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零一折 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鹿韭丹快步走在迴廊間,一貫直挺的鵝頸背脊,突顯出那對玲瓏浮凸的飽滿雙峰,毋須攬鏡,她也知自己神采奕奕。

  女郎腰上是件滾銀邊的茜色錦緞訶子,下身的胭脂疊紗裙深濃沉艷,外披的大紅長褙子便綴了兩道黑底彩繡寬襟,遠看仍是一身火紅,只腰間銀帶和裙底乍現倏隱的白綢短靴,是鹿韭丹自己鍾愛的單品。

  她是為顯出一派掌門威儀才搭的褙子,以鹿韭丹的審美眼光,當知衣櫃裡任一件薄紗大袖都更美麗飄逸,要不她私心偏好的束袖短褐搭配褲靴,也頗能以颯烈襯陰柔,盡顯女子身段之美——這還是從主人身上學的,儘管主人自身似無所覺,對漂亮衣裳、梳妝髻發的興致遠比不上她們這些底下人。

  但迎仙觀眼下需要的不是這些。雖然她們已失去最柔媚迷人的那朵嬌花,並非不缺艷色。

  降界結束後的這三個多月,可謂是自鹿韭丹接掌玉霄派以來,最難熬的一段。

  鹿韭丹同冷月四刀的往來還只在檯面上,事後大清河派遣人探過口風,畢竟沒證據顯示玉霄派涉入四人的離奇失蹤,只能不了了之。

  但奇宮無論實力地位,都不是大清河派、冷月四刀可比。

  雖然西山使節團迅速與龍庭山達成默契,不動聲色地以替身瓜代質子,免去驛館內刀劍相向的窘迫危機,但指劍奇宮對燕無樓的失蹤斷不可能不加聞問,即使莊園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什麼也沒留下,暫時還沒有人把兩案聯想在一塊兒,然而燕無樓與媚世過從甚密,卻非無跡可尋。

  萬一那廝並未全聽媚世擺佈,在夏陽淵留下若干蛛絲馬跡,奇宮遲早要找上門來,討個說法。

  屆時就算跑得了,「玉霄派迎仙觀」的招牌再用不得,主人與胡姑娘多年的經營化作泡影,誰擔待得起?便為媚世,她也不能放任事態糜潰如斯。

  鹿韭丹已練習到能面不改色提起她,不讓人瞧出心旌搖動,直欲滴血,但媚世的面孔掠過心版的瞬間,仍教她久難平復,不得不駐足撫胸手扶簷柱,慢慢調勻呼吸。

  「這時候,數數兒是最好的。」

  胡媚世總是似笑非笑,說什麼都是雲淡風輕渾不著意,從她倆還混跡街頭、餓三餐飽一頓時便如此。難怪是她繼承了胡姑娘的名字身份,沒有人能比媚世扮得更空靈出塵,宛若原主。

  「數數兒最簡單。先從簡單的做起。」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你什麼時候能再拍拍我的肩,說夠了韭丹,數到這兒就好?

  「……掌門人好。」

  清脆的少女喉音將女郎喚回現實。鹿韭丹從容抬頭,見是兩名慈幼院的丫頭,卻從懸壺局的方向來。這些在院內長大的女孩,平日跟著弟子們幫忙打雜、照顧年幼的弟妹等,還沒有正式登堂傳功、領受花名,簡單說就是尚未決定將來要分配到哪裡的儲苗,也不忙著盤問,頷首微笑:

  「好,都挺精神。怎地不見其他人,只剩你們兩隻小貓?」

  她在迎仙觀向是少女們傾慕的偶像,有人敬佩掌門人武藝高強,深受鄰里鄉人敬重,定下了追隨倣傚的志向,也有純是欣羨、愛慕掌門人美貌的。

  少女們得她回打招呼,難抑雀躍,聽掌門人語出詼諧毫無架子,幸福得快要昏死過去,嘰嘰喳喳爭著說:「今兒蘇師叔升堂問診,都喊去幫忙啦。玉骨姐姐讓我們別待太久,還得回院裡幫忙做飯。」

  鹿韭丹噗哧一聲,趕緊抿住笑,見兩小瞠目結舌,一本正經道:「那還是聽玉骨姐姐的,吃飯最大。」衝她倆眨眨眼睛,這才邁步前行。身後爆出少女們的驚呼竊笑又急急抑住,麻雀似的歡快低語漸行漸遠,終不可聞。

  鹿韭丹明白小女孩的花花心思,媚世總嫌她不夠莊重,也縱容她偶一為之,當年她們瞧主人和胡姑娘就是這模樣。

  但蘇芳好——丫頭們口中的「蘇師叔」——也擺譜過了頭,鹿韭丹幾能想像她好不容易擺脫慈幼局,取代媚世坐於堂上,欣受求醫百姓簇擁呼告的那份得意,莫名地厭惡起來。

  蘇芳好原也是胡姑娘栽培的替身之一,但武功醫術、見識手腕與媚世差太遠,胡姑娘豈能容忍如此平庸無能的「半身」?而媚世和被栽培來扮主人的自己不同,一直都是最出類拔萃、形神兼備的「胡媚世」,就連與她競爭的對手也無話可說。

  鹿韭丹總想著她倆終要被拆散,主人會拔擢一名更合適的「鹿韭丹」與媚世搭檔,用以行走江湖,不料主人卻選了她。為此鹿韭丹願為主人死,就和媚世一樣。

  被淘汰的蘇芳好去了慈幼院,其搭檔白芳瑤則留在風花晚樓,如今也是獨當一面的「白姨」了,甚受胡姑娘倚重,非是蘇芳好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比。鹿韭丹一直以為白芳瑤最終會成為「鹿韭丹」。

  降界開啟之夜,玉霄派的九淵使正是在蘇芳好的眼皮底下被人弄走,無論驛館中的鹿韭丹,抑或莊園裡的胡媚世,都無法監控百里外的迎仙觀,這是誰的失職一目瞭然,根本無從抵賴。

  雖說以羽羊神之能,不該寄望蘇芳好能阻止陰謀家,事實上當她察覺有異,也立即飛報主人和胡姑娘,才能及時追索。但蘇芳好這般迫不及待取媚世而代之,逕以玉霄派的二把手自居,其人其行也夠令鹿韭丹噁心了。

  (你沒覺得自己有責任麼?對於那些個回不來的人——)

  心情沉重的鹿韭丹停下腳步,緩過氣來,伸手推開知客房的門扉。

  房內端坐的少女迅速起身行禮,沒有表情的絕美臉蛋瞧不出心思。少女身高不遜男子,俐落的梅色旅裝將窈窕修長的身形襯托得更出挑,肩寬腰窄,渾圓結實的筆直長腿尤其引人目光。

  鹿韭丹擠出微笑擺了擺手,拉開板桌對面的長凳坐下。這比對柳玉骨說「你坐罷」或「不必多禮」有效得多。

  果然姿容出眾的艷麗少女依著平日的習慣掀杯斟茶,雙手捧過,也跟著坐了下來,靜待掌門人的訓示。

  鹿韭丹轉著粗陶杯子並未就口,其實是還沒想好要同她說些什麼;胡亂應付幾句,囑咐她遠行早歸云云,心裡又過不去,氣氛遂陷入窒人的死寂中。

  柳玉骨是她收的頭一批弟子,兩人相差十歲,連稱姑姨都勉強,長姊幼妹或許更貼切些。胡姑娘從沒打算培養柳家姊妹做半身,實際上也不合適——除開身長不說,柳玉骨的容貌根本做不了任何人的影子;資賦平平,也非揚名武林的料,更別提那把又臭又硬的拗脾氣。

  這頭倔驢便拉進風花晚樓也做不了花魁,只會得罪客人,平添不必要的麻煩。

  對於要把心愛的大弟子送入降界,鹿韭丹曾試圖說服主人收回成命,說得主人都有些動搖,最後是胡姑娘拿定主意,至此再無轉圜。「她最有機會熬過去,」當時媚世勸住她,不讓找胡姑娘求情。「你要相信玉骨。」

  鹿韭丹迄今仍是處子,或因她是主人的半身,在這方面受到額外的禮遇,但她知媚世早已不是。關於女子胴體的種種銷魂妙處,是媚世手把手的教會了她,儘管如此,鹿韭丹從不敢問她經歷過什麼,也學著不去忌妒那些得以享用她身子的可恨男子。媚世未向胡姑娘再三求情,定有她的理由。

  芳華正茂的玉霄派掌門從回憶的漩流中浮起,放落陶杯,緩緩開口。

  「我們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說我能完全瞭解你的悲痛。玉蒸是好孩子,你帶她回故鄉去,落葉歸根,下輩子莫再漂泊無依,流轉於江湖之上。」柳玉骨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養頤家莊園毀於大火的那晚,玉霄派一共折損了三個人,除被羽羊神指為降界目標之一的「紫華癡客」胡媚世,還有擔任九淵使者的玉茗、柳玉蒸等兩名弟子。事後遍尋火場都沒找著三人屍體,也許是燒得不成人形,不知散碎於何處。

  倖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甦醒後全員伏地,自請死罪,說是在降界中殺傷二師傅,彼時雙方隱蔽身份,激戰間無暇言語,待發現鑄下大錯,二師傅已身受重傷,回天乏術。

  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戰中為燕無樓所殺,柳玉蒸則到眾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識前,都還跟著小隊一起行動,但主人與胡姑娘平明時搜索戰場,卻始終沒找著柳玉蒸,只能認為少女不幸罹難。

  以當夜戰況慘烈,連被譽為「風雲峽麒麟兒」、一路在降界過關斬將的應風色也力戰身亡,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儕中的後段,香消玉殞固然不幸,但其實並不令人意外。

  鹿韭丹聞報不敢大意,所幸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慮過的各種情況之內,好生安撫後,與蘇芳好分工合作,將眾姝分隔開來,一個一個單獨問話,判斷柳玉骨之言大致屬實,才回稟胡姑娘,靜待主人的裁示。

  數日後,少女們被帶到觀裡的密室——她們從不知自小生長的環境裡,竟有這麼個地方。等待她們的,是一名頭戴羽羊盔、身段玲瓏曼妙的紅衣女子,即使是最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與掌門人宛若一模印就,鹿韭丹與蘇芳好在此人之前,只能恭謹垂首,馴似綿羊。

  主人。這兩字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無須贅言闡釋。

  「一直以來辛苦你們了,起來罷。」羽羊盔中透出的聲音,與惡夢開場般的兌換之間所聞並無二致,語氣卻無半點相近之處,明顯非是自稱「羽羊神」的降界之主。

  「我受惡徒脅迫,不得不派你們進入降界,經歷煎熬折磨,這是我的無能。」

  蘇芳好微轉向前,翹著蘭指抱拳躬身,話頭接得分毫不差:「我等之命,俱是主人所賜,就算肝腦塗地,不過就是還了主人而已。子女報天地父母的恩情,豈非理所當然?」

  你就算肝腦塗地,對主人也毫無益處——鹿韭丹忍住冷笑的衝動,跟著轉身抱拳,做足樣子給少女們看。

  她們對刻薄碎嘴的「蘇師叔」未必有好感,但蘇芳好與鹿韭丹起碼這時是一邊的,兩人肩負著感染、浸透,最終說服弟子們,甘心為主人和胡姑娘效命的任務。萬一不幸失敗,就得把這些長歪的劣苗處理掉,以免遺患。

  玉霄派迎仙觀的設置,最初是穩定而有遠見的一著棋。

  只要花上十年的工夫,從鄉里和江湖雙管齊下,就能憑空創造出絕妙的掩護:

  這個門派的源流清清楚楚,絕非虛構,卻不會有突然上門要分一杯羹的不肖旁枝,無有宗門之累,遑論權爭;無論怎麼追索,都找不到它與風花晚樓有任何的關係,身家乾乾淨淨;而有了充足的銀錢支援,成東海一方名門大派,也就是遲早而已。

  為此,儘管鹿韭丹和胡媚世沒少灌輸弟子異於世俗的貞操觀念,卻無法從小洗腦,讓她們為主人不惜一命,誓死效忠。這是為了讓迎仙觀看上去更像個正常的武林門派,而不是風花晚樓的掩護或分支。

  羽羊神的橫空出世打亂了安排,胡姑娘雖未明言,但鹿韭丹和胡媚世都猜測那廝是循玉霄派找上門的,送入降界的人選不能和風花晚樓扯上關係,以免暴露主人根柢。思來想去,也只能犧牲這批弟子,造成眼前進退維谷的窘境。

  鹿韭丹連命都可以不要,殺掉朝夕相處、十年提攜的弟子又算得了什麼?但她們身上充滿了她和媚世共同創造的珍貴回憶,如果可以,鹿韭丹不想親手粉碎這一切。

  密室中除了此起彼落的粗息,還有若有似無的格格細響。那是柳玉骨捏緊拳頭的聲音。少女們的視線全集中到她身上,彷彿等玉骨拿主意,一如既往。

  主人轉過身來,緩緩拿下了羽羊盔,露出一張風韻猶存的美麗面孔,握住柳玉骨的手,撫著她蒼白手背上繃出的青絡,彷彿要將傷口撫平也似,哽咽道:「沒能保住你妹妹,是我的錯……」一時難言,只能握著她的手,兩人抱頭痛哭,少女們也都哭起來。

  危機解除得比鹿韭丹想像中更容易,但慶幸並沒有持續太久,創痛一直都在,困難的還在後頭。

  胡姑娘安排了幾撥人,在養頤家的餘燼間翻足三個月,始終沒找到三姝之屍,理智上眾人都明白:是時候放下執著,繼續往前走了。數日前柳玉骨來向她稟報,說想回石溪縣一趟,帶妹妹玉蒸歸葬她倆出生的芰後村,鹿韭丹當場應承下來,稟明胡姑娘時,也未因擅作主張受責難。

  柳玉骨預定今日動身,簡單的行囊和以棉布劍衣裹起的雙劍置於房內角落,少女沒驚動旁人,只因掌門人囑咐她行前一晤,師徒倆才約在知客房裡,以陶盞粗茶餞行。

  「再讓我瞧一眼玉蒸,」鹿韭丹低聲道:「我同她說最後幾句話。」

  柳玉骨依言解下腰封,從暗袋裡取出一隻小布包,打開裡外數重,露出一束頭發來。

  柳玉蒸首度自降界生還,便將及腰的烏溜秀髮,剪到背心肩胛的長度,與其說是因應降界召喚,更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借此明志。剪下的頭髮捨不得扔,逕以絲帶束好,小心收在抽屜深處,被姐姐用來代替遺體,送回芰後村安葬。

  鹿韭丹伸指欲撫,半天卻落不下手,彷彿縐抽間擱的不是髮束,而是剛褪紅的半截灰炭,躊躇片刻,又一層一層包了回去,抽手垂於桌底;靜默良久,啞聲道:「你帶海棠一塊去。南元郡路途遙遠,兩個人也好相互照應。」

  始終垂斂眼簾的柳玉骨,突然有了反應,抬頭微露詫異:「那人……不用盯梢了麼?」鹿韭丹輕咳兩聲,聲音神情恢復寧定,嘴角微揚:

  「你盯了他大半個月,那廝除卻客棧飲酒,幹過別的沒有?」

  柳玉骨一怔,微露笑容,小小的知客房像開了滿屋子的花,連空氣都能嗅得人醉。「那倒是。他飲下的酒漿夠撐死幾頭大牯牛的,偏就撐他不死。」師徒相對一笑,鹿韭丹從腰裡取出幾枚金葉塞給她。

  「別讓海棠回來收拾了,缺什麼市集上買。你倆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那盯梢的目標不動則矣,動起來只能說是神出鬼沒,輪值盯人的玉霄派弟子不僅衣劍備便,隨時都能出手,隨身還帶食水乾糧,以應不時之需。柳玉骨盯到今兒天亮前,才讓海棠給替回來,向掌門人報告後整理行裝,也就一個多時辰前的事。

  柳玉骨默默收起金葉,紮好腰封,肩囊提劍,對著師傅長揖到地,轉身推門而出。

  鹿韭丹一直坐著,試圖從她修長的身影中看出妹妹的樣子,可惜兩姊妹身量雖似,氣質、動作就沒點雷同,柳玉骨怎麼看都是柳玉骨,與溫順的圓臉少女完完全全兩個樣,不如那束頭髮思人。

  回過神時,鹿韭丹才發現腮邊掛著一點淚珠,隨手抹去,直坐到心氣平和了,才離開知客房。

  她安排蘇芳好今日在懸壺局坐堂是有原因的。

  偌大的觀裡沒什麼人,全喊去懸壺局充排場了,紅衣颯爽的窈窕女郎就這麼從後門走出去,在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小巷裡三轉五繞,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前,輕叩暗號,內閂嚓的一聲滑脫,拉開僅容側身的小縫。

  這屋子看似破爛,四面全是磚牆,梁椽結實、基礎穩固,若說地底挖有幾條密道,鹿韭丹也毫不意外。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屋內僅有一人。

  「姑娘安好。」女郎恭謹欠身。主人雖是眾人之天,連胡姑娘也是忠心耿耿追隨,萬事莫不以主人為念,其實大家都知道:主人比胡姑娘好說話多了,喜怒都在臉上,又不糾結細瑣,眾人心裡對主人是敬愛大於懼怕。真正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胡姑娘。

  她甚至都不姓胡,就像主人的名字也不叫「鹿韭丹」。

  鹿韭是牡丹的別名,媚世則是蘭花的雅稱,玉霄派門下以花卉為名的傳統,恰恰來自於此,不過就是這兩位尊上的化名罷了,絕非是她們原本的名字。

  在鹿韭丹印象裡,主人和胡姑娘永遠是一起出現的,誰也離不開誰。她們之間不是媚世與她的那種關係,這點鹿韭丹日積月累觀察下來,有七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更親密則是毫無疑問的。胡姑娘從不喊「主人」,只稱「小姐」,她猜想胡姑娘應是主人的貼身侍女,也可能是庶出的姊妹。

  就像這幢位於城中陋巷裡的會面地點,她跟隨主人多年,竟也是頭一回知曉,胡姑娘單獨出現在這裡,本身就透著蹊蹺。

  胡姑娘是不寒暄的,但或許是教養良好的緣故,她的單刀直入從不令人覺得不快,不致本能生出抗拒。

  儘管鹿韭丹意識到這點,卻無從破解,不管胡姑娘問什麼、怎麼問,她就是討厭不起來,彷彿是同知心的姐姐聊天,原本的謹小慎微在紫衫女子開口瞬間便煙消霧散,比著魔還可怕。

  「玉骨動身了麼?」

  「我讓她帶海棠去了,都按姑娘吩咐。」

  閒坐於暗影中的白皙麗人一笑,微帶幽藍的雪肌更勝玉脂,清冷無汗,渾不似人間應有。媚世也很美,一坐到此人身畔,原本脫俗的女郎頓成野鳧番鴨,說不出的支絀庸俗力不從心,所有的努力倣傚都令人心生憐憫,不忍直視。

  這就是天仙與凡人的差別罷?鹿韭丹忍不住想。胡姑娘的白是她從未見過的,非脂非乳,不似象牙美玉,滑如絲綢卻又更加通透,更重要的是瞧著全不像皮肉,無半分血色。

  鹿韭丹平生所見,最接近胡姑娘肌膚色澤之物,是一枚鑲在銀戒上、鴿蛋大小的無色寶石,如珍珠般浮挹著五色虹彩,半銀半白、似透非透,她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珠寶。胡姑娘將戒子給了媚世。

  「這叫蛋白石,據說來自域外,又叫『樹化玉』。」媚世告訴她:

  「胡姑娘說了,這種石頭成於禽獸草木的遺骸中,沉入地底之後,須經千年萬年的歲月方可得之。白色是最珍稀的,這是骨骸之色,不為外物所侵,依舊維持曝屍時的純淨。看著像是通透的,其實你看不透它,這是古老歲月的顏色,是埋藏最沉的砂礫最後的模樣。」這種空靈的說法本身就挺胡姑娘的,果然媚世戴上之後,似乎又更像本尊了些。

  柳玉骨對三人之死的交代,是大有問題的,胡姑娘一聽就明白,為何分開訊問時,所有人的自白居然能兜攏,明明少女們並沒有串供的機會。

  「難道……是在降界裡先套好的說法?」這是鹿韭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胡姑娘柔柔地笑了。「萬事皆有可能。只是這個可能性對比其他,恐怕是要小些。」鹿韭丹俏臉微紅,乖乖垂手聽訓。

  鹿韭丹等口中的「胡姑娘」,自是在梁燕貞身畔輔佐她的憐姑娘憐清淺了。

  養頤家一案茲事體大,越過「兔神」的轄權、被劫入降界的玉霄派九淵使共計七名,除下落不明的柳玉蒸和玉茗外,五人被梁、憐救回迎仙觀,尋獲的地點就在泠水亭畔。從亭階外拖到飛崖邊的殘存血跡推斷,現場至少還有一名傷者,受的傷足堪致命,極可能就是胡媚世。

  五人甦醒後,柳玉骨當場做了簡單的口頭報告,這當然也在憐清淺的沙盤推演中,鹿韭丹於是打斷她不讓細說,按計劃分開盤問,五人的說詞大抵相符,雖有若幹不甚清晰的微小矛盾,這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

  鹿韭丹從懂事起便混跡江湖,見多了郎中的騙人把式,深知「太過完美的說帖肯定是假」。身在混亂的戰局中,冒著生命危險與人廝殺、血脈賁張之際,決計不能洞見觀瞻,絲毫無漏。

  鹿韭丹並非盲目地相信弟子,才做出判真的結論。但在與梁燕貞、憐清淺主僕三人密談的書齋裡,憐姑娘卻果斷地否定了她的看法,認為五人串供欺瞞,必有隱情。

  「你讓玉骨先說了,這是頭一錯。」憐清淺知她是服理的,也不拐彎抹角,含笑道:「不怪你,你心急著想知道媚世怎麼了,才教她逮著了機會。芳好能力遠不如你,但無此牽掛,當能心無旁騖執行,沒準丫頭們便要露出破綻。

  「玉骨的謊說得很糟,所以拋出最重要的關竅,讓其他人替她圓。也就是說,她的簡述多數是事實,只動了其中一兩處,左右聽了就照這個來圓謊,即便略有出入,也是合理的模糊。」

  關於胡媚世和玉茗之死——恐怕她便是竄改了這兩處。

  柳玉骨絕不會對妹妹下手,從歸來後的失魂落魄推斷,玉蒸不管是死或失蹤,皆非柳玉骨所為。

  這套串供的手法極為精巧,是依據眾姝以柳玉骨馬首是瞻的習慣所設計,便是在迎仙觀的師長面前使將出來,鹿韭丹等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她們平常就是這樣。說是如此,卻不是臨場發揮就能用得好,須經反覆練習,歷時而得。她們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才練好了這樣的技巧?

  憐清淺不欲打草驚蛇,卻巧作安排,讓「主人」無預警地現身與五人見面,看似懷柔招撫,實則推進柳玉骨等人的涉入程度,催促她們加速陰謀的腳步——倘若有的話。

  戴著羽羊盔的,是名叫羊余容的風花晚樓朝奉,最初是給梁燕貞梳頭的,年紀還大著梁小姐幾歲,其人勤功巧慧,成年才學武卻練成一身高明的內外功夫,也是最先供主人汲取功力的自願者之一。後在憐姑娘的指導下,負責鑽研和傳授天予神功,極罕對外露面,樓中地位甚高,都管叫「羊嬤嬤」或「羊夫人」。

  羊余容與柳玉骨等人見面之後,鹿韭丹便派給柳玉骨新任務,讓她去盯梢「那人」,目的是為她製造放風的機會,測試會追索「主人」否。羊余容在執夷城內另有私宅,也是風花晚樓的據點之一,周圍布下天羅地網,若柳玉骨膽敢踩探,立時人贓俱獲,無從抵賴。

  起初鹿韭丹不無忐忑,但盯梢迄今兩月有餘,其間羊余容至少來過兩次,柳玉骨卻沒有任何出格的行動,鹿韭丹慢慢覺得:興許是姑娘多心了,玉骨脾氣雖倔,卻非不念師恩的背骨之人,她會急著向自己稟報,更可能是深知兩位師傅的親密無間,將心比心,兼且愧疚難當所致。

  此時此刻,在這陌生的密會地點,「胡姑娘」便再問她一次,鹿韭丹仍會為徒兒辯駁,這不是苟徇私情,而是有理有據。

  鹿韭丹就是這麼好懂。憐清淺將她的心思看在眼裡,嫣然睇眄:

  「還覺我冤枉了她?」鹿韭丹抬眸直視:「姑娘是不會犯錯的,就是太不信人了。」即使極力抑制,仍氣鼓鼓如松鼠般,至多是頭自以為克制的小母松鼠。

  憐清淺噗哧一聲,握她的手輕輕撫摩,嘖聲湊近:

  「這麼大的人了,還撒嬌呢。」鹿韭丹便有滿身刺,也被酥膩涼滑的小手摸軟了,只剩下一絲不甘,咕噥道:「我哪有?是主人說的。她說姑娘決計不會犯錯,有時看似偏激,也只是太不信人而已,沒有惡意。」

  憐清淺誇張地一揚眉,還未作勢,已先笑場。鹿韭丹也笑起來。

  「我很希望你是對的,你看人一向很準。」憐清淺收了笑聲,面上仍帶淺笑:

  「關於那人的動向,玉骨丫頭怎麼說的?」

  鹿韭丹精神略一振,搖頭道:「成天賴在客棧裡,除了喝酒啥也沒幹。」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頭,是柳玉骨今晨與海棠交接後,回觀上繳的報告,稚拙的字跡寫著三天來的觀察記錄,細緻到「離房出恭,廊遇掌櫃,茅房前調戲幫傭顏李氏」的程度,卻連一面也寫不滿,酒埕進出的次數還比人多。

  憐清淺反覆看了幾遍,擱下紙箋,生生忍住一聲歎息,抬望女郎。

  「關於那人,上頭寫的倒是沒錯,他一步也沒離開過客棧。但玉骨丫頭沒說的是:三天前晌午,有名女子來見了他,之後他才開始喝的悶酒,約莫是哀悼熟人之死,借酒澆愁。」

  鹿韭丹嬌軀一震,血色迅速自面上消褪。「誰……為何……不會……」一時無語,秀額上微見汗漬。胡姑娘從不騙人的,聰明到不屑說謊,只要有一絲絲的不確定,就不會把話說死;她能說到這個份上,玉骨的嫌疑就是板上釘釘,正式成為罪愆。

  而她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憐清淺就為這刻才握的手,柔荑略緊,彷彿這樣就能支撐住她,柔聲續道:

  「那女子你不認識,但玉骨肯定認得她,她們在降界並肩作戰,出生入死,便化成灰玉骨也能認出來。就姑且稱她作水豕神的使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