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梁心裡已經叫苦連天,但臉上不敢表現出來,只好盡量抬手擋著表情,做出被很多人看小說時候嫌棄無比的摸鼻子動作,笑道:「你說的這些,我一點都不明白。」
韓心絡重新露出了微笑,她對面部肌肉的控制力彷彿無比精確,能讓笑容在合適的程度傳達出安撫人心的力量,「那就換個話題,先聊聊別的。韓玉梁,你知道平行世界,或者說平行宇宙這個概念嗎?」
「這太深奧了,我一個粗人,不懂。」
「我是說,你知道嗎?」
「嗯,知道。」韓玉梁歎了口氣。他當然知道,還跟葉春櫻一起收過平行世界的信呢。
「單純從科學的角度上,很多事情都還暫時沒有找到答案,平行世界也是如此。許多嚴謹保守的學者,並不認為平行世界真的存在。」韓心絡完全沒有這個等級領導者的架子,雙手一撐,就坐在了那個寬大的窗台上,撫摸著旁邊一盆淡白色的小花,說,「但我在S·D·G工作了這麼多年,我知道,還有很多超乎常理的事情存在,比如,強化適格者的真相,比如,平行世界。」
韓玉梁完全摸不清這人的思路,難道專程叫他過來,就是為了聽科普?
「有許多聰明的腦子在試圖給平行世界找到一個合理的成因。像是基於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的狀態坍縮學說,基於宏觀弦宇宙理論的時空振蕩學說,還有比較主觀唯心的意識分裂論、思維穿梭論,等等等等,非常複雜。」她微微仰頭,關上了剛才打開的窗子,侃侃而談,「如果是在大劫難之前,哪個科學家打算將畢生精力投入到研究平行世界上,八成會被認為瘋了。但大劫難之後,一切忽然變得理所當然。韓玉梁,你覺得是為什麼?」
「因為人口結構優化,那些古板頑固的老傢伙都死光了?」他隨口給了個答案,反正他看得出來,對方並不在乎。
「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重要的那個。」韓心絡側身望向窗外,盯著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天空,「大家的記憶,在和時空有關的一些事情上變得模糊不清,但我相信,那些狂熱研究平行世界的學者,有和我一樣的理由。那就是,我們其實曾經親眼見證過,平行世界的存在。並從中得到了顯而易見的好處。比如,將令人絕望的大劫難,徹底終結。」
「可不知道為什麼,記憶漸漸消失了,只剩下一個不可捕捉的印象。各種學說理論都嘗試對此提出解釋,但他們搞錯了一點,那些並不是我想知道的,也不是對這個世界有實際好處的東西。我們真正需要知道的,是平行世界究竟要如何連接、進入。」
感覺到了一絲不妙的氣息,韓玉梁調整了一下坐姿,用視野的邊緣留意比較容易逃跑的路線。
「S·D·G是這個世界上擁有強化適格者最多的組織。你和連鷹關係密切,想必對這個世界的一些秘密已經瞭解很多。從戰時解密的資料來看,我們反而比那些聰明的腦袋,更接近真實。我有理由確信,當年強化適格者們為了與令人絕望的怪物作戰,合力開啟過一次,連接平行世界的大門。」
韓心絡一直望著窗外,已經不清楚,她到底是在跟他說話,還是在對著天空自言自語,「從那時起,這個世界就不正常了。」
韓玉梁勉強笑道:「是麼,原來世界竟如此脆弱?」
「世界本身並不脆弱,脆弱的是擾亂平行引發交錯而產生的時空衝擊。」韓心絡終於轉過頭,抬起兩根細長白皙的手指,比劃了一對平行線,「按照一般人的浪漫幻想,平行世界的形成非常簡單。舉個例子,假設你剛才想要逃走的時候,沒有按捺住,而是真的實施了行動,那麼,此刻被外面安保人員圍剿的你,和現在還坐在這裡聽我說話的你,就構成了分裂的兩個平行世界。」
「但實際上並沒有這麼簡單。宇宙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分裂,重組,從普朗克長度到光年,理論上每一微妙都在誕生數不清的平行世界。可其中絕大部分,連一瞬間都存在不了。就如同宏大無邊的宇宙中極其艱難才能誕生一個擁有高度發達智能的生命族群,只有以普通數學方式無法完好表達的巨量平行世界,才能湊巧誕生一個完美延續並發展壯大的時空。」
「只不過,再小的概率,只要不是零,在近乎無窮的宇宙演化之中,就能誕生出同樣近乎無窮的平行世界。可惜的是,依照現有的研究,想要拉近兩個平行世界的距離,突破那可以被稱為次元牆的東西,要麼需要堪比神明的強大能量,要麼,需要兩個平行世界對應的錨點極其相似。就像是,某部知名動畫中提到的概念,異時空同位體。」
她將兩根手指並到一起,「我相信,我們曾被另一個存在類似強化適格者的世界拯救過。你相信嗎?」
韓玉梁不太確定眼前這個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只好含糊不清地答道:「嗯。雖然挺離奇的。」
「可是,世界的危機並沒有完全解除。包括我在內的絕大部分人,都對未來非常悲觀。我甚至認為,大劫難結束的時候曾有人留下了預言,或者詛咒,殘留在我們模糊不清的記憶中。讓危機感,變成了一把達摩克裡斯之劍,高高懸在頭頂。」韓心絡指了指上方,神情嚴肅,「這也不是無根據的猜想,多少野心家在暗地裡研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試圖複製戰前人類分裂彼此爭鬥的格局,好謀取權力和利益。可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世界依然在被什麼力量影響著,沒被人類佔據的土地上,大量珍惜、滅絕的生物正在復甦,深冬在地球軌道沒有明顯變化的情況下連年擴大範圍,目標直指人類最繁華的聚居地。」
她略一停頓,說出了重點,「我們有理由相信,世界還會再次迎來巨大的劫難。而因為未知的原因,強化適格者已經所剩無幾。我們必須和時間賽跑,來找到解決的辦法,拯救大家。」
韓玉梁帶著微妙的怒氣道:「我冒昧問一句,為什麼強化適格者……所剩無幾了呢?他們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麼?」
她很自然地回答:「大劫難是一場很殘酷的戰爭,戰爭總是免不了犧牲。在後方支援的人類,都損失了超過三分之二,許多落後地區直接全滅,無數國家連領土都從世界上抹去,強化適格者這些搏殺在對抗怪物第一線的英雄,倖存者不多,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他冷笑道:「那為什麼在戰後,各種記載和宣傳,都在淡化他們的存在,甚至是修改,抹殺呢?」
「因為他們會讓民眾不安。」韓心絡平靜地回答,「有怪物的時候,他們是英雄,沒有怪物之後,他們就是力量過強的異類。我們經過了漫長的討論,才做出這個決定。這對大家都好,大部分倖存的強化適格者,也都選擇接受。」
他瞪著她,「那,有沒有選擇不接受的啊?」
「當然有。任何群體的意見,在正常情況下都不會完全統一。在他們承諾遵守約定,不給世界造成不安的前提下,他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不過,如果你問更早一些,大重建之前的情況,我那時還不在S·D·G,或者說,S·D·G這個部門還不存在,我也就不是很清楚了。」
不論是語氣還是內容,韓玉梁都沒什麼可挑的毛病。即使他想為葉春櫻討個公道,此刻顯然也不是好時機。
他只有沉默。
「可能你有朋友是適格者,以你的性格,你會很樂意為那位女士討個說法。但請相信我,大劫難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適格者,都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如果你能提供那位朋友的信息,我不介意以個人身份給予適當的補償,或者,如果她願意的話,還可以在S·D·G獲得一個相當不錯的文職工作。要考慮一下嗎?」
「不需要。我也沒有朋友是你說的情況。我只是聽說過一些事,對此憤憤不平而已。」韓玉梁謹慎地調整著自己的表情,故意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專門叫我過來,就是為了給我上課?你這個等級的大人物,應該不至於這麼閒吧。」
韓心絡歎了口氣,很失望地說:「我不明白,韓玉梁,你為什麼對我一直有明顯的排斥。甚至……近乎敵意。」
他咧開嘴,譏誚道:「升斗小民,見了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要麼自慚形穢,要麼卑躬屈膝,要麼……便如我這彆扭性子,滿肚子不愉快。」
「我一直在試圖打消你這種想法,我不是什麼達官貴人,只是一個湊巧技能和經驗更偏向於管理的優秀人才。這個世界雖然暫時還沒有做到,但至少方向上,應當以人人平等為目標,最好連有些人更平等一些都不要。」她微笑著搖了搖頭,「這次請你來的方式不好,看來我也不需要一直浪費時間在這上面了。我相信,我們的關係會隨著以後的交流而緩和,恢復。」
韓玉梁緩緩道:「那,你還有什麼要說?」
她跳下窗台,把那朵小花的位置擺正,走回辦公桌後,坐下,雙手交握,托在下頜,微笑,問:「你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
他內息湧動,強行維持著心神穩定,笑道:「這個,大概是從我那素未謀面的娘肚子裡生出來的吧。」
「以你的年紀,大劫難時期,應該正是十歲上下的兒童,最多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特別對策基地為了及時應對將要變異成怪物的人類,所有倖存者都採集過基因數據。」韓心絡不緊不慢地說,「那些數據和之後出生登記的信息一起,構成了如今特安局系統龐大的資料庫。而那裡面,沒有你。我相信,你也沒有關於基地的記憶,因為你根本沒有在基地生活過。」
「你以為不依靠基地就一定活不下去麼?」知道在這樣的人面前裝失憶毫無意義,韓玉梁索性不客氣地反問道。
「沒錯。即使你有很厲害的超能力,但不依靠基地,你絕對無法從大劫難中倖存。」韓心絡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不需要任何質疑的結論。」
她語氣轉回之前的輕柔親切,說:「請你相信,我沒有興趣探究你原本的世界,我也分析得出,你並沒有回去的慾望。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韓玉梁,你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和你超強的戰鬥力有關嗎?」
「有。」他回答了一個字,接著閉上了嘴。
「那你還能使用那個能力,再一次打開通路嗎?」
「你說你只想知道一件事,我已經告訴你答案了。更多問題,請恕我拒絕回答。」
韓心絡笑了兩聲,「不要玩這麼幼稚的文字遊戲,我對你很坦誠,如果你的能力可以打破脆弱的牆壁,你就有可能成為這個世界的英雄,二十億生命的未來,將有可能因你而得救。」
他皺眉道:「我搞不懂你要幹什麼,怎麼聽你說的,好像這個世界,又一次大劫難已經近在眼前了。你打算帶著全世界的人,搬家到平行宇宙中?」
「我只是要尋找當初戰勝大劫難的方法。既然那次的勝利很大可能是以平行世界的干涉為前提,那麼我要找到那個答案,就必須要研究出聯繫平行世界的手段。為此,任何可能性,我都不會錯過。」
韓玉梁緩緩道:「很可惜,我來到這兒,就是個穿越小說一樣的巧合。」
「還帶了一個女伴的巧合?」
「對,其實不止一個。其他的你還沒發現而已。我們被雷劈了,就來到了這邊。其他的,無可奉告。」
韓心絡思索了幾十秒,無奈地說:「我知道你沒有說實話,至少沒有說全。但當前咱們的關係還不夠好,這樣吧,我可以和你做個交易嗎?」
「你得先說是什麼交易。如果是和你共度一個愉快的晚上,那對我來說很有誘惑力。」
韓玉梁這話相當誠實。也許韓心絡不是什麼驚艷的絕色美人,相貌對性慾的刺激度非常低,但她的身份夠高。
一個女人的身份和地位,能很大程度上刺激男人的征服欲。
如果真有一代女皇那樣的人物給他機會,老一點醜一點他也不是不可以將就。
更何況,眼前這位可談不上老、丑。她要真當上女皇,三千面首應該不至於有不情願的。
可惜,她搖搖頭,很平淡地回答:「我奮鬥到這個位置,從來不曾用性資源做過交易,今後當然更不會。」
韓玉梁本也就是隨口一提,成則脫褲子不成也無妨,「你不妨先說說,打算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我最終想得到的,當然是你能穿梭於不同時空的能力。不論時間還是空間,只要能打破均衡,就有希望引發世界軌跡的交錯。這對於我們正在進行的重點研究,有巨大意義。」她略一停頓,話鋒一轉,「但當前你還不信任我,我更需要小心增進咱們彼此的關係。這次我的需求,就是希望你能稍微改進一點對我的印象,另外,留一些血,讓我先安排專家進行初步研究。」
對方的態度已經相當優秀。以韓心絡的權勢,通過脅迫手段來達成最終目的,難度也不會很大。
韓玉梁猶豫片刻,他的身體狀況如今好幾撥人在研究,一管血倒不是什麼珍貴材料,便道:「那我能得到什麼?」
她臉上的笑容幅度更大了些,「你可以在明天早上之前,成為S·D·G專項安保小隊的一員。」
「就這?」他眉心深鎖,覺得這條件著實有些無稽,「你們的時薪很高?」
「不低,但你這一天不會登記在資料庫中,那麼薪水當然也不會有。」
他看著韓心絡眼裡的笑意,謹慎道:「這支小隊明早之前要做什麼?」
「好問題。」她滿意地稱讚了一句,說,「今天晚上,這支小隊會分成兩批,負責兩個地方的安保工作。就我所知,你的超能力應該不包括分身,所以,兩個地點你只能選一個。」
「哪裡?」
「一個,是關押譚為公的地方。另一個,是竹田箴言申請特殊保護的私人醫院病房。」
韓玉梁恍然大悟,緩緩道:「這麼好的地方,為什麼非得二選一?」
韓心絡微笑回答:「兩個重要涉案人員一起畏罪自殺,未免太巧了。而且,不利於特偵組繼續深挖調查。我個人認為,二選一,已經是很優厚的籌碼了。我要的只是你的友誼,和這麼一小管血而已。」
「你們S·D·G,可是抽出點血,就能仿造超能力者的組織。」
「但任何仿冒品,都無法媲美原裝,你不必擔心對我的價值被取代。如果你的能力可複製,其實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韓玉梁向後靠在柔軟的沙發中,默默思考了一會兒,道:「你這是在借刀殺人吧?」
「哦?為什麼這樣說?」
「譚為公在本職工作上一貫表現優秀,頂多算個包庇兒子,管教不嚴,他所在的部門,想和黑醫案直接牽扯上也難。竹田箴言那種元兇首惡,就是我必然的選擇。竹田家在這次改選中,沒支持你,對麼?」
韓心絡笑出了聲,很快搖了搖頭,「韓玉梁,你還是不瞭解這個層面的玩法。P&T那種世界規模的大公司,不可能在一次改選中單獨押注。事實上,我可以提供公開的競選資金募集記錄,P&T因為我主張的重視醫療資源均衡配給,在我的支持者中,按資金數額排序,穩穩位於前五。」
韓玉梁略感疑惑,皺眉不語。
「我的確是在借刀殺人。但和你認為的利益權謀無關。我希望他死,純粹是因為他該死。而且,如果不動用特殊手段,在司法流程中,他很難得到死刑。要是律師團拿出拖字訣,他時不時再病一場,恐怕到老死都不用蹲一天監獄。」
韓心絡的眼神變得凌厲了許多,直到這時,才讓他感受到一股這個位置應有的狠辣果決——自古以來,慈不掌兵就是至理名言。
「我剛才就已經對你說過我的長遠目標。竹田箴言,恰巧就是那種認為自己和他人格外不平等的蛆蟲之一,還是很大的一隻。有一個能對付他的機會並不容易,而讓他畏罪自殺的機會,可能只有這幾天了。」她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但精確控制的表情,已經足夠傳達她的決心,「對我來說,他已經等同於被消滅,死,只不過是他應付而不想付的代價,我可以去拿,也可以不去。但對你來說,這應該是個值得你付出點什麼的籌碼,對嗎?」
韓玉梁站起來,臉色不能說好看,但比先前和緩了許多。
他承認自己很不愉快,來到這裡後,他就一直在被對方牽著鼻子走,還輕而易舉被道破了最大的秘密。
但他也承認,自己不想錯過弄死竹田箴言的這個機會。
並不是他對竹田箴言有多大恨意,而是他需要這個結果,來向自己證明,世界還沒有成為一團腐爛到底的肉。
「雖然我已經能看出來答案,但出於禮貌,我還是問一句,韓玉梁,你願意做我的刀了嗎?」
他咬了咬牙,點頭道:「好,我來做你的刀。」
韓心絡看一眼表,起身說:「很好,離開會還有段時間,我可以舒舒服服吃頓飯了。我希望這件事後,你我能保持必要的聯繫。連鷹和你們應該是私下關係較好,咱們這種更偏公事的,我看就不要讓他兼職了。」
「嗯。」他隨便點了點頭,「你看著安排就是。」
「那怎麼可以。溝通是雙向的,你不是我的部下,我不想有對你下令的感覺。」她抓起外套,想了想,「富堅女士給你的初印象太糟糕了,這對你我的關係很不利。這樣吧,我看之前的調查記錄中,你曾和十六夜有過接觸,如果用她做你的聯絡員,你感覺會不會好一點?」
「她不是很忙的麼?」韓玉梁對那個精緻到有些不像人類的美貌娃娃倒是不排斥。
「不,她並不忙。世界和平之後,需要她出動的場合已經很少很少。我個人希望,她最好永遠都不再需要忙起來。」她走向大門,扭頭一笑,「那,就她了,好嗎?」
「好。」韓玉梁看著她毫無防備的後心,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