解之道。」

  想到紫緣,他突然猛地一驚,回身往鐵箱奔去,貼著鐵箱叫道:「紫緣,紫緣,你沒事嗎?」他想起穆言鼎指音之強,深恐紫緣禁受不起震盪,傷了身體,竟不理眼前強敵,只是怕紫緣因此受了損害。

  但是鐵箱之中一無回應,更無琵琶聲響,往縫隙中望去,也沒有紫緣的眼光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