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緞 第一百七十三章

  柳氏姐妹既然不說內情,文淵只有跟著她們前往京城,親自去找呼延鳳。姐妹兩人帶著文淵,來到了城西一所大宅院前。

  這宅院朱門銅環,建構氣派,顯是富貴人家的豪宅,文淵不禁一怔,說道:「你們雲霄派上下,都住在這裡?這不會太招搖了麼?」柳涵碧道:「不會啊,這是白師姐家嘛。」柳蘊青道:「白師姐有這麼大的房子,我們當然住在這兒啦,有什麼好招搖的?」文淵更是驚奇,道:「白月翎姑娘的家?可你們雲霄派遠在天山,白姑娘她……她的家卻在京城?」

  柳涵碧道:「是啊,白師姐的爹爹是我們雲霄派東宗的前輩,他是從中原來投師的嘛,所以白師姐的老家就在中原,也就是這裡囉。」柳蘊青道:「之前白師姐自己跑來中原,就是想回家來看看,誰知道路上給那些四個不是人的人碰到,才會被捉住的。對啦,呼延師姐說那些不是人的傢伙都死光了,是真的麼?」文淵苦笑道:「是四非人罷?確實是葬身大海了。」

  說話之間,已有僕人出來開門。三人踏進了大宅前院,文淵只聽巧囀間關,放眼週遭花樹,到處是許多鳥兒或停或飛,鳴啼陣陣,十分悅耳。院中正有三名雲霄派的女弟子嬉鬧著,一見到文淵,突然都靜了下來,神態頗為忸怩,匆匆躲到一旁,卻又不時側目偷看。

  隨著僕人到了正廳,一位身著華服的中年人迎了上來,拱手笑道:「這位想必是文少俠了,幸會,幸會!」文淵還了一禮,說道:「晚輩文淵,見過前輩。

  尚未請教前輩尊姓大名?「那中年人說道:」敝人白嵩。「柳涵碧在文淵耳邊輕聲說道:」就是白師姐的爹爹啦。「

  文淵心道:「白嵩?啊,是了,曾聽師兄說起,京城有一位」穿雲雕「

  白嵩,武功名望都稱得上一流人物,原來也是雲霄派的門徒。「他知道雲霄派男弟子都屬東宗,可是昔日東西兩宗血戰,早已水火不容。白嵩身為東宗弟子,女兒卻屬西宗,如此處境,文淵不禁有些疑惑。

  他卻不知,程太昊率眾與西宗決裂之時,並非所有東宗弟子都支持他。

  東西兩宗本有不少弟子結為夫妻,即使孑然一身者,又未必有意敵對西宗。

  是以跟隨程太昊的,其實只有司空霸、狄九蒼等部分門人,只因他們武功精強,意存反對的東宗門人也無力抗衡,若非戰死,便是降服於程太昊。事發之時,白嵩正好帶著女兒回到京城,避過大亂。事後白月翎堅持回天山和西宗同門相處,白嵩也不滿程太昊的作為,便即應允,自己待在京城,不再與東宗有所來往。

  三人見過白嵩,柳氏姐妹便帶文淵去找呼延鳳。文淵這些疑問還沒說出,柳氏姐妹便一句接一句地蹦出口來,到了呼延鳳房門前,早替他解釋得清楚分明。

  柳涵碧敲了敲門,叫道:「呼延師姐,我們進來囉。」門後傳出呼延鳳的聲音,說道:「進來吧。」柳蘊青把門推開,只見呼延鳳獨自坐在房中圓桌邊,以手支頤,正望著窗外出神,沒向門口看上一眼,身上金色的斗篷光芒閃耀。柳氏姐妹分站左右,拉著文淵進來,柳蘊青接著笑道:「呼延師姐,你看我們帶誰來啦?」

  呼延鳳心不在焉地轉過頭來,說道:「誰啊?」一轉頭,看見文淵,忽然間面露驚色,一下子起身往後跳開,驚聲叫道:「文淵?你……你怎會……」文淵躬身一揖,微笑道:「呼延姑娘,多日不見了,別來無恙?」

  呼延鳳呆呆地望著三人,臉上慢慢泛起一陣紅暈,卻一句話也不說。柳蘊青開心地道:「師姐,怎麼樣?我們就說一定會找到他的吧?」柳涵碧道:「可花了好大的功夫呢。不過,師姐,你要跟文公子說什麼,現在總算可以說啦。」柳蘊青說道:「對啦,師姐,我們可不可以在旁邊聽?」柳涵碧用力點頭,說道:「是啊,我們累了這麼多天,多多少少讓我們聽一點嘛。」柳蘊青道:「就是嘛……師姐,你說說話呀?」兩人同時靜了下來,望著呼延鳳瞧。

  呼延鳳聽著兩姐妹一搭一唱,臉色越來越紅,身體微微顫動,一副侷促不安的模樣,一聽兩人說完,忽然用力一拍桌子,放聲大罵:「笨丫頭!誰……誰要你們去找他來的?」柳涵碧道:「咦,師姐,就是你啊。」柳蘊青道:「因為你說要找文公子,所以我們才天天出去找他的啊?」

  呼延鳳滿臉脹紅,罵道:「胡說八道,我有叫你們去找他了?出去!都給我回房去!」不等姐妹兩人回話,便衝上前去,將兩人推出門外,砰地一聲甩上了門。柳涵碧和柳蘊青在門外面面相覷,同時搖搖頭,心裡全然的莫名其妙。

  文淵仍在房中,一切看在眼裡,更加是看得莫名其妙。呼延鳳一關上門,跟著便轉過身來,低下了頭,但仍雙眼上瞄,緊緊盯著文淵,默不作聲。

  文淵甚感尷尬,一拱手,說道:「呼延姑娘,告辭了。」舉步便往門外走去。

  呼延鳳擋在門前,說道:「慢著,你上哪去?」文淵說道:「既然姑娘並沒有找在下,不速之客自當告辭。」呼延鳳道:「誰說我不要找你?」文淵一愕,道:「是你剛才說的。」呼延鳳側過頭去,臉色仍是微微泛紅,說道:「我自己是有事找你,但是沒叫柳師妹她們去找,不可以嗎?」

  文淵一聽,不由得暗暗苦笑,心道:「簡直強詞奪理。」雙手一拍,說道:「好罷,反正我已經來了,呼延姑娘有什麼事,這就請說。」

  呼延鳳回過頭來,微微低頭,一擺手,說道:「請坐。」文淵一怔,心道:「真難得,呼延姑娘會有禮貌起來了。」不過這話自然絕不出口,逕自坐了賓位。

  呼延鳳也坐了下來,拿起茶壺,斟了兩隻茶碗,卻是一言不發。

  文淵見她神態迥異於平時,心裡甚為疑惑,端起茶碗淺嘗一口,等她說話。

  呼延鳳卻始終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文公子,對不起。」

  文淵又是一怔,道:「姑娘何出此言?」

  呼延鳳仍是壓低了頭,偏過目光,說道:「我……我以前常常罵你,說你的不是,你一定很生氣……」文淵道:「不會啊。」呼延鳳抬起頭來,神情略帶驚異,說道:「你不生氣?」文淵道:「子曰:」恭則不辱,寬則得眾「,被人罵了,不管對錯,總得得先檢討自己。說對了,那就要改,要是說錯了,那又何必生氣?」跟著微微一笑,說道:「話是這麼說,偶爾還是會在意,我的修養其實還不夠。」

  呼延鳳靜靜望著文淵,又低下了頭,說道:「你不生氣,那就好了。我的脾氣不好,以後可能還會多得罪,希望你……你不要見怪。」文淵聽她口氣,心裡覺得有些奇怪,說道:「這話怎麼說?」

  呼延鳳站了起來,走到床邊,拿了一團烏黑物事過來,說道:「這是本派東宗掌門的信物,叫做」天羅雲翳「,你也見過程太昊用它。」文淵道:「是曾見過,威力著實驚人。」呼延鳳微微點頭,輕聲說道:「你……你能……收下它嗎?」

  文淵心裡一驚,道:「收下它?可是,這不是你們雲霄派的寶物嗎?」

  呼延鳳又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是,只有東宗的掌門,才有資格用它施展武功。」她說到這裡,白皙如玉的臉上又染緋紅,默默低頭。文淵見她今日幾次神情扭捏,越發摸不著頭腦,說道:「呼延姑娘,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呼延鳳抬頭望著文淵,輕咬下唇,像是下定決心,說道:「我希望…請你……請你出任東宗掌門。雲霄派東宗,第七代掌門。」她說完這句話,已然滿臉通紅,似乎說了什麼極為羞人的話。

  文淵聽了,心中大吃一驚,連忙揮手說道:「呼延姑娘,你可別開玩笑……」

  呼延鳳急道:「誰開玩笑了?我……我……」頓了一下,緩緩低下了頭,輕輕地說道:「我很認真的,請你……當東宗的掌門。」

  這件事來得太奇,文淵無論如何不能理解,說道:「我根本不是雲霄派的門人,如何能當雲霄派東宗掌門?」呼延鳳身子微微一顫,道:「你……你不答應?」文淵道:「我根本沒有接掌東宗門戶的理由,如何答應?姑娘若是想重整雲霄派東西二宗,也該從東宗弟子中決定掌門啊,比如此間白嵩前輩一輩人物。」

  呼延鳳聲音微微上揚,說道:「不是本派弟子,有什麼關係?除了你之外,我不會讓任何人當東宗掌門。」文淵搖頭說道:「此事不合情理。」呼延鳳叫道:「哪裡不合情理?」文淵道:「有什麼理由,非要我當東宗掌門不可嗎?」呼延鳳急欲再說,一時卻為之語塞,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

  兩人對望半晌,呼延鳳忽然面現怒意,猛地拍案起身,大聲叫道:「不答應就算了!」轉身直衝房門,一打開門,秦盼影正好來到門外。秦盼影見她神情激動,不禁一怔,說道:「師姐……」呼延鳳怒道:「走開!」伸手將她推開,奔了出去。

  情境乍然轉變,文淵大為錯愕,心道:「好端端地說話,呼延姑娘為何生這麼大的氣?」秦盼影走進房裡,說道:「文公子,這……這是怎麼回事?我聽柳師妹她們說你來了,想過來看看,怎……怎麼會?」

  文淵歎了口氣,說道:「我也覺得莫名其妙,呼延姑娘說要我當貴派東宗掌門,我問她理由,她就生氣了。」秦盼影一怔,道:「啊,是這件事。」文淵道:「秦姑娘已經知道了?」秦盼影道:「當然知道,這是我跟師姐決定的。文公子,你……你拒絕師姐了?」文淵道:「這事情匪夷所思,我怎麼想都不可能答應啊。」

  秦盼影輕輕一頓足,歎道:「唉,我早該過來的。師姐……她性子就是這麼急,說不清楚。文公子,師姐請你當……當東宗的掌門,是別有用意啊。」文淵道:「有何用意?」秦盼影道:「你也知道,本派是在天山創立,總所叫做什麼?」

  文淵道:「嗯,時常聽你們說過,是叫做比翼宮……」

  一說出「比翼」二字,文淵腦中突然一陣震盪,陡然間明白了什麼,呆呆地站在當地。秦盼影低聲道:「知道了麼?」文淵心中愕然,說道:「呼延姑娘她,她是……她對我……」用力搖了搖頭,道:「這不可能罷,她不是討厭男人麼?

  第一次見面時,甚至還要殺我啊。「秦盼影微笑道:」是啊。但是,要是師姐能夠喜歡男人了,那不好嗎?「

  文淵見她笑容中微有苦澀之意,登時想起她們兩人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親密關係,不禁脫口問道:「可是這麼一來,秦姑娘你……」一說出口,文淵立時後悔,趕緊摀住了嘴,心中暗暗懊惱:「多嘴了,這可不妙。」

  秦盼影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你知道了?是……是華姑娘她們說的罷?」

  文淵支吾其詞,說道:「這個,倒也不是……」

  秦盼影微一歎氣,細聲說道:「別說這些了,你快去追師姐罷。她雖然容易發脾氣,可是消氣也很快,只是好面子,難以善後罷了。你跟她好好說,她一定會把前因後果,同你說得明明白白的,畢竟你可是……」跟著面露微笑,說道:「起碼師姐是不太討厭你了,去跟她說說吧。」

  文淵雖然聽得尷尬,卻也想弄清楚呼延鳳心裡打什麼主意,當下點點頭,道:「該當如此。」

  他走出房外,轉出迴廊,便見到柳氏姐妹迎面而來。柳蘊青叫道:「文公子,你跟呼延師姐到底說什麼啊?」文淵道:「先別說這個。有沒有看到呼延姑娘?」

  柳涵碧道:「呼延師姐剛才跑出去了。」文淵道:「去哪兒?」柳蘊青道:「不知道啊,我跟涵碧想問,可是師姐根本不理我們。我們追出去,師姐又跑得快,轉過一個轉角就不見了,不知道上哪兒去?」

  文淵暗暗叫苦,心道:「呼延姑娘也不必跑得這樣快啊。憑雲霄派的輕功,這會兒不知跑多遠去了。」當下出了白府,依柳蘊青所言轉了個彎,不見呼延鳳蹤影。他左右張望,見到一家三層酒樓,靈機一動,提氣縱躍,連翻三層簷角,在屋頂上放眼遠眺。

  他向西望去,夕陽血紅,大街上人潮往來,並無特異。轉而往北,卻見一處胡同中金光閃耀,一隱一現,卻已沒再移動。文淵看清位置,呼了口氣,說道:「不愧是金翼鳳凰,才這一下子,跑得真遠。」他躍下樓頂,穿梭巷弄之間,直追過去。樓中客人見外頭一個人影倏上倏下,卻是目瞪口呆,吃驚不已。

  文淵奔到那處胡同,見四周屋舍都空空蕩蕩,頹敗不堪,卻是幾處廢屋。呼延鳳倚牆而立,見到文淵過來,也不說話,只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剛才急奔之下,尚未回過氣來。

  文淵走上前去,說道:「呼延姑娘!」呼延鳳把頭偏開,冷冷地道:「做什麼?」文淵拱手躬身,道:「秦姑娘跟我說了些話。先前我確實沒察覺姑娘的意思,若有得罪,還請姑娘海涵。」呼延鳳身子一震,原本僵硬的肩膀忽然軟了下來,轉頭看著文淵。

  文淵說道:「呼延姑娘,可以繼續說剛才的話麼?」呼延鳳望著他,靜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是我太急了,應該說完的。如果……你要聽的話。」文淵微笑道:「洗耳恭聽。」

  呼延鳳左右看了看,道:「這裡沒有別人,我就在這裡說了?」文淵說道:「在哪兒說都無妨,看呼延姑娘的意思。」呼延鳳微微低頭,說道:「我的本姓不是呼延,你不必這樣叫我了。」文淵一怔,道:「是麼?」呼延鳳道:「我的本姓是」韓「,」呼延「這個複姓,是我為了避難用的假姓……那也是從」韓「的首尾音韻拆開來的。」

  文淵道:「這麼一來,姑娘不是叫做呼延鳳,而該叫做韓鳳了?」呼延鳳輕聲道:「是,這是我的本名。從四歲起,就沒有再用了。今天開始,可以用了。」

  文淵低聲念道:「韓鳳,韓鳳。」微微一笑,說道:「我有一位師伯、一位師兄是姓韓的,今天又多了一位。」

  韓鳳說道:「姓韓的人真不少,是不是?可是我要找的那一個人,就是找不到。」說著抬頭向天,似乎想著什麼事,說道:「文淵,我想請你當東宗掌門,有一個用意,便是想請你照顧我的師妹們。雖然東西兩宗有別,但是仍屬同門,掌門威信仍在。」文淵一怔,道:「要我照顧……為什麼?」

  韓鳳說道:「我來到中原,救白師妹,對付程太昊,那是我們雲霄派的公事。

  但是除此之外,還有我自己的私事,要找一個姓韓的人。「頓了一頓,又說道:」是我的父親。這件事可能很危險,我不想牽連師妹她們幫忙,必須一個人行動,所以要讓她們有人照顧。「

  文淵道:「姑娘要尋父,有何危險?」韓鳳默然片刻,說道:「我這個父親,他……他的武功很厲害,這是我師父生前說的。」文淵道:「嗯,這又如何?」

  韓鳳望著文淵雙眼,說道:「我四歲的時候,他想要殺我,還有我娘。娘是被他殺死的,現在我回來中原找他。」文淵一聽,心中猛地一驚,暗道:「什麼人這樣狠辣,忍心殺害自己的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