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近黎明,鸛辛、祭彤、鶴舞在火堆旁入睡,子微先元斜躺在松樹高處,閉上眼,感受著晨風拂過的清新。
「你知道她們在哪裡。」
子微先元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像是睡著了一樣。
夜異固執地說道:「你見過我阿姊。」
子微先元歎了口氣,「我又不知道她是誰。」
「不。你肯定見過。」
子微先元無奈地乾咳一聲,忽然道:「碧月池有幾位祭司?」夜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道:「有一位大祭司,還有四位祭司,碧琴、碧韻、碧津、碧琳。」「月女有很多嗎?」「不多。」
子微先元翻了個身看著她,好奇地問:「我聽說還有聖女。」「聖女由大祭司指定,她是未來的大祭司。」子微先元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大祭司由聖女充任,而祭司出自月女。」夜異不依不饒,「告訴我,她怎麼了?」「她死了。峭魃君虞殺了她。」夜異閉上眼,把手放在胸口,小聲念著什麼。然後她抬起眼,看著子微先元。
「其他人呢?」
「我沒有看到。」子微先元說:「我當時在上面,離得很遠。」「你為什麼能乘夜梟?」那種兇猛的巨禽給夜異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學過一種法術,能夠短時間操控禽鳥。」
夜異沉默下來。
第一縷陽光透過林葉,映在夜異臉上,那雙眸子的綠色變得濃綠起來。子微先元道:「你長得真美。」夜異臉上一紅,這才意識到自己幾乎伏到子微先元身上。她連忙直起腰,與子微先元拉開距離。
夜異掠了掠鬢髮,「雲池宗也是為峭魃君虞來的嗎?」「沒錯。在這裡我們是朋友。」子微先元做最後一次努力,「其實我覺得你應該先回到碧月池,把昨天的遭遇告訴給祭司。」夜異說:「月女的生命屬於月神,即使她們死了,我也要把她們的屍骸帶回聖池。」夜異起身離開松枝,臨走時,她回頭看了子微先元一眼,「你們那個像白鶴一樣的女孩兒,長得才真美呢。」子微先元笑著說:「謝謝你的誇獎。」梟峒位於南荒深處,這座原本叫盧依的城市,曾經擁有過五萬人口,位於南荒已知世界最南端。
為了防止野獸和野蠻人的侵襲,整座城市建在一個錐形的山峰間,褚紅色的峭壁像一個巨大的屏障包圍著城市,只有北面留出一個狹窄的缺口。一年四季,這座城市都被籠罩在山峰的陰影下。只有每天中午,城市中央能享受一個時辰的陽光。
淪為奴隸的盧依人被迫背起石料,像一群螞蟻在峭壁之字形的小路上攀爬,在能夠俯覽整座城市的山峰頂部,為他們的新主人建造宮殿。
乘著夜梟的武士在天空盤旋,腳下的城市在陰影遮蔽下,如同一座陰森的鬼域。盧依人祭拜神靈的圓台,吊著盧依長老們的骨架,他們的肌肉被飢餓的幼梟啄食殆盡,只剩下骷髏的頭顱上,兩隻黑洞洞的眼眶看著天空,似乎在嘲笑他們把魔鬼引進城市的愚蠢。
子微先元塗黑臉和手腳,然後解開頭髮,像一個做苦工的盧依奴隸一樣,把混著泥沙的油脂抹在上面。
鶴舞捏住鼻子,囔著聲音說:「離我遠一點!味道好難聞。」子微先元抖著身上襤褸不堪的破袍子,快樂地說道:「我前生一定是盧依人,你瞧這件衣服多合適。上面還有金絲的花紋……」鶴舞疑惑地說道:「你從哪兒找來的?」「在路邊揀的,大概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子微先元聞了聞衣袖,「上面有死亡的味道。你聞……」鶴舞連忙道:「你別過來!」「那是盧依貴族的衣服。」夜異道:「那個人進入城市,召集盧依的長老和貴族們舉行和談,然後他的梟軍包圍了會所,屠殺了長老。所有的貴族都成為奴隸,被驅趕到山上,給他修建宮殿。」「天上的神靈,求你們庇佑我,不要被他捉到。」子微先元合上手,虔誠地祈禱道:「我背不動石頭,也不會蓋房子,我不想當奴隸……」鶴舞嗔道:「還不快去!這裡都被你熏臭了!」子微先元躍出洞窟,回手把石板蓋好。這是一座廢棄的宅院,洞窟原本是盧依人用來儲藏粟米的,現在成了他們的藏身之所。
扇形包圍著城市的崖壁彷彿被利斧劈出,陡峭之極。唯一的入口被盧依人建起城牆擋住,使整座城市固若金湯。縱使能夠飛翔的梟軍,想攻克這樣天生的堅城,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但盧依人一次冒昧地舉動,使城市未經戰鬥就陷落了。
子微先元把耳朵貼在冰涼的岩石上,等梟武士飛過,他閃身從石後走出,混入隊伍,順手把一位老人背上的石頭拿過來,放在肩上。不等那名老人反應過來,他疾走幾步,然後佝僂著腰,裝出吃力的樣子,消失在人群中。他的外貌和服裝看起來和盧依人一模一樣,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山路越來越窄,再往上,只能容一個人側著身子通過。此時已經是深夜,山壁的石隙中插著火把,不時有精疲力盡的盧依奴隸失足墜下山崖,在黑暗中發出沙啞的慘叫聲。
子微先元前面的男子艱難地邁著步,裸露的小腿被山石擦出道道血痕。看到他身體搖搖欲墜,無法支撐地朝山崖另一邊歪去,子微先元連忙拉了他一把。
那人跪在地上,一邊發抖,一邊喘著氣。一名乘梟的武士停在山崖邊,陰狠的目光透過頭盔的縫隙落在他身上。那人幾次用力,都沒能站起來。梟武士舉起石矛,一矛刺透了他的心臟,把這個失去了勞動能力的奴隸挑下山崖。
武士指了指石塊,命令後面的子微先元背上,然後乘梟飛開。子微先元盡量放鬆身體,不去接觸那名武士的目光。旁邊的盧依人神情木然,似乎已經見慣了這種死亡。
山頂的天幕透出星光,已經建成的殿基平整而又巨大,上面矗立著一座金碧輝煌堪比宮殿的巨帳。那頂帳篷比子微先元曾見過的更大了數倍,帳後樹著一桿長旄大纛,黑色的旗旌上繪著一隻赤紅的雙頭巨梟,在夜風中獵獵飛舞。
寬達百丈的平台上擺放著許多巨大的方形物體,上面蓋著厚厚的黑色帷幕。
雖然看不到守衛的武士,但貿然走上平台,絕不是一個好主意。子微先元摸出一塊邊角鋒利的石片,等寒風襲來,梟旗飛揚的一刻,揮手射出。
石片還在半空,旗桿的繩索便「崩」的一聲斷開,沉重的梟旗掉落下來,傳來一聲悶響。子微先元看得清楚,切斷繩索的是一柄飛刀,顯然今晚來到這裡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踏上平台,他頭戴高冠,相貌清瘦,衣袖又寬又大,腰間佩著一柄古樸無華的長劍。雖然行走在平台上,那人卻彷彿步上朝堂般氣度不凡。他緩步走到帳前,兩手平舉齊胸,朗聲道:「百越申服君,拜見梟王。」
帳內沉默片刻,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可是宗陽申服君?」子微先元神情微動,申服君封地為宗陽,是百越世襲貴族,同時又是昊教主掌占卜的神官,身份非同小可,沒想到他會親身來此。
申服君道:「正是。」
老者道:「君上夤夜來訪,斬旗立威,先聲奪人,莫非是欺我王帳下無人麼?」申服君揚聲道:「梟君王,本君奉王命而來,敢問梟王,盧依何罪之有,為梟王所滅?」老者道:「南荒無主,有力者自取之。不勞君上動問。」申服君寒聲道:「盧依雖遠,猶為百越屬國,梟王自取,置我百越於何地?
百越萬乘之國,豈容梟王放肆!」
老者淡淡道:「君上可是恫嚇我王麼?百越與北方湖澤之國鏖戰十年,兵連禍結,早已自顧不暇,還敢如此大言?煩君上回復百越熊君,我王峭魃君虞一年立都,兩年掃平南荒,三年之後便提軍北上,與百越王獵於江右。」申服君一拂衣袖,厲聲道:「狂悖!區區一個梟君,何勞百越軍士,我昊教與翼道二宗,便可取其首級!」老者訝道:「百越竟匱乏如斯?要邀集諸秘御法宗與我王為敵?昊教與翼道向來勢同水火,今日竟能聯手麼?」老者長笑一聲,「君上既是百越封君,今日之來,想必是昊教之首。敢問翼道來的是哪位大巫?」一個低啞的聲音說道:「翼道巫耽,見過尊駕。」一個黑色的影子出現在平台另一側,那人身材高瘦,穿著件寬大的巫衣,衣上掛滿長短不一的布縷。他頭髮亂糟糟披在身後,耳上垂著一對碩大的金環,衣袍上鑲著無數大大小小的銅鏡,手裡拿著一根木杖,看上去就像南荒部族那些神秘可怕的巫師。
「翼道十巫,巫甲、巫辰、巫羽、巫除……」老者忽然道:「不知巫癸可曾安好?」巫耽道:「巫癸十年前入山採藥,至今未返。」老者道:「我倒聽說巫癸是犯了禁律,被翼道誅殺。」巫耽翻起眼睛,透出一絲寒光,「絕無此事。」老者一笑了之,接著高聲道:「昊教法天,翼道法地,今日能領教兩宗絕學,幸何如之!」老者的聲音越來越近,忽然帳門掀開,走出一個白色的身影。昊教和翼道的弟子緊盯著帳門,看到那人,呼吸頓時一亂,他們聽到聲音,原以為說話的是一個耄耋老者,沒想到出來的卻是一個赤裸的艷女。
那女子戴著白色的羽冠,除了手腳的皮圈,全身赤裸,聳著一對肥滑白嫩的雪乳,體態豐艷誘人。
她美目掃過全場,然後開口道:「昊教十二人,翼道七人,區區十餘人,就想取我王首級麼?」她臉上全無表情,嬌艷的紅唇吐出的卻是老者蒼老的聲音,朦朧的星光下,彷彿有一個老人寄居在這具妖艷的軀體裡,顯得詭異之極。
申服君眉毛緩緩挑起。他原以為峭魃君虞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蠻族首領,這種蠻族在南荒車載斗量,玄司閣竟然頒下裂土分封的賞格,令申服君大為憤懣。他不與昊教六大神官商議,便即南下。到了此間才發現梟族未可小覷。
他與翼道並無交情,只不過勢成騎虎,才勉強聯手。申服君原想以雷霆萬鈞之勢擊殺峭魃君虞,但等了良久,帳內全無動靜,虛實難測,於是斬旗示威,想逼峭魃君虞現身。誰知帳內說話的老者,現身時卻是一個赤裸的艷女,令他再度失算。
巫耽一頓木杖,衣袖上一面銅鏡突然放出光華,射向裸女的眼睛。
那名梟御姬表情僵硬,目光卻大為異樣,雖然美眸黑白分明,卻有著與她妖艷外表完全不同的眼神,就像另外一個人正透過那雙眼睛俯視眾人。接觸到銅鏡的光華,梟御姬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然後她手指一彈,一粒明珠劃過一道白光,擊碎了巫耽袖上的銅鏡。
巫耽衣袍膨脹起來,衣上的布縷無風而動,彷彿一堆虯曲的黑蛇。申服君此時已看出那老者是用異術在操控這名梟御姬,他踏前一步,沉聲道:「你是何人!」梟御姬用老者的聲音淡然道:「無名之人,就不勞君上和大巫動問了。」申服君道:「原來梟王座下都是些蠅營狗苟之徒,連名姓都不敢出口,教人齒冷。」梟御姬神情木然地說道:「君上今夜若僥倖被老朽生擒,自然知曉。」申服君聞言大怒。旁邊一名昊教弟子躍到場中,揮劍刺出,喝道:「妖人!
敢出狂言!」
梟御姬有些遲鈍地避開劍鋒,她退後一步,反手取出一支長矛,朝那名弟子揮去。那名梟御姬身體柔弱,揮矛的角度、力道更是平淡無奇,就像一名嬌怯的侍女拿著武器嬉戲。那名昊教弟子挺劍斜擋,接著順勢削向梟御姬的纖纖玉指。
長劍剛遞出半寸,矛身突然爆出一股巨力,那名昊教弟子手腕格的一聲折斷,整支長劍被石矛生生砸入身體。他噴出一口鮮血,頹然跪倒,胸口肋骨盡碎,長劍從肩頭斜斜切到肋下,嵌入體內,幾乎將他身體整個剖開。
梟御姬木然收回長矛,她臉上、乳上濺上幾滴殷紅的鮮血,宛如一串紅梅綻開在雪白的肌膚上。
剩下的昊教弟子都變了臉色,等梟御姬退開,連忙衝過去搶回同伴。那名弟子心脈盡碎,胸前血流如注,早已氣絕。
巫耽面色陰沉,他一頓木杖,身後走出三名弟子。翼道源自南荒巫術,裝束也與南荒的巫師相近,一般都佩有面具,穿著綴滿佈縷的巫衣,用銅鏡、皮鼓、木杖作為法器。這三名弟子用的都是弧形彎匕和分叉的丫狀木杖,未戴面具,他們赤著腳,緩緩逼近梟御姬,一面用怪異的聲音念誦巫咒。
帳內隱約傳來一聲歎息,接著梟御姬揮起長矛,劃出一個圓弧。首當其衝的翼道弟子用彎匕擋住長矛,另一名弟子趁機挺起木杖,丫狀的杖頭分擊梟御姬高聳的雙乳。
昊教一出手就吃了大虧,申服君不禁面上無光,但看到翼道如此作派,不僅上了三名弟子,招術也不怎麼光彩,不免對翼道又多了一分鄙薄。
梟御姬長矛被擋,怔了一下才回過長矛去檔格木杖,但她反應慢了少許,「啪」的一聲脆響,木杖重重打在乳上,那兩隻光溜溜的肥乳被打得彈起,梟御姬退後一步,幾乎跌倒。
最後一名弟子鬼魅般繞到梟御姬身後,藍汪汪的彎匕朝她腰間刺去。離匕刃還有寸許,帳內突然傳出一聲剛勁的鳴響,梟御姬的身體應聲停住,然後手臂以一個奇異的姿勢扭轉過來,一把擰住他的手腕。
翼道分明暗兩翼,出自暗翼的弟子都是從各種妖異陰毒的巫術中修習而來,性子堅毅陰狠,雖然手腕被那只纖纖玉手擰斷,卻一聲不哼。他拋開木杖,左袖幾面銅鏡同時飛出。那些銅鏡嵌在衣袍上,鋒利的邊緣猶如利刃。梟御姬躲閃不及,白皙的手臂和大腿被銅鏡劃破,現出幾條筆直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