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月清第二天上街買了被面和一套咖啡壺具,晚上回雙仁府那邊老太太處睡,翻尋存放在那兒的一隻電熨斗。電熨斗是莊之蝶一次去一家工廠講課時贈得的,一直沒用,牛月清想一併送了禮。但老太大知道了這事,說要送尿盆的,尿盆最重要,老一輩人誰結婚娘家不陪送了尿盆的;現在人是少了規矩,娘家人不陪,親戚朋友也不送。牛月清就想,真是送個搪瓷痰盂做尿盆,那豈不出奇制勝?人也常說,誰和誰能尿到一個壺的,這尿盆上輩人為啥講究,怕也取其夫妻百年合好的意思吧。但她知道現在痰盂在商場裡沒貨的,前幾日單位有人跑了全市商場沒買到,後來還是在西城門內的鬼市上買的。於是隔了一天的清早,就去了鬼市,問了幾個攤主,說貨沒有了,你去洪江收購店看有沒有?牛月清聽了,倒生疑惑,怎麼有個洪江收購店?世上有人名叫洪江的,店名也有叫洪江的?就問:「這店名好怪,怎麼起這個字號兒?」那人說:「哪裡是字號,是叫洪江的開的店,人叫順了,就這麼叫開來的。」牛月清問:「那個洪江,是幹什麼的?」那人說:「開了個書店吧,聽說發財了,又來開收購店,更是發海了!你是查戶口的嗎?」牛月清趕忙走了,再問了別人洪江店在哪兒開的,有人指點了,果然在前邊一條巷中間。店門是開了,裡邊有一個老頭在坐著。牛月清上去問:「這是洪江收購店嗎?」老頭說。「以前是,現在不是。」牛月清說:「那是怎麼回事?」老頭說:「怎麼回事,飢不擇食,窮不擇妻,溫飽了思淫。人家有錢了,看上鮮的嫩的了就離起婚。他老婆哪裡肯離,他就給了五萬元,又送了這個店。現在興掏錢離婚的。」牛月清腦子裡就亂哄哄起來,趕忙回家對莊之蝶說了莊之碟道:「他能一直瞞了咱們,必是離婚時有糾纏的。」牛月清說:「我不是這意思。你不覺得這裡邊有事嗎?以前他窮成那樣。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個收購店,怎麼能辦起個收購店?這一離婚,給了原先老婆這個店,還有五萬元,他這是哪兒的錢?」莊之蝶說:「你不是一月十天地就要過目一次帳面嗎?」牛月清說:「別人辦書店都發了,咱不是虧就是平平。我是疑心過,可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經驗,你又過問過幾次?!」莊之蝶說:「這沒證據,你怎麼說他?」牛月清說:「那就咱養豬他吃肉了!?」莊之蝶說:「我還有畫廊的。畫廊和書店合為一體,生意就好了。」牛月清叫道:「你是讓趙京五出來監管了他?」莊之蝶說:「你不是又要一心把抑月嫁給你幹表姐的兒子嗎?」牛月清突然眉開眼笑起來:「哎呀,你還這麼鬼的!你是早就看出毛病來了!」莊之蝶說:「你以為你行哩?!」說得牛月清一瞼羞愧。
二十八日,牛月清代表莊之蝶去參加洪江婚禮,禮品十分豐盛,洪江夫婦好不高興,特將禮品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宴席上第一個給牛月清敬酒,又當著眾人面高聲說,莊老師今日有緊急會議不能抽身,師母既然是雙重身份,就要替莊老師再受敬一杯。牛月清便喝得面紅耳熱。莊之蝶卻並未去開什麼會議,找了趙京五催促畫廊籌建的事,得知畫廊基本上裝修完畢,只是字畫作品少,一時還不能開張。莊之蝶提出去看看那些仿製名人字畫的人,趙京五說:「你還是不去為好,實話給你說了,這批活還是汪希眠在干哩,他讓我誰也不告訴,包括你在內,怕的是有個疏忽說溜了嘴,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事情就壞了。」莊之蝶聽了,說:「你不說,我十有六七也猜出是他!西京城裡的畫家我差不多認識,能仿製贗品的除了他,也再沒一個兩個。前一陣聽說廣州香港那邊石魯的假畫很多,石魯的家屬到處查訪,已經風言風語說到了他,他也不縮縮手腳?」赴京五說:「這我知道,石魯那批假畫原本是給咱們畫廊的,說好畫廊售出咱拿四成,他得六成。可旅行社的一個余導遊卻不知怎麼和他談的,竟把那批畫全拿了去廣州出手。這些假名人字畫靠國內市場是不行的。主要是騙海外人。外賓來了,他們哪兒知道在哪兒賣字畫。全憑導遊引團。為這次教訓。我已去旅行社新交了幾個哥兒們了,答應咱的畫廊開張,就領外賓來買畫,咱又給他們吃些回扣罷了。汪希眠現在手下有三個學生,專協助了他為咱畫廊仿,一批古畫,譬如鄭板橋的風竹呀,齊白石的蝦呀,黃賓虹的山水呀。石魯的畫不敢多弄的,但石魯的畫眼下搶手,少也要弄出個二三幅的。前幾日我去看了,汪希眠已仿製了石魯早期的一張《牧牛圖》,還有一幅石魯病後的《梅石圖》。真了不起的,昨兒夜裡我拿了《梅石圖》去讓石魯的女兒看,她也沒看出假來,還問哪兒得來的?我說是從一個小酒館的師傅那兒買的,她說:我爹病了以後,常常這些人讓他去喝酒;喝了酒,老爺子沒錢,提筆就給人家畫一張的。」趙京五說完,哈哈大笑。莊之蝶也笑著說:「汪希眠不讓我知道,可他哪裡卻知道這畫廊是我在辦的?!其實他那老婆與你師母親得如姐妹,汪希眠於什麼事她不給我說?」就掏出旱煙斗兒來裝了煙吸。趙京五瞧見煙斗,說:「哪兒得的,這煙斗年代不新,還是個古董貨哩!」莊之蝶笑而不答,只說「龔靖元的那幅毛澤東的字怎麼樣?還是不行嗎?」趙京五說:「我正要對你說這宗事的。等那件作品弄到手了,咱畫廊就可以開張,到時候開個新聞發佈會。畫廊不愁生意不好的。龔小乙那邊,我已治住了。」莊之蝶說:「怎麼個治住了?」趙京五說:「他是煙癮不發,什麼都精明能算計;煙癮發了,你讓他叫爺也十聲人聲叫的。上次我對他說我能讓柳葉子壓了價供他的大煙,當然了,我就也可以讓柳葉子提了價供他大煙,或者金山銀山的拿來都不供他大煙的!我已經給柳葉子說了,不管怎樣,十天裡不能供給他一包煙的,除非他把那幅字拿來。」莊之蝶說:「這柳葉子是什麼人?和販煙土的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這是要犯法的。」趙京五說:「這我知道。我一不吸,二不參與分錢。柳葉子是我小學的同學,她和她丈夫幹了幾年販煙的黑道兒了,龔小乙也只有她這一個買煙土的渠道。」莊之蝶說:「做那黑道生意的唯錢是命。她哪裡就肯聽了你的去逼龔小乙?」趙京五說:「我一說你就明白了。去年她把一批煙殼子賣給東羊市街一家姓馬的,姓馬的開的重慶火鍋飯店,湯裡就放著煙殼,顧客盈門,都說馬家火鍋香,已饞得許多人每日都去吃一次,不吃心就發慌。有人懷疑那湯裡有煙殼兒,暗中觀察,果然有,就報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封了火鍋店,追問煙殼哪裡來的?姓馬的供出了柳葉子,柳葉子在派出所謊說是前年她爹患胃癌,鄉里醫生給開了一包煙殼讓熬湯喝,她爹去世了,煙殼沒用完,她覺得丟了可惜。賣給姓馬的。派出所怎麼能相信?那所長是我一個哥兒們,我便去說情,事情就按柳葉子說的那樣作了結論,把她才放回來。你想想,柳葉子哪裡能不聽我的?你今日沒事,咱去柳葉子家去看看,興許那幅字已經放在她那兒了。」
兩人搭了出租車到了一個四合院門口,莊之蝶卻不想去了,說他還是不認識柳葉子為好。趙京五想了想,就讓他去巷口小酒店等著,自個去了。沒想柳葉子夫婦都在,一見他就悄聲說:「龔小乙正在樓上過癮哩,他今日把那字拿來了,怕我還是不供煙,說過了癮,又能買到一批煙了才一手拿煙一手給字的。你不要驚動他,到小房喝茶吧。」趙京五卻不放心,躡手躡腳從樓梯上到二樓,隔門縫往裡看了,龔小乙是睡在床上,人已瘦得如柴。身邊真的放著那卷字軸兒。便笑著下來喝茶去了。
龔小乙在家煙癮發了幾天,一日三趟往柳葉子這兒跑;柳葉子就是不供煙,須要了那幅字不可。龔小乙就強忍著難受返回。回去了又立坐不寧再跑來求;求了不行,再回去;又再來又再回去,如此五次。他覺得渾身疼痛起來,拿頭在牆上撞。把胳膊在床板上摔。一撮一撮往下打頭髮,末了只得拿了那幅字來到柳葉子家,一撲進門就倒在地上,滿口白沫要給柳葉子可磕頭。柳葉子見他拿了那幅字,展開看了,見是毛澤東的書法,龍飛鳳舞,氣象萬千,大有個代領袖人物的氣派,倒心想趙京五怪不得這麼垂涎三尺,一心要得到這字的!就賣給了龔小乙煙土,龔小乙得了寶貝。便上樓先去解並癮,說死抱了字幅不放,要過了癮後再賣給他一批煙了才交字幅的。
龔小乙上了二樓,急急吸了煙,放平在了床上。想著這麼多天那個狼狽樣也著實有些後悔。當初自己是爹的寶貝兒子,一表人材,聰明伶俐,常跟了爹出去,誰個不誇爹的字好爹的兒好。有多少人提出要和爹作兒女親家,有多少漂亮的女子一見到自己就那麼媚笑,他那時是誰也不看在眼裡的。可如今要工作沒工作,爹嫌棄,親戚朋友賤看,連塌鼻子的柳葉子也勒克他。就在他剛才來時,柳葉子正和她男人在屋裡幹事,看見他了,竟也不避。他是鼻涕誕水地跪地乞求,她倒一邊提了褲子,一邊把一條巾布從腿中掏出來和他說話,她全然是把他不當了人了嘛!龔小乙憤慨在沒煙的時候世界對他是如此刻薄狠毒,他只有在吸了煙後的麻醉中去覓尋自己的幸福,去報復這個世界了。這麼想著,眼前果然就出現一片燦爛,龔小乙又是過去的龔小乙了,年輕英俊,神氣勃勃。他便有了一個絕妙的念頭:讓牆上那掛鐘的時針和分外突然停止,讓時間突然停止,讓他生出翅膀巡看這個城市的每一戶人家在同一個時候裡都在幹什麼?果然,掛鐘的時針和分針都卡地一聲停住了,那一直在房子裡飛來飛去的一隻蒼蠅也停止在空中。他就有翅膀從胳膊下生出,開始從城牆西門口一家一家往過看,直到東門口。又從北門口一家一家往南看到南門口。他看清了,在這同一瞬間裡,幾乎所有人家的床上,都赤裸裸地有男女在交媾,動作千姿百態。龔小己就走進去。他收拾那些骯髒的精液,竟彙集了三個大洗澡盆;洗澡盆也盛不了,他裝在水車裡,就是每日清晨街上的灑水車。然後從井字形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噴灑。他聞見了一段極濃的腥臭味,他說:「我把你們的孩子都消滅了!」再後來,龔小乙集中了所有男人,割掉了他們的生殖器;割下一條就扔進城河裡,城河裡差不多要填滿了,推倒了城牆把它們理掉。他還要當了這些男人們的面開始姦污所有的女人,他讓她們大聲叫喊,讓她們的男人們難受嚎哭。他要這樣,要這樣才覺得開心。最後他就穿上了一雙巨大的草鞋,在廣袤的八百里秦川上奔跑,奔跑過了那一座一座足以令西京人驕傲的如山丘一樣的帝王墳瑩,看見了乾陵。父親曾經說過,乾陵是武則天特意建造了一個女人仰躺在平原上的形狀。現在,那不是墳墓,分明是美麗高貴的武則天活活地仰面躺在那裡,他就過去將她強姦了!是的,他強姦了她,滿天風起雲彩飛揚,回過頭來則發現平原上那一個個山丘般的帝王陵墓都平陷下去,方明白那陵墓中的帝王死了而生殖器沒死,沒死還長著,所以陵墓才這麼高的;而此時看著他佔有了一切,征服了武則天,就全蔫下去了,絕望而死了!龔小乙是多麼痛快,他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市長,這個城市的市民都是沒有了交媾能力的男人和被他佔有的女人,所有的錢都是他的,所有的財物都是他的,所有的大煙都是他的……
趙京五在樓下的小房裡喝過了三壺濃茶,龔小乙遲遲不能下來。柳葉子陪著他嗑瓜子兒說話,她那丈夫卻在院門口喊:「喂,瘋老頭子,收不收廢紙?我家廁所有一堆用過的手紙,你去拿了,不收你錢的!」便聽見一個蒼啞的聲音念唱道:腰裡別的BB機。手裡拿的步話機。館子裡吃燒雞。賓館裡打野雞。
柳葉子的丈夫就呵呵地笑,說:「說得好,說得好!」柳葉子罵道:「胖子,你又和那收破爛的老頭拌什麼嘴兒?」那丈夫卻不理,還在門口朝外說:「你還收舊女人不收?如果你收舊女人了,我敢說這個街上沒有一個男人不想把老婆去舊換了新的!」柳葉子就撲出去,擰了丈夫的耳朵往回扯,罵道:「你還要換老婆?能換的話我第一個先換了你這癩豬!」趙京五沒有過去攔擋,只悠悠地聽門外遠處的吆喝聲:「破爛——!承包破爛——嘍!」
主人家吵吵鬧鬧了一陣,柳葉子進來了,說:「小乙還沒下來?」趙京五說:「你去看看。」柳葉子就站在院子裡朝樓上喊:「小乙,小乙,你該受活夠了吧?!」龔小乙從幻境中驚醒,從樓上下來,走下來還未徹底擺脫那另一個世界裡的英雄氣概。說道:「吵吵什麼,你是欠操嗎?」柳葉子罵道:「你說什麼?」一個巴掌扇過去,龔小乙清醒了。那一個巴掌實在太重,小乙麻稈一樣的腿沒有站穩,跌坐在台階上,柳葉子伸手去奪了字軸兒。龔小己說:「柳葉子姐姐,咱說好的,不賣給我十二包,這字你不能拿的!」柳葉子笑了,交給他了小小的十二個紙包兒,收了一卷錢。龔小己說:「莊之蝶和我家世交,他要拿東西交換這字,我也沒給的,這我可等於白白給你了,柳葉子姐姐!」柳葉子說:「你走吧,你走吧!」推出去,就把院門關了。
莊之蝶得到了毛澤東手書的《長恨歌》長卷,便去找各家報社、電視台及書畫界文學界的一幫朋友熟人,說是他和旁人要合辦一個畫廊而舉辦新聞發佈會的,希望能給予支持。眾人先以為僅僅是個畫廊,雖然莊之蝶開辦畫廊是件新鮮事,但要在報紙上電視上作大量宣傳就有些為難了,因為畫廊書店一類的事情社會上太多,沒有理由單為他的畫廊大張旗鼓。莊之蝶自然提出他有一幅毛澤東的書法真跡。眾人就說這便好了,有新聞價值。於是來看看,歎為觀止,有的便已擬好文稿,只等新聞發佈會召開,就立即見報。因為是私人召開新聞發佈會,預算了招待的費用不少,牛月清就召了趙京五和洪江籌備資金。洪江拿了帳本,七算八算只能拿出所存的三千元積存,叫苦書店難經營的。牛月清就說正因為難經營才開辦這個畫廊的,現在咱們畫廊書店合一,以後經營主要就靠畫廊了,要洪江給趙京五作好幫手。洪江明白,以後這裡一切將不會由自己再作主了,心裡不悅,卻沒有理由說得出口,也就說:「京五比我神通廣大,那太好了,以後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跑。我是坐不住的人,跑腿兒作先鋒可以,坐陣當帥沒材料的。」牛月清說:「京五,洪江這麼佩服你,你也得處處尊重洪江意見,有事多商量著。」三人出門走時,故意讓趙京五先出去了,把一節布塞在洪江懷裡,悄聲說:「這是我托人從上海買來的新產品,讓曉卡做一件西式上裝吧。裝好,別讓京五看見了,反而要生分了他。」
因為畫廊的事,莊之蝶已是許多天日沒去見唐宛兒,這婦人在家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段日子來,她感覺到身體有些異樣,飲食大減,眼皮發脹,動不動就有一股酸水泛上來,心裡就疑惑,去醫院裡果然診斷是懷了孕了。先是從潼關到西京後,周敏嫌沒個安穩的家,是堅決了不要孩子的,每次房事都用避孕套的,所以一直安全無事。自和莊之蝶來往,兩人都覺得那塑料套兒礙事,於是都是她吃些避孕藥片,但總不能常把藥片帶在身上,偶然的機會在一起了,貪圖歡愉,哪裡還顧了許多,慶幸數次沒有懷上,越發大了膽兒,以後便不再吃藥。如今身子有了反應,嚇得婦人怕露了馬腳,只等周敏上班去了。就一口一口在家裡吐酸水兒,吐得滿地都是。急著把這事要告訴莊之蝶,盼這個男人給自己拿個主意,壯壯膽兒;也可將自己的苦楚讓他知道。但白鴿子捎去兩次字條兒,莊之蝶卻並沒有來。婦人的心事就多起來,估摸是莊之煤故意不來了呢,還是有了什麼事兒纏身?又不敢貿然去他家走動,不免哭了幾場,有些心寒。卻又想,這孩子無論如何是出不得世的,即使莊之煤一心還愛了她,等著他來了,也還是要去醫院墮胎的;又不知幾時能來,何必自己多受這份驚怕和折磨,不自個去處理了呢?有了這個主意,倒覺得自己很勇敢的。能懷了孩子就可以為莊之蝶證明他是行的,又不嬌嬌滴滴地給他添麻煩,莊之蝶越發會拿她和牛月清相比,更喜歡了她的!於是這一日早晨,周敏一走,婦人獨自去了醫院墮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攤,旁邊等候也做流產的一個女子先嚇得哭起來,唐宛地倒十分地瞧不起,待醫生說:「你丈夫呢,他怎麼不來陪護了你?」她說了聲:「在外邊哩,他叫的小車在外邊等哩!」走出病房,一時有些淒慘。在休息室坐了一會兒,心靜下來,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兀自笑了一下,自語:「我唐宛兒能吃得下磚頭,也就能屙出個瓦片!」起身往家走。走過了孟雲房家住那條巷,身子並不感到難受,只是口渴,就想去孟家喝口水兒,也好打問打問莊之蝶的行蹤。一踏進門,孟雲房並不在,夏捷正噘了嘴在屋裡生悶氣兒,見了唐宛兒便說:「才要去拉你到哪兒散了心的,你卻來了,真是個狐狸精兒!」唐宛兒說:「是狐狸精的,你這邊一放騷臭屁兒,我就能聞著了呢!嘴噘得那麼高,是生誰的氣了?」夏捷說:「還能生誰的氣?」唐宛兒說:「又嫌孟老師去在老師那兒閒聊了?!這麼大的人,還像個沒見過男人似的,一時一刻要掛在褲帶上嗎?」夏捷說:「莊之蝶這些天忙活他的畫廊,人家哪有閒空兒和他聊?要是光聊天倒也罷了,一個新疆來的三腳野貓角色,他倒當神敬著,三天兩頭請來吃喝,竟把孟燼也招來拜師父……我才一頓罵著轟出去了!甭說他了,這一說我氣兒又不打一處來!宛兒你怎麼啦,臉色寡白寡白的?」唐宛兒聽她說莊之蝶這些天是忙活著畫廊的事,心裡倒寬鬆下來,就說:「我瞼是不好嗎?這幾日晚上總睡不好的,剛才來時又走得急了,只害口渴。有紅糖嗎?給我沖一杯糖水來喝!」夏捷起身倒了水,說:「晚上睡不好?你和周敏一夜少張狂幾回嘛!熱天裡倒喝紅糖水兒!」唐宛兒說:「我這胃寒,醫生說多喝紅糖水看好。」喝罷了一杯,唐宛兒渾身出了些汗,更是覺得有了許多精神頭兒,說了一會話,夏捷就提議去街上溜躂。唐宛兒原本喝了水要回去睡一覺的,卻又被夏捷強扭著,也就走出來。
兩人說說笑笑走出城南門口,唐宛兒便覺得下身隱隱有些疼,就倚了那城河橋頭上,說:「夏姐,咱歇會兒吧。」拿眼往城河沿的公園裡看。天高雲淡,陽光燦爛,橋下的城河裡水流活活,那水草邊就浮著一團一團粘糊糊的青蛙卵,有的已經孵化了,鼓湧著無數的小尾巴蝌蚪。唐宛兒不覺就笑了。夏捷問笑什麼,唐宛兒不願說那蝌蚪,卻說:「你瞧那股風!」一股風是從河面上起身,爬上岸去,就在公園鐵柵欄裡的一棵樹下張狂,不肯走,不停地打旋兒。原本是不經意兒說著風,風打旋的那棵樹卻使兩人都感興趣了。這是一棵紫穗槐的。粗粗的樹幹上分著兩股,在分開的地方卻嵌夾著一塊長條石,十分地有意思。夏捷說:「這樹的兩股原是分得並不開吧,園藝工拿塊石頭夾在那兒。樹越長趙大,石頭就嵌在裡邊了?」唐宛兒說:「你看這樹像個什麼?」夏捷說:「像個『丫』字。」唐宛兒說:「你再看看。」夏捷說:「那就是倒立著的『人』字。」唐宛兒又說:「是個什麼人?」夏捷說:「『人』字就是『人」字,還能看出個什麼人來?「唐宛兒說:」你瞧瞧那個石頭嘛。「夏捷就恍然大悟,罵道:」你這個小騷×,竟能想到那兒去!「就過來要擰唐宛兒。兩個人嘻嘻哈哈在橋頭欄杆上挽扭一堆,惹得過往路人都往這邊看,夏捷說:」咱別鬧了,人都朝這兒看哩!「唐宛兒說:」管他哩,看也白看!「夏捷就低聲說:」宛兒,你老實給說,周敏一天能愛你幾次?你是害男人的人精,你沒瞧瞧周敏都瘦得像是藥渣了!「唐宛兒說:」這你倒冤了我,我們一月二十天地不到一塊兒,那樣的事差不多就常忘了哩。「夏捷說:」那你哄鬼去!甭說周敏愛你,我敢說哪個男人見了你都要走不動的!「唐宛兒笑說:」那我真成了狐狸精了?「夏捷說:」說狐狸精我倒想起昨夜的事了。昨兒夜裡我在家讀《聊齋誌異》,滿書寫的孤呀鬼呀的,就害怕了。你孟老師說:「狐狸精我不怕的,三更半夜了我就盼有個狐狸精吱地推了窗進來。」我就罵他你想得美,憑你那一身臭肉虼蚤都不來咬你的!睡下了也想,蒲松齡是胡寫哩,世上哪兒就有狐狸成精,要說人見人愛的女人,我這輦子也就見著你這一人了!「唐宛兒聽了,便說:」我讀《聊齋誌異》,卻總感覺蒲松齡是個情種,他一生中必是有許多個情人。他愛他的情人,又苦於不能長長久久做夫妻,才害天大的相思把情人假托於狐狸變的。「夏捷說:」你怎麼有這體會?是你又愛上了什麼人,還是什麼人又在愛你了?「唐宛兒腦子裡就全是莊之蝶了,她把眼睛勾得彎彎的如月牙兒,臉上浮一層笑,驀地腮邊飛紅,卻說:」我只是瞎猜想,哪兒就有了情人?夏姐兒。這世上的事好怪的。怎麼有男人就有了女人……你和孟老師在一塊兒感覺怎樣?「夏捷說:」事後都後悔的,覺得沒甚意思,可三天五天了,卻又想……「唐宛兒說:」那你們可以當領導!「夏捷說:」當領導?「唐宛兒說:」現在機關單位當領導的,哪一個不常犯錯誤?犯了錯誤給上邊作個檢討,檢討過了,又犯同樣的錯誤。就這麼犯了錯誤作檢討,檢討了又犯錯誤,這官就繼續當了下去!「說罷兩人又笑個不止。更捷說:」人就是這飲食男女嘛!「唐宛兒說:」其實人就是受上帝捉弄哩,你就是知道了也沒個辦法。「夏捷說:」這話咋講的?「唐宛兒說:」我常常想,上帝太會愚弄人了。它要讓人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吃飯;吃飯是多受罪的事,你得耕種糧食,有了糧食得磨,得做,吃的時候要嚼要咽要消化要屙尿,這是多繁重的事!可它給人生出一種食慾,這食慾讓你自覺自願去幹這一切了。就拿男女在一塊的事說,它原本的目的是讓遺傳後代。但沒有生出個性慾給你,誰去幹那辛苦的工作呢?而就在你歡娛受活的時候,你就得去完成生孩子的任務了!如果人能將計就計,既能歡娛了又不為它服務那就好了!「夏捷說:」你這鬼腦子整日想些什麼呀?!「拿手就來搔唐宛兒的胳肢窩。唐宛兒笑險得不行,掙脫了跑過橋頭,夏捷偏要來追,兩人一前一後跑進公園的鐵柵欄門去,唐宛兒就趴在那一片青草地了。夏捷一下子撲過去按住,唐宛兒沒有動。夏捷便提她的腿,竟把一隻鞋脫下來,說:」看你還跑不跑?!「唐宛兒回過頭來叫了一聲」夏姐!「嘴唇慘白,滿臉汗水,眼睛翻著白地昏過去了。
當夏捷雇了一輛三輪車把唐宛兒送往醫院的路上,唐宛兒醒過來了,卻堅決不去醫院。說她早年患有昏厥病的,這幾天勞累怕是又犯了,回家歇一歇就沒事兒的。夏捷用手摸摸她的額。額上汗已不涼,也見瞼色有些紅潤,便不再往醫院送,多付了五元錢給車伕,就一直把唐宛兒送回家來。屋裡冷冷清清的,唐宛兒進門先上床躺了。夏捷說:「宛兒你現在感覺好些嗎?」唐宛兒說:「好得多了,多謝了夏姐。」夏捷說:「你今日給我收了魂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真是不活了!」唐宛兒說:「那咱姐妹兒就去做風流鬼吧!」夏捷說:「這陣子你還說趣!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的?」唐宛兒軟軟地笑,說:「什麼也不想吃的,只想睡覺,睡一覺起來什麼都好了,你回去吧!」夏捷說:「這周敏也不在家了,他是上班去了?我去給他單位撥個電話吧!」唐宛兒說:「你回去的路上給地撥個電話吧,你先給莊老師家撥,可能周敏在他那兒的。」夏捷就又給沖了一杯紅糖水放在床邊,拉上門就去街上撥電話了。
電活撥通了莊之蝶,莊之蝶得知唐宛兒突然病了,騎了「木蘭」急急就趕過來。周敏還沒有從雜誌社回來。唐宛兒一見面嗚嗚地哭起來。莊之蝶一邊替她擦了眼淚,一邊問病情,待婦人說了原委,只驚得跌坐了床沿上半天不起來,然後就拿了拳頭砸自己腦門。唐宛兒見他這樣,心裡自是高興,卻說:「你是恨我嗎?我對不起你,我把你的孩子糟踏了!」莊之蝶一下子抱了她的頭,輕聲說:「宛兒,不是你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這種罪過應該讓我受,你卻一個人獨自去承擔了,你真是個好女人!可你才作了手術,卻怎麼不愛惜身子,倒要陪夏捷去勞累?!」唐宛兒說:「我感覺我能行的,再說我能讓夏捷知道這事嗎?畫廊的事怎麼樣?」莊之蝶說:「你怎麼知道我忙畫廊的事?我好久不得過來,你卻也不讓鴿子捎了信去。」唐宛兒說:「我哪裡沒捎信去?整日整夜盼了你來,一直沒個蹤影了,我才自做了主張。」莊之蝶罵了一句柳月,說他一點也不知道的,就揭了被子看那傷處,然後就重新掖好,出門去街上買了一大堆營養滋補品,一直陪著等到周敏回來才回去。
自此一星期裡,莊之蝶隔一天去看望唐宛兒一次。少不得要買些雞和魚的。柳月每次待他回來,就沏一杯桂圓精飲料給他,他說:「柳月會體貼人了?!」柳月說:「給你當保姆還能眼裡沒水?你又出了力了嘛!」莊之蝶就笑著說:「我現在不敢出門了,一出門你就認為到唐宛兒那裡去了!我哪裡也不去了,你去替我辦事吧,找著趙京五,讓他請了宏大夫到清虛庵去。」柳月說:「清虛庵的慧明病了?上禮拜天我在炭市街市場買魚,回來就看見慧明瞭。她和黃秘書坐的一輛小車停在路邊,她沒看見我,我也裝著沒看見她。哼,做了尼姑也是要徐口紅嗎?我就瞧不起她那個樣兒,要美就不要去當尼姑,當了尼姑卻認識這個結識那個的,我看她是故意顯誇自己。不當尼姑,滿城的漂亮女子誰知道幾個名兒姓兒的;做了尼姑,人人卻知道城裡有個慧明的白臉大奶子尼姑!她怎麼病了,佛也不保佑了她?」莊之蝶說:「瞧瞧。擔石灰的見不得賣面的,人家漂亮了你氣不過!」柳月說:「我氣過誰了?」莊之蝶才要提說唐宛兒讓鴿子捎信的,話到口邊卻嚥了,他在家並未對牛月清和柳月提說過唐宛兒病了的事。柳月卻還氣不順地,說:「與我的屁事!以前孟臭嘴往那兒跑了,現在眼瞎了不跑了,你就跑得勤快!」莊之蝶說:「你越說越得意了!我也是在路上見著黃秘書,他告訴說慧明腰疼得直不起來,我才讓趙京五去請來大夫的,你要不去就算了。」柳月說:「你說了話我能不去?今日午飯我回來遲了,你和大姐去街上吃吧。」莊之蝶說:「說句話能用多少時間?你要把魂丟了,回來我告知你大姐的!」。柳月說:「好麼,那我就讓大姐撒一把毒谷子把白鴿子毒死去!」說罷就笑著出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