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為阻韓雪色奪馬,羽羊神出鞭偷襲,豈料言滿霜劍及履及,幾乎在同時躍入場中,索長近兩丈的流星照準羽羊盔而去,勁風之沉,怕能將腦子蕩成豆腐花。
羽羊神不敢不避,失衡之際兀自逞兇,揚鞭打塌半邊馬臀,所幸應風色早有準備,一氣解開三匹馬,折一存二,就此揚長而去。
羽羊神「嘖」的一彈舌,巨蹄交錯間,反足的膝蓋側向一折,如柳條般借力彈回,揮鞭纏住滿霜的流星索,反向一拖,只聽一陣屧屧異響,如蟲振翅,系圓錘的長索應聲寸斷,流星「啪!」墜落地面,頓成死物。
原來他這條杯口粗細的逆龍鞭,一側綴滿密密交疊的細小鱗片,就算纏的是精鋼刀劍,拖曳間也能將鋒刃刮成花。滿霜失了兵刃,不退反進,衝入鞭圍的同時信手一撈,自地面抄起一柄染血蘭鋒,自是扮作兔神的鹿韭丹、倚之重傷葉藏柯的擬春劍。
嬌小的女郎奔行如電,矯若羌麂之屬的山嶺蹄獸,在滿地屍首和飛旋的逆龍鞭圈間左竄右閃、足不沾地,竟無一霎停頓,轉眼欺至,踮足一躍,揮劍朝羽羊神胸膛砍落!
兩人的距離不容劍臂平伸,更顯出身高懸殊,滿霜拔地數尺,發頂尚未能與羊角等高,在半人半獸的獰驅前,簡直不比一頭貓大上多少,瞧著絕不是能撼動巨獸的模樣。
但眾人皆知:此際怕是羽羊神更不妙,長兵一旦被突入內圍,直與空手無異,今夜在庵前的每一戰無不印證了這個道理,而沒有一樣兵器的攻擊半徑長過羽羊神的逆鱗鞭,更沒有誰能比滿霜更迅捷也更致命——
青芒疾閃,擬春劍「鏗!」止於漆黑的猩掌間,被五枚彎鉤似的喙形骨甲牢牢箝住,形勢急轉直下,半空中的嬌小女郎頓成活靶,就算棄劍後躍,沒有足夠的借力點,也未必能脫出猩臂的攻擊範疇!
「……滿霜!」鹿希色按劍躍出,但戰團在數丈外,恁誰也來不及救,她沒做好忒快便折損己方首席戰力的準備。羽羊神甚至還未利用連心珠的罩門。
而驚人的反轉便在一霎間發生。
羽羊神箝住擬春劍,右手正欲捅她個對穿,眼前突然迸出刺目寒光,鏗鏗鏗的削擊聲不絕於耳,旋即頭、胸、腹間激痛難忍,像被生生剝下一層皮肉,疼得他雙臂亂格猶不能止;心底忽掠過一絲不祥,及時疊掌,被由下往上的一記呼嘯腿刀蹴得肘臂內縮,手背重重撞上頭盔下頷,若再慢些許,被這一腳踢個正著,羽羊盔非要脫首飛去不可。
他踉蹌斜倒,反足膝部的側折關節再度穩住體勢,藉著內藏的螺旋鋼圈彈回,料女郎半空中一陣亂劍砍削之後、又借墜勢勾腿反蹴,就算有第二丹田也已力竭,此際便如一隻失懸沙包,除了乖乖墜地,再做不了什麼。正欲起腳,餘光見塵沙中凝出一點璀耀劍芒,哪裡是「沙包」該有的樣子?急改蹴人為蹴地,機簧韌勁之所至,獸軀向後躍出,而女郎又至。
(他媽的……怎地這般棘手!)
玉未明號稱「三絕」,以槍、劍、流星享譽江湖,但武林中最不缺的就是過譽之輩,如連雲社名震兩湖,但真正的硬點子也只有洛乘天和忽傾城,羽羊神到得此刻,才驚覺一直以來小瞧了她。
反足膝關的機簧設置巧妙,讓他較常人更易保持平衡,但這個優勢轉瞬間即被言滿霜粉碎,女郎沒等他站穩便欺進臂圍,青芒竄閃,快劍全往他身下招呼,顯然不純是因為身高差距所致,而是意在摧毀膝部的機關。
「可惡,該死的賤婢!」
羽羊神雙掌翻飛,全仗精鋼鍛造的彎鉤骨甲抵擋,不幸擬春劍與他身上的裝備系出同源,韌銳並未稍遜,邵鹹尊那廝在鑄造自家作品時明顯更捨得用料,骨甲被削得碎屑四濺,漸不成形,闊劍卻沒缺上半角。
羽羊神沒想過會被一名嬌小的對手壓制如斯,玉未明除快劍連擊外,砍、劈、剁、抹一應俱全,連劍柄劍首都能作攻擊之用,使的已不能說是刀招或劍法,是活用器械的各部位,務求每一動皆造成傷害。
葉藏柯若是力量運使的極致,那她便是完美技巧的化身。
羽羊神幾乎是以身體接下了後半段的所有招式,若非有羽羊裝的防護力,早已體無完膚,化成一團血人;頭盔和鎖子甲能擋劍刃,卻無法化消刃上所附勁力,照這樣砍斬下去,羽羊神很快就會被震死在閉鎖嚴密的鎧甲裡。
怎麼……怎麼可以死在這裡?吾豈麼能死在個娃娃手中!
狼狽後退的半神羊蹄一頓,十指骨爪勁射而出,掌中同時爆出大蓬腥臭血霧,啪嚓啪嚓一陣翻蓋也似的機簧細響,霧中寒星點點,穿紅而出,颼颼聲不絕於耳,也不知是從身軀哪處或哪幾處射出無數細小暗器,幾乎涵蓋身前成片的扇形角度,便有數人齊齊圍上,也盡都射死了。
言滿霜著地一撐,側滾開來,本欲伺機鑽進他身側空門,「劈啪!」一聲勁風飆響,細索如青竹絲般捲出血霧,不知羽羊神從何處變出,女郎恐纏鬥下去肌膚沾上毒霧,這才退了開來。
她起先居高臨下的那一砍,是為測試這套裝束的防護範圍,果然猩手並非是塗黑人掌、裹以毛皮的陽春打扮,甚至不是戴上手套這麼簡單,至少有外部偽裝、防護鎖甲、緩衝內襯等三層;從後頭能噴出毒霧,讓相當於指甲部位的骨甲射出,肯定有第四第五,乃至更多層的繁複設置。
到這種程度已不是手套了,必是假肢才能辦到。
言滿霜在各地遊歷踢館時,見過以類似的雜耍技藝跳大神:受托扮神祇遊行的藝人踩著高蹺,戴上竹編骨架、外覆彩布的「神軀」,普通身形的男子搖身一變,頓成身長八九尺高的現世龍神。
身材變高,手掌若不跟著變大,瞧著只覺畸零可笑,毫無威風可延,便以竹籠糊紙做成龍爪巨靈掌,內藏木桿操縱,用縮小牛軛似的半環將木桿連在操縱者的指掌上,也有用絲線的。如此一來,扮神者在行進間也能控制假手屈伸,瞧著像真的一樣,這也被歸類在傀儡術的範疇。
這套「羽羊裝」應是相似原理,只是製作更精巧,最令人駭異處,在於羽羊神竟是「隔」著這樣的機制運使兵器。此人若非是瘋子,便是對這門扮大神的傀藝執著到近乎瘋魔,費盡心思鑽研浸淫,單論技巧,堪稱爐火純青,已臻化境,當世未必能找出第二個人來。
和一具跳大儺用的裝神傀儡比鬥,就算贏了心裡也不舒坦。
言滿霜倒縱回階上,落地的模樣如一頭輕盈的百靈鳥,擬春劍往青石階一摜,三指劍刃不住嗡嗡顫搖。
庵內眾人除在偏廂的莫家母女和儲之沁走不開,就連梁燕貞、憐清淺亦出得庵門。階下抱著鹿韭丹屍身的胡媚世,十三神龍中還活著的忽傾城、無葉和尚全都轉過頭來,誰也不想錯過此戰的結果。
血霧消散,月下羽羊神依舊佝僂著背,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破破爛爛,原本看著是毛皮肌膚的地方被利劍削得千瘡百孔,露出底下的鎖子甲和皮革襯裡,盔上更被砍出數道劍痕,隱約可見其下的眉眼之類。
那雙黑毛猩猩似的長臂,只餘左側完好,右臂齊肘而失,露出其中一條蒼白瘦削、明顯短得多的人手,尺寸倒是普通短長,被獸軀襯得益發細小;五指修長,蓄著略尖的指甲,雖是男子之手,瞧著卻甚是陰柔。
蒼白的枯掌裡握著只比玉筷稍粗的暗青鞭柄,柄略長於四寸,或因如此才能藏入傀儡裝之內。
若應風色在場,就會發現此柄與「青雲繡卷」的玉軸一模一樣,很可能是同樣的東西,看來羽羊神的確恪守「遊戲」的公平性,投於降界的繡卷不但是獎勵、藏著給破解之人看的訊息,同時也暗示了他的身份,如淚血鳳奩之於馬長聲。
除了心裡有底的言滿霜,餘人多是瞠目結舌,先前彷彿從怪譚中走出的妖怪,連在月下都瞧不出破綻、只能來自於幽窮九淵的降界之主,此際就是個戲法穿幫、光環盡失的落魄藝人,令人不忍心發出噓聲。
羽羊神雖能勉強站穩,也僅止於下半身。
他的肩頭不住起伏,明顯還未調勻氣息;握鞭之手微顫,不知是懾於「三絕」的武藝,抑或內傷所致。以言滿霜的修為和擬春劍之銳,要劈開鎖子甲應非難事,但羽羊神渾身幾無外傷,自非女郎刻意留手,怕她使的全是潛勁,勁力透甲而入,真正的目標是經脈臟腑。
「……不是你。」言滿霜微瞇杏眸,喃喃道。
「你說什……呃啊!」羽羊神以手掩口,鮮血溢出指縫,身子又矮了小半截,劇顫不止,瞎子都瞧得出他內傷沉重。而這本能捂嘴的動作,使的仍是套了傀儡假手的猩臂。
言滿霜本還存一絲僥倖,寄望他卸下傀儡裝後,武功能更上層樓,至此已不必再想。
梁燕貞與馬長聲雖也披甲,起碼還是衣服的概念,不會被覆腋肘等關節處,以免影響武功。但在羽羊神身上早沒有這樣的限制,連假肢的指掌都以機關操縱,羊蹄反足肯定也是高蹺一類,這都不是說脫就能脫掉的,恐怕穿著時也須有專用的支架等,甚或需要旁人協助,代表他沒有「臨陣褪去傀儡裝」的選項。也就是說解裝之後,他很可能不會更強。
結合其人操作之靈活,以及那股彷彿天生如此的自然和生物感,似也能佐證這一點。
這廝在羽羊神的傀儡裝裡更自在。
對他來說,人形極可能才是偽裝,不得不拿出虛假的一面才得勉強維繫,只有穿進傀儡裝時,才能做回自己。
剝除這層「真我」的言滿霜徹底激怒了他,羽羊神掏出一隻小小的金匣,將內藏龍眼大小的暗紅藥丸嚼碎嚥下,隨手將金匣扔給不遠處坐地調息的忽傾城。
「喂喂,垃圾別隨地亂扔啊,好沒公德心。」但怎麼看金匣都是扔給自己的,忽傾城一把抄住,隨口笑罵著,仍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輕佻神氣。
「匣裡有這枚『乾坤鴻羽丹』的煉製法門,姑且算是前訂。」
「條件是打敗這位漂亮的小妹子姐姐麼?聽起來好划算啊。」忽傾城三兩下挖開內襯,攤開內藏一張形似符菉的數疊黃紙。「哇靠,這煉法……真的假的?太變態了吧,我可是好人啊。」
「馬長聲服用此丹之前,根基還不如你。」羽羊盔內的竹簧似是被言滿霜打壞了,他原本的聲音即使被頭盔悶捂,聽來仍是陰惻惻的略顯尖亢;分明是男子的嗓音,卻覺無比陰柔,不像男子。「而他沒有得到正確的服用指示,否則效用當不只如此。你的劍法遇著瓶頸了罷?野路子出身,終究卡在內力這一關上。」
忽傾城笑道:「懂了,閣下要賣的,就是這個正確的服用之法罷?是現場示範嗎,好有趣啊。但這玩意我聽都沒聽過,黃紙裡寫的煉法也太嚇人了,老實說你搞花樣我也難辨真假,讓我出手替你賣命,未免太難。這回我看就先不要唄,有機會再與閣下談生意啊。」
「有無效果,一刻後便知分曉。忘了告訴你,鴻羽丹不限服用的次數,但間隔同樣也講門道的。」羽羊神就地坐下,盤折的部位果然在膝部之上,看來羊蹄反足真是踩高蹺一類,這下是不演了;盔頂忽冒出絲絲熱氣,裂開的護面縫裡隱約透出紅芒,詭秘重重。
只有九淵使者們注意到,他不再以「吾」自稱,口吻也無前度之輕佻,甚至有些嚴肅冷峻,官威甚大,純以措辭口氣來看,倒像忽傾城才是正牌羽羊神。
「還有,你毋須打敗她,也不可能打敗她,只要撐足一刻即可。我對你並沒有更高的期待。」
忽傾城劍眉一軒,霍然轉至的視線凌厲如劍,聽著像是在笑,但狼一般的冷銳眸中卻無笑意。「話說得忒難聽,還指望我幫你?」
「因為『三絕』玉未明,不是你此前打敗的那些個破銅爛鐵,是真正能讓你名震東海、躋身頂尖高手之列的狠辣角色。」羽羊神陰惻惻地一笑,在全心運功化消丹力前,只淡淡說道:「就算唬住了世上所有人,難道你午夜夢迴之際,沒有懷疑過自己到底夠不夠格?你的快劍排名有沒有摻水,這人能給你答案。」
忽傾城大笑起身,提著雙手帶長劍與左手長匕鏗啷啷一錯,轉頭笑對言滿霜:「漂亮的小妹子姐姐,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看來只能得罪啦。」言滿霜拔出擬春劍,隨手挽了個劍花,權作熱身,俯視男子的杏眸裡波瀾不興,彷彿瞧的是條蛆。
應風色領阿妍和簡豫穿過後院時,整座無乘庵悄靜得有些超乎預期。
無乘庵雖不大,好歹也有前後三進,第三進「韓雪色」從未進來過,反正沿簷廊走就一條路,沒必要多作停留,忽聽阿妍驚呼:「那……那是什麼……」最末一個「人」字吐之不出,微一踉蹌,應風色趕緊停步摟住——這張王牌至關重要,可不能隨便傷著。
投映於隔院西廂的窗紙之上,是一具斜長坐影,便算上投影拉長的效果,也能瞧出此人枯瘦,頗有幾分覆皮髑髏的味道,難怪一向膽大的阿妍徑往「鬼」的方向聯想。
「是人,不是鬼。」簡豫淡道:「不信你瞧。」繡鞋尖一點,一個起落間便掠至西廂房,也沒瞧清是伸手或起腳,房門「砰」的一聲應勢而開!
應風色拉著阿妍根本追她不上,喊都不及喊,匆匆奔上廊階,赫見房中繡窗朝外大敞,一名瘦削的老者憑欄望月,睡亂的灰髮垂覆額面,單衣鬆開的襟口之間胸肋嶙峋,肌膚鬆弛;老態雖淒涼,聞聲卻轉過一張端正清的長臉,眸光清潤,笑意從容,可想見年輕時曾風靡無數女子,竟是魚休同。
他隨儲之沁遷至無乘庵,深居簡出,應風色來此寥寥,沒有機會見到,此際遇上,脫口道:「掌教真人……天君安好,小子有僭了。」將簡豫拉回身畔。少女察覺他的警繃戒備,不禁瞥了他一眼,所幸並未問「你是不是要同他打架」。
應風色的緊張不是沒有理由的。在疑似羽羊神真身的四個條件——龍方認識、地位尊隆、山上有親,及擅使鞭索——裡,唯二符合三項者,只有劍塚副台丞顧挽松,與曾任觀海天門掌教的魚休同。
莫婷雖再三保證魚休同的身體,已無動武的能耐,但陰謀家未必會親自下場弄髒手,莫婷也是在表明絕不會大意輕忽、必謹慎應對,不忘此人尚有嫌疑之下,應風色才讓她繼續為老人治療。
魚休同望了他一眼,似無應風色想像中遲鈍,適才聞聲回頭也是即時反應,青年不由得提高警戒。「小友似是認得我啊,我卻眼生得緊。你們是之沁的朋友?」
應風色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卻聽魚休同怡然道:「別告訴之沁我醒了啊,免得她操心。我再看會兒月亮就睡,你們把門帶上行了。」
應風色只覺說不出的怪,但直覺他與庵前的戰鬥……不,該說是與所有人都沒有交集,被孤零零留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最親近的儲之沁無論如何愛戴,再怎麼無怨無尤照拂,卻無法理解他痛苦的根源;試圖走進他心裡的莫婷,也非是他選擇敞開心房的對象。他根本沒得選。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為何莫婷不以為魚休同是羽羊神。他推著雙姝出了房門,躬身道:「知道了。天君早些休息,小子告退。」
「……大桐山那晚的月亮,也是這模樣。」魚休同喃喃道:「天人交感,三才呼應,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只是人智有限,瞧不明白罷了。癡魚、癡愚,休去歇去!哈哈哈哈!」轉頭望月,不再言語。
阿妍小聲道:「他……到底在說什麼?」應風色搖頭掩門,忙領她二人到前進偏間。莫婷已將葉藏柯腹腔內的創口大致縫合,苦無器具輸血,金針截流之法已至極限,不得不閉鎖腹部,以免葉藏柯失血而死;以她的原則,是不會和陌生人聯手施救,但應風色願為簡豫擔保,眼下情況危急,也只能從權,讓簡豫入內施藥。
「鯉沉龍淵」的效果連莫執一都瞠目結舌,斷臂迅速恢復活性,女神醫把握時間萃取毒源,對合解毒;另一頭葉藏柯得「鯉沉龍淵」之助,急遽減弱的生命跡象竟漸趨穩定,後續就只剩下縫合外部的收尾工作。
房中正忙成一團,一人大袖飄飄,泠若御風,足不沾地似的行過廊廡,逕往庵外行去,儲之沁百忙中一瞥,失聲道:「師……師父!您要去哪兒?」慌慌張張解了面巾裙兜,趿鞋追去,卻始終差了一兩步之遙,伸手竟構之不著。
應風色心覺有異,橫豎他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將簡豫留於偏間救人,拉著阿妍也追過去。阿妍一路見了先將母親送回屋內歇息、去而復返的洛雪晴,又見得鹿希色、梁燕貞、憐清淺等,心裡咕噥:「……怎地全是女子?」她自知美貌,不是會輕易吃醋的性子,但宅裡全是美女,型款各不相同,怕不能花了眼似,阿雪平日居然是住在這種女人窩裡!這可怎麼得了?
場中的戰鬥,這時也到了頭。忽傾城大劍碎裂,剩下光禿禿的劍柄,攢著長匕低吼著撲上前去,卻非徒逞蠻勇,水蛇般迂迴彎繞的行進路線甚惑人眼;奔行間踢起飛沙卷塵,身形沒入其中,怕再穿出之時,便要以絕招取命!
應風色不知他為何與滿霜廝殺起來,也未目睹忽傾城快劍出盡,一一被言滿霜破解的過程,「湖陰第二名劍」和「東海快劍第三」的名頭可說是稀碎一地,忽傾城瞧著沉著,實已無路可走,這種乍看理智的瘋狂才是最要命。
言滿霜終於擺出稍微認真一點的應戰姿態,驀聽一聲虎吼,漫天塵沙忽地向內一縮,繼而青芒炸碎,方圓三丈之內諸物齊飛,無不四分五裂,轟爆之威幾乎夷平地面,然而,那勁力擴散的模樣卻非眾人初見,只是前度的威力遠遠不及於此,赫然便是觀海天門鞭索一脈的鎮脈絕學!
「這是……『玉梢金翅引龍媒』!」
才到門邊的儲之沁猛遭勁風刮卷,幾乎立足不住,掩面踉蹌;好不容易風沙吹散,見師父怔怔立於階頂,形單影隻,彷彿遇風即散,趕緊上前要將他老人家扶回庵內,小手卻被老人輕輕撫住。
言滿霜背對庵門,拄劍於地,她在勁力轟至的瞬間奮力後躍,足不點地飛越近兩丈,卻仍快不過真氣炸開,千鈞一髮之際擰腰回身,頓落地面,擬春劍使如驟雨狂風,硬生生擋下餘波。
忽傾城就沒這麼幸運了,即使在察覺的瞬間猛然側轉,試圖脫出鞭勁的範疇,仍是慢了一步,整個左半身被旋攪而入之後才又轟震而出,著地時已呈一灘爛泥似的血糰子,忍痛以右半邊的手腳挪退,不住骨碌碌冒著血的胸膛抽搐起伏,雖是意志力驚人,但其實已至冥府的大門前,翻個身便即解脫。
「你……小人……未至一……一刻……」
「是麼?可見效果多好,絕不坑你啊!」提著暗青鞭柄的獸形半神踏出塵霧,不知是錯覺否,總覺羊角盔上開綻的刀劍縫中紅光隱隱,吐氣開聲之時似有磁震,雖還是那個陰柔的嗓音,氣勢卻截然不同。
「乾坤鴻羽丹」之名連遊歷各方的言滿霜都沒聽過,但世上肯定沒有即服即用的治傷或益功丹藥,又不是仙丹,此物多半是寅吃卯糧、借力轉化的邪門歪道,後患無窮;羽羊神用上這種東西,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觀海天門美其名曰玄門正宗,其實就是一團散沙,良窳不齊;之所以能長據正道七大門派之列,說一句「靠的是七言絕式」實不為過。
天門十八脈,共計十八式,無不是千錘百煉的絕學,號稱「一招包一門」,招式上已無可挑剔。
羽羊神服丹前,修為頗不如言滿霜,招式技巧更是瞠乎其後,首度對敵,言滿霜甚至未用全力,還能分神防著傀儡裝內藏的毒霧機關。但從「玉梢金翅引龍媒」的影響範圍反推,言滿霜自問擋不下這招,連餘勁都應付得相當勉強,倉促間更破不了天門鞭索一脈數百年來、無數頂尖高手錘煉而得的招式。「三絕」玉未明尚且如此,何況其他人?
合理的應對之法是與之遊鬥,賭羽羊神發不出第三、第四記的七言絕式,耗光鴻羽丹所借卯糧,光是還身體債就能了結這廝。但這道理誰比羽羊神更清楚?庵裡庵外全是人,言滿霜不擋,其他人就是俎上肉,或等輾過了言滿霜再來收拾,結果也是一樣。
可惡。不過一瞬間,情況突然就變得如此惡劣了啊!
言滿霜咬了咬銀牙,好看的小嘴邊又皺起那抹細折,舉臂喊道:
「……之沁!」
儲之沁心領神會,取大槍往階下一扔:「接好了!」言滿霜穩穩接住,曲肘平腰,腿胯微沉,霎如淵渟嶽峙,彷彿憑空在庵前豎起一面高牆,恁誰也難越雷池一步。
「……姑娘你是南月兄的高足罷?」
倚著簷柱默默觀視的魚休同忽問。
言滿霜柳眉微揚,詫色一現而隱,盯著大步而來的羽羊神並未回頭,俏臉神情傲岸,意興遄飛。「先師破門離山後,便不用那個名兒了,書信落款都題作『朽月老人』。我沒有一個叫侯南月的師傅。」
「槍卷西風」侯南月是上代天門槍脈出類拔萃的人物,某日厭倦了真鵠山上的鬥爭,一怒遠颺,宣佈與宗門斷絕關係,槍脈卻不敢將其除名,是極為特立獨行的存在,因年悠月久,連應風色都沒聽過此人。
魚休同喃喃道:「南月兄已不在了麼?也罷,合著就快見面啦,與他飲酒最是痛快。」釋然一笑:「南月兄大破大立,曾立誓不傳『萬里風飆破玄城』一式,想來是言出必行的了。」
「萬里風飆破玄城」正是天門槍脈的七言絕式,侯南月主張槍劍兩分,厭膩觀中諸人汲汲營營,只想要這式捷徑,故爾立誓不傳。
「我槍和劍是分開學的。」言滿霜道。
「很好。」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師傅把槍劍分開教的原因,便是『玉梢金翅引龍媒』必敗處。你得比他更純粹些。」言滿霜神色一動,羽羊神不容她二人再說,陰惻惻笑道:「魚休同,你個三番四次死不了的老王八,到閻王殿前再敘舊罷!」偶蹄一刨沙,疾電似的衝上來,十二成的功力至極催發,鞭聲肅肅間,極式「玉梢金翅引龍媒」悍然出手!
旋勁飛攪,彷彿要將所有人吸入鞭團,應風色幾乎睜不開眼,抱阿妍奮力抵緊簷柱;梁燕貞拉住憐姑娘,儲之沁則被迎風擺盪的師父隨手挽住,勉強不失。
「唰」的一聲,不動如山的言滿霜挺槍一扎,槍尖在鞭圈之外忽然失形,應風色本以為是被絞成了碎片,誰知竟在鞭圈的核心處倏然凝聚,直挺挺地摜中羽羊神的胸口膻中穴,爆出「啪!」一聲輕細脆響。
漫天鞭風一凝,四散爆開,失控的勁力由風暴的最中心開始扭曲扯裂,暗青細鞭首當其衝,瞬間解裂成齏粉,隨即羽羊神的傀儡裝「喀喇喇」一陣裂響,各處關節爆碎開來,羊足由膝部摧折,露出高蹺似的下半截骨架,然後斷成數截,受創嚴重的羽羊盔更於瞬間四分五裂——
可怕的解體過程看似甚長,其實僅只幾霎眼。
勁風散去,滿地狼藉的骨架和機簧碎片之間,癱坐著一名披頭散髮、破破爛爛的墊革鎖子甲下淌出鮮血的裸足男子,面色灰敗,扭曲的臉上卻掛著詭異的笑容。應風色很久沒見過他了,卻不曾忘記他的臉,但即使在印象中,他也從未顯露過這樣的表情,明明一敗塗地,卻令人毛骨悚然。
魚休同微瞇著眼眺望,良久才歎了口氣,喃喃道:「你從我這兒,除挖走當日大桐山之事外,竟連武功也盜了麼,顧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