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雲夢譚 第六章 天涯飄零偶聚首

  分手的時候,路飛揚一掃過去的頹喪之氣,用一副大夢初醒的表情,很認真地對孫武說話。

  「小武,你看到這樣的路叔叔,一定很失望吧!不過,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總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不是每件事都能如你所願,這些事……你還年輕,不過有一天你會懂的。」

  路飛揚摸了摸孫武的頭,溫言道:「其實,現在對你說這些太早了,你是正值作夢的年紀,既然下山來了,就大膽去尋找夢想吧!你的夢想是什麼呢?梁山泊的老爹,不是教你勇於追求夢想嗎?就放手去玩一玩吧。」

  時間過於倉促,本來孫武希望替路飛揚買套新衣服,換下他滿身酸臭的骯髒破衣,做為恭賀他新生的禮物,可是路飛揚趕著離開,一直到走,都還是那一副蓬頭垢面的野人模樣。

  不知自己有否理解錯誤,但孫武一直覺得,路飛揚本來好像很想與自己同行,只是因為看出自己的猶豫,所以才改口說要去投奔朋友。這件事如果是真,那自己就很對他不起了,因為自己居然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能夠幫他一把。

  「小武,我們到時候再聯絡吧!等你再回到老實米行的時候,路叔叔向你保證,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用承諾的口吻說話,路飛揚與孫武一行人告別,只是,他臨走時還和小殤鬧著玩,趁她不注意,伸手在她白嫩嫩的臉上捏了一把,留下五道烏黑的污漬,這才大笑著揚長而去。這種好心情讓孫武鬆了口氣,但也奇怪小殤為何全無反應,香菱甚至好奇地問小殤,被這樣子惡作劇不生氣嗎?

  「生氣?要有反應?那你們希望我怎麼做?把他剩下的那隻手也砍了嗎?」

  小殤冷冷的一句話,大有說得出就做得到的意味,立刻讓香菱不敢答話,生怕一句玩笑話問得弄假成真,惹出什麼大事來,反倒是孫武不解地望向小殤時,看見她伸手抹去臉上污漬,似有意、似無意地說了一句。

  「……因為,他也是個可憐人啊!」

  這句話還真是讓孫武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望向小殤。

  「小殤,你、你居然也有同情心?」

  「有什麼不妥?你沒聽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嗎?」

  「這句話是聽過的,可是……你還能算是人嗎?」

  孫武一句話脫口而出,與其說是挑釁,其實是覺得小殤有些沒精神,想藉此讓她振奮點活力,可是這句話說出口,預期中的章魚拳並沒有突襲過來,小殤僅是上下打量了孫武一眼,然後用更為冰冷的口氣,淡淡回應。

  「諷刺人很好玩嗎?身為皇親國戚就很了不起、就可以隨便出口傷人嗎?」

  要比出口傷人,小殤的這句話才真是有殺傷力,一語命中孫武這些天來心裡最煩惱的問題,整張臉馬上就垮下去。

  「小、小殤,事情不是這樣啦!那是誤會,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能打出那一拳,可是,我真的不是什麼皇親國戚啦,全都是誤會。」

  孫武極力分辯,急切之情溢於言表,希望能夠解開這個誤會,畢竟在他心中,擁有大武皇室血統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特別是想到當今天子的殘虐事跡,假如自己流著皇族之血,那不就和這狂人變成親戚了嗎?

  不過,小殤卻像是看不見這份努力一樣,聽他這麼辯駁,反而簡單回問了一句:「是嗎?你確定?」

  假如孫武是個不介意說謊的人,這問題就好解決了,然而,他根本無法肯定自己的身世,支吾其詞下,就連香菱都投以懷疑的眼光了。

  「不要緊的,少爺,就算你真的流著皇族之血,香菱也一樣會追隨著您,請您不要為了這種事煩惱。」

  「喔,香菱謝謝你……呃!不對啊!」

  香菱在這種時候表態,固然是令孫武大感安慰,可是倒過來一想,香菱會這麼說,不就已經認定自己是出自皇族嗎?事實真相未明前,這樣子被人誤解,實在是非常不愉快。

  ※※※

  送走了路飛揚之後,眾人又開始朝慈航靜殿本院而去,但是在路程之中,一些該說是預期之內的困擾,開始發生。

  狂僧、鐵中堂,兩大御前侍衛頭子被一個無名少年給擊敗的事,終於被傳開來,在最短時間內成了江湖上人盡皆知的消息,每個江湖人都在爭著詢問,那個叫做「孫武」的少年是何來歷。

  答案很快就被公佈出來,這個少年來自傳說之地「梁山泊」,勾結域外異族,襲擊政府機關,抗拒王師搜捕,意欲顛覆中土,罪大惡極,雖是年紀輕輕,卻已成為朝廷重金懸賞的通緝要犯。

  這個資歷算得上顯赫,符合一舉擊敗兩大御前侍衛頭子的不凡身手,但內行人看在眼底,還是覺得很詭異,因為要比武功高強,江湖上還有許多成名數十載的魔頭、巨匪,遠比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要夠份量;以犯下的罪行來說,這少年雖然作出叛逆行為,又勾結異族,但所殺的不過是小官小吏,並非皇親國戚,刑部的執法官素來精打細算,照理說不該為這少年浪費過多資源。

  可是,刑部對這少年欽犯的重視,卻到了超越應有規格的詭異程度,不但由刑部尚書親自簽署公文,通令各省緝捕人員,捉拿欽犯歸案,就連懸賞金額也是異常豐厚。

  最令人驚奇的一點是,這件事背後顯然有超越刑部的更高層在主導,因為刑部竟然一日之內連下十道通緝令,緝捕公文上的用詞,從「各省捕快協助辦案」到「各省調集精銳,務必捉拿四大寇首犯,限期破案」,語氣急轉嚴厲,懸賞金額也是一日內十度翻漲,變成了史無前例的超級天價,震驚天下。

  種種異常的舉措,讓人可以想像到刑部官吏在重大壓力下,急得滿頭大汗,揣摩上意,連連調高緝捕規格的慌亂。朝廷六部之中,素來以軍、刑兩部勢力最大,氣焰最為囂張,各自串結黨派,明爭暗鬥不斷,軍部雖然能夠向刑部施加壓力,卻絕無可能造成如此重壓,唯一解釋得通的壓力源頭,那便是皇宮大內,而且不是普通的內吏、特務,是皇宮與王朝的主人:大武天子武滄瀾!

  世人皆知,這個狂人一向唯恐天下不亂,偶爾生出什麼念頭,要來掀風作浪一番,那是絲毫不奇,但以他自視之高,也絕對不會無故出手。事出必有因,這個無名少年能得到他的重視,肯定有著特殊理由。

  一時間,天下人議論紛紛,都在好奇這個少年到底有什麼特別,而在各方密探的努力之下,一些「真相」被探聽出來,造成了進一步的軒然大波。

  狂僧、鐵中堂,兩支御前侍衛隊伍追擊鐵血騎團的理由,是為了奪回佛血舍利。雙方連場激戰後,佛血舍利不知去向,可能是落入御前侍衛的手中,但更多的可能是被鐵血騎團帶回域外。這消息固然引起各方關注,但更令他們驚訝的是,那個叫做孫武的少年不但在此戰中出手,用以擊敗兩大侍衛統領的一式強招,更是大武王族的不傳之秘:天子龍拳。

  數百年來近乎無敵的紀錄,「天子龍拳」至高無上的地位,早已在中土子民的心中深深奠定,而血裔限定的特殊性,更為它增添一層神秘色彩。能施展龍拳的男人,必定是真龍血裔,這是絕不會有錯的鐵則,而今龍拳在一介平民少年的手中打出,這是即將改朝換代的象徵?或者說,這少年與大武天子有著血緣關係?

  從合理性來考量,自然是後者的可能性高得多,儘管沒有證據,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樁秘聞能夠迅速流傳,本身就已說明一切。以朝廷管制情報的能力,要封鎖這件事根本易如反掌,但此事卻是由御前侍衛的口中洩漏,跟著更以野火燎原之勢,迅速傳遍中土大地,這種狀況的合理解釋,就是朝廷的刻意放手,甚至暗中推波助瀾。

  朝野內外一個人盡皆知的不成文共識,當今天子對於繼承人、子息的渴求程度,已經到了近乎病態的狂熱程度,這個少年如果當真是他流落民間的私生子,那麼這些破天荒的高規格緝拿,正代表著他對這個私生子的重視程度。

  皇帝是大地上最有權力的人,皇帝所重視的人,也就有了份量,成為旁人覬覦的目標,這一點雖非孫武所願,但影響卻已經慢慢出現。

  甫一離開平陽城,孫武一行人很快被人發現蹤跡,大批追捕者跟了上來,不僅僅是官差,還有一些聞風而來的獎金獵人,被天價的懸賞金給引誘,要取下少年人頭換成百倍重的黃金,當孫武從馬車內探頭出去,被前頭一大片黑鴉鴉的人群給嚇到了。

  「這麼多人?會不會搞得太誇張啊!」

  「金錢的魔力就是這麼誇張。」小殤像是很感傷似的拍拍同伴肩膀:「比金錢魔力更誇張的,是愛情的魔力,不過鄉巴佬好像對這絕緣。」

  「當我們被上百人拿刀圍住的時候,你可不可以說點有建設性的東西?不然我們馬上就要被死亡的魔力給籠罩了。」

  孫武是真的感到緊張,因為自己現在的狀態,非常不適合動手,只要一凝運真氣,佛血舍利的能量隨之牽動,整個身體就像是吹氣球般往外膨脹,經脈隨時都會迸斷炸裂。

  香菱也有同樣的感覺,甚至感覺比孫武還強烈得多。自從武藝大成,自己從來就沒有怕過什麼敵人,往往是臉上掛著驚懼,心裡好整以暇地發笑,可是眼前的狀況今非昔比,最多只剩下三成力量的自己,要應付這種數目的群戰,怎麼想都沒有把握,更糟糕的是……自己絕不可能捨孫武而逃,看來這下事情真的嚴重了。

  「不要緊,這些人由我來打發吧!」

  緊要關頭,妃憐袖淡淡說了一句,似乎不把這等場面放在眼裡,表現出絕頂高手的自信。

  孫武與香菱有幾分難為情,卻更希望能夠一睹妃憐袖的戰鬥手腕,只不過這個願望因為突來的變故而告吹。這次製造出突來變故的人,不是小殤,是數千名官兵,看來全都是地方軍的精銳,裝備相當優良。

  軍人、捕快,照理說該是立場一致的,但這些官兵卻對追捕者發動攻擊,下手毫不容情,讓孫武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幾個穿著高官服色的武將大呼大叫,策馬狂奔趕來,高喊「保駕」,香菱才如夢初醒,向孫武解釋。

  「少爺,這些人……」

  「不用,我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遲鈍的少年,思緒並沒有那麼靈敏,不過當眼前兩派人馬一邊喊著「保護皇子」,一邊哀嚎著痛罵「狗官妄想攀龍附鳳」,他頓時明白自己成了一件可居的奇貨。

  「少爺,我想我們還是先溜走吧!這裡太亂了。」

  孫武點點頭,趁著全場兵荒馬亂的當口,所有人一起棄車逃逸,遠遠離開現場。

  ※※※

  這次的事件,雖屬偶發,但卻是後頭一連串類似事件的開端。

  想追殺的、想奉承的、想復仇的、想利用的……懷著各種目的而來的人們,讓孫武不勝其擾,最後被逼得全體人員易容改扮,晝伏夜出,盡量倚靠小殤的飛行法寶來趕路,好不容易才甩脫追蹤者,成功在四天之內來到了慈航靜殿的外圍都市。

  慈航靜殿不愧是兩大聖宗之一,越是接近慈航本院的範圍,附近城市的規模就越大,城市裡的寺廟也就越多,看來每間寺廟都香火鼎盛,憑此養活了一大批僧侶。

  一座座的寺院,因為得到朝廷的技術與撥款支援,修建得美輪美奐,有些雖然說不上金碧輝煌,但也甚具莊嚴氣派,看來佔地既廣,往來信徒又多,如果不是信徒們的參拜多了幾絲世俗味道,看來還真像是極樂世界現於人間。

  聽香菱的解釋,原來朝廷為了表示對慈航靜殿的尊重,每年都撥下大筆經費,供慈航靜殿本院週遭的幾個城市興建佛寺、佛塔,講經佈施,甚至還屢屢豁免這幾個宗教都市的稅收,引天下僧侶來歸,所以這些宗教都市雖然不事生產,但卻相當富裕,在這裡當和尚比當官更搶手。

  梁山泊之內並無佛寺,孫武還是第一次看到這許多的華麗寺廟,為著它的特有氣派與文化而深受吸引。

  幾座比較大的佛寺,不但參拜信徒數目變多,建築裝潢上也格外用心,牆壁上或是雕刻、或是用磁磚彩繪,拼湊組成一幅幅畫作,上頭所繪的圖形多數都是佛經故事,孫武雖然看不懂,不過看它筆觸細緻、色彩華美,畫裡的佛經人物栩栩如生,確實是非常美的藝術成就。

  香菱和妃憐袖輪番向孫武解釋佛經上的故事,妃憐袖雖然目不視物,但卻仍準確地替孫武解釋每塊彩繪磁磚上的故事,儘管語氣平淡,不過還是聽得出來,她也是第一次接觸到這等佛寺風情。

  「妃小姐,怎麼你……」

  「我曾經追隨苦茶方丈習藝,也到過慈航靜殿本院,不過都是馬車接送,沒有在附近城市停留過。」

  妃憐袖回答得簡單,而孫武終於忍不住好奇,問起妃憐袖為何總是戴著奇怪的眼鏡。

  「這個……」

  有幾分遲疑,妃憐袖最後還是告訴孫武,自己之所以戴著特殊墨鏡,是因為正在修練一種禪門絕學,修練過程中必須長期閉目凝神,一旦練成,便能以眼發勁,傷人於無形;面上所戴的墨鏡,從鏡片到邊框都是由奇特礦石所打磨,對修練這門絕學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以眼發勁的神功,此事聞所未聞,讓孫武大為驚異,覺得這門神功不僅奇特,而且在封閉視力之餘,剩下的感官變得異常靈敏,能夠作到許多常人匪夷所思的事,這點實在是很了不起,自己就一直想不通,妃憐袖眼睛不睜,卻能「讀」出牆上磁磚彩繪的圖樣,那究竟是如何做到?

  憑聽力嗎?這有點不可思議。憑嗅覺嗎?這就更難以想像了,像是自己站在這邊,除了焚燒檀香的濃濃氣味外,就只聞到一種異樣的酸味,此外便一無所有。

  「咦?這股酸味是什麼東西的味道啊?好熟悉的氣味。」

  這股酸臭氣味似曾相識,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偶爾夜裡山風狂吹,空氣中就有淡淡的酸味飄來,一飄即逝,時間很短,孫武問過姊姊這股氣味是什麼,早已喝得大醉的鳳婕只輕描淡寫地解釋,說這是有人家裡食物壞掉,正在倒垃圾,所以發出這樣的氣味。

  那一陣子孫武常常聞到這股氣味,後來鳳婕召開村民大會,在村長老爹的強制執行下,全村的垃圾定時焚燒處理,不許隨便亂丟廚餘,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聞過這種氣味了。

  陳年往事,想起來還依稀有些懷念,孫武想說本地僧侶的生活質樸,愛惜物資,照理說不應該出現這種浪費食物的行為,心下好奇,順著那陣酸味的源頭找去,發現這股酸味來自前方廟宇旁的一個小巷子。

  黑黝黝的小巷子,太過不起眼,外頭又人來人往遮蔽巷口,孫武之前沒有發現,現在一下子走到巷口,往裡頭一看,才赫然發現好像有人坐在巷子裡頭,而且還不只一個人,匆匆一瞥之下,大概有十幾個人蹲坐在小巷子裡,看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紀很雜,就是不曉得坐在那邊幹什麼。

  (是做什麼宗教上的修行嗎?樣子好怪啊!)

  香菱等人因為避諱臭氣,沒有靠近這邊,孫武則是本著好奇心,想瞭解一下這些人在做什麼。剛離開梁山泊的時候,孫武因為不想節外生枝,又忙著壓制小殤的惡行,做事刻意低調,但現在佛血舍利的事告一段落,他再無顧忌,對新世界的好奇心整個釋放出來,看到什麼都想瞭解一下。

  不過,好奇心所引來的後果未必是好事,孫武小心翼翼地蹲低身體,望向最接近巷口的那個老人,生怕打擾到他,卻看到一張恐怖的臉龐,腐爛的血肉、森然的白骨,蛆蟲與蒼蠅滿佈,恣意蠕動進出。

  「哇啊啊啊啊~~」

  這一驚非同小可,孫武本能地一躍,倒退飛出數尺,重重撞在背後的土牆上,只震得土石簌簌落下,背心痛得要命,卻仍掩不住滿心震駭。

  臉都變成那樣,這自然不是活人,只是一具腐敗中的屍體,早不知道死了多久,一直都沒被人發現,就這麼被扔放在這裡發臭發爛。再往旁邊一看,少年赫然發現這樣的現象並非唯一,旁邊那一排人群中有幾個蒼蠅飛得異常茂密的,也早已是死屍一具。

  孫武又是驚訝又是錯愕,側頭一看,小殤已冷不防地來到身邊,指著他的鼻子,嚴肅道:「你這個殺人兇手!」

  「胡、胡說,我哪有殺人?我來的時候,這個人明明就已經死了。」

  受到莫名指責,孫武憤怒地反駁,甚至是用吼的喊回去,可是一聲大叫之後,本來斜斜靠在牆上的人們突然往旁倒去,好似推骨牌那樣,一個壓一個,倒成了一串。怪異的是,所有倒下去的人都沒有掙扎起身,有幾個甚至在倒下瞬間斷了氣息,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

  孫武看得目瞪口呆,不解這邊的人何以如此弱不禁風,輕輕撞一下也會死成一片,方自錯愕,小殤又來到身邊,再次指著他鼻子說話:「你這個殺·人·凶·手!」

  「不要亂講啦!啊!香菱你來得正好,這邊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就變成死屍了呢?」

  孫武向香菱求助,但香菱卻笑盈盈地搖搖頭:「少爺,這次小殤小姐說得沒有錯喔!這些人確實是被你殺掉的呢!」

  「啊?是我殺的?這話從何說起?」

  「開玩笑的啦!這些人都是活活餓死的。少爺你沒有經歷過,所以不曉得這種現象,每逢荒年旱災,大批久饑難民走在街上,長時間沒進食,骨瘦如柴,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一抹幽魂多過像人,早已是瀕死邊緣,這時候如果一陣大風吹起,有人跌倒,撞到旁邊的人,往往幾個人一倒下就斷了氣,這就叫做「路倒屍」,基本上不是什麼太難得見到的事,只要往南方走,這種畫面常常可以看到。」

  一席話讓孫武呆若木雞,而當他走出這條巷子,更為細心地環顧四周,卻發現許多不起眼的暗巷內都有蒼蠅飛舞,也都傳出相同的酸臭氣味,假如走進去看,看到的也一定是這種情形。

  慈航靜殿本院的外圍城市,大武王朝精心打造與維持的典範,可是在和樂昇平、處處誦經聲的盛世假像之下,卻是令人怵目驚心的慘烈現實,這些城市以外的世界鬧著饑荒與戰禍,無數難民流離失所,相爭找個安全地點躲避,包括本城在內的幾個「典範城市」雖說富裕,卻哪禁得起這許多人的需索。

  大和尚的善心與慈悲解決不了,那就輪到本城的官吏露出真面目,將大多數的難民驅趕到城外,不許入內,即使僥倖入城,也只准晚上出來活動,不可以白天走在街上「妨礙市容」,如若違反規矩,立刻就會被捕殺。

  當香菱把這些事一一轉述,孫武再次望向四周,高大的寺院仍是美輪美奐、誦經聲還是那麼平和莊重,但自己心裡的感覺已經全然兩樣,雖然站在朗朗日光之下,卻是週身冰涼,一點暖意都感受不到。

  乍看之下,是一個光明無限的美好盛世,但卻暗藏著血腥與腐敗。假如這些難民的慘狀純是受到貪官污吏迫害,情形或許還好一些,可是暗巷裡死屍成群,街上人們卻像看不到一樣行若無事,談笑風生,這種故作不知的漠視,就讓孫武打從心裡冒出涼氣。

  「想責怪他們嗎?所謂的群眾,本來就是怯懦無知又暴躁的生物,想責怪他們的話,罵罵就好,頂多被人當成瘋子,千萬別真的做些什麼,如果為了這個就卯起來想改變世界,那你就真的是瘋子了!」

  當孫武為著群眾的冷漠而憤慨時,他確實也想到自己什麼事也沒做,沒資格責怪人們的冷漠,不過,這個想法才剛要往下發展,就已經被小殤打斷,轉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小殤,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晚上常常……」

  兩個人之間的特有默契,只要說到這裡就夠了,事實上,孫武才一說到「小時候」,小殤馬上就沉默下來,掉頭走開,不願意與孫武說到這個話題,而這反應更讓孫武肯定了早先猜測。

  現在,孫武知道小時候常常聞到的那種酸臭是什麼了……那是屍體腐敗所散發的屍臭!

  那個時期的梁山泊,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肯定埋藏了許多屍體,夜晚被山風吹送,屍臭就飄傳出來。或許,不只是那個時候,即使是現在,梁山泊也仍固定製造相同數量的死屍,只不過小心了許多,不再發出臭味。

  因此,孫武非常好奇,經過姊姊鄭重抗議後,老爹強勢通過要大家集中焚燒的那些「垃圾」,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喂,小殤,你不要走,把話說清楚一點啊!」

  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孫武想找小殤問話,而在他們身後看見這一幕的香菱,卻忍不住露出莞爾微笑,覺得他們果然是兩小無猜的一對,只是這微笑很快就凝住,發現自己身後同樣有人在注意。

  「妃小姐,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相較於孫武,妃憐袖與外頭世界接觸的經驗明顯沒有多到哪兒去,儘管從剛剛開始就一言不發,不過香菱仍看得出她所受的震驚,就連原本若有若無的細微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為著這慘烈的黑暗現實所衝擊到。

  「妃小姐不舒服嗎?」

  「不,我只是有點不解,為什麼你可以一邊笑,一邊向他解釋這些事?而且從頭到尾你都是笑著,這些是可以笑著說的事嗎?」

  在情緒表達方面,妃憐袖與香菱頗為類似,如果說香菱臉上總是掛著讓人如沐春風的美麗微笑,妃憐袖就是維持著如古井無波的平和表情,禪修養氣功夫極佳,難得表現出情緒波動。可是,在說出這句疑問的時候,香菱看到妃憐袖露出了不應有的表情,儘管只是很短的一瞬間,但妃憐袖確實蹙起了秀眉,面泛不悅地離去。

  「哎呀呀呀,我變成了討人厭的大壞人了呢!這可實在不好啊!如果不能人見人愛,那不就不像我了嗎?」

  凝望著妃憐袖的背影,確認自己的聲音不會為她超級聽力所捕捉後,香菱自嘲似的小小聲笑了起來。

  「……不過,能夠讓兩大聖宗培養出的仙子動怒,這是不是也該算一種成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