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來時,有更多的電話留言掛在門上。
現在,她十分鎮靜,打電話時沒有叫我到房間外面。
但是她看來一副挫敗、可憐又很漂亮的模樣,我看到她臉上那種神情,覺得很痛苦。
事實上,我在安靜中的情緒完全不穩定。
幾分鐘內,我就知道她在跟理查——「自願奴隸的主人」——談話,她拒絕把我們回去的確切時間告訴他。
「不,還不要派飛機來!」
她至少說了兩次。
我可以從她的回答中知道︰她堅持沒有什麼壞事情發生,我跟她在一起,我很好。她說,她今晚會再打電話,告訴他們還要多久的時間。
「我會,」
她說。「我會,我會待在這兒。你知道我在做什麼。現在我要求你的是一點時間。」
她又哭了。但他們不可能知道。她一直忍著,她的聲音很穩定、很冷淡。然後,他們談及那位新潮少女冒充姊姊,以及CBS要訪問的事,我知道她要我出去,所以我就出去了。我聽到她說︰「我現在無法提供那種回答。你簡直是要求我創造出一種大眾哲學、一種大眾聲明。那是需要時間,也需要思考的。」
我拍了幾張庭院的照片,也拍了我們住在其中的小房子的幾張照片。
她一走進庭院,我就停止拍照,並且立刻說︰「我們好好走一趟法國區,我是說真正檢視所有的博物館,以及古老的房子,在店裡花一點瘋狂的錢。」
她很驚奇,透露迷失與冷淡的神情,但臉孔變得有點生動。她緊張地抱著手臂,端詳著我,好像不大瞭解我所說的話。
「然後,」
我說,「讓我們來一次兩點三十分的輪船優遊。很枯燥,但是,天啊,是在密西西比河。我們可以在船上弄點喝的東西。並且我今晚有一個主意。」
「什麼?」
「跳舞,純粹的傳統老式跳舞。那兒有一些很棒的衣服。我一生中不曾與一個女人出外跳舞。我們上去,到瑪利奧特頂端的『河後交誼室』,我們跳舞,一直到樂隊停止演奏。我們只是跳舞、跳舞。」
她凝視著我,好像我瘋了。我們只是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你說真的嗎?」
她說。
「當然說真的。吻我。」
「聽起來很棒。」
她說。
「那麼微笑吧,」
我說。「讓我為你拍照。」
讓我非常驚奇的是,她讓我拍了。她停在門口,一隻手放在門框上,微笑著。她穿著白色衣服,看起來很美,帽子的絲帶垂掛在手臂上。
我們先去卡比多的博物館,然後去開放給大眾參觀的所有修復的老房子,包括「加利爾房」、「赫曼.格利曼房」、「約翰夫人遺產」,以及「卡薩茅舍」,並且我們在所看到的幾乎每間古董店與畫廊中停留。
我的手臂又抱著她,她表現得越來越輕鬆、快樂,臉孔又變得光滑了,像年輕女孩的臉孔。她穿著白衣服,頭髮應該繫上白絲帶的。
我想︰如果我不永遠愛她,如果此事以某種卑劣而無趣的不幸為結局,那麼,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將永遠無法再看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一點鐘左右,我們在「慾望牡蠣酒吧」吃午飯,再度像昨晚一樣談著。好像那位經理人與電話都不曾干擾我們。
她盡可能告訴我發起與創立「俱樂部」的經過。最初有兩位出錢的人,他們在第一年結束時有了盈餘。現在他們對於會員的申請應接不暇,可以精挑細選。她告訴我說,有其他俱樂部在模仿他們,在荷蘭有一個很大的俱樂部,全在室內進行,另外加州有一個,哥本哈根也有一個。
經常有人提出較高的待遇要她跳槽,但是現在她一年可以分紅五十萬元,除了度假外,不曾花一分錢。錢財一直累積。
我告訴她說,我沉迷於運動,幾乎在德州撞毀一架「超輕型」飛機,並且有兩個冬天曾在世界上最危險的山中滑雪。
我憎惡自己的這一部分,一直憎恨,並且討厭自己經由這些活動所遇見的那些人,因為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扮演一種角色。在墨西哥拍那些跳下懸崖的人的照片,比我自己跳下去好太多了。我認為自己對拍照感興趣,因為那是一種解脫的方法。
但是我卻因此遭遇不利的後果。
我接受「時代」、「生活」雜誌提供我的每項戰時任務。我在加州當了兩家報社的自由撰稿員。貝魯特戰爭的第一聲槍響之後,我日以繼夜地工作了九個月,完成那本書。在貝魯特,沒有什麼危險的事發生在我身上,但我在尼加拉瓜與薩爾瓦多卻幾乎喪命,我在薩爾瓦多真的幾乎喪命。在薩爾瓦多的這個事件把我的速度緩了下來,讓我開始思考。
我們談著這一切,發現她知道這些地方所發生的事情,我有點驚奇。她不只知道大概,她知道貝魯特的宗教派別、政府的歷史。我是說,且不論「俱樂部」,她所看的報紙比大部分的人還多。
時間是兩點鐘,我們必須趕上游河的汽艇。天氣再好不過,蔚藍的天空,可愛的雲朵迅速飄動,除了在路易斯安那,別的地方確實沒有看過,只偶爾下起小小的太陽雨,再看船上沒有很多人,因為不是週末。
我們一起靠在上面甲板的欄杆上,只是凝視著城市,後來汽艇駛到河流下游很遠的地方,景色蒙上了工業的色彩,重複出現。我們只有躺靠在兩、三張輕便椅上,喝一些酒,感覺到汽艇的移動,以及河上的微風。
我告訴她說,我很不願承認,其實我非常喜愛這種汽艇旅行,儘管它們似乎很商業化、很枯燥。我喜愛處身於密西西比河之中,除了尼羅河外,沒有其他河流在我心中產生那種敬意。
兩年前的聖誕節,她曾在埃及。那段時間,她就是無法接近自己的家人,她自己一個人在勒克索的「冬日廣場」待了兩個星期。她知道我所說的兩條河流是什麼意思,因為每次她越過這條河,她都會想「我在尼羅河上」。
但是每次她越過一條河,她都有一種特殊的興奮感覺——無論是阿諾河、泰晤士河或泰伯河,好像她在觸碰歷史本身的推移。
「我要你告訴我,」
她說,有點突如其來,「你幾乎在薩爾瓦多喪命的經過。還有,那件事讓你思考,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上又出現同樣強烈而近乎天真的神情,就像昨夜我們談話時她臉上出現的神情。我們兩人都確實很緩慢地喝著酒。她談話時,確實不像我想法中的女人。但我知道,這意味著︰我對女人的想法很差勁。我意思是說,她是無性或什麼的,很有趣,不具有意識的引誘力。她可能是任何人。我發現這一點極有誘惑力。
「這件事並不是你無法在報上讀到的那種東西,」
我說。「其實沒有什麼。就是沒有什麼。」
事實上,我不想確切而詳細地描述此事,把它推往高潮的時刻,重溫每一秒鐘。「我當時跟另一名記者在一起,我們是在桑。薩爾瓦多,在宵禁後還待在外面。有人攔住我們,幾乎遭到槍擊。我們知道。」
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再度有了那種醜惡而似深淵的感覺。我在離開薩爾瓦多後,有六個星期的時間還有這種感覺——感覺到幾乎一切都很徒勞,感覺到那種短暫的失望,事實上,這種失望可能在你生命的任何時間來臨,感覺到你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會進入狀況……「我不知道我們到底認為自己置身何處,在柏克萊『電報街』上的一家飯館,兩三位上中階級的白人自由份子,跟其他柏克萊上中階級自由份子談論馬克斯主義、政府,以及所有的那些廢話。我是說,我猜想我們覺得那樣很安全,沒有人會在一個異國傷害我們,那不是我們的戰爭。嗯,我們當時正要回到旅館,黑暗中有兩個傢伙攔住我們,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國家警衛暗殺隊暴徒,無論什麼樣的人;而跟我們在一起的那個人,整夜跟我們談著的那個薩爾瓦多人,嚇死了。在我們表明身份後,情況清楚地顯示︰他們不放我們走。我是說,那個拿著M°16步槍的小子向後移動,看著我們三個人。情況很清楚︰他只是站在那兒,盤算著要射殺我們。」
不想重新捕捉那個時刻的純粹緊張情緒,真正的危險所散發的那種臭味、那種絕對的無助——不知道要做什麼,是要動?要談話?還是靜止不動?——臉部表情的最輕微變化都可能是致命的。然後是隨著無助而來的怒氣,純粹的怒氣。
「嗯,無論如何,」
我說。我取出一支煙,在膝蓋上輕敲著。「他和跟他一起的那個傢伙意見不合,爭吵起來,那小子一直把槍直直地瞄準我們;這時候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好像有一輛卡車出現,他們要走了。他們兩人都看著我們,我們沒有動,也沒有說什麼。我是說凍僵了,老兄。」
我點了煙。
「大約有兩秒鐘的時間,我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至少情況似乎又是︰他們要射殺我們。一直到這個時刻,我都無法說出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為何他們沒有開槍?但是他們帶走了那位薩爾瓦多人。他們把他送上卡車,而我們站在那兒,沒有做什麼。我們是整夜在他母親的房子裡談著政治,請注意。我們沒有做什麼。」
她吸進空氣,發出乾澀的聲音。
「天啊,」
她低語。「他們殺了他嗎?」
「是的,他們殺了他。但這是我們回到加州才知道的。」
她低聲喃喃說著什麼,是祈禱、詛咒,諸如此類。
「正是,」
我說。「而你知道,我是說,我們甚至沒有與他們爭論。」
我說。所以我才不想談到此事,絕對不想談到此事。
「但是你不認為你們應該爭論……」她說。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爭論。我是說,如果我有一支M°16步槍,你知道,情況就不同了。」
我抽了一口煙,煙在河上的微風中飄散,因此香煙似乎沒有味道。「我他媽的立刻離開了薩爾瓦多。」
她微微點頭。
「從那時候你就開始思考。」
「嗯,我大約第一個星期都在思考著,我一直沒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一直在心中想著此事,想著發生了什麼事,想著︰如果,如果,你知道,如果這個傢伙發射了那一支M°16步槍,我們就是另外兩個美國新聞記者的屍體。我是說,『紐約時報』或什麼地方登上半寸長的消息,然後事情就結束了。好像這件可咒的事情不斷在發生,是我心中的一個去它的錄音帶,我無法把它去除掉。」
「當然。」
她說。
「而我認為很清楚,真的很清楚的是︰我一直在做各種危險的事情。我一直在穿越這些國家,好像在遊歷迪士尼樂園,好像……你知道,我是在要求任務,進入有情況的地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在利用這些人,我在利用他們的戰爭,我在利用正在發生的一切事情。」
「你說利用他們,是什麼意思?」
「甜心,我一點也不介意他們之中的任何人。那是談話,柏克萊的自由談話。在這兒,對我而言是一件熱鬧滾滾的事情。」
「你不喜歡他們……《貝魯特︰二十四小時》中的人?」
「哦,是的,我喜歡他們,」
我說。「他們把我扯裂開。我是說,我不是一個愚蠢的攝影迷,只是拍攝著這些東西,好像它們並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令人痛苦的是︰照片把一切都冷卻下來,把一切都變得抽像。你就是無法在照相機上得到一切,你無法在錄影機上得到一切。但是我確實不介意這一切。我不想去涉及這一切,不想去涉及正在進行的事情!我乘坐在這些經驗上面,好像它們是雲霄飛車。我正要滑下山。我在內心深處很高興有戰爭、暴力,以及痛苦,讓我能夠經驗它們。這是事實!」
她凝視我一秒鐘,然後慢慢點頭。
「是的,你瞭解,」
我說。「就像你站在拉古納。色卡的軌道旁,想著︰嗯,如果發生車禍,嗯,我希望就在這兒,這樣我就可以看到了。」
「是的,」
她說。「我知道。」
「但是,甚至那樣也不足夠,」
我說。「我差一點捲入情況本身之中。不是因為我介意,不是我認為自己能夠改變世界上任何的事情,而是因為去做自己本來不能夠做的事情……會是一種完全合法的許可。」
「殺害別人。」
「是的,也許,」
我說。「事實上,那正是在我腦中進進出出的事情。戰爭之為遊戲。不管是什麼理由,真的,除了,你知道,他們應該是好傢伙,我們自由份子所謂的好傢伙,但這一點最終說來確實並不重要。為以色列人而戰,在薩爾瓦多境內作戰,管它是什麼。」
我聳聳肩。「選擇一個理由,任何的理由。」
她又以同樣緩慢的方式點頭,好像她在徹底思考。
「如果你是我的年紀,有人在你面前抵著一支M°16步槍,讓你知道死亡真正是什麼,讓這一切直搗要害,那麼,我想你就是一個很現實的人,老實說,就是那種可能很危險的寫實主義者。」
她在費心思考著這件事。
「嗯,我當時必須想想此事。我為何尋求這一切——實實在在的死亡、實實在在的戰爭、實實在在的受苦及挨餓。為何喜歡其純然的真實,好像它只是象徵的,就像人們喜歡一部影片。」
「但是報導、採訪消息……」「啊,」
我手一揮,表示不足為道,「我當時是一個新手,有很多其他的人。」
「你對這一切的結論是什麼?」
「我是一個很有破壞性的傢伙,我是一種被命定的人。」
我嚥下一口酒。
「我是一個可咒的傻瓜,」
我說。「這是我的結論。」
「那時在這些地方作戰的人如何呢?我不是指傭兵,我是指相信戰爭的人。他們是可咒的傻瓜嗎?」
她恨有禮貌地問這個問題,確實透露出好奇的意味。
「我不知道。就某一方面來說,在我的報導中,他們是不是傻瓜,那並不真的很重要。事實上,我的死對他們而言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情。那會是沒有必要的,完全是個人的事情,遊戲的代價。」
她慢慢地點頭,眼光掠過我身上,轉向甲板上方及遠處的河岸,低處的橄欖色單調沼澤地正好落進棕色水中,飄浮的雲形成快速的活動畫景。
「是在你寫完《貝魯特︰二十四小時》之後嗎?」
她問。
「是的,而我並沒有寫《在薩爾瓦多的二十四小時》」
當她再度轉向我時,表情非常嚴肅,顯得很鎮定,全神貫注。
「但是在你看到了之後,」
她說,「看到真正的受苦、真正的暴力——如果這種經驗無論如何對你是意味著什麼——那麼,你如何能夠忍受馬丁那兒所進行的一切呢?」
她猶疑著。「你如何能夠忍受『俱樂部』的儀式呢?我是說,你如何做這種轉變呢?」
「你在取笑我嗎?」
我問,又嚥下一口威士忌酒。「你在問我這個問題嗎?」
我這一問,她看起來真的顯得很迷惑。
「你看過人們真正受到折磨,」
她說,緩慢地選擇字眼。「那些人,如同你所說的,捲入實實在在的暴力中。在那種事情發生之後,你如何可能為我們所做的事辯護?為何你不認為我們是卑下的、墮落的,是對你所目睹過的事情的一種侮辱?那個被送進卡車的人……」「我還以為我瞭解你在問的問題,」
我說。「無論如何,我很吃驚。」
我又小啜一口酒,想到如何提供答案。是要慢慢回答呢?還是直截了當說出?
「你認為這個世界上那些在從事實實在在作戰的人,比我們優越嗎?」
我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認為那些進行實實在在暴力的人,無論是防衛或侵略的方式,勝過我們之中那些以象徵方式想出同樣進攻的人嗎?」
「我們並不比他們優越,但是天啊,我是說,有些人捲入其中,對他們而言,受苦是無可避免的……」「是的,我知道。他們捲入一種事情之中,這種事情很可怕、很有破壞力,就像兩千年前,人們以箭與矛作戰一樣。這種事情不會與再往前五千年所發生的事情——人們以石頭和棍棒作戰——有太大的不同。為何如此原始、如此醜陋、如此可怕的事情,會使得我們在『俱樂部』所做的事情顯得卑下呢?」
她瞭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她瞭解,但是她沒有表明態度。
「我認為剛好相反,」
我說。「我曾經在那兒。我向你保證,剛好相反。兩個人在一間臥房中,努力要在『施虐狂——被虐狂』的性之中,發現性攻擊的象徵性解決方法——這並沒有什麼卑下的地方。卑下的是那些人,他們確確實實強暴、確確實實殺戮、確確實實炮擊整個村莊,炸死整車無辜的人、確確實實且無情地進行破壞工作。」
我注視她的臉孔,幾乎能夠感覺到她的思想。她的頭髮垂在肩上,在白色衣服的襯托下,使我想起昨夜她所說的有關修道院的小玩笑,使我想起修女的面紗。
「你知道象徵與實在之間的區別,」
我說。「你知道,我們在『俱樂部』中所做的事情是遊戲。你知道那種遊戲的本源很深沉,深深位於我們內心之中,在化學成分與腦成分的糾纏中,無法有效地加以分析。」
她點頭。
「嗯,我也認為,人類從事戰爭的衝動,其本源也是如此。如果你剝去當前政治的外表,剝去每種大小危機的『誰先對誰做什麼』的外表,那麼你所得到的是︰作為性攻擊之基礎的那種神秘、那種迫切、那種複雜性。它跟我們在『俱樂部』所玩的儀式,同樣涉及那種支配或者順從別人的性慾。就我所知,這一切全是性攻擊。」
她又沒有回答。但情況好像她很仔細在聽。
「不,比起我所看到的一切,『俱樂部』並不卑下,」
我說。「我還以為你比任何人更會瞭解這一點。」
她望著外面的河流。
「我是這樣認為,」
她終於說了。「但是我並不確知︰曾在貝魯特和薩爾瓦多待過的一個人會這樣認為。」
「也許曾經蒙受那種戰爭之害的人,多年來受到那種戰爭所蹂躪的人,也許他們不會喜歡我們的儀式。他們的生活與你或我所經歷的任何生活都不一樣。但是,這並不是說,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是很優越的——無論就本源或最終的結果而言。要是他們因此成為聖人,那倒是很棒。但我們能夠時常指望可怕的戰爭產生這種效果嗎?我認為這世界上不再有人真的認為戰爭使人高貴,或者有任何價值。」
「『俱樂部』使人高貴嗎?」
「我不知道。但就金錢而言,它確實有價值。」
聽了這句話,她的眼睛似乎稍微亮了起來,但是她真正的感覺卻隱藏在內心深處。
「你來這兒,是為了以象徵的方式實現其價值。」
她說。
「當然。為了探討其價值、實現其價值,不會讓自己的腦袋掉落,也不會讓別人的腦袋掉落。你知道這一點,你一定知道。要是你不知道,又如何能夠創造出這個複雜的島上樂園?」
「我告訴你了。我是相信,但我不曾以任何其他方式生活,」
她說。「我的生活已經是太多的自我創造的工作。有時候我認為自己以『挑戰』為名義做了一切的事情。」
「你昨晚並不是這樣說。你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嗎?你說,對於兩位法定個人一起做的任何事情,並不感到厭惡,你總認為這是很無辜的。你跟我一樣清楚︰要是我們能夠在臥室牆內表現我們的暴烈感覺,沒有人受到傷害——沒有人真正受到驚嚇、沒有人不情願——那麼,我們畢竟是能夠拯救這世界的。」
「拯救這世界!這是很誇大的訓令。」
她說。
「嗯,無論如何至少拯救我們自己的靈魂。但是現在並沒有其他方式可以拯救這世界,除了創造出一些場所,讓我們以象徵的方式去表現過去我們以字面意義去看待的那些衝動。性是不會消失的,與性結合在一起的破壞性衝動也不會消失。所以,如果在每條街上都有一個『俱樂部』,如果有一百萬個安全地方,讓人們表現他們的幻想,無論幻想多麼原始或令人厭惡,那麼,誰知道這世界會怎麼樣呢?真正的暴力可能對每個人而言都是粗俗的、卑下的。」
「是的,這是當時理念的所在,理念。」
她皺起眉頭,似乎迷失了一會兒,透露出奇異的激動神色。我想吻她。
「現在仍然是理念的所在,」
我說。「人們說,『施虐——被虐』狂完全涉及童年經驗,是我們小時候所進行的作戰——與支配欲和屈服欲之間所進行的作戰,並且我們注定會再度進行。我並不認為這麼簡單,我不曾這樣認為。關於『施虐——被虐』狂的幻想,有一件事經常讓我恨著迷——在我還沒有夢想到要表現這種幻想之前——那就是,這種幻想充滿一些道具,是我們在童年中不曾看到的。」
我又喝了一口酒,是杯中所剩的最後一口。
「你知道,」
我繼續說,「刑架與皮鞭,套索與煉子,手套與緊身褲。你在孩提時代曾受到刑架的威脅嗎?有任何人要你戴上手銬嗎?我不曾被人掌擊。這些事情不是來自童年,它們來自我們歷史的過去,它們來自我們的種族過去。整個血系自邈遠的時代以來就擁抱暴力。它們是誘惑,以及可怕的象徵,象徵那些一直到十八世紀都很常見的殘酷行為。」
她點頭,似乎記得什麼事情,一隻手輕輕觸碰自己的腰部,指頭撫摸衣服的質地。「第一次,」
她說,「我穿上一件黑色的皮製緊身褲,你知道……」「是的……」「我感覺到所有女人都穿上這種東西的那個時候,你知道,每天……」「當然。在此事很常見的那個時候,所有的道具都是過去時光的漂流物。今日,它們在什麼地方很常見呢?在我們夢中、在我們的情慾小說中、在我們的妓院中。不,在『施虐——被虐』狂中,我們總是在處理著什麼東西,這種東西比童年的掙扎反覆無常多了;我們在處理我們最原始的慾望——欲想經由強暴而達到親密狀態;我們在處理內心最深的吸引力——吸引我們尋求受苦,以及施加痛苦,尋求擁有別人。」
「是的,擁有……」「如果我們能夠把刑架、皮鞭,以及套索永遠轉移到『施虐——被虐』狂情景中——如果我們能夠把各種形式的強暴轉移到『施虐——被虐』狂情景中——那麼,也許我們能夠拯救這個世界。」
她看了我很長的時間,沒有說什麼。最後她又微微點頭,好像我所說的話並沒有讓她感到震驚。
「也許這種事對男人是不同的,」
我說。「你在一星期的任何一個夜晚打電話給舊金山的警察,問他們是誰在干搶劫與人身傷害的勾當。是血液中有睪丸激素的人。」
她露出禮貌的微笑,但立刻又恢復嚴肅的模樣。
「『俱樂部』是未來的浪潮,寶貝,」
我說。「你應該更為它感到自豪。他們不能夠以消毒或立法的方式驅除我們的性慾。性慾必須加以瞭解、加以容忍。」
她發出微弱的聲音,表示同意,嘴唇緊閉,眼睛微微瞇起,然後又變得很明亮。
我喝完酒,沉默無言,注視著雲兒飄過天空。
我整個身體能夠感受到汽艇的震顫、感覺到引擎隱約的波動,甚至感覺到河流沉默而強烈的拉力——或者似乎是如此。風已經加強了,但只是微微加強。
「你並不真正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自傲,是嗎?」
我問。「我是說,儘管你昨夜說了那些話。」
她坐在我身邊,透露出陰沈的困擾神情,以及無以言喻的可愛神色,衣緣從裸露的膝蓋掀開,瘦長的小腿形狀很美,臉色靜寂。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沉思、她的激動,我希望她會跟我講話,說出她對此事的真正想法。
「嗯,我認為你很棒,」
我說。「我愛你。就像我昨夜對你說的。」
她沒有回答,凝視著河岸上方的藍天,好像她的思緒已經捕捉了她。
嗯……又怎樣呢?
過了一會兒,她又轉向我。
「你總是充分意識到你在『俱樂部』所想要的東西,」
她說。「它們對於你總是具有治療性。」
「有治療性,天啊,」
我說。「我只是血肉之軀,我相當聽從肉體,也許比大部分人更聽從。」
我的指頭很輕微地觸碰她的臉頰。「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感覺到。我比大部分人稍微更具生理的成分。」
「我也是。」
她說。
「嗯,啊,很色。」
我說,直截了當表達意思,不是跟她打趣。
「是的,」
她說,「好像要是沒有發洩出來,就會爆炸。好像甚至在小孩時代,我的身體就讓我成為一名罪犯。」
「正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成為罪犯?」
我坐起來,從她臉上撥開頭髮,嘴唇輕輕掠過她的臉頰。
「讓我們這樣說好了︰自從薩爾瓦多的那次經驗之後,」
我說,「我迷上了象徵性的暴力。有治療性嗎?誰知道。或沉迷於暴力電影,以及電視節目,這些東西是我以前看也不會看一眼的。我迷上自己的暴烈幻想。當我聽到別人大約第三十次談到馬丁的地方,我就做了自己認為永遠不會做的事。我說︰『把有關那個地方的事情告訴我吧!它在什麼地方?怎麼找到電話號碼打去?』」「當你第一次聽到有關這個地方的事情,你是不會相信它是真實的,」
她說,「你不會相信別人在做。」
「是的。而且它並不是一種治療,真的。這是最佳的部分。馬丁在我們最開始的一次小小談話中說,他不曾嘗試去分析任何人的『施虐——被虐』狂慾望。他一點也不介意為何有些人在幻想中充滿皮鞭和煉子,有些人則一生不會想到這樣的東西。『我們將處理你現在的本然。』我想我只是開始處理這種本然,一層層剝開,深入其中,經歷一個又一個的恐怖時刻。我發現這種事就像我所做過的任何事情一樣恐怖。真是干它的可怕、干它的妙。這是到目前為止我所經歷過的最莊嚴、最有趣的經驗。」
「可說是一種歷險。」
她說,已經把手向上滑到我的頸背,指頭在河上的涼風中感覺起來很溫暖。
「是的,就像那樣,」
我說。「當我聽到『俱樂部』時,嗯,我不大能相信有人有勇氣創造出這種規模的俱樂部。我感到眩惑。我很瘋狂。我知道,我會進入『俱樂部』,無論我必須做什麼。」
我閉上眼睛,只一秒鐘的時間,同時吻她。我的手臂環繞她,把她擁向我,又吻她。
「要為它而感到自豪。」
我低語。
「為了什麼而感到自豪?」
「為了『俱樂部』,寶貝。要很勇敢,能夠為它而感到自豪。」
我說。
她看起來很茫然,有點受挫的樣子。由於我吻了她,顯得非常溫柔。
「我此刻無法想到此事,」
她說。「我無法想通。」
我可以感覺到她恨激動,嘴唇緊閉,很是性感。
「好吧,但是要為它而感到自豪。」
我說,稍微用力吻她,張開她的嘴。
「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她說,更加靠近我,手臂抱著我的腰。
我們是甲板上的小小熱浪。凡是靠近的人都會被燒傷。
「我們在這艘船上還要待多久呢?」
我問,在她耳中低語。
「我不知道。」
她說,眼睛閉起來,正在吻我的臉頰。
「我要單獨跟你在一起,」
我說。「回到旅館,我要單獨跟你在一起。」
「再吻我。」
她說。
「是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