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隱雲香 第39章

  一枝利箭劃破夜空,朝峭魃君虞腦後刺來。

  峭魃君虞挽起石矛,格開長箭,緩緩轉過身,望向洞外。

  十餘名百越武士圍在洞口,手中彎弓拉成滿月。其中一名皂衣侍者牽著一頭黑色的小犬,卻是申服君身邊的內宦豎偃。

  豎偃尖聲道:「若非這頭飛犬,老奴又要與梟王失之交臂了。」峭魃君虞道:「竟然沒有給你主子收屍,看來申服君那老狗又躲過一劫。」豎偃陰惻惻道:「君上受命於天,豈是梟王所能定決。」峭魃君虞大笑道:「只有北方的天子才敢說受命於天,那老狗不過能欺凌一番孤孀寡女,也配說天命?」豎偃面無表情地說道:「天命所歸梟王豈能盡知。我家君上新失了一名逃奴,還請梟王賜還。」「晚了。」峭魃君虞道:「此姬已被孤王收為侍姬,申服君那老狗處心積慮,卻平白送了孤王一份大禮。你若有命回去,不妨告訴他,就說孤王已經用過鷺姬,大是滿意。」鷺絲夫人用那張白虎皮掩住身體,聽到這番話,連頸子也紅了。她又羞又怕,心裡緊張萬分,唯恐這群武士傷了主人。

  峭魃君虞話鋒一轉,「日後孤王提師北上,申服君那老狗在宗陽宮中的嬌妻美姬,孤王自當逐一收用。」豎偃板起臉一揮衣袖,百越武士們立即開弓放箭。峭魃君虞持矛而立,待長箭離身體還有尺許,他往後退開一步,然後用矛尾一挑,一塊巨石猛然飛起,帶著一股勁風撞開箭矢,朝豎偃飛去。

  豎偃尖嘯一聲,抬掌一擊,那塊重逾百斤的巨石凌空爆開。石屑紛飛中,一支半透明的黑曜石矛尖陡然穿過碎石,毒蛇般刺向豎偃咽喉。

  豎偃立在洞口,與峭魃君虞隔著十餘丈的距離,萬沒想到他出矛如此之快,他仰身向後倒去,一腳牢牢釘在地上,另一腳悄無聲息地抬起,踢向峭魃君虞胯下,招術隱蔽而又陰毒。

  但豎偃再沒想到,他這一腳只踢了個空。而那枝致命的石矛,只在眼前一閃便消失無蹤,甚至沒有絲毫風聲。

  豎偃心頭升起一股寒意,峭魃君虞這一矛竟然是一記虛招,脫手擲出的只是個幻影。他全付心神都鎖定在峭魃君虞身上,卻沒有看出他是怎樣施展的法術。

  豎偃站起身,場中勝負已分。峭魃君虞一手綽矛,殷紅的鮮血沿著黑曜石敲打不平的紋路淌下,那十餘名武士橫屍當場,在他腳下圍成一圈,每個人咽喉都被石矛劃開。

  豎偃整了整那頂皂色垂耳小帽,目光凶獰地盯著峭魃君虞,尖聲道:「梟王使出這等強橫的幻術,已經是強弩之末!只怕連石矛也舉不起來!老奴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取下大王的首級,獻於我家君上。」峭魃君虞烏黑的瞳孔沒有絲毫波動,冷冷握著石矛,一言不發。

  豎偃雙掌一揚,正待出手,一個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

  「他是我的。誰敢跟我搶,我殺他全家!」

  豎偃霍然回首,只見月光下一株大樹葉影婆娑,一個白衣少年盤膝坐在松枝上,膝上橫著一柄長劍,隨著松枝在山風中的搖晃不住起伏。

  豎偃臉色數變,最後尖嘯一聲,牽起飛犬飛身掠出山洞。

  子微先元坐在枝上,面沉如水。他跟在豎偃等人身後銜尾追來,找到地方終究是晚了一步。鷺絲夫人雖然裹著皮毛,仍能看出她身無寸縷,而且臉上紅暈未褪,眉梢眼角帶著無邊春意,顯然已經失身於峭魃君虞。

  子微先元長身而起,低喝道:「來吧。」

  子微先元雙足一蹬,俯身朝峭魃君虞掠去,半空中他拔下劍鞘,古元劍如一泓秋水,直刺峭魃君虞胸口。

  峭魃君虞雙手一振,破雷矛筆直飛出。子微先元挽劍挑起,看似只有一招,卻在剎那間施出三個變化。破雷矛應劍斷成四截,黑曜石製成的矛頭奪的一聲釘入樹幹。子微先元去勢沒有絲毫停滯,劍前人後,猶如一枝脫弦的利箭,一閃身就掠入洞內。

  峭魃君虞舉起身邊一塊半人高的巨石,硬生生擋住子微先元這一劍,然後暴喝一聲,往前推去。這巨石又厚又重,猶如一隻巨盾,又像一塊石砧,正好是子微先元劍走輕靈的剋星。

  子微先元白衣飄飛,長劍翻滾出沒,峭魃君虞則是以拙勝巧,揮起巨石繞身硬磕硬砸,子微先元連出數十招,都被他用巨石擋住。

  子微先元道:「那死太監看得很準,梟王果然技窮了,連幻術也施展不出。

  即使梟王天生神力,總有力竭之時。梟王小心,一旦力竭,便是梟王授首的時候。」峭魃君虞道:「想要我頭顱的不啻千萬,有種你便拿去!」鷺絲夫人突然一聲驚呼,原來是子微先元在錯身時回轉長劍,在峭魃君虞臂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子微先元回過頭,訝然看著鷺絲夫人。一滴鮮血濺在她美艷的玉頰上,彷彿一點嬌艷的紅痣,她緊緊盯著淌血的峭魃君虞,美目中充滿了關切和眷戀。

  子微先元怔了一下,然後怒道:「混賬!你竟然對她使了惑術!」峭魃君虞冷哼道:「一個婦人,還用我使出惑術?我救了她性命,又答應取下申服君的首級,替她報仇,她拿身子報答我,做我的侍姬。這樣的交易,很公平吧。」子微先元深吸了口氣,然後吼道:「公平個屁!你這是趁人之危!」他這一吼之威猶如驚雷破空,山洞被震得嗡嗡作響,從洞頂滾下一堆碎石。

  等吼聲消退,峭魃君虞冷冷道:「你這一吼,再強的惑術也要被你驚醒,你看鷺姬像是受了惑術嗎?」鷺絲夫人雖然被這一聲震吼驚得瑟瑟發抖,但目光中關切不減,反而多了幾分擔憂。讓人望而生憐。

  峭魃君虞從容道:「不妨告訴你,鷺姬是被我狠狠幹過一遍,才死心塌地做了我的侍姬。鷺姬,你說是嗎?」鷺絲夫人暈生雙頰,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流露出熟艷而又嬌羞的風情。

  峭魃君虞大笑道:「已經是生過一子一女的婦人,還如此羞澀,可見她的死鬼丈夫是個無能之輩!盡把她愛如珍寶,卻不知道女人是用來干的,幹得越狠,她們才越歡喜。鷺姬,待我殺了這小子,再狠狠幹你一番!」鷺絲夫人看了子微先元一眼,垂下頭,玉臉漸漸飛紅,低聲道:「多謝主人。」子微先元沉著臉一劍刺出,待峭魃君虞揮起巨石,他忽然一折身,冒著被巨石砸破頭顱的風險,快捷無倫地從石下遞出長劍,在峭魃君虞小腿上狠狠劃了一道,幾乎斬斷他的小腿,然後彈身退出。

  峭魃君虞魁梧的身體一晃,又站住了。他手臂和小腿各負了一道劍傷,鮮血淋漓,神情卻愈發凶悍。

  子微先元緩緩舉起長劍,「梟王的鬼月之刀呢。」峭魃君虞連中兩劍,體內蜇伏的邪魂已漸漸甦醒。沒有鬼月之刀,他遠遠不是子微先元的對手。可這一次如果喚醒邪魂,也許就是最後一次。再被邪魂佔據,也許這具身體就不再屬於他了。

  子微先元斜掠而起,暴喝道:「授首吧!」

  峭魃君虞怒吼著掄起巨石,呼的一聲擲出。子微先元白衣一閃,游魚般從石旁滑過,連一片衣角都未曾碰到。

  峭魃君虞烏黑的眸子盯著子微先元,右掌握緊成拳,像是要赤手搏他這一劍。

  就在子微先元長劍及體的剎那,峭魃君虞背後的石壁突然一陣波動,伸出一枝木杖。那木杖丫形的杖首佈滿樹瘤,猶如鹿角,上面還掛著一串細小的銅鈴。

  劍杖相交,傳來一陣細碎的爆響。子微先元飛身彈回,一腳踏在石尖上,身形立時靜如亭岳。一動一靜,渾若天成。

  他將古元劍收到臂後,緩緩道:「原來是翼道大巫。」石壁上浮現出一個灰色的身影,衣袍上滿綴的布襟無風而動,猶如一叢虯屈的妖蟒。他臉容瘦長,一側眉毛彷彿被火燒過,變成灰黑一團,正是在碧月池外曾遇到過的巫辰。

  子微先元揚聲道:「敢問大巫!可是要與在下搶奪梟王的首級麼?」巫辰嘶啞著嗓子道:「錯了。」子微先元目中爆起一絲寒芒,「難怪在夷南城時貴宗未曾出面,原來是作了梟王旗下的走卒!」「又錯了。」巫辰道:「我翼道自大巫長巫甲以下,都已立誓,作大王的走狗。」子微先元怒極反笑,「好一個甘作走狗!翼道在南荒諸秘御法宗排名僅次昊教,堂堂大巫竟然甘當這魔頭的走狗,還有絲毫廉恥麼?」巫辰搖搖骯髒的長髮,有些不耐煩地說道:「直說了罷,諸秘御法宗勾漠是榕甌的教派,冥修是澤貊的教派,我翼道被昊教百端排擠,只剩了污水以南幾個小族。盧依被滅之後,索性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所以我們幾個老傢伙商量,趁梟王羽翼未豐,先行依附,還能多得些利處。我說明白了嗎?」「大巫說得明白,但先元還有一事不解。」「說。」「翼道雙翼明暗相輔,並非附炎趨勢的小人。即使失去盧依,在南荒諸族還大有可為,為何要自甘下流呢?」「你難道不明白?」巫辰用手指點了點子微先元,「就是因為你。」「我?」「如果你和那幾個師侄散了發,投到我翼道門下,昊教就算有晶嵐那妮子撐著,也只算個屁。可現在昊教之外又有你雲池宗,哪裡還有我翼道容身之處。可惜巫癸死得太早,巫羽又破門出教,我們這幾根老骨頭還能撐住十羽殿幾日?翼道再不改弦易轍,就欲退無路了。」子微先元苦笑道:「大巫太看得起小子了吧。」巫辰歎了口氣,「我早就說過,本宗擇才有誤,放著自己的人才不珍惜,結果枝葉凋零。好了,話都已經說了。我這條老命在此,公子也未必那麼容易取了去。公子想走,我也留不住。不如好說好散,下次見面再拚個死活吧。」子微先元看著他袍服上那塗成黑色的凹鏡,想起鳳清菊當日的論斷,只怕自己在他的黑巫術下也討不了好去。

  「大巫既然這麼說了,小子本該拍拍屁股走人。不過鷺絲夫人是我雲池宗要緊人物,還請賜還。」巫辰搖頭道:「這小子真是難纏。」子微先元趁機道:「雲池宗子微先元見過夫人。先元與令郎情同手足,特地來迎接夫人。」鷺絲夫人這時才知道子微先元的身份,「你是鸛辛的同門?鸛兒還好麼?」「一切都好。夫人隨先元回去,便能母子團聚。」鷺絲夫人偷偷看了一眼峭魃君虞,沒有作聲。

  巫辰咳了一聲,朝峭魃君虞拱手道:「請大王示下。」峭魃君虞冷冷道:「我的侍姬,豈能送人。」鷺絲夫人囁嚅片刻,低聲道:「賤妾已是大王的侍姬,無顏再見鸛兒……」子微先元一顆心直沉下去,不知道該怎麼向鸛辛交待。

  鷺絲夫人揚起臉,殷殷道:「請公子轉告鸛兒,大王待賤妾很好,還答應用他爹爹報仇。我和鱺笙得脫大難,受大王庇護,讓他不要擔心。他日終有見面的日子。」子微先元默然良久,然後道:「夫人珍重。」他說著飛身而起,最後一字已經從洞外傳來。

  巫辰持著他從不離手的鹿角杖,躬身道:「巫辰見過大王。」峭魃君虞坐在石上,吩咐道:「鷺姬,過來為我著衣。」鷺絲夫人猶豫了一下,紅著臉赤身裸體地從虎皮中爬出來,為他披上衣服。

  峭魃君虞這才說道:「翼道與昊教聯手闖入梟峒,不過數月之前的事,怎麼會突然這麼看起我?」「當日巫耽僥倖逃生,敝宗才知道巫羽的下落。我與大巫長商議,當即傳命敝宗,不得與大王為敵。」「如果我沒記錯,巫羽是翼道的叛徒吧。」「讓敝宗下定決心的,並非巫羽。」巫辰頓了一下,然後道:「而是因為大王是巫癸的血裔。」「你們眼光倒犀利。」峭魃君虞話風一轉,「巫癸不是你們下令誅殺的麼?」

  「大王可知道敝宗為何會下誅殺令?」

  峭魃君虞淡淡道:「說。」

  「當日昊教遞來帛書,指明巫癸私闖崇神宮,犯下十重大罪,大巫長與我隨即當著崇神宮使者的面頒令誅殺。」巫辰道:「因為所列的罪狀中,不僅有偷窺昊教重寶昊陽之書,還有一樁是誘姦女神官晶荃。晶荃與執掌崇神宮的晶嵐同出百越後族,身份顯貴——」峭魃君虞打斷他,「所以你們就拿巫癸的頭顱去求和?」巫辰道:「為了翼道,犧牲一個弟子又有何關係?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巫羽破教而出,巫癸不知所終。翼道也被排擠出百越,元氣大傷。在碧月池我見到大王施展本宗巫術,猶如巫癸重生,才知曉大王的身份。」「巫癸在翼道排名很高麼?」「巫癸才華橫溢,是敝宗不世出的人才。只是秉性風流,未得善終。」巫辰道:「翼道一誤再誤,誰知巫癸不僅留下血裔,還將法術傳於大王。我與大巫長參詳,這定是翼神的旨意,讓大王來挽救敝宗。」峭魃君虞目光閃閃地盯瘨了,突然放聲長笑,「我父死前曾留下遺言——當我吞下蛇魄,便會背生雙翼。原來是指翼道。好!我峭魃君虞應諾,只要你們助我掃平南荒,翼道便是我定下的國教。也是南荒唯一的秘御法宗!」巫辰將手放在額上,伏身道:「多謝大王。」峭魃君虞不羈的濃髮被鷺絲夫人仔細挽成一束,她仍赤著身子,卻把用來遮體的薄紗纏在主人臂腿的傷口上。

  峭魃君虞冷笑道:「說到底,巫癸之死都是因為晶荃這個賤人,她死了嗎?」

  「崇神宮對此事秘而不宣,只是除去晶荃的神官身份。如今是安成君的正妃。」「安成君?」峭魃君虞看了鷺姬一眼,「倒是很巧。」他站起身,淡淡道:

  「待此間事情了結,隨我一同去胤都吧。」

  巫辰躬身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