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服君大袖飄飛,青凜的長劍彷彿纏著一團烈火。另一側,兩名翼道弟子早已支撐不住,縱身朝山崖掠去。但剛一騰身,頭頂盤旋的巨梟便疾飛過來,張開套著鐵鉤的利爪,穿透了兩人的肢體,將他們扯上高空。
兩名翼道弟子眨眼間便消失在夜空中。未曾完工的殿基上百獸奔騰,那些變異的野獸瞳孔血紅,它們瘋狂地嚎叫著,不時噴出毒火和劇毒的汁液。
另外一邊,被木杖穿透的梟御姬血流如注,手腳纏在杖上,白皙的肉體在獸群間時隱時現。
老者聲音再次響起,「君上一誤再誤,還不收手麼?」他語調從容,顯然已大局在握。
申服君面沉如水,從他現身,到老者開口,梟御姬出現,巫耽擊殺梟御姬,又棄眾逃生,每一個變化都在他意料之外。眼下再不設計脫身,就不用再走了。
申服君厲喝道:「妖人!接我一記昊天之雷!」他劍光如電,在空中劃出一個繁複的圖案,然後一手托住。那圖案在申服君手上迅速膨脹,化為球形,表面閃動著銀亮的電光火花,還未出手便聲威駭人。
老者沒有開口,但獸群的攻勢卻徒然加緊。昊教的秘法天雷,任誰也不敢小視。
申服君手指一抹,長劍躍回鞘中,他一手托著昊天之雷,目光如電,大步朝營帳走去。獸群撲來,都被他的袍袖震開。
離營帳還有十步,申服君雙手托起天雷,口中念誦著秘術咒語,然後厲喝道:「疾!」那只白色的光球突然間放射出刺目的強光,接著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響,巨大的聲浪幾乎掀倒營帳。
驚雷過後,獸群仍在奔突咆哮,營帳安然無恙,連帳角懸掛的獸牙也未曾掉落,只是申服君的身影卻奇跡般消失了。
餘下的昊教弟子呆若木雞,沉默片刻,帳內突然爆出一陣大笑。
「好個申服君,竟然是借天雷遁走。」那老者笑著,聲音突然大異,變得忽男忽女,方位也不住變換,最後發出成野獸般的嘶嚎。
帳外的獸群應聲而起,瞪著血紅的獸目,將驚魂未定的昊教弟子撲倒在地。
鮮血與慘叫聲同時迸出,未來得及脫身的弟子們被蜂湧而至的獸牙和利爪撕得粉碎。此刻的獸群已經失去操控,甚至連那名梟御姬也被吞食。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子微先元把古元劍架在那男子頸中。申服君一走,剩下的昊教弟子撐不了多久,他的時間不多。
那男子深黑的眼眸凝視著他,唇角緩緩挑起,露出一個充滿邪意的微笑,慢慢說道:「吾複姓子微,名先元。子微先元就是我。」一瞬間,子微先元覺得頭重腳輕,面前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漩渦,要將他的心神吸入其中,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恍惚,朝外飛去,耳邊迴盪著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回音,「子微先元就是我……就是我……」一陣劇痛傳來,口中泛起血腥味。子微先元咬破舌尖,靈台頓時變得清明。
他看也不看那男子一眼,立即斜身飛起,古元劍「鏘啷」一聲出鞘,將帳頂劃開一條大縫,順手斬殺了一隻白頭大鷹,聳身飛出。
「你是說你被人發現了?」鶴舞抓住子微先元的衣領。
子微先元點了點頭。
「你這個笨蛋!」
「所以我們現在要立刻離開這裡!」子微先元手忙腳亂地把衣物、竹簡胡亂包成一團。
鶴舞跺腳道:「可是鸛辛和祭彤還沒有回來!」「他們兩個都比我聰明,一定會沒事的。」子微先元拉住她,「乖,別鬧了,我們在城外等他們。」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三個人離開梟峒,在城外的一處森林等候。天亮時,鸛辛順著子微先元留下的標記趕來會合,但祭彤始終沒有露面。
「還在生他的氣?」鸛辛說。
鶴舞坐在一方白色的大石上,用一隻貝殼做成的小梳子梳理著長髮。「有什麼好氣的,他就是這個樣子。什麼事都只干一半,動不動就改主意。喂,你在城裡遇見什麼了嗎?」「沒有。」鸛辛說:「所有人都在給峭魃君虞建造宮殿,製作武器和工具。
我看到他們用黑曜石製成的矛頭,非常鋒利。」鶴舞有些好奇,「黑曜石?比鐵器還鋒利嗎?」鸛辛說:「上好的黑曜石比鐵器要鋒利得多。但打磨很困難。」他拿出一小塊黑曜石殘片,輕輕一劃就切開了手背上的皮甲,切口平整之極。
「黑曜石比鐵器容易碎,更不能鍛造,沒想到他們還在使用。」鶴舞接過那片黑曜石,黑色的石片在她白皙的手掌中近乎透明,邊緣猶如黑色的玄冰。
「你是說他們是從南荒深處來的?」
「也許吧。」
鶴舞咬住嫣紅的唇角,忽然道:「祭彤肯定知道。黑曜石是從火中誕生的,崇拜火的離人肯定知道這些黑曜石來自哪裡。」「是這樣的。」鸛辛站起來,沒有人比離人更瞭解火。
鶴舞用絲帶束起長髮,「我們去找祭彤!」
「行。」鸛辛道:「我去告訴小師叔。」
遠處傳來女子的笑聲,大概是子微先元說了什麼笑話,惹得夜異發笑。鶴舞做了個鬼臉,「別理他,我們自己去。」「我出生的地方,山沒有這麼多,也沒有這樣的森林。到了冬天會下雪,天地間都是白的,到處都結著厚厚的冰,一直到來年三月才解凍。春天來的時候,河裡會漂滿冰塊。每天夜裡,那些冰碰撞著從上游滾下,巨大的聲音在十里外都能聽到。」夜異出神地聽著,良久道:「南方從來都不下雪,也沒有冰。」「不過南方也很好啊。」子微先元指著莽無邊際的林海說道:「南方只有春天和夏天,稻粟一年可以熟兩次甚至三次,同樣的土地能種出更多糧食。有一年我們做柵籬,從山裡砍了樹枝。誰知道一整排木柵都在土裡生了根,長出枝葉,第二年還結了好多梨子。我才知道原來那些樹幹都是梨木。」夜異笑了起來。
「還有我們雲池宗的吊橋,墨宗主本來是想把中土的機關秘術傳到南方,沒想到一場雨下過,吊橋兩端都生了根,拉也拉不起來。更倒霉的是,梨子都結在橋下,我們還沒吃到,就被山裡的猴子偷了個精光。」夜異忍不住放聲大笑。
子微先元一本正經地說:「結果墨宗主的機關秘術一樣也沒能傳授,還不得不派人守在橋上,免得猴子吃完梨子,再溜進來偷吃東西。」夜異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扶住樹枝,險些從樹上掉下來。夜異止住笑聲,她看了子微先元一會兒,忽然說:「謝謝。」「哦?」「謝謝你讓我這麼開心。」夜異長長鬆了口氣,良久說道:「你一定很奇怪,碧月池為什麼要來梟峒。」「我是很好奇。但如果你不願說,我不會問的。」「我願意告訴你。但只告訴你一個人。」「嗯。」「因為你可能會遇到峭魃君虞。如果你不知道那件事,也許會有危險。」子微先元正襟危坐,認真說:「我在聽。」「你聽說過鬼月之刀嗎?」子微先元搖了搖頭。雲池宗遷到南方時間並不久,對南方的部族和傳說不很瞭解。
「很久以前,碧月是一個很大的部族,受碧月祝福的大祭司是部族的神明。
在碧月聖池裡供奉著一把刀,傳說是上古時,由巫覡詛咒的邪魂煉製而成。」夜異慢慢說道:「依靠鬼月之刀的力量,碧月部族幾乎統治了整個南荒。神鳥後裔成為天子那一年,奉養鬼月之刀的大祭司突然被刀裡的邪魂反噬。七個月內,碧月部族喪失了九成的人口。最後部族所有的月女以生命和精魂為祭,才把鬼月之刀沉入深淵。」「倖存的子民遷居到聖池,重新選出聖女、月女和祭司。現在的碧月只是一個小部族,因為族裡幾乎所有的月女、祭司都在那時死掉了。」「你是說峭魃君虞得到了那把刀?」「不。我不知道那把刀是什麼樣的,也沒有人見過峭魃君虞和他用的武器。」
「那麼你為什麼要找峭魃君虞?」
「因為那只鼓。那只能夠召喚鬼魂的銅鼓,它與鬼月之刀一同被沉入深潭。
聽說銅鼓出現,大祭司立刻派我們來。如果峭魃君虞真的得到了銅鼓,也很可能得到了鬼月之刀。那麼,我們的部族和聖池就有危險了。」「危險?」「那把刀會來尋找我們的部族。鬼月之刀還在聖池的時候,每到月圓之夜都會鳴叫。」夜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它需要用鮮血來供奉。」子微先元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需要血祭的兵刃往往具有不為人知的邪異力量,與這樣的妖刀對陣,會非常危險。
夜異道:「這是我們部族和碧月聖池的秘密,不要告訴別人。」子微先元想了一會兒,說道:「這件事情很重要,我很難向師門隱瞞。這樣好嗎?我不提你們部族的名字,只把緣由告訴他們。」夜異歎了口氣,「隨你吧。」「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但你要先答應我,一定要冷靜。」夜異挑起眉毛。
子微先元緩緩說道:「在那座宮帳裡,至少有一個人的氣息與你很相似。我想,她可能是一名來自碧月池的月女。」夜異霍然起身,「她還活著嗎?是不是受了傷?你看到她是誰了嗎?」「我沒有看到。只是感覺到宮帳裡有一個女人,氣息與別的梟御姬不同。她呼吸的韻律與你很相似。」「不行,我要去……」子微先元按住她,「不能去。申服君和巫耽都鎩羽而歸。」夜異冷靜下來。昊教和翼道聯手試探都無功而返,反而枉送了十幾名弟子的性命,何況是她。
思索片刻,夜異道:「我要回去。」
子微先元暗自喝了聲彩,在南方,無論百越諸國,還是昊教、翼道這些秘御法宗,女人都只作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也許只有崇敬聖女的碧月池,才會有這樣果決的女子。
「等祭彤回來,我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記得路。」
「一個人太危險,我讓鸛辛陪你。」子微先元站起來,頓時一愣,「咦?」鸛辛背脊貼住樹上,小心地屏住呼吸,他身上黑色的皮甲沾上綠的汁液,彷彿與斑駁的樹幹融為一體。鸛辛盡量緩慢地撕開皮製護肩,然後拿出飛叉,把叉尖刺進肉中,挑出那枚黑曜石製成的箭頭,臉上冰冷得沒有絲毫表情。
離鸛辛不遠的一棵松樹後,白衣如雪的鶴舞跪坐在地上,雙手按一個年輕漢子背後。
和大多數南荒男子一樣,祭彤也沒有束髮的習慣。茂密而虯曲的棕紅色長髮披在肩頭,彷彿一頭粗獷的雄獅,又像一團烈火。他盤膝坐在地上,氣惱地瞪著眼,口中冒出的火苗幾乎燒著牙齒間的樹枝。
鶴舞在他身後說:「咬緊!」
祭彤「呸」的一口吐掉樹枝,低聲道:「哪兒有那麼痛!鸛辛中了一箭,自己就拔出來了,難道我不如他嗎?你儘管動手,我祭彤皺一皺眉頭,不是火神的子孫!」鶴舞板起俏臉,「撿起來!咬住,不然就不管你了。」祭彤心不甘情不願地撿起樹枝,重新咬在嘴裡。
鸛辛忽然躍出,飛叉在十丈的空間內一閃而過,筆直朝一名武士的喉嚨刺去。那名武士反應極快,舉盾格住飛叉,右手舉起石矛朝他擲來,角度狠辣之極。
鸛辛彷彿一隻捕獵的水鳥,在空中一旋身,石矛貼著他背後的皮甲掠過,接著反身伸手一抄,將矛尾抓在手裡。
追來的是兩名武士,他們舉起包了皮革的木盾護住身體,一人從腰裡拔出短劍,另一人舉起石矛,緩步朝鸛辛逼來。
鶴舞低著頭,對兩邊的對峙置若罔聞,她用一把銀製的小匕割開祭彤的葛衣,露出他背上一條發黑的傷口。
祭彤在離城時遇到了一隊梟武士,他且戰且退,纏鬥中背上挨了一刀,幸好鸛辛與鶴舞及時趕到,將追來的武士盡數擊殺,才逃脫險境。
三人一路進入密林,利用遮天蔽日的樹木躲避梟騎。但離會合的地點還有數里,祭彤傷口的毒性發作,他們只好停下來,在林中祛毒療傷。
鶴舞先給祭彤敷上拔毒的藥物,然後助他把毒素從傷口逼出。虧得祭彤體質強壯,支撐到現在還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待毒液流出,鶴舞取出一小瓶液體,塗在傷口上。祭彤背後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卻渾若無事。
鶴舞嘖嘖稱讚道:「真是硬漢子呢,這樣都能撐住。」祭彤不屑地哼了一聲,似乎根本不把這樣的疼痛放在眼裡。
鶴舞把一根細樹枝放到祭彤嘴邊,「點上。」
祭彤從嘴角吹了口氣,引燃了樹枝。
鶴舞嫣然笑道:「咬緊牙哦。」接著用樹枝在祭彤的傷口上碰了一下。
一層藍幽幽的火焰突然在黑色的傷口上燃燒起來,祭彤背上肌肉猛然繃緊,口鼻發出一聲悶哼,牙間「格」的一聲,將樹枝咬斷,額上冷汗直流。
鶴舞揶揄道:「祭少,這點小痛對你這樣的好漢來說,算不了什麼吧?」祭彤瞪大眼睛,脖頸漲起,他吐出樹枝,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一句,「痛——痛死我了!」鶴舞揚手拂滅火苗,低笑道:「不充好漢了?」祭彤痛得七情上臉,恨聲道:「死丫頭!你用的什麼?」鶴舞掩口笑道:「這是烈酒裡淬取出來的,算不得是藥,不過能祛毒止血。
瞧,傷口都收住了,連包紮都不用。」
這是鸛辛第一次與梟武士正面交手,這些敵人不僅骨骼粗大,勇力過人,而且招術古怪,每一擊都伴隨著野獸的咆哮聲。若不是能看到他們面甲下凶殘的面孔,鸛辛幾乎以為他們是能夠直立的野獸。
鸛辛左肩中箭,雖然箭上沒有淬毒,但也影響他左手的動作。忽然樹林上空傳來夜梟振翅的聲音,一名武士發出尖亢的鳴叫,頭頂的梟武士也發聲相應。
夜梟無法飛入密林,三名武士隨即從梟背躍下,加入戰團。鸛辛右手挽住石矛,左手拿著另一柄飛叉,作為近戰的匕首,將五人盡數擋在身前。
五人聯手,鸛辛面對的壓力大了不止一倍。在雲池宗,鸛辛一向以身法見長,但此刻他卻一反常態,雙足陷入土中,以硬對硬,以強攻強,不惜使出搏命的招數死守腳下方寸,不退半步。因為在他身後,就是正在驅毒療傷的祭彤與鶴舞。
三柄石矛同時刺來,陽光在嵌在柄中的黑曜石上流淌,彷彿一點在矛尖燃燒的太陽火。鸛辛右手橫矛,左手用飛叉架住三柄石矛,接著左手一翻,飛叉脫手而出,刺在一名武士胸側。這是他護身的飛叉,揚手一招便又飛回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