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忽如其來的磅礡秋雨,沖刷著江南泥土上的血跡,洗淨屍骸腐臭,卻淨不了這滔滔紅塵。
佛塔敲鐘,卻是沉悶異常,又似沙啞咽聲,無語而泣,金陵的佛寺籠罩在一片經文中,往生法咒接踵而響。
又是一個親近的人離自己而去,龍輝臉色低沉,心情雜亂,緩步走在街道上,不打傘也不運功,任由秋雨淋到身上,抬眼眺望那迷濛的雨霧,那熟悉的月白僧衣似乎就在前方,可當他想靠近的時候卻發現皆是虛妄。
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巷口之前,幽深的巷子在雨霧之中透著一股寧靜,龍輝心念一動,緩緩踏入,一直走到巷底便見一座雅致的庭院,其門戶虛掩,門匾上寫著三個大字——煙柳居。
推門而入,偌大的庭院內空無一人,地上的落葉躺在雨水中,前方一個優雅的雨亭,琉璃玉瓦,朱紅柱樑,雨滴順著瓦片流下,叮叮噹噹發出悅耳脆。
雨亭四周被紗簾掩蓋,似有人影端坐其中,裊裊白煙從中飄出,夾雜著一絲淡淡清幽香味,沁人心脾。
「你來了!」
亭內響起一個淡雅的仙音,好似飄渺虛幻,又似天籟鳴唱,彷彿是在等候多時的至交好友。
龍輝微微一愣,苦笑了一下,說道:「谷主,吾來叨擾了。」
「進來再說吧,瞧你淋得一身狼狽。」
於秀婷那悅耳的聲音傳來,龍輝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緩緩走入亭內,甫一掀開紗簾,便見柔美仙影映入眼眸。
亭內擺著一張茶几,於秀婷跪坐在蒲團上,靜雅如詩的玉容不施粉黛,她與洛清妍同樣不喜佩戴首飾,僅僅用跟玉簪盤起秀髮,身著緇衣烏裙,撐得她肌膚瑩白,明眸皓齒,更添三分沉穩端雅的風韻,茶几上燒著一壺熱茶,茶壺旁擺了兩個茶杯,在她對面安置了一個蒲團,蒲團通體雪白,好似一抹清雪。
於秀婷細眉杏目,專注地看著手中的茶壺。
紅唇欲滴,偏偏帶著幾分不似人間的笑意。
龍輝屏著呼吸,深怕打擾了佳人的茶趣,是所謂不敢高聲語,恐驚瓊玉天人。
於秀婷簡單明瞭的說了一句道:「坐吧!」
龍輝正要坐入蒲團,卻聞於秀婷一聲嬌嗔:「一身水跡想把我的東西弄濕嗎,快運功蒸乾水氣,若不然你便給我站著!」
龍輝微微一愣,尷尬地抱歉道:「是我莽撞了!」
說罷運轉火性真元,翻騰熱氣將身上的水蒸乾,又怕身上的泥跡玷污了白綢蒲團,於是又檢查了一遍衣服,確定無污後才脫去靴子跪坐下去。
於秀婷輕挽羅袖,美目流轉,潔白的玉手捧著紫砂壺,倒了兩杯茶,猶如琥珀般的茶水沒過半個杯子,香氣繚繞。
龍輝便欲捧起茶杯一嘗仙雅香茗,卻見於秀婷嗔了一眼,手捏劍決,一指彈出,道:「飲茶需靜心,你心未靜,與其讓你牛嚼牡丹,倒不如讓此茶歸於塵土。」
龍輝灌勁入杯,在劍氣中抱住瓷杯,說道:「谷主此言詫異,心不靜便要想辦法靜心,此茶幽香撲鼻,又是出自劍仙所煮,定有靜心平氣之神效。」
於秀婷秀眸凝鎖,似笑非笑,淡淡問了一句:「說得倒好聽,那你可知這是什麼茶?」
龍輝為之語塞,尷尬地笑了笑,低頭品茶,頓時口齒留香,神清氣爽,脫口讚道:「好茶!不知此茶有何來歷,吾也想弄半斤回去給冰兒她們品嚐。」
於秀婷瞥了他一眼,說道:「這種茶每年也就三四兩的產量,你居然還想要半斤。」
龍輝吐了吐舌,不可思議地道:「這茶……居然如此貴重?」
於秀婷道:「此茶名曰茶源,顧名思義乃天下茶葉之源頭,味甘氣香,凝而不散,似淡而濃,單是一葉便可泡出甘美香茗。」
龍輝吸了口氣道:「好個茶源……想我真是孤陋寡聞了。」
於秀婷自顧自地舉起茶杯,雪白的膚色和素玉瓷杯相互映襯淺酌一口,素色瓷杯上留下淡淡唇印,隨即緩緩放下瓷杯,替龍輝滿上茶水,道:「這是第二泡的茶,葉香正好,但唯有心靜者才能嘗出其中味道。」
龍輝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平復心緒,抿了小半口茶嘴,果真有股香味沁心入脾,流遍四肢百骸。
於秀婷道:「這茶之所以名貴,除了它本身味道獨特外,便是它稀罕。因為這茶源乃是采自一顆樹上的葉子,這棵樹常日都是處於枯木狀態,唯有每年的臘八才會在冬雪中長出嫩芽,嫩芽一縱即逝,堪比曇花綻放。」
龍輝道:「物以稀為貴,難怪此茶這般特別。」
於秀婷道:「萬物有始有滅,茶源只待一朝生葉,曇花只為剎那芳華,但卻留下芬芳於世人,可謂不枉也。」
龍輝覺得她話中有話,只聽於秀婷緩緩玉立而起,雙手負後,美眸凝望著亭外的雨水,淡淡地道:「佛途崎嶇難行,最終仍是不捨初衷,寧墜苦海亦將迷途者拉回彼岸,渡世慈心,天地可鑒,此生有何憾!」
龍輝知道對方是在借茶機點破自己心結,不由感激地起身做輯:「多謝谷主指點迷津!」
於秀婷莞爾道:「既已靜心,便再飲一杯吧!不過既然品茶便要知曉對茶事,否則便是對此香茗的大不敬」龍輝問道:「小婿不知茶源典故,還請谷主岳母大人指點?」
他最後那句谷主岳母大人叫得頗為拗口,於秀婷也為之莞爾,理了理思緒,輕啟檀口道:「當初太荒大戰,三族三教各展神威,鬥得天翻地覆,孰料佛界竟逢過去莊嚴劫,佛法微弱,步入末法時期,佛教聖人心知天命不可違,盛衰乃天道定則,強求不得,但為保佛脈火種,便埋下應對之策,卻不料魔煞兩族趁勢攻來,佛者賭命一戰,卻是無奈佛力已弱,難敵邪威,危難關頭幸鯤鵬聖者所救,保全佛脈火種。」
龍輝奇道:「這段太荒秘辛與由於茶源有何關係?」
於秀婷道:「相傳鯤鵬聖者在救下佛脈火種後,便以木靈保火,正所謂木生火,而木靈護住火種後分出一道元氣化作這奇樹,也就是茶源之木。」
龍輝歎道:「想不到一杯香茗竟牽扯出這般典故。」
亭外雨聲漸漸減小,於秀婷美眸遙望雨霧,說道:「這場雨帶著幾分寒氣,想必要入冬了。」
龍輝順著她的話說道:「入了冬便會下雪,不知道這江南冬雪跟北疆有何區別?」
於秀婷道:「北疆之雪剛烈而霸道,江南之雪柔媚卻帶著幾分綿長。」
說話間眼眸中透著幾分異彩。
龍輝問道:「谷主,是否喜歡觀雪?」
於秀婷略感意外,道:「你又是從何得知我喜歡觀雪?」
龍輝道:「雪芯的生辰是在夏季,但卻偏偏有個雪字,所以我妄加揣摩了。」於秀婷含笑點頭:「你瞧得倒也准切,我確實喜歡觀雪景,小時候一到冬天便會趴在窗台觀雪,待長大後一旦有機會便到各地去觀賞雪景。」
仙音方止,秋雨亦停,緊接而來的便是片片雪花,於秀婷仰頭望天,美眸透著幾分複雜的神色,既有歡喜又有擔憂:「下雪了?不對勁……按照節氣來論,這個時候金陵不該有雪。」
龍輝也覺得奇怪,心緒莫名躁動,感覺到這雪來的極不尋常,既像是為苦海送行,又像是一種不想徵兆。
那廂邊上,於秀婷再看劍心,雙目凝華,直透九天雲霄,只見一股莫名殃雲正在飛速而過,奇寒無比,而且暗藏三千罪業,更有佛血僧淚,看得她芳心劇顫。
「傳聞過去莊嚴劫到來之時曾有殃雲過境……莫非這現在賢劫當真要來了嗎?」
於秀婷喃喃自語道,幾十年前血鑄愆僧,而煞域決戰先是白蓮涅槃,再到天佛入滅,如今江南烽煙又有苦海沉淪,諸多佛難接踵而現,這千佛戮身之詛咒似乎就是既定之宿命,難以避免。
奇雪越下越大,不消片刻整個金陵就成了一片晶瑩世界,煙柳居已是潔淨無暇,雪色迷人,但於秀婷卻是沒有半絲歡悅,柳眉凝鎖。
龍輝道:「谷主,區區一場奇雪不必介懷,什麼劫什麼難要來也擋不住,與其杞人憂天不如設法自強,日後便是有劫數也可從容應對!」
於秀婷道:「先前我還想方設法開解你,想不到竟倒轉過來!」
龍輝道:「谷主見笑了,既然雪已落下,不妨靜心一觀。」
他將靜心二字略為加重語氣,於秀婷不由得莞爾輕笑,微嗔道:「感情你還記得這個,居然用來回敬我,真是小肚雞腸的小男人!」
龍輝哈哈道:「我這叫學以致用!」
於秀婷哭笑不得,波瀾不驚的劍心竟生出幾分報復的意圖,當下道:「那好,請問學以致用的龍大將軍,可敢接我一劍!」
話音未落,劍指閃電戳來,龍輝反手封劍,卻因先機已失被一劍逼出亭外。
「谷主,暗中偷襲可非劍道正宗!」
龍輝開口抗議道。
於秀婷笑道:「劍走偏鋒,其快不攻,方才是你口口聲聲說自強不息,又豈會懼這偷襲暗殺!」
說話間,仙影飄飄,一襲緇衣緩緩降下,烏綢的衣裙與四周的瑩白構成了鮮明對比。
嫻雅清幽的美婦踏雪而立,纖細腰肢悄然直立,墨色裙裾蓋在雪地之上,彷彿是一尊從雪中傲立而出的墨玉玄晶,端莊出塵。
於秀婷劍指捏印,頓時雪花翻騰,匯成一口晶瑩雪劍,握於掌中。
龍輝笑道「雪景怡人,劍鋒論武,谷主這般雅興,小婿豈能不尊!」
於秀婷笑道:「那便出招吧!」
曾幾何時,自己尚是豆蔻少女時,每當下雪她便會提著佩劍,立在飄零的雪花中隨風起舞,隨著年齡曾長,劍術趨於巔峰,便希望能有人可以跟自己在雪中便比武論劍,但能跟她站在巔峰的人世間寥寥無幾心因恰逢知己而翻騰,劍因乍遇強手而凝霜,龍輝聚氣提勁,雙指化出劍靈精義,劃開武決序幕,激起排天雪浪,一傾因好友逝世的悲悶。
於秀婷烏裙輕擺,劍光輕揚,如飄瑞雪,但卻靜如鏡湖,波瀾不動,被龍輝氣勁激起的雪浪瞬息平復下來,恢復昔時恬靜雪色。
一動一靜,兩種相異的武風,在雪地中演繹著一場至美劍訣,龍輝劍走輕靈,劍指所指,萬雪冰花凝銳鋒,於秀婷劍心沉穩,靜若山嶽,美眸鎖敵覓空門。
過隙,劍織無上意境,絕美,淒美飄然而出,雪花騰,冰稜翻,甫觸眼,劍氣揚,雙方交手第一式,沛然氣勁攪得雪浪翻滾。
雪浪滾得越激烈,就是龍輝內力泉湧催動,以快疾飛掠的劍勢進逼對手,然而在不知不覺中翻騰的雪浪緩緩平息,雪地再度恢復靜肅,不著塵埃,此般徵象實乃於秀婷的劍意反制龍輝快劍。
龍輝在提元功,劍指凝氣,剛猛絕劍再度擊出,急速的氣流帶起漫天雪塵,好似奔騰怒潮,欲吞噬眼前敵手,於秀婷不慌不忙,手中瑩白雪劍挽起一抹雪亮,雪浪怒潮竟再度趨於平緩,與此同時劍鋒斜指,無招無式,但卻直取龍輝劍法死角。
銳鋒逼宮,龍輝再演萬兵絕式,劍走輕靈,欲破天劍決殺,熟料於秀婷這一劍無聲無息,既有輕靈劍浪,又合重劍無鋒,更有諸天法相,已經不再是劍,而是道之極限,堪稱暗合劍術精義的劍靈竟被一擊破開,龍輝情急之下不再拘泥於劍術,直接催動萬世兵魄,只見雪花凝兵刃,以萬兵合擊,方可阻下這妙絕毫巔的劍意。
天劍谷劍術傳至墨陽,而墨陽劍術乃是從龑武天書中的「劍靈」蛻變而來,多少有些局限,但於秀婷這似靜似動的一劍已經窺探大道精妙,徹底超出了劍靈範圍,獨具一格,自成仙劍絕學。
招意已盡,雙方點到即止,龍輝讚道:「谷主那一劍好生高明,不知是何等絕妙劍道。」
於秀婷道:「這是我一時所悟,劍中無招,劍意暗合無招勝有招的感悟。」
龍輝囔囔道:「無招勝有招……」
於秀婷見他陷入思索,不禁道:「別看人人都把這五個字掛在嘴邊,實際上能真正感悟的又有幾個。」
龍輝急忙道:「谷主誤會了,我不是說這幾個字老土,只是覺得似乎還有些不足。」
於秀婷柳眉輕佻,道:「那你覺得什麼才是比無招勝有招更高明的劍意?」
龍輝道:「我觀谷主劍意乃是平靜祥和,已經不再拘泥於勝敗得失,但關鍵就在這個勝字,一個勝字便讓劍心過於執著於勝負,難免有失幾分意境。」
於秀婷微微一愣,似有感悟但卻又說不上來,卻聽龍輝說道:「不如將勝字該為渡字,無招渡有招,虛空無念劍。」
於秀婷沉吟片刻,忽然抬眼道:「好個無招渡有招,虛空無念劍,妄我於秀婷沉醉劍道多年,竟不知世上有此等見解。」
龍輝拱手道:「我只是隨口胡說,谷主切莫見怪。」
於秀婷散去劍意,手中雪劍消散無形,朱唇含笑道:「你過謙了,今日我還得多謝你,短短幾句話讓我再開耳目之新。」
籠罩四周的劍意散去,龍輝心神放鬆,這時他才發覺剛才比鬥所產生的銳利氣流竟將於秀婷的裙裾割破,裂開的一道口子隨著雪風而動,露出毫無一絲贅肉的左腿,於秀婷並未穿鞋,白玉無瑕,嬌嫩不堪的玉足輕輕地踩在雪地上,晶瑩的趾甲好比雲母翡翠,凝脂般的雪膚彷彿跟雪地融成一片。
於秀婷俏臉微微一紅,玉手輕拂前擺,好似在彈開那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再微微收了小半步,不著痕跡地將露出的春光掩住,也順利化去兩人的尷尬。
「龍輝,你出來很久了,快些回去吧,免得雪芯擔憂。」
於秀婷玉容很快恢復平靜,那抹紅霞便像曇花一現。
龍輝拱了拱手,說道:「小婿叨擾甚久,先告辭了,來日再來拜訪!」
回到家中竟聞茶香撲鼻,龍輝走入一看,只見雪芯正垂首煮茶,見他進來便提起裙裾跑來:「大哥,你可算回來了。」
小妮子在疾奔時兩隻嫩白的玉足交疊而動——雪芯竟然也不穿鞋。
龍輝乾咳一聲道:「雪芯,你光著腳丫到處跑不怕紮腳嗎?」
魏雪芯俏臉微紅,說道:「我剛才在煮茶,看到大哥回來就忘了穿鞋。」
龍輝奇道:「煮茶還得脫鞋除襪?」
魏雪芯道:「這是娘親教我的,煮茶泡茶都是一種道,需得誠心,所以要脫去鞋襪。我看大哥你還在為苦海師兄的事情傷心,便想給你煮壺靜心茶,也好讓大哥能早些放開心情!」
龍輝不禁一愣,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柔聲道:「雪芯,謝謝你。」
魏雪芯嗯了一聲,膩在他懷裡片刻,說道:「大哥,茶再不喝的話就要變味了!」
龍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舌尖饒香氛,凝而不散,不禁暗讚道:「這丫頭廚藝一塌糊塗,但這茶藝直追其母。」
金陵激戰告一段落,佛者渡魔不成反墜苦海,此刻雲山絕嶺更是暗起亂流。
天際之上,璃樓菩薩臨風踏雲,俯首凝視,隨即一聲沉吟,法眼倏開,只見雷峰死寂,禪寺傾頹,山門晦暗,佛脈盡摧,昔日萬佛廣耀聖地而今日月不到,光明稀微。
璃樓本欲藉著假韋陀重創之際回歸總壇,揭穿其惡行,但此間卻是越看越不對勁——堂堂佛宗總壇竟是此等景象,即便是受到魔氛侵擾,佛脈也會奮起反撲,怎會如此死寂無聲,而且山中那股佛氣儼然無存。
璃樓蹙眉暗忖,心中倍添憂慮:「假韋陀中了於谷主的鎖命絕劍按理來說絕無倖免,但為何貧僧仍感不安。」
想到這裡璃樓身形一動,降落至雲海佛山之上,甫一踏足,不安之意再添三分,因為寺廟中空無一人,不但沒有了昔日的夜間誦經聲,就連巡夜武僧也不見一人,整座雷峰禪寺竟成了一座空城。
璃樓屏氣凝神,緩步輕踏昔日極樂佛土,然股股死寂之氣從地脈湧起,不禁暗吃一驚:「佛山地脈竟毫無生氣,究竟是何人所為,將佛脈元氣盡數毀去?」
甫一轉念,璃樓菩薩掌運佛光,恢弘一掌拍到地面,以佛氣試探佛山地脈狀況,佛元靈力潛入山脈,順勢流轉,竟是暢通無阻,並無半絲損毀徵象。
「佛脈未毀,靈氣卻失,唯有一種可能——」
璃樓菩薩當即明白過來,「佛山靈氣是被人吸走的!」
疑惑為止,卻聞劇烈氣爆聲響從內傳來,聲源所在正是禪寺之主宮大雄寶殿。
璃樓菩薩立即快步趕往,剛一進門竟見佛相傾頹,僧骸滿地,血池獄景,聳人聽聞,寶殿側面卻見七道激戰身影,竟是水火尊者會合四大明王圍戰一人。
四大明王分別是,寶樹明王、定品明王、大輪明王、雲鼓明王,只見四人起手佛光贊功德,欲除眼前非佛法相。
四股佛力並氣合武,直撲核心異端,卻見異端法相,頭頂骷髏萬千,雙目赤血凶暴,掌化魔功,隨手一拂袖便盪開四佛元功。
水火尊者見狀,盡展所能,一者捏印喚出大悲三味水,淨化魔氛,一者揚手掃出焚業金剛火,煉化邪端。
六強封六識,愆僧冷眉怒揚,翻手祭出戮血罪刀,強行斬破六佛合招,但他負傷在先,刀勢遠不如前,反被震傷臟腑,口吐朱紅,然而血腥卻進一步激發愆僧的殺生狂性,一口血刀舞盡八方,只攻不守,豁命打法,將佛陣逼出一絲空隙。
愆僧冷目鎖定寶樹明王,魔心奏殺,赤朱刀鋒直削項上人頭,危難關頭璃樓菩薩挺身而出,一掌拍在刀背上,將刀勢打偏。
眾僧見璃樓菩薩現身,心頭大定,火尊者道:「菩薩,這孽障血洗佛山總壇,不要放過他!」
璃樓菩薩擺了擺手道:「眾僧已然入滅,怒氣殺意也於事無補,且弄清楚是何緣故再做打算!」
火尊者道:「吾等奉菩薩法旨,先行回山揭穿假韋陀正想,孰料甫上佛山,滿地儘是屍骸,而且此孽障便在大雄寶殿內……」
璃樓菩薩蹙眉道:「你們看到他動手殺人了嗎?」
六僧微微一愣,搖頭道:「這倒沒有。」
大輪明王道:「這魔僧滿身殺業,不是他的毒手還有何人!」
璃樓菩薩道:「明王你著相了,吾觀一干僧眾並非屠刀所害,而是被吸乾精元而亡。」
六僧望了一眼地上屍骸,確實未見任何外傷,反而皮膚皺縮乾枯,璃樓菩薩又道:「死掉的僧者要麼就是與我們交情甚好的,要麼就是不問世事,保持中立的,唯獨不見韋陀一脈的弟子。」
水尊者點頭道:「菩薩所言甚是,若是愆僧所為,提起刀來便殺,根本就不會分辨刀下是和亡魂。」
就在此時輕蔑詭笑森森響起:「吾來此便是要血洗禪寺,殺盡天下禿驢,以驅心中佛,這些人是不是吾所殺,有何分別!」
璃樓菩薩道:「以事論事,既然僧眾非亡於你手,無論你有殺念,此罪行便不能扣在你頭上!」
愆僧哈哈大笑:「吾之存在便是負罪殺生,吾便是惡,吾便是罪,多一條少一條有何區別!」
話音甫落,魔僧狂性再發,血刀再揮直撲璃樓菩薩。
璃樓菩薩一揚袖袍,卍法諸天滅赫然祭出,沛然佛力灌入袈裟之內,堪比天蠶奇衣,剛柔並濟無畏血刀鋒銳,盡斂屠刀殺意。
愆僧眼中再綻邪忙,禪孽魔經邪力再運,使了一招「血池獄景」,瞬間便將大雄寶殿化作無涯血海,驅使萬鬼內元,輪轉刀鋒,強行絞碎璃樓菩薩的袈裟。
曾為普世入紅塵,千語謗身亦無悔,無奈世道幾撥弄,目睹蒼生受欺辱,赤誠初心終不復,唯有屠刀斬萬罪,如今佛何在,如今魔又何在,敲心未聞唯勝屠戮尋痛快,只看罪佛舞刀行殺業,強勢欲破菩薩金身。
璃樓菩薩三指捏印,一式「天羅萬華手」,先卸去對手五分刀勁,然後再變一招「觀心自在指」刺向愆僧檀中穴,檀中穴受創,非死即傷,璃樓菩薩便是要逼愆僧收招防守。
孰料愆僧已然殺紅雙眼,哪管自身存亡,一心斬殺眼前佛者,戮血罪刀不退反進,朝著璃樓菩薩劈去。
這一刀下來,便是同歸於盡之局,璃樓菩薩不願硬拚,立即撤回指力,但臨時收招真氣反衝其身,璃樓菩薩功體先傷三分,與此同時愆僧刀光已然臨身,森森寒氣直撲面門。
危難關頭,一道金光閃過,只聞鏗然兵響,一口莊嚴戒刀架住了戮血罪刀,竟是梵剎禪邢,而持刀者竟是愆僧本人,只見他左手持戒刀,右手握血刀,對立而存的佛魔雙刃竟然同時被一人所握。
「梵剎禪邢?苦海他……」
甫見鎮魔戒刀,火尊者心頭湧起不祥之兆,勃然大怒,朝著愆僧背門狂拍數掌,火焰氣流透體逼命,愆僧本能之下運功防禦,戮血罪刀回身削開佛火,直取火尊者胸口。
本該奪命的一刀卻受到意識的莫名干擾,刀路丕變,使得火尊者避過一劫,其餘五大佛者已然猜出苦海身遭不測,悲怒難遏,再度聯手困殺異端罪佛。
體內佛魔意識交疊衝擊,愆僧內息頓時陷入一片紊亂,但殺意不見,凜然無畏單戰群佛。
寶樹明王招行精深禪式,定品明王拳化剛猛佛決,大輪明王掌劈雷火雄勁,率先形成三角合圍。
愆僧功體只餘一半,刀氣不復昔日銳利,先被寶樹明王的僧袖捲住刀鋒,隨即又被定品明王一拳擊中背門,他只覺得喉嚨一甜,鮮血奪口而出,憤怒之餘提起世尊孽體,硬生生震開兩人,但大輪明王趁他一口真氣用盡的空隙,一招「佛輪火焰刀」劈向愆僧胸膛。
炙熱佛火頓時穿透護身氣勁,愆僧再度嘔紅,大輪明王趁勢再殺,火輪佛掌輪番擊出。
愆僧強忍劇痛,運轉手中邪髏佛珠猛地纏住大輪明王手腕,以柔制剛,借力打力將大輪明王狠狠甩了出去,化解連綿佛掌。
三佛退,三佛攻,水火尊者左右夾擊,水火並濟,同時纏住罪刑雙刀,與此同時,雲鼓明王閃電撲向愆僧空門,掌拳交替,在他胸腹連擊數招,龐大的佛力衝入體內,已失五成功的愆僧難以抵擋,頓時如斷線紙鳶跌落在地,雙刀亦然離手,倒插在地。
接連受創,愆僧殺性被逼上極限,雙目赤紅如血,宛若地獄惡鬼,張口發出聲聲詭笑:「來啊,殺啊,慈悲的佛者,普度眾生的佛者,魔便在眼前,來殺啊!」
說話同時,魔元邪功運至巔峰,巍峨的佛山上空頓時籠罩著邪魅梵音,十里方圓恰逢厲鬼哀哭,正是禪孽魔經最終式——萬罪梵音。
「想殺吾,爾等也需賠上一命!」
愆僧眼中邪芒綻放,抬手一揚,森森鬼氣瞬間凝聚成鋒,一口弒神殺佛的氣刀衝破大雄寶殿的房頂,直射雲霄。
倏然,凝聚起來的邪氣莫名竄動,竟然自信崩解,恍惚間愆僧相貌幻化出莊嚴法相。
水火尊者認得此法相,驚訝地道:「界明?」
話音甫止,界明法相瞬息崩解,再度變成罪佛魔身,可是界明法相又再度取代魔軀,過了片刻魔相又壓住佛身,就這樣一正一邪的兩股意識形成拉鋸之戰,皆欲壓倒對方,奪取肉身控制權。
「禍世罪愆,不可留你塗炭生靈!」
大輪明王除魔意堅,佛掌凝氣,便要一掌擊碎非佛非魔之異端,誰料掌力未吐卻被一股雄厚佛元壓住,剛伸到一半的手腕被人握住,回頭一看竟是璃樓菩薩。
「菩薩,這是為何?」
大輪明王不解問道。
璃樓菩薩歎道:「若非他諸般留手,爾等早就非死即傷,還是住手吧!」
大輪明王道:「菩薩,此刻不可心存仁慈,除惡不盡,定然後患無窮!」
璃樓菩薩歎道:「佛法慈悲,普度眾生,眼前魔端雖是災禍,但亦是眾生之一,既然他仍存一絲佛心,佛法便該大開方便之門。」
大輪明王急得直跺腳:「菩薩,如今他是魔中藏佛,誰曉得他何時又會變回邪魔,不如乘此機會,瞭解禍端,以絕後患!」
璃樓菩薩厲聲道:「大輪明王,你這種做法與寧殺無縱有何分別!枉你修佛多年卻還這般糊塗!」
聽聞菩薩訓斥,大輪明王不敢多言,只得閉目誦經,口念罪過罪過。
璃樓菩薩袖袍一揚,兩口兵刃同時落在愆僧跟前,說道:「吾不知梵剎禪邢是如何到你手中,但既然此刀肯為你所用,便代表你身上著讓神刀認同之處。梵剎禪邢,戮血罪刀,兩口不同的兵器如今便在你跟前,今後是佛還是魔,便由你重新選擇!」
隨後,璃樓菩薩又從院子裡砍下一根樹枝,放在愆僧跟前,說道:「苦海煉此鎮魔戒刀,即為斬罪亦是渡厄,望你可早日醒悟。千年前曾有苦行僧人拿著一根枯枝為手杖,遊歷千山萬水,教化六道眾生。如今千佛賢劫即將到來,任何一名佛者皆難避免,而你非佛非魔,不在劫數之內,或許是這末法劫難唯一希望,他日你若能頓悟,便請在這一段無佛末世之內,幫助芸芸眾生,化解諸般厄運!」說完這幾句話,璃樓菩薩道:「佛山靈氣盡失定然是被有心之人吸走,吾等立即追趕,定要搶在對方陰謀完成之前,截殺禍端!」
火尊者道:「如此龐大的靈力怎是血肉之軀可以承受。」
璃樓菩薩道:「偽佛千方百計奪舍韋馱菩薩肉身,想必不會僅僅為了返老還童,如來聖體內藏之玄機並非表面那般簡單。」
水尊者道:「既然菩薩發話,吾等自當遵循法旨,只是……」
說到這裡,目光不由落在愆僧身上。
璃樓菩薩道:「是佛是魔只在一念之間,今日因,明日果,一切便交給天意吧!」
說罷便轉身離去,六人歎了一聲,拋下愆僧也追尋璃樓菩薩而去。
一番激戰,魔佛之力將大雄寶殿摧殘得滿地瘡痍,再加上地上數百僧骸的慘況,好似宣召著末法劫難的來歷。
傾頹的廟宇,搖曳的殘燭,掩著破碎的身影,陷入沉靜的異端彷彿失去生命的死物,一動不動,跟四周的屍骸難分彼此。
昔日修行之地,今日屠戮之場,愆僧冥想呢喃:「善根、法相、因果,似夢似幻;罪業、五蘊、萬劫,如露如電……」
聲聲低吟,佛魔之相再度同時浮現,出現不同尋常的法相,頭頂骷髏舍利,面若陰陽崩裂,一半清聖莊嚴,一半邪魅陰沉,意識深淵再現佛魔爭鋒。
虛空盡頭,界明法相浮現,赫赫佛威映照罪佛魔身,界明腳踏迷蹤幻步纏戰對手下盤,只見他一腳扣住愆僧腳踝,發力一擰便將愆僧膝蓋壓彎在地,愆僧腿腳一挺,強行絞開界明腳步,同時揮掌拍向界明。
界明結印胸前,鎖住愆僧殺招,同時佛氣泉湧逼來,誓毀非佛意念。
愆僧那容吞敗,魔氣反撲,抗衡佛力。
兩種過往皆是自己,佛者魔者緣由自己,一念執著起造因果,罪業救贖焉非因果,佛魔排斥難分彼此。
脈出同源的意識,理應不可分割,卻在千佛賢劫降臨之前,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拉鋸,只見界明揮手祭出梵剎禪邢,愆僧揚袖想起戮血罪刀,再度纏戰廝殺,刑與罪展開心境幻鬥。
愆僧舉刀斬落,界明橫刀格擋,雙方你來我往,刀鋒遊走。
「想殺吾嗎?」
愆僧手腕扭轉,絞出綿柔詭異的刀勢,纏住梵剎禪邢,冷聲逼問。
界明招走無回剛烈,橫削豎斬,擊破戮血罪刀封鎖,回答道:「非是殺,而是渡!」
話音甫落,界明刀勁再添三分雄沉,鏗鏘一聲劈得愆僧連退數步。
愆僧刀鋒斜指地面,哈哈冷笑道:「吾便是你,想動手無疑自滅!」
界明緩緩闔上雙眼,默誦佛。
愆僧怒眉一揚,哼道:「與其閉目誦經,不如睜開你殘破的雙眼,看看這殘破的世間!」
界明淡淡地道:「世間何來殘破,因爭權奪利,因貪慾不滿,但終究要回歸空無!」
愆僧冷笑道:「既然要歸無,吾又為何會出現,莫要忘記吾誕生之果便是你前塵之因!」
界明道:「你之出現是因為吾曾質疑佛法,執著血洗天下以滌清萬惡,殊不知自身才是最大之惡果,那是天魔擾心,你曾是吾之過去,亦是吾之未來,但如今你我並存!」
愆僧道:「既然並存,你又何再現,豈非多此一舉!」
界明緩緩睜開雙眼道:「昔日吾排斥罪愆,如今吾承認罪愆,一步踏錯佛便是魔,若願回首魔亦可成佛。洗清質疑,擺脫我們的魔障,重新回歸空明!」
佛音未止,卻見界明持刀化三千,璀璨金華披灑而落,倏見千佛誦唱,莊嚴之氣籠罩虛空。
愆僧臉色微變,冷笑道:「千佛明境?憑此幻境便想戰勝我,你與苦海同樣天真!」
界明道:「吾亦說過,非是戰勝,而是渡,既不否認,也不排擠,你我本是同源而生,不存在孰勝孰敗!」
心靈斗境再開千佛法相,重拾清明的佛相起手華光贊功德,欲渡眼前佛門罪愆,愆僧屠刀再揮,迎接梵剎禪邢。
雙刀交兵,愆僧頓感另一個自己刀勁雄沉,逼得他手臂酸麻,一身魔功難以發揮,被連環快刀劈得節節後退。
但愆僧心中卻清晰的浮現出界明下一招的意圖,乃是三虛七實的走勢,於是便調整招式,以三實七虛的刀路瓦解。
「哼,你之武學吾皆心中有數,想要敗吾——天真!」
話音未落,愆僧刀鋒直對上空,霎時梵音邪唄,鬼唱魔威,正是最強絕式——萬罪梵音。
「善因由我,惡果為我,紅塵歷劫,再生涅槃!」
界明緩緩闔上雙目,梵剎禪邢憑空浮起,寶光璨然,無招無式,不再三教之內,不屬佛學界限的招數赫然上手。
超脫三教之招,對上魔佛終式,對應而存的兩人即將割斷糾纏的宿命,現實世界中,佛魔之相也隨著意識幻境的激鬥開始瓦解,魔氣佛光對立的兩種力量開始消散,倏然只見一襲豪光衝霄而起,滿地的屍骸化作雲煙,消散虛無。
待光華退去,原地既無魔蹤,亦無佛相,魔佛雙刀亦是不知所蹤,而那根枯枝竟自行蛻變,化作一根樸實無華的——禪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