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伯爵的面前,嘉汀納沒有出語譏刺,只勉強挑了挑唇角。她瞟了巴爾夫一眼,輕蔑地想,只有這種破落的小貴族,才會娶這個卑賤的女人。
德蒙特伯爵讓女兒挨著自己坐下,然後是潔貝兒、女婿巴爾夫男爵,羅伊絲小姐坐在對面,中間還空了一個位置。
一名身材高大的摩爾人走過來,為客人斟上佐餐的白葡萄酒,又在每個客人的燭台邊放了一支石竹花。他皮膚黑亮,肩膀又寬又厚,壯健的身體就像一頭黑豹,蘊藏著無窮的精力。
「可以了,薩普。」伯爵說。
巴爾夫因為與那個野蠻的男獵手坐在一起而有些氣惱,他端起酒杯,用力喝了一口。摩爾人不動聲色地替他斟滿,退到一旁。
黛蕾絲沒有見過這個男僕,也沒有見到一個熟悉的僕人,這裡的一切令她感到陌生。
男獵手佐治舉起酒杯,聲音洪亮地說:「尊敬的主人,感謝您的慷慨。」
「一位好的客人,會像分別多年的好友一樣令人高興。」德蒙特伯爵面前放著空杯,「城堡的美酒您盡可以盡情享用,但很遺憾我無法奉陪。」
他望著女兒,微微一笑,「我已經很久不飲酒了。」
黛蕾絲柔白的玉頸彎成一個動人的圓弧,她凝望著面前的瓷盤,黑色的眼眸不為人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伯爵轉過頭,睿智的眼睛停在佐治身上,「我能否知道兩位客人身份?」
「當然。」佐治愉快地回答說:「我和我的同伴是為神聖的教會服務,接受宗教法庭的委派,捕殺那些可憎的魔鬼。」
「哦?」
「真的有女巫嗎?」潔貝兒問道。
「據我所知,的確有。她們長得又老又醜,最喜歡捉拿你這樣子可愛的小女孩。」佐治做了個鬼臉。
「我才不怕呢。我有護身符。」潔貝兒從衣襟裡拉出來一隻金製的薔薇,回敬了一個鬼臉。
佐治哈哈大笑,德蒙特伯爵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憂傷,那是他送給黛蕾絲母親的禮物,妻子送給了女兒,現在又掛在外孫女的脖子上。
佐治說道:「我們只是對這一地區進行例行巡查,如果沒有異常不久就會離開,如果給您帶來麻煩,還請您原諒。」
德蒙特伯爵淡淡說:「沒有關係,好客是我們家族的傳統。只是城堡周圍非常荒涼,可能會讓您失望。」
呂希婭把削下的水果皮扔在瓷盤裡,忽然咦了一聲。
雪亮的光瓷盤裡,同樣印著橄欖枝與雪雁的族徽。在瓷器上印製家徽本來就極為罕見,而這些盾形徽章又印製得分外精美。兩條橄欖枝不僅色彩鮮艷,而且還套著精緻的金邊,七隻雪雁印製的栩栩如生,總共只有指頭大小的徽章,每隻雪雁的羽翼都刻劃得細緻入微,最細的線條比頭髮還要纖細,卻一絲不亂,層次分明。
然而如此精美的徽章卻有個奇怪而醒目的錯誤,足以使這件精瓷成為一文不值的廢品——徽章右下角有四分之一的畫面變得扭曲,每一道線條都像被水沖過一樣突然彎曲起來,沒有一道得以倖免。
「也許呂希婭小姐願意聽一個故事。」德蒙特伯爵用餐巾抹抹手指,放緩語調。
「我年輕時,喜歡各種奢侈的工藝品,尤其來自東方的瓷器。它們有著夢幻般的光澤和觸感,令人愛不釋手。如此精美的瓷器是如何製造出來的?一直是一個秘,我雖然十分好奇,也沒有妄想去解開它。但有一天,在欣賞它精美的花紋時,我萌生了一個夢想。」
德蒙特伯爵望著那枚變了形的徽章,慢慢說:「我想擁有一套印有族徽的瓷器,讓我們家族的族徽永久地保存下去。」
「我派出自己最能幹、最忠心的僕人,給了他足夠的金錢和繪製族徽的羊皮紙,讓他從米蘭的瓷器市場開始,沿著販運瓷器的商路,尋找瓷器的故鄉。」
「那名僕人一去就杳無音信。我們知道,瓷器和絲綢都來自於東方的君士坦丁堡,但是古老的拜占庭帝國並不生產這些精美的工藝品。據說它們來自於更遙遠的東方,沒有人能在一生中走完這段路程。我並不懷疑他的忠心,也許我的僕人只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也許是沒有足夠的幸運,穿過傳說中魔鬼出沒的無人地帶。」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就在我幾乎忘掉此事的時候,那名僕人突然回到了米蘭。」德蒙特伯爵看了黛蕾絲一眼,「他帶回了一些珍貴的寶物。其中就有這套瓷器。」
「感謝命運之神,它們保存得如此完好,每一件都散發著耀目的光華。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激動,或者可以說,我願意用生命的一半換取它們。但當我仔細審視族徽章時候,」德蒙特伯爵敲了敲瓷盤中變形的徽章,「呂希婭小姐,我和您一樣驚訝。」
「似乎是魔鬼的惡作劇,瓷器完美無缺,卻沒有一個徽章是完好的。我的僕人用十年光陰,穿越整個人類世界,卻從大陸的另一端帶回了一套次品。」
「我的僕人得了很重的病,已經奄奄一息,我不忍心責怪他,只好把這些瓷器重新裝箱,準備投入海中,以免我和我的族徽成為人們的笑柄。」
「正當我準備啟程,親手埋葬它們的時候,我最忠實的僕人也走到了生命盡頭。在病床上,他給了我一張羊皮紙,說:很抱歉,我的主人,當我發現錯誤,瓷器已經制好了。」
「那是我當初交給他的家族徽章,不知何時,羊皮紙上沾了一滴水,」德蒙特伯爵將茶杯翻轉了過來,露出杯底同樣變形的族徽,「正如你們現在看到的樣子。」
呂希婭拿起面前的茶杯,再看看周圍所有的瓷器,果然每件瓷器的徽章都一模一樣,每一個徽章上,都印著那滴神奇的水痕,像是剛剛滴在上面一樣鮮活。
「我的上帝,」羅伊絲小姐驚奇地嚷道:「這簡直是魔鬼的作品。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是的,羅伊絲小姐,」德蒙特伯爵彬彬有禮地說:「有時我們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
呂希婭興致勃勃地欣賞著瓷器,潔貝兒還伸出軟軟的小手指去擦那滴水,看能不能擦掉。巴爾夫禁不住好奇,飛快地瞟了兩眼,然後繼續保持他的風度。
黛蕾絲被父親的講述勾起了往昔的回憶,當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母親就給她講述過這個故事。
嘉汀納不屑地轉過了眼珠,忽然看到一道黑影從桌下飛快地掠過,再仔細看時,那裡只有錚亮的地板。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如果我沒認錯的話,」佐治審視著徽章的細節,「這是維斯孔蒂家族的族徽。」
伯爵說:「您的見聞很廣博。」
佐治站起來,一手撫著胸口,微微躬身,「很榮幸能成為您的客人。請原諒我的無知,我不知道自己會有幸遇到古老而高貴的維斯孔蒂家族成員。我還以為……」
德蒙特伯爵苦澀地說:「您說的沒錯。自從我的兒子死後,維斯孔蒂家族已經沒有了繼承人。當我過世之後,這個家族就不復存在了。」
佐治敲了敲腦袋,忽然說:「我在威尼斯的時候,曾遇到過德萊奧先生,他也擁有這個顯赫的姓氏。」
「那個浪蕩子!怎麼配作維斯孔蒂家族的繼承人!」
頭頂響起一個帶著佛羅倫薩口音的聲音。一個美艷的貴婦站在圓形樓梯上,她挽著高高的髮髻,看上去有三十六七歲,容貌與嘉汀納有幾分相似,但更為成熟華美,一雙寶藍色的眼睛,顧盼間艷光四射。
她穿著銀鼠皮製成的無袖長裙,披著一條狐皮披肩,頸中一條豪華的鑽石項鏈一直垂到豐滿的乳房上。裸露的肌膚雪白晶瑩。她一手扶著欄杆,指上帶著鑲嵌心形紅寶石的戒指,銀白色的長手套從指尖一直延伸到臂部,柔美的曲線流露出無盡的香艷風情。
她是嘉汀納的姨母泰莉雅,一位高貴的公爵夫人。公爵去世後,她一直與嘉汀納居住在維斯孔蒂家族位於米蘭的府邸。
公爵夫人挑起下巴,高傲地望著每一個人,「作為維斯孔蒂家族唯一子嗣的遺孀,只有嘉汀納有資格繼承家族的所有財產。」
廳內一片靜默,巴爾夫幾次想張口,都被羅伊絲小姐用眼神阻止了。最後還是佐治打破沉默,「恕我冒昧,剛才我聽到伯爵稱呼這位女士為女兒……」
「她只是一個私生女!」嘉汀納尖刻地說:「她的母親是一個卑賤的異族女奴!」
德蒙特伯爵眼神一瞬間變得冷厲起來。
「她是伯爵的女兒!也有資格繼承財產!」巴爾夫叫嚷起來。
「一個沒有姓氏的私生女?」公爵夫人輕蔑地說:「我府裡有七個女奴,每天都跟上百個黑人奴隸睡在一起。」
「夠了!」德蒙特伯爵臉色愈發蒼白,「我派出的信使明天會把德萊奧和格蕾茜拉接到城堡,屆時格林特律師會公正地宣佈我的遺囑。」
格蕾茜拉是黛蕾絲的遠房堂妹,生活在一個虔信天主教的家庭裡,年滿十二歲時進入梵蒂岡的修道院,成為一名修女。黛蕾絲離家時,她只有八歲,現在該是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了。連她也被邀請,可見伯爵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德蒙特阻止了想要說話的黛蕾絲,「我的身體已經向我提出警告,這座城堡將是我的安息之地。」
山風掠過城堡,發出尖銳的嘯聲,燭光不約而同地暗了下去,濃重的陰影彷彿森冷的巨石一樣,壓在每一個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