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八七折 心澄若冰,欲掃龍庭

  應風色悚然一驚。

  雖說對「降界續辦否」,羽羊神並未正面答覆,但連其他三位羽羊神都被迫在「現實」中分勝負,對照今夜這輪魚死網破的氛圍,往後恐難再有降界。

  沒有了將奇宮諸人運出龍庭山的必要,羽羊神又無意再糾結潛鱗社,冰無葉於他,豈非失去利用的價值?

  果然冰無葉安靜片刻,才點頭道:「原來今夜有逼命之危的不是竹虎兔,而是我。」羽羊神笑道:「所以說,你的解釋很重要。雖然木字部也就剩我倆了,姑念同門之誼,似應相親相愛為好,可咱們是血甲門啊,相愛相殺更合適。」

  ——血甲門!

  冰無葉……竟是血甲門之人!

  這……怎麼可能?應風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無音那廝名不符實,錯信奸人是毫不意外,但「四靈之首」應無用乃奇宮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英主,武功智謀冠絕天下,諸脈皆服;冰無葉是少數經他認可的至交知己,豈能是武林至惡血甲門的暗樁?

  (這、這定是弄錯了,或有什麼隱情……)

  他沒有為冰無葉盲目辯護的必要,他甚至不喜歡這人。但此事關乎應無用識人之明,打擊的是他最崇拜,也是自有指劍奇宮以來、最受陽山九脈推崇的宮主,損傷的是鱗族的無上驕傲,唯有此節應風色無法接受。

  「我不是血甲門人,你才是。」

  幸冰無葉毫不動搖,語氣雖是輕描淡寫,卻無半分猶豫,幾令青年忘記身處險境,鼓掌為他喝起采來。「我乃幽明峪之人,五歲上山至今,從無一刻不是奇宮弟子。你不過是拿我殺了蕭寒壘的證據,威脅我就範罷了,再說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法改變這個事實。」

  (果然是這樣!)

  雖說「殺了蕭寒壘」聽來也極不妙,但冰無葉這番說詞擲地有聲,應風色也就先不計較他何以對名義上的師父下毒手。畢竟爛師父多了去,其中說不定也有該死的。

  卻聽羽羊神笑道:「你雙親俱是我血甲門木字部的傳人,你名兒裡的『葉』字嵌有一木,恰是證明。可惜他二人遵從祖制,相互殘殺而死,沒半個能活下來對你說明來歷,傳授本門精神,致使落葉離根,也是無能得緊了,死也不冤。

  「蕭寒壘雖是土字部派入奇宮的暗樁,可惜資質太差,鬥不過何物非那老王八蛋,約莫是想把你弄進去,將來兩代聯手,合鬥一名垂垂老矣耄耋之人,奪回大權指日可待。料不到你小子可太會玩,搞撈什子無垢天女的,騷得不得了,還獨力幹掉了何物非,越看越討厭,才把你和謝寒競騙到棲亡谷,除掉兩枚眼中釘。」

  應風色聽得心驚肉跳,微一思量,果然蕭寒壘的「壘」字嵌得有土,羽羊神所說的木字部、土字部,似已此為號記。寒字輩不比無字輩,整整一代都沒能掌握權柄,被血甲門滲透的可能性確實是高過精英輩出的無字輩。

  只聽冰無葉接口:「當日蒙你搭救,我是十分感激的,也遵守約定未向任何人透露,不料多年之後,會被當作把柄來要脅。我不奢望邪派七玄講什麼江湖道義,但血甲門的品味格局就你這樣,我一生都不會是血甲門人。」

  羽羊神笑道:「你這就跳過了我把土字部的研究材料和器械交給你,讓你盡情鑽研,全無藏私的好意,還說不是血甲之傳?本門奶大的都不敢忒沒良心。

  「痛快承認不好麼?世間碌碌,於你我眼中不過肉塊而已,饑餐飽娛,除此無他,指劍奇宮弟子可不能這麼活。還是你被獨孤寂打殘,成了半個廢人後,才想到行善積德,從現世預支一份好報?

  「哎,都說了讓你解釋,怎都是我再發牢騷?辰光有限,若不能好生說服我,今夜,水豕怕是要頭一個退出遊戲啦。」

  (糟糕!這……這該怎麼辦才好?)

  應風色不由得替冰無葉擔心起來。諸長老中,魏無音是對冰無葉武功恢復的程度,掌握最清楚的一個,雖未向應風色透露口風,從他每回探望過冰無葉的臉色也能猜到不甚樂觀。是以鹿希色儘管忌憚「主人」,應風色一向不怎麼擔心。

  如今想來,給竹虎、兔的那兩封蠟書,其真正的目的是要支開二人,以免滅口時橫生枝節,乃至走脫了冰無葉。

  冰無葉卻十分從容,淡淡說道:「我沒什麼好解釋的,你殺了燕無樓,就得自負後果,旁人無法總為你的任性胡鬧負責。若沒有別的事,就此別過。」

  羽羊神笑道:「你也太不給我面子啦,說走便走,當我是泥塑木雕麼?」尾音揚起,罕見透出一股毫不遮掩的囂狂險惡。

  冰無葉舉起攏在袖中的左手,掌中掠過一抹瑩碧,遠看像是小召羊瓶,卻沒有瓶子的形狀,就是一方嵌有無數精密細紋、鼻煙壺似的長方綠水精。

  「好戲來啦。」羽羊神興奮地搓著手,像獲准拆開禮物的屁孩,忍不住又叫又跳,就算刻意矯作,那股荒謬瘋狂之感仍教人頭皮發麻。「各位觀眾!究竟水豕備了什麼樣的殺手鑭,來擋掉這回的死劫呢?啊啊啊啊啊,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我猜了好久全無頭緒,這種既懊惱又興奮的感覺,像極了愛情!好的廢話不多說,咱們這就來揭曉答案——」

  「以你能理解的比喻,姑且稱它為『巨召羊瓶』罷。」

  「是召羊系列麼?嗯,的確,看著就像加強版的樣子,好像挺厲害的。」羽羊神連連點頭,忽然笑起來。「你雖然是降界的術法負責人,但依我對術法的粗淺認識,陣圖沒法縮在忒小的物件裡,你若宣稱此物能把我也弄昏,可真是把人當三歲小孩騙啦。」

  冰無葉淡道:「這是召羊瓶的原型,影響的效能比大召羊瓶更加寬廣,當然我不會說範圍幾何。作用則是完全相同的:使埋入九淵使者後腦『風府穴』的兩枚連心珠吸合於一處,令其昏厥;只要不解除磁吸,他們便決計不會甦醒過來。」

  床底下的應風色聞言一凜:「原來……這就是使我們失去意識的方法!」忽想起頸後遭燕無樓以火丹灼傷時,隨汗水體液滴入血泊的兩枚小小金屬薄片,肯定是埋在他風府穴內的磁珠,為火丹高熱熔成鐵汁,竟而從頸後創口排出體外。

  故擊碎小召羊瓶後,只有他並未失去知覺,才能拖著傷軀逃出主屋,一路撐到施展《奪舍大法》為止,不禁暗叫「僥倖」。這連串巧合只要缺得一環,他絕不能逃出生天,以眼下的奇詭形式得到第二次的人生。

  羽羊神自承不諳此道,但他對術法的理解是正確的。布下能對人體產生作用的陣圖,無論是陣基、生源,乃至咒式結構的刻劃等,都需要一定的量體,絕不能縮小到一隻鼻煙壺上。就算虛張聲勢,這謊也扯得太劣,全無威嚇的效果。

  「……弄昏使者麼?」連羽羊神都「嗤」的一聲笑出來,無奈攤手。

  「但他們此刻還在呼呼大睡哩,昏上加昏,是不是還是個『昏』字?」

  「是一個『死』字。」冰無葉怡然道:

  「都說是巨召羊瓶,自然不同。其咒能使磁珠持續吸合,便作一處,吸力仍不斷增幅,而生高熱,最終爆成鐵汁,從風府穴炸出……若你那繞過潛鱗社的絕妙法子,是寄托在使者身上,可就不妙得緊了。」

  「……且慢!」羽羊神半步而止,似恐冰無葉催發咒令,乾笑兩聲:「你所展現的聰明才智,就是最好的解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該繼續同你合作啊。行了,我們都回去歇息,早睡早起身體好。」不知是不是應風色想多了,總覺他的聲音有點僵。

  冰無葉輕晃水精,映於地面的綠輝中紅芒驟亮,明明滅滅,煞是好看。

  「該不會……」羽羊神聲音都變了,嘶啞得像是鐵砂磨地。

  「我估應有盞茶的工夫,能趕在鐵汁爆腦前,把連心珠從風府穴挖出。只是這樣一來,受創的穴道受不住二度埋珠,你對這個『絕妙法子』的宰制,可得要多花點心思。」

  「你————!」羽羊神身形微動,冰無葉先一步飄退,前者偷襲無門,未敢徑進,嘿的一聲:「停掉它,我拿證據同你交換。從此各橋各路,渺不相涉。你看如何?」

  退遠的冰無葉漠然回望,連身形都有些朦朧起來,宛若月暈。「你不會把證據帶著身上的。時限逾半,還要繼續聊麼?我是無所謂。」

  「可惡……住手!」羽羊神揮拳咆哮,混雜著難以分辨的呼嚕聲,如人化獸,已然笑之不出。「你打算殺了所有使者麼?他們全是你奇宮之人!你……怎知我沒在你那千嬌百媚的小黃雀身上,安了另一副連心珠?」

  冰無葉笑起來。「所以我讓她走了呀。我說了,旁人無法總為你的胡鬧負責,萬一使者死淨,就當是教訓罷。我也是有備而來的。」

  「你知這事沒完。」羽羊神怒極反笑。

  「用老方法聯繫罷。」想起什麼似的,喃喃道:「原來她是這個意思。是啊,有誰真能走得了呢?」拔地而起,輕飄飄掠上樹頂,幾個起落間便即不見;雖似飄逸,內力與身法明顯是不如梁燕貞和竹虎的。

  「王八……王八蛋!」羽羊神低聲咒罵,正欲奔往主屋,倏忽止步,恍然擊掌道:「不對……是這兒!」掠進鄰廂。透過半圮的隔牆,應風色聽他在家俱牆上一陣敲,很快便發現了夾層,摔掌劈開,伸臂撈出個人來;那結實粗壯的足脛以及熟悉的靴款褲腳,瞧得應風色眥目欲裂,怒火中燒。

  (龍大……不,是龍方颶色那廝!)

  羽羊神單膝跪地,一把將龍方翻將過來,撥開胖子腦後髮根,指尖貼著頸背一削,連著血肉箝出一縷熾芒,甩手打入牆中。磚牆冒出絲絲煙焦,紅光轉瞬消褪,留下炭戳似的黑點,只有在月光映照時,才回映出些許流彩輝虹。

  磁珠不但沒有爆成鐵水,反有降溫跡象,代表咒令已然遠去,使者們總算擺脫死亡的陰影。

  冰無葉料中羽羊神意圖,更搶先一步想到那「繞過潛鱗社的好法子」,算準龍方必不可缺,梁燕貞與那侍女前腳才剛出房門,他就把龍方颶色藏進暗格,備好了脫身的後手。

  比起算無遺策,應風色更佩服此人的澄明果決。

  冰無葉以山上人自居,羽羊神能要脅他就範的,只有弒師的證據而已。適才羽羊神在最狼狽時,曾亮出這手底牌,如今細想,十有八九是聲東擊西之計,意圖擾其心緒,伺機奪下綠精,誰知冰無葉不為所動。

  若易地而處,就算明知有詐,怎麼也會想看一看那物事,因此遭羽羊神翻盤,落得淒慘收場也未可知。奚長老逝世後,應風色已許久不曾這麼佩服過一個人了,冰無葉的表現簡直無懈可擊,此人之前,竟連羽羊神也討不了好;這倆妖怪能「合作」忒久,當中就沒什麼是僥倖或運氣。

  而幽明峪不以術法見長,降界中所現、疑似術法的效果,又不全是奇宮系統所出,冰無葉若一手包辦了幽窮降界的術法,顯有他派之傳承,這點也是要調查清楚的。

  然而,羽羊神和龍方颶色那廂還沒完事,攫取了應風色的全副注意力:取珠之後,龍方並未甦醒,身子抽搐、口吐白沫,間或發出痛苦的嗚嗚低吟,猶如癲癇發作。羽羊神連換數種手法,為他推血過宮,其中泰半是應風色不曾見過、甚至毫無頭緒的,仍難以救醒龍方。

  「啊啊混賬……麻煩死了!」頭戴羊角盔的黑衣怪客「嘖」的一聲,似是封了龍方的穴道,單手提著他的背心越過圮牆,連腰都懶得彎,連推帶踹的把龍方颶色塞到床底下。

  應風色瞠目結舌,腦袋一片空白,就看雙目緊閉、如同死了一般的龍方被推到面前,不及生出「糟糕要被發現了」的念頭,羽羊神的夜行靴已飛離視界,潑喇喇的衣袂勁風倏忽遠去,彷彿巨蝠展翼。

  他的心都快從口中彈撞而出,撞得胸肋隱隱作痛;最先回神的,居然一股引人發噱的奇異謬感。親手殺死他的那人,被弄得半死不活,塞在他的屍體和新身體之間,三人正好排成了「死」、「半死」、「還能再死」的遞進順序——或反過來也行。

  這怎麼可能不是個帶著滿滿惡意的爛玩笑?

  應風色集中心神,一點、一點地挪動指頭,希望在羽羊神回來之前,以意志貫通臂膀,摸著一片碎木之類的物事,捅入龍方颶色的喉頭或太陽穴。要不柔軟的眼球也行。

  仇恨果然是最強的驅力,彷彿回應著熊熊燃燒的恨火,韓雪色的身體逐漸動起來,指掌、腕肘、肩膀……乃至大半邊身子,空洞無主的容器終於接受了他,將漂浮其上的意識盛接起來,使之滲入百骸各處。

  最先恢復的永遠是痛楚。隨身體知覺次第就位,應風色頓覺口中焦苦如焚,床底污濁的空氣混著血肉腥臭,塞得胸臆裡悶鬱如窒,同溺水差不了多少,連咳都咳不出,渾身各處火辣辣地疼,卻無法具體辨別疼痛的部位,應是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淤塞所造成的酸麻。

  韓雪色的身體異常虛弱。雖說他已有大半天未進食水,但毛族身底強橫,再餓個三兩天也不該癱軟成這樣,應風色在夾層中將他弄醒時,韓雪色看似並無異狀,還是生龍活虎的,若非期間遭人下藥,只能認為是神識封禁所致。

  不管身體再不頂用,應風色都不能白白放過報仇雪恨的機會。

  床板的高度不容側身,難以雙臂同施,應風色右手橫過胸膛,左肩抵住龍方颶色之肩,以手掌摀他口鼻,用力壓緊,持續對抗著指腕間的力不從心;若龍方突然間甦醒,又或大力掙扎起來,便改扣其鼻孔眼窩——他是這麼打算的。

  羽羊神應是封了龍方颶色的穴道,他只能微微抽搐,應風色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才發現龍方與印象中不一樣。過往總覺他白白胖胖饅頭也似,其實頰頷線條剛硬,咬合肌十分發達,顴骨的手感突出,鬍渣的毛根刺硬如粗針,彷彿白肉底下藏著鑄鐵面具,與看起來的樣子大相逕庭。

  所以他騙過了我。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我們不是一塊兒長大的好兄弟麼?為了龍王筋,為了福伯、茗荷、江露橙,到底……是為什麼啊!他忍著眼鼻酸澀,一徑用力,淚水混著塵灰涸血糊成一片。

  「鏗!」寒光入地,長刀霜亮的刀板上映出斜長的黑衣人影,應風色才驚覺羽羊神去而復返,龍方被扯著左腕拉出去,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態。

  應風色在心底喊了無數次「不要」,終究只能鬆手,眼睜睜看將被摀斃的龍方颶色脫出死厄,牙齦幾乎咬出血來。但他別無選擇,甚至不敢往床裡再縮入些許,唯恐被羽羊神察覺,便是「韓雪色」也未必能無事。

  羽羊神解開龍方颶色的穴道,掌抵背心,以內力為他推血過宮,兩人身影恰落於插在床前的「天火翼陽刀」上。須臾龍方頭頂冒出絲絲白霧,面上青、白、金、紫四色變幻,驀地屋內紅光暴綻,光源似來自翼陽刀的柄鍔處,從應風色所在的位置無法看清。

  龍大方眉頭緊蹙,似極痛苦,身上跟亮起刺目紅點,像是標記幾處大穴,因刀板反光,難以辨認具體位置,但紅點與刀芒相呼應一事,幾無疑義。

  熱流充斥整個房間,如燒滾灶上的熱湯鍋也似,然而這也是不合常理處。這間房坍了整整一面半的牆,穿風已極,此際夜涼如水,就算真搬來了幾座鍋灶,也不能在短時間內燠熱如斯。難不成……世上真有什麼「百兵之魂.摩雲金翅」,龍方真是身帶火魂天生極陽?

  血汗彷彿將被蒸煉一空,儘管新身體的感應尚未全開,應風色的忍耐力也已瀕臨極限,驀地龍方吐氣開聲,「啊」的一聲向前仆倒,背心劇烈起伏,口中荷荷吞息。

  應風色瞥見他開聲之際,竟將羽羊神微微震開,那也正是怪異紅光最熾亮的當兒。隨著這一震之威的消散,光芒迅速黯淡,羽羊神與龍方背衫均有大片汗漬,可見真氣激盪流轉之甚。

  羽羊神也就罷了,龍方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能夠,練得這身不凡修為?應風色牙根咬得發酸,忌妒混雜著忿懣不甘,以及「方纔為何不多使點勁」的懊悔,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這……是哪裡?我……我怎麼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龍大方悶悶的聲音自濕發下傳出,緩緩撐起身子,茫然四顧。

  「這是降界,也是現實。」羽羊神道:「但你可以選擇要待在降界裡,還是返回現實,庸碌一生。二擇一,你自己挑罷。」

  「你、你是……羽羊神!」

  龍方颶色終於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樣,不禁跳了起來,唇面失色。

  一直以來,他只在兌換之間見過這位降界之主,即使與應風色、鹿希色聯手時視羽羊神為大敵,卻沒甚真實感,彷彿是別人的事;反正到了決戰當口,跟著師兄沖就是,多想無益。

  想越多,日子越難——這是龍方颶色迄今二十一年的人生裡,最深刻的體悟。

  直到應風色徹底背棄他。

  應風色並不知道,當他與柳玉蒸在禪房內胡天胡地,又或與柳玉骨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之際,龍大方人就在迎仙觀裡,甚至就隔著牆,聽他引誘柳玉骨。

  最令龍方颶色心寒的,是師兄提起自己時,那份毫不遮掩的露骨輕蔑。

  他怔坐桌前,直到柳玉骨拍他的肩,才知應風色離去多時,勉強擠出苦笑:

  「你是不是想說『看吧,我早告訴你了』?果然你是對的。」柳玉骨撫他的面頰,柔聲道:「我是想說,你該多想想你自己。這人不值得你對他的惦念,十年的時間還不夠你認清他麼?」

  回神他仍坐在凳上,雙手環著女郎蛇腰,把臉埋在她溫香的奶脯間。原以為那股子濕熱是玉骨的乳汗,直到嘗得滿滿鹹澀,才知是自己的眼淚。

  那是自他上山之後,頭一回在人前哭泣。柳玉骨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陪伴,以厚暖胸懷接住了他的嚎啕嗚咽,終至無聲。

  即使如此,龍方颶色並未著手策劃殺人,蓋降界充滿變數,不能事先綢繆;另一方面他還在等,等師兄某天忽然坦白,或於降界,或在現實,對龍方颶色全無分別,無論師兄的理由為何,他都能接受。然而連這也不可得。

  應風色寧可繼續在降界裡與露橙師妹偷來暗去,玩得無比猥瑣,人前故作清白孤高,繼續頤指氣使。對於「挑起眾人對應風色的不滿」一事,龍方颶色毋須再做什麼,沒人比應風色自己做得更多,他只須確保在發難那一刻,所有人都站在自己這邊,沒有太多猶豫。

  運古色與應風色素不對盤,行事偏激不受控,氣氛到了自會下手;顧春色骨子裡對這位「風雲峽的麒麟兒」,有著極度羨慕又極之忌妒的複雜心情,龍方颶色很清楚什麼對他有足夠的吸引力。

  何小弟則是當中最容易的一位。他有把柄在龍方颶色手裡。

  只有鹿希色難以動搖,排除了女郎和他那無乘庵的小後宮,應風色就是枚待提孤子,身陷重圍而不自知。

  他參透了柳玉骨交給他的青雲繡卷,從而得到開啟召羊令的情報,以此名目,暗地裡與運古色、顧春色等四人結成同盟,有了聯手奪取應風色的點數、在現實中建立降界據點的默契;但直到燕無樓斃命,龍方颶色才定下應風色的死期,就在今晚。

  而鹿希色、言滿霜等礙事之人,鬼使神差被應風色支開,則省去了一場列陣廝搏、勝負難料的喋血火並;其中調度的關鍵,恰在言滿霜身上。

  和應風色一樣,龍方颶色很早就留意起這名「女童」,猜測她隱藏了實力。應風色讓言滿霜拖住林江磬,抽身返回主屋救人,龍方卻把方病酒和戴禪關也引了過去,言滿霜獨鬥三刀,無暇兼顧奇宮眾人去向,間接使應風色死於同門的圍殺。

  龍大方料不到真能得手,直到師兄砸碎綠瓶,尚無半分實感,整個刺殺過程如著魔,旁人為其冷酷明快所懾,其實於他就像是行走於幻夢虛境,回神運日匕已搠入應風色腹間,其餘一片空白。此際記憶次第復甦,一時難辨真偽:他是恨應風色的,但有恨到非殺了他不可麼?便為交換利益,可那畢竟是師兄啊!微露苦笑,喃喃道:「這夢……也太離譜了。」

  然後才看到床前眥目吐舌、面孔扭曲的死體。

  錯愕不過一霎,由痙攣胃中猛衝上來的酸水,引發喉間劇搐,龍方颶色轉頭大嘔,短短「嘔」了一聲,穢物已從眼鼻蜂擁汩溢,嘔得他趴在圮牆邊,渾身顫抖,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我……嘔……殺了……嘔……」

  「沒事,沒事。乖。」羽羊神輕拍他的背脊,替青年順氣。「人都死了,後悔也來不及啦。開心點啊,不曉得龍使有沒有發現,這下他的點數可全歸你啦,殺人奪寶本就是降界掙點的不二法門。你在最後一輪降界才開了竅,也算可喜可賀。」

  好不容易平復,龍方颶色沒敢把背心交給羽羊神,趁著一掙起身勉力讓過,踉蹌倒退幾步,停在天火翼陽刀畔,探手便能握住。羽羊神目露嘉許,聳了聳肩:

  「喂喂,你幹嘛殺應風色?因為他搞了你的女人?且不說江露橙與你啥關係沒有,你可是連她也一併殺了……這算什麼?你做不了黃毛,又做不了舔狗,亂殺一氣,簡直是莫名其妙。」

  「筋……龍王……」

  「什麼?」羽羊神湊近。

  「……龍王筋。」龍方颶色緩過氣來,眉眼沉落,透出一股驍狠決絕。

  「連同換筋術,合計兩萬五千點,殺了他我才能湊得。你說這是最後的降界,獎勵還算不算數?」似乎答案不合心意,便要拔刀。

  羽羊神笑得險惡。「獎勵是基於規則才能存在,降界若在,獎懲便在。你瞧這會兒亂的,降界我是辦不下去啦,可不是故意坑你。」

  龍方颶色拔起翼陽刀,卻未指向頭戴羽羊盔的無賴漢,而是反覆端詳,片刻忽問:「沒有什麼幽窮九淵、龍皇降世,對吧?」

  「……對。」羽羊神的聲音明顯忍著笑。

  「使者也是假的,重點是被選作使者之人……你的目的,是龍庭山罷?鱗族不過是掩人耳目,只有奇宮弟子是真正的目標。你在山上必有內應,才能把人弄將出來……是了,你不信任那人。就算他能夠帶你入山,你也不敢信。那人想殺你,在護山大陣內他能辦到。

  「為不受制於人,你故意將『召羊令』的線索留於青雲繡卷,在降界得到神兵利器、奇珍異寶,殺人越貨也越發熟練的高階使者,會想把這些帶回現實。他們已經習慣聽從你的號令,依賴降界帶來的成就感,比另有心思的內應更靠譜。」這就是為什麼,青雲繡卷會出現在第一輪裡。

  那是釣出最強的使者苗子的「餌」。

  「聽著十分合理。」羽羊神笑起來。

  龍方颶色沉吟道:「所以你需要應……需要一個能在奇宮使得上力的人,而且需要你、不會背叛你,利益與你全無衝突,互利共生之人,帶你穿過四百年來牢不可破的護山四奇大陣,以達成目的。為此你甚至願意等待。」

  「都等四百年了,也不急在一時。」羽羊神誇張攤手。

  「眼下不辦降界,或因資源耗竭,但我以為更可能是被人盯上,再不宜大張旗鼓。你雖然很懊惱,可也沒別的辦法。」

  總算羽羊神略收戲謔,頭盔兩側裝飾的黑黝羊眼盯著龍方。或許是盔內那雙鋒銳的視線所致。

  「若如此,龍使可有什麼好建議?」

  「龍王筋,以及相應的醫術支援,包括夠好的大夫和術後養護。後續我還需要各種資源支持,包括兵器、武功、丹藥,與降界用的那些術法器物,當然不是一味索討,這都是能商量的,不致令你吃虧。」

  羽羊神微側著腦袋,似乎對他的獅子大開口饒富興致,嫌貨買貨,只等一個掏錢的理由。「你連我想幹什麼都不問,聽著就像胡吹大氣。你們經商世家做買賣,不至於這樣信口開河罷?」

  「就算我問,你也不會說。在我證明自己之前,你不會蠢到洩漏手裡最重要的牌,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龍方颶色道:「我只要成為你希望應風色成為的那個人,這筆買賣不用問細節,也能做得。」

  「我希望應風色做什麼?」羽羊神笑開了,聽著很是滿意。

  「做龍庭山之主,同他叔叔應無用一樣。」龍方抬起頭來:

  「現下我明白了。我能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