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緞 第一百八十九章

  在一陣劇痛下,文淵醒了過來。在那一剎那間,他感到有點錯愕,因為他雖然醒了,卻睜不開眼睛,眼前仍是一片黑暗,隨即想起,他的眼睛已受創而盲。

  他正感茫然,忽聽耳邊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醒了嗎?」聽聲音,正是紫緣。

  文淵輕聲應道:「醒了。」他想要坐起身來,但甫一挺腰,胸膛便是一陣疼痛。紫緣連忙扶住他,柔聲道:「別起來了,養傷要緊。」文淵道:「不礙事的。」

  依然坐了起來,手按胸口,傷處已然包紮妥當。

  紫緣輕聲問道:「覺得怎樣?胸口難受麼?」文淵微笑道:「放心,我沒事。倒是你怎麼樣?那駱金鈴可有傷了你?師妹和小茵呢?」

  紫緣道:「我沒受傷,茵妹的傷也還好,正在鄰房休息。瑄妹沒受傷,可是她……」欲言又止。文淵急忙問道:「師妹怎麼了?」紫緣輕輕地道:「瑄妹她……她一直在哭,哭了好久。」

  文淵雖然看不見,但聽紫緣語氣,也猜想得出她此時的愁容,心中難過起來,歎了口氣。紫緣默默不語,只有幾下輕輕的鼻音傳來,聲似低泣。

  文淵柔聲道:「紫緣,別哭!」紫緣搖著頭,輕聲嗚咽:「我……我……我沒法子……你的眼睛……」文淵柔聲道:「至少我人活得好端端的,只是看不見東西罷了,別哭成這樣。」循聲伸手,摸到了紫緣肩頭,想把她抱過來,卻不料傷後虛弱,手上無力。紫緣挪到他身邊,輕輕摟著文淵,輕聲泣道:「淵,你當真……看不見了?這怎麼成……嗚、嗚嗚……」

  就在這時,小慕容的聲音隔著牆板傳來:「紫緣姐,他醒了嗎?」紫緣聲音微微提高,道:「醒了!」

  不一會兒,文淵便聽得開門聲,兩個人的腳步聲走進來。文淵輕聲道:「是小茵和師妹?」紫緣點了點頭,隨即想起,輕輕地道:「是。」

  小慕容看著文淵,見他闔著雙眼,心中一陣激動,喉頭微發哽咽。華瑄坐在床緣,緊握文淵手掌,哭道:「文師兄……你……你的眼睛……」

  文淵耳聽一片飲泣,心中亦感酸楚,歎道:「師妹,不要哭了,你這不是更讓我難過麼?」華瑄仍是啜泣不止,道:「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嘛……文師兄,文師兄……」

  小慕容走近文淵身邊,伸手撫摸他的臉頰,指端輕觸他的眼皮,頓時無法再忍,也跟著哭出聲來。文淵苦笑道:「小茵,怎麼連你也哭了?」小慕容強忍淚水,用力抹抹鼻頭,道:「我……我沒哭,你也不想要我哭,對不對?」話雖如此,卻是聲帶嗚咽。

  文淵歎道:「是啊,你們這樣哭,心裡自然是很難過……我不希望你們難過,可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事實上,他眼睛重創失明,所受打擊更非旁人可比,此時此刻,文淵更是想哭。他眼眶一熱,猛地劇痛不堪,眼眶中竟似萬刀攢刺,肌肉緊繃,竟流不出淚水。他澀然一笑,心道:「人道是」欲哭無淚「,我卻是有淚哭不得。連哭也哭不出來,看來我這眼睛是當真完了。」

  只聽小慕容低聲道:「我去問大哥,求他把江湖上的名醫都找來,一定要醫好你的眼睛。」文淵道:「這等傷勢,只怕救也救不成。」小慕容亦知此舉極難,眼睛受傷,不比手腳皮肉,武林中從未聽聞有人眼睛受了外傷失明,而又治癒,重見光明的。但她總是不願放過一絲希望,道:「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等大哥回來,我馬上問他!」

  文淵聽了,正自搖頭,忽然覺得奇怪,心道:「何以小茵說是」回來「?」

  問道:「慕容兄來過了麼?」小慕容道:「來……來過了,剛剛又出去了。」

  文淵一聽,暗自疑惑:「以小茵的個性,一見慕容兄面,就該問了,怎會沒問?」忽然之間,他想起了昏迷之前,耳裡聽到的零星片段,當下問道:「紫緣,小茵,師妹,在我昏倒以後,發生什麼事了?」

  三女面面相覷,默不作聲。文淵不聞回應,心裡一愕,情知事態有異,急忙問道:「到底怎麼了?」手在床上一摸,忽然又覺得不對,道:「這床……不像是於大人府裡的,不是我睡過的。這是哪裡?」

  紫緣輕聲道:「這是白府,雲霄派那位白姑娘的老家。」文淵道:「白姑娘家?為什麼到這兒來?」這話一問,又是寂然沉默。

  文淵更是不安,叫道:「說呀!為什麼沒人說話?」

  華瑄忽然大叫一聲,哭道:「是……是龍馭清……他造反了,打進皇宮去了!

  衛高辛、葛元當帶著一群人包圍了於大人家……「文淵心中大震,叫道:」包圍於大人家?那,於大人的家眷──「

  小慕容輕聲道:「都逃出來了。雲霄派的兩位柳姑娘,發現皇陵派的人馬攻向皇宮,又去封鎖城門,把於大人的兵馬擋在城外,連巾幗莊的人也進不來。她們想起我們住在這裡,趕過來通知,本來想要我們一同去阻止,卻沒想到我們都受了傷……」

  文淵聽著,不由得大為震驚,道:「後來?」小慕容道:「要是跟衛高辛他們硬拚,現下我們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我請兩位柳姑娘帶路,連著於大人一家老小,都先躲到這裡來避難。好在白嵩在京城名望不小,看來龍馭清大局未穩,不欲節外生枝,也沒發現我們溜過來,還沒派人來找麻煩……」

  文淵喝道:「大局未穩?要給他穩了,那還得了!沒有人阻止龍馭清麼?」

  小慕容道:「大哥翻越城牆頭,進城來了。我把他找了過來,他知道了情況,已經趕去皇宮了,那白嵩也同雲霄派的幾位姑娘去了,可是……他們功夫稱不上頂尖,單憑大哥一個人……」隨即一陣默然。

  文淵急道:「慕容兄武功雖高,但是皇陵派人多勢眾,龍馭清又是絕頂高手,如何能敵?不成,我得……」話未說完,華瑄和小慕容已同時叫道:「不行!」

  紫緣輕聲道:「淵,你別管這事了。你……你受了這樣的傷,怎麼去跟皇陵派打?你這樣犧牲,無事無補啊。你不也說了,不希望我們難過嗎?」

  文淵苦笑道:「我還沒說完,你們全料到了?」小慕容道:「當然了,你……你就是心腸太熱了,也不顧一下自己!看你……看你弄成這樣……」

  說著說著,小慕容又哭了出來。華瑄也含著淚水,輕聲求道:「文師兄,拜託你,別去跟龍馭清打……你看不見東西了,怎麼能跟他動手?我……我不要你死啊!」

  耳聽三位紅粉知己勸阻,文淵又何嘗不知凶險?他自知功力不及龍馭清甚遠,便即無傷在身,也不能勝,何況此刻他外傷未癒,雙目失明,一旦去與龍馭清交手,無異自尋死路。但他內心交戰,又決不能讓龍馭清謀反成功,要知此時瓦剌大軍未退,一旦龍馭清殺了景泰皇帝,京城就此變天,那時他大開城門,與也先軍隊內外夾攻,于謙一軍勢必戰亡,江山易主,中原不知會亂成盒等模樣。

  想到這裡,文淵實在無法坐視不管,奮然起身。但小慕容馬上擋在他前面,叫道:「不可以!不管怎樣,我們絕不會讓你去的!」華瑄也拉住他的手,哭哭啼啼地,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文淵萬般著急,道:「你們……哎,你們可不能把我一人的性命,看得比天下人還重啊!我要是不去……」卻聽小慕容叫道:「問題是你去了也沒用啊!就算你要跟龍馭清拚命,現在你傷得了他嗎?光是我跟華家妹子就可以把你擋在這裡,你還想怎麼跟他動手?你可不要白白送死……」說著說著,話聲裡已泛著哭音。文淵心中一軟,也知小慕容說得不錯,歎了口氣,說道:「紫緣,你也……你也這麼想?」

  紫緣幽幽歎氣,輕聲道:「我們束手無策。我知道你很著急,可是你這樣平白犧牲,真的於事無補。現在,我們……也只能祈求慕容大哥他們好運了。」

  文淵黯然坐倒,按著自己的雙眼,不住搖頭,神情喪氣已極。華瑄抹了抹淚水,輕聲道:「文師兄,這是沒辦法的啊……」文淵仍是搖著頭,狀極痛苦,道:「當真沒有辦法?只因為少了這一雙眼睛,我什麼也做不到了?慕容兄他們正在力挽狂瀾的時候,我只能在這裡空等……」

  紫緣和小慕容互相對望,心中均感不忍,卻也想不出話來安慰,何況她們也尚無法擺脫愛人失明的悲痛,只能在他身旁,默默相陪。

  忽然「砰」地一聲,房門摔開,一個女聲叫道:「文淵,文淵!」腳步急響,衝到文淵身邊。文淵呆了一下,聽那聲音,不禁脫口而道:「韓……呼延姑娘?」

  紫緣、小慕容、華瑄同感愕然,看著這突然闖進的女子,一身金色斗篷,滿室閃耀,不是呼延鳳是誰?然而只有文淵、紫緣二人知道,其實她本來該叫做韓鳳。韓鳳臉上隱有淚痕,看著文淵的臉,聲音發顫,道:「你……你真的瞎了?」文淵苦笑點頭,道:「呼延姑娘,你怎麼……」

  卻聽另一個粗豪聲音叫道:「韓師兄教出來的好兒子,晚點兒再教訓他!文兄弟,你現在能動麼?」文淵聞聲,更是驚訝,同時帶著狂喜,叫道:「任……

  任師叔?您也來了?「聽這聲音,分明便是任劍清,只不知他何以會與韓鳳一同來到。任劍清道:」我也來了?當然要來!好,你招子廢了,順風子還行,這就沒問題了。「

  忽然,另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入耳來:「事態緊急,無暇多說。任老弟,你動作要快。」這一人的聲音,文淵聽得更是大驚,心道:「這可不是穆言鼎?祖陵守陵使穆言鼎?他……他竟然也來了?」果然聽得紫緣語氣驚異,道:「穆……穆老先生?您怎麼……」

  只聽穆言鼎語氣甚和,道:「紫緣姑娘,你不必擔心,老夫雖然老得糊塗,尚分得清恩怨是非,今天我不是來與文公子為難。」

  這三個毫無關聯之人同時出現,簡直稀罕,文淵正感驚奇,卻聽任劍清道:「不錯,大難迫在眉睫,有話晚點再說。」話才說完,陡地大喝:「歷代宗師在上,皆為見證,不肖弟子任劍清,今日斗膽,僭三師兄之位傳命。華玄清座下二弟子文淵,跪下聽令!」

  文淵心中凜然,二話不說,隨即跪地。他聽任劍清不稱自己「文兄弟」

  ,突然極其嚴肅地論起輩分來,心知事情絕非尋常。卻聽紫緣、小慕容、華瑄同時輕呼,彷彿看見了什麼驚人物事。

  任劍清盯著文淵,目光炯然,喝道:「文淵聽了!從今日起,你已獲傳本門」寰宇神通「人字訣信物,本門不論尊長,不得異議!伸出手來,接下信物!」

  說著右手一揮,驀地裡一聲錚然巨響,雄渾醇厚,迴盪不已。

  這幾句話說來,一字一雷霆,文淵正驚訝萬分,茫然不知所以,忽然聽到最後這一聲響,那是他熟悉不過的聲音,陡然間心神大震,脫口大叫:「文武七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