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廿一折 魔劍鋩血,極殺無虐

  「桑木陰」乃邪派七玄中最神秘的一支,其據地遠在海外,人稱宵明島,非門中之人指引,等閒難至,被描繪成仙島秘境般的地方。歷任宗主均以「馬蠶娘」自稱,武功傳得神而明之,然而最近一次履跡東洲大陸、堂而皇之留下字號的交手記錄,怕不得追溯到百年前;杜妝憐稱滿霜是蠶娘之傳,卻不知是從何處得知。

  瞧滿霜的模樣,居然無意反駁,應風色轉念再想,登時恍然:

  「是了,她以『言滿霜』的身份自述前塵時,曾說『前一派的師傅收我為徒那年我六歲,她說等帶我回島上再拜師』,後頭又自稱是筠莊的弟子,我們便直覺那島是指斷腸湖的潟礁一類,其實說的卻是宵明島;與她有師徒之實、卻沒正式拜師的並非筠莊,而是桑木陰之主馬蠶娘。」滿霜的修為何以如此之高,至此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精擅的槍、劍、流星等,雖是觀海天門的侯南月夫婦所授,一身藝業卻奠基於桑木陰的絕學《天覆神功》。此功據說有長保青春的罕世之能,歷代蠶娘皆是絕世美女,且有紅顏白髮的異相,滿霜因練有此功而得以扮作女童,道理上也能說得通。

  但杜妝憐成名已逾二十年,年紀較陸筠曼為長,此際紗笠一去,無論美貌或膚質,瞧著都是鮮滋飽水的雙十年華,早已超過「養尊處優」四字所能解釋,若非震懾眾人的氣場難以模仿,應風色決計不信此姝是「紅顏冷劍」本人。

  (滿頭白髮……莫非,她也練有《天覆神功》?)

  「蠶娘曾說,她當年曾動念想收個小姑娘為徒,帶回宵明島傳授神功,但那女娃兒倔得很,與她說僵了,居然立下毒誓,此生絕不入桑木陰門下,一樁美事終究難以圓滿。」言滿霜抬起頭來,咬牙沉道:

  「我一直以為你挺有骨氣,當日敗於蠶娘之手,自此不與桑木陰兩立,沒想到你只是不拜師,卻仍打那《天覆神功》的主意。你從鄔曇仙鄉搶走的秘笈,該是練岔了罷?這些年你經歷過多少次年華老去、倏又回春,週而復始循環不斷,怎麼也停不下,總沒法長留在青春最盛的那一刻?

  「是了,急遽衰老固然令你心驚肉跳,但卻遠遠比不上衰老到了極處,忽又在一夜間恢復成少艾,這當中難以言喻的筋骨劇變之苦,能生生疼白了頭髮,即使回春也無法復原,是不?你有沒想過,這其實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天譴報應!」

  杜妝憐那密如排扇的彎翹濃睫一顫,緩緩翻起——應風色這才注意到,她竟連眼睫毛都是銀燦燦的冰霜色——烏瞳中忽地綻出銳芒,似是極深的酒紅色,彤艷艷的唇勾略揚,明明是難繪難描的妖異麗色,卻瞧得男兒心頭絞緊,彷彿憑空漏了幾拍。

  那是血的顏色。應風色忍不住想。

  「連家都不知在哪兒的迷途仔貓,便是張牙舞爪,也嚇唬不了人。」銀髮女郎重又瞇起血瞳,眸光一去,應風色如釋重負,已然出得一背冷汗。而杜妝憐竟未反駁滿霜「天覆功練岔」之語,不知是少根筋呢,抑或是有恃無恐。

  「我這人沒什麼耐性,你隨我去,有什麼答什麼,可少吃點零碎苦頭。你的心天生是在右邊腔子裡的吧?我是決計不會失手的,也只剩下這種可能。這柄鋩血劍會令人極端痛苦,好生配合,我答應給你個痛快。」鏘啷一聲,從毫無餘贅的結實蜂腰畔拔出佩劍。

  至此應風色才有機會打量這柄名震天下的魔劍——劍身的鋼色中泛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淡青光暈,然而又非是淬了毒的那種汪藍虹彩,心知有異,卻無法判斷埋藏了什麼樣的機關。

  最特別的是:此劍的深紅色劍柄是以晶石雕就,通體剔透,渾似域外的葡萄美酒所凝。柄鍔交接之處,依稀可見劍刃末端的劍舌部位插入鑿空的晶柄中,鎖以劍眼(釘)的模樣,縱以銀髮女郎之艷,亦難掩去妖劍懾人風采,只能說奇人奇劍,相互輝映成趣。

  鋩血之於杜妝憐,如半癡劍之於「天河龍王」應龍,此前應風色對女郎的身份縱有懷疑,在魔劍前俱都煙消霧散。「紅顏冷劍」這個外號,說的不只是杜妝憐的心狠手辣,也有人認為是在影射這把赤柄赤鞘赤流蘇的魔劍,繪聲繪色地說:

  杜妝憐昔年與七玄的狐異門主「鳴火玉狐」胤丹書有舊,胤丹書所持寶刀「珂雪」有生肉療傷的異能,乃是一柄救世之刀,卻不幸落在七玄魔頭手中,狐異門倚之橫行天下,在幕後操縱著妖刀亂世的陰謀。

  而投身妖刀聖戰、名列六合名劍之一的杜妝憐,使的是與珂雪刀相對的魔劍鋩血,為此劍所傷者痛不欲生,一劍穿心反而是解脫,出身佛脈水月停軒的杜妝憐殺性雖重,其實是另一種慈悲;為撥亂反正不惜與故人翻臉,在剿滅狐異門一役中出力最多,乃是殺生佛云云……差不多就是這類的神叨鬼話。

  應風色從未聽魏無音提起過她,但他也拒談關於妖刀之戰的其他部分,很難判斷杜妝憐在其中佔得多少地位,只有韋太師叔某次聽他和龍大方聊得起勁,冷冷哼笑:「你要相信世上有拿著救人刀的禍世大魔頭,那麼英雄拿著以凌虐人著稱的魔劍,豈非理所當然?」兩小面面相覷,頓時無言。

  然而,連韋太師叔也不談妖刀、不談狐異門,更加不談「紅顏冷劍」杜妝憐。

  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大多自矜身份,面對晚輩率先拔劍,簡直聞所未聞,但杜妝憐似乎全不把這些江湖規矩放在眼裡,做著毫無心理負擔。想起韋太師叔所言,應風色倒也不覺意外。

  滿霜雙手持槍,靠後的右手置於腰畔,左手打直,令槍尖垂地,腰胯略沉,看似放鬆,實則已做好接戰的準備。只聽她淡道:

  「照你說,就算我乖乖聽命,你也不打算留活口了。也是,畢竟一派掌門、六合名劍在列,幹出這等殺人越貨、覬覦別派絕學的勾當,在江湖上要如何立足?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但這滿林子的奇宮高弟,你也盡要殺了麼?」

  杜妝憐嘴角微揚,目光移向院牆邊上的一頂茂密樹冠,但聞沙沙輕響,忽然砰的一聲摔落一條人影,渾身黑衣黑甲、魚皮密扣,左臂戴著似蟬似鷲的奇特手甲;儘管臉上覆有泛著金屬輝芒的獨角半面,應風色仍能清楚看見面具眼洞裡瞠圓的眼睛,以及半面下撐張至極、卻發不出絲毫聲響的嘴巴。

  ——九淵使者!

  從應風色的角度,無法看見微轉過面孔的杜妝憐的表情,驀地渾身一悚,霎那間彷彿劍氣透體也似,那跌落樹下的九淵使面無人色,身子如遭雷殛般向後一彈,撞上樹幹的瞬間口鼻溢血,彷彿因此回過神來,落地連滾帶爬,嘶聲叫道:「龍方師兄……救我……救命啊!」

  (果然是龍方颶色的人!)

  應風色認不得他是山上哪一脈的弟子,顯然在這段時間裡,龍方已募得一批子弟兵,與他的料想相去不遠。這廝隱匿在如此近處,半天都沒露聲息——起碼應風色未察覺——決計不是庸手,大概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會被杜妝憐一瞪驚落,頓時嚇破了膽子。

  而滿霜便在此時出手。

  指地的紅纓槍尖如毒蛇般昂起,抖開漫天星閃,如游龍、如電蛇,旋繞之聲不絕於耳。應風色才驚覺滿霜的實力藏得比所想更深,嬌小的身軀倏已不見,旋攪的槍芒一口吞掉紅衣白髮的窈窕女郎,全不給對手出劍的機會——

  不對。

  槍勢不及收束,持劍揚發的紅衣女郎已現身在另一頭,彷彿兩人交錯而過。言滿霜急急回馬,槍尖疾飆,杜妝憐舞劍接過,卻不聞金鐵交鳴;下一霎眼,御風飄飄的大紅袖衫忽至樹下,鋩血劍青芒一閃,一道血柱帶著滿面驚駭的半面人頭沖天而起!

  漫天血瀑澆落間,杜妝憐一回身便回到原本所在處,堪堪接住言滿霜的槍尖,鏗擊聲密如連珠,竟無一記落空,猶能聽見女郎笑語如鈴,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清冷:「全殺便了,有甚麻煩的?愚笨的丫頭!」

  剩餘的九淵使者從周圍的草叢樹頂等隱蔽處現身,約莫十餘人,個個身帶鬼角半面和破魂甲,手持兵刃,殺氣騰騰,顯然是為慘死的同伴報仇而來。忽聽一人沉聲喝道:「……別動。」聞其聲而不見其人。

  另一名戴著四角半面的九淵使回頭怒道:「她……這婆娘殺了祁師弟啊!你他媽的還別動?」應風色認出他的聲音,暗忖:「運古色也來了。發號施令之人……莫非是龍方?」不知是不是久未聽聞,只覺不像。

  運古色不聽人話的毛病依然未改,尤不聽龍方之言,反口間已提著長桿「璜余谿釣」竄出,周圍七、八人似以他為馬首,也跟著掠陣,餘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不過片刻,最終全衝了過來。

  「別動!」藏身於暗影中的龍方暴喝。

  他的喝止像起了反效果,連原本遲疑的九淵使者,也跟著奮勇爭先起來,各擎兵器,飛也似的撲向杜妝憐,要為那慘死的「祁師弟」報仇——

  應風色忽然醒悟:這幫人恐怕是運古色拉聯的派系,顯然在這段時間致力豐厚羽翼的不只龍方而已。以運古色絕不下人的彆扭,「風雲峽麒麟兒」既死,降界大權復歸於倖存的使者,沒有了羽羊神那無聲無息、偏又無孔不入的強大宰制,區區龍大方做得了他的主子?雙方就算明著還未反目,暗地裡肯定是你來我往,爭做魁首。

  龍方是見過羽羊神的真面目的,顧挽松早在火燒養頤家當夜,就已將降界的資料交給了龍方颶色,以龍方的性格,不可能對人開誠佈公,迄今猶能僭居九淵使的首領,全賴其中的信息不對稱所致。

  運古色等埋伏在周圍,目睹「羽羊神」先敗於言滿霜之手,又受制於杜妝憐,誰能從女魔頭手裡保下他,事後從他身上撬得的好處,必定遠遠勝於龍方。龍方越是阻攔,越證明運古色所料無差,哪有乖乖罷手之理?

  包含運古色在內的十五名九淵使,至此再無疑義,捨了沿途的梁燕貞、憐清淺等,衝向杜妝憐一人!

  杜妝憐大袖飄揚,與言滿霜的紅纓大槍換過幾招,以短擊長,被沉重的槍勢迫得點足旋閃,進退間雙丸跌宕,撐飽的衣襟劇烈晃蕩,綿軟的巨乳拋落時那沉甸甸的重量感,幾乎令人生出「扯斷頸繩」的錯覺;偶一抬手,袍袖滑落肘間,露出幼細如鵝頸的白皙皓腕,襯與指間鮮紅的晶石劍柄、飛甩的及腰銀髮,說不出的妖艷淒婉。

  應風色瞧得血脈賁張,此前無論杜妝憐的容色再美身段再火辣,在女郎強大的威壓之下,也只有全神戒慎的份,這是自杜妝憐露面以來,青年首度對她生出非分之想,回神驚覺下身腫脹得厲害,非佝著身子才不致出醜。

  眼看杜妝憐一路退後,即將以背門迎向一眾九淵使,驀地銀髮一蕩,也沒看清她是怎生騰挪的,刺目的紅裳已轉至為首的九淵使者背後,從那人脅腋邊上穿出一劍,「噗!」刺入他身畔另一名使者的咽喉。

  言滿霜亟欲追擊,無奈槍走一線,繞不過擋路之人,怒叱:「……閃開!」硬生生將那人橫擊挑開,赫見他身後已有四五人倒地,連一記兵刃交擊的鏗響也沒聽見,敢情杜妝憐取命是不用第二劍的。

  失算的不只有運古色,滿霜也是。

  過往兩場慘烈屠殺重又湧上心頭,耳畔彷彿迴盪著鄔曇仙鄉的莊人,以及水月門下的慘呼悲號,舉目一片赤紅、彷彿被血潑了滿眼,難以形容的驚恐駭異,如毒蛇般緊縛著女郎,令她突然失去戰意。

  長久以來她避居此地,不是沒有原因的。儘管言滿霜決計不會承認,但就連以「三絕」惟明之名沿著斷腸湖踢館、名震兩湖南北岸時,她也沒有直薄水月停軒的勇氣,杜妝憐與其說是仇人,更像某種心魔,將不曾衰老的女郎禁錮在童年目擊的血案現場,無論身或心都無法逃離。

  鏗啷一聲大槍墜地,言滿霜如夢初醒,慌忙彎腰撿拾,抬頭赫見十五名奇宮的九淵使者只餘一人站立,單手摀喉,口中發出可怕的格格聲響,顫著手扯落鬼角半面,雙目暴凸,神情與其說是痛苦,更多的是難以置信,顫巍巍地轉頭像找什麼似的,誰知脖頸微側,便即軟軟癱倒,再也不動。

  一地死人,血味卻未如想像中那般腥濃沖天,視界裡能看清的幾名死者全是咽喉中劍,傷處不怎麼汩血,是被劍尖恰到好處地扎凹喉管,氣絕而亡。這力道若施於他處,怕連玉麥棒子都掰不斷,但杜妝憐取命只需這樣,逾此即奢。

  她……她的殺人技藝,又更精進了。言滿霜櫻唇微歙,卻無法發出聲音,然而場中的殺戮還未歇止。

  杜妝憐像停不下來似的,信手將抱著鹿韭丹之屍的胡媚世刺於劍下,連近在咫尺的憐清淺都來不及出手。肌膚到在月光下微透幽藍的女陰人柳眉一軒,清叱道:「你做什麼!」雙掌翩聯,使的正是驤公絕學《鶩下驚濤手》,蝴蝶般的玉手殘影在月下回映著淡淡的銀輝,不知在何時已戴上了銀絲手套一類,顯然憐姑娘也發現形勢不對,暗中預作提防,料不到杜妝憐比她所想瘋得更厲害,不問因由、不分敵我,說殺便殺。

  鶩下驚濤手一出,勢如狂風捲浪,憐清淺戴了銀絲手套的一雙玉手無懼刀劍,直欲搶入杜妝憐懷中。銀髮女郎螓首微仰,素履倒退,蜂腰左擰右絞宛若牛筋索,已無法以「彈性絕佳」四字形容,簡直就像一柄旋攪的百煉緬劍,沃乳拋甩更甚,時而昂挺如筍,時而攤墜似椒實;就在這看似應接無暇的退勢間,驀地一道匹練銀光自袍影間穿出,不偏不倚正中憐清淺咽喉,彷彿是她認準了自撞上來也似,之快之絕,竟是無人可救。

  「憐……憐姑娘!」

  梁燕貞眥目欲裂,尚不及起身,彤艷艷的血袍銀絲已入眼簾,一點奇寒抵喉而至,迫得她寒毛直豎,難以言喻的絕望之感竄上腦門!

  畢竟是屢屢死裡逃生,自逆境中上位的風花晚樓之主,梁燕貞絕非閉目待死之人,雪頸微側,但覺頸畔熱辣辣一陣銳疼,鋒刃貼頸削過,烏綢濃髮捲著一縷淡淡幽香盪開劍勢,相救者,卻不是莫婷是誰?

  應風色毋須遁入虛境,或借助「無界心流」之能,也幾乎能看清杜妝憐的每一次出手;換言之,被譽為「東海快劍前三」的杜妝憐,其劍非是以快著稱。要說有什麼過人之處,那就是沒有多餘的動作。

  他原以為杜妝憐是一味搶攻,直到運古色率眾殺出,才約略看出不對。

  運掩古色的實力,應風色清楚得很,只略遜奪舍前的自己半籌,應風色很難想像不靠「無界心流」,要如何在一招都沒換過的情況下,逕取其咽喉要害。

  杜妝憐卻輕而易舉地辦到了。

  運古色出招之際,杜妝憐正以側身相對,出劍刺倒了另外兩名九淵使,運古色得自兌換之間的神兵「璜余谿釣」橫裡掃至,這柄釣竿模樣的奇門兵刃設有極其繁複的機關,能任意拆解重組出刀、劍、斧、鉤等各式兵刃,運古色嫌「璜余谿釣」文謅謅的難念又難記,一貫喊它「百變棍」。

  就算杜妝憐及時轉身,以劍相隔,璜余谿釣也會忽然彎折,將女郎連人帶劍鎖扣起來,這才是運古色心裡打的主意。

  但杜妝憐僅微微一讓,並未轉正,而是利用這似避又未全避、於瞬息間硬生生擠出來的空檔,打直右臂,方位和角度恰恰能讓對手自行撞上;運古色中劍脫力,百變棍來勢頓緩,杜妝憐便乘勢擰腰鑽出,撲向下一個目標——

  格擋,是既來不及攻擊、也不及防禦的人,不得不然的結果。

  擁有野獸般的知覺和反應速度的銀髮女郎,根本就不需要這個選項。

  對她而言,招式乃至內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整場連一式完整的劍招都未曾使出,只一刺便能了結對手,活像是擁有人形的頂級掠食者,如虎狼化人,常人在她眼裡既笨拙又遲緩,對自己的身體一無所知,隨手便能撂倒。

  應風色還來不及讚歎,杜妝憐便放倒了胡媚世和憐清淺,間不容緩地將劍尖扎向梁燕貞的咽喉,直到莫婷以「馴養手」插入戰局,堪堪震偏鋩血劍鋒。杜妝憐百忙中「咦」的一聲,喃喃道:「好邪門!」圈轉長劍向後躍,這是自她現身以來,初次顯露出的防守態勢。

  莫婷本就無心戀戰,見她無意進逼,不由得鬆了口氣,聽身後傳來一聲悶哼,餘光見梁燕貞手摀雪頸,指縫間除血漬之外,雪肌隱約可見淡淡青絡,似是毒症,忙扭頭問:「怎麼——」忽聽應風色、言滿霜失聲驚叫:「……小心!」卻已反應不及,回見滿眼青華,鋩血劍倏然標至!

  千鈞一髮之際,一人橫裡將她撞開,耀眼的金芒架住青鋒,但也只停得一瞬,「嚓」的一聲細響,鋩血劍分斷金芒,鮮血釃空,來人一聲慘呼,踉蹌倒於莫婷懷中,左手齊腕而斷,平滑的斷口血污汩溢,當中彷彿摻了金粉也似,流淌了一地燦然,正是莫婷之母莫執一。

  她以素蜺針硬接鋩血,拼著左手不要,及時救下愛女,然而斷腕處劇痛難當又大量出血,絕難凝氣馭針,只能任由它隨鮮血流出。「韓……韓公子!」莫婷又驚又痛,咬唇不讓眼淚流出,回頭大喊;雖是萬般危急,並未錯口喊出愛郎的真實身份,可見其鎮定。

  應風色知她欲借三色龍漦之力,沒敢耽擱,起身時見言滿霜總算振作起來,挺槍接過杜妝憐,另一廂梁燕貞也持「垣梁天策」加入。雙姝以長擊短,應能擋她個一時半刻……才這麼想著,突然間梁燕貞悶聲低呼,垣梁天策槍脫手飛出,她趴在地上嬌軀抽搐,狀甚痛苦,若非杜妝憐應對散漫,如貓戲老鼠般,怕已早早將二人拿下。

  魔劍鋩血,極殺無虐!

  傳說被此劍所傷者,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脫……看來是真的了。

  杜妝憐對滿霜放水,決計不是網開一面,相反的,此舉是為徹底摧毀滿霜的自信乃至自尊,令其俯首,考慮到杜妝憐還需要她交出《天覆神功》之秘,肯定不會殺她,但殺掉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可說是毫無疑問。

  莫婷的呼喊再次響起,形勢已不容應風色再猶豫,起身之際輕挽阿妍,低道:「讓簡豫帶你回鎮上討救兵。要快!」阿妍嬌軀微顫,興許是目睹屍橫遍地的修羅場之故,但少女生性堅毅,尤不願屈服於橫暴之下,咬牙定了定神,舉目卻不見簡豫蹤影,微微一怔:「簡……她到哪兒去了?」

  開戰後應風色根本沒留意簡豫的行跡,求救不過是遁詞,簡豫不在更好,硬起心腸道:「我見她進屋去了。正好,後院有馬廄,你倆騎馬從後頭離開,女魔頭不會發現……全靠你了,阿妍。」捏了捏她的小手。

  少女俏臉微紅,頓時精神百倍,刀山火海都有膽子闖一闖了,瞧了瞧無乘庵的簷階上還有鹿希色、儲之沁等人,害怕之情又更淡薄了些,咬牙拎起裙幅,小碎步地繞著戰團的外圍,朝無塵庵奔去。

  應風色趕至莫婷身畔,將莫執一的斷腕接回,運功催動三色龍漦,宛若活物般半液半固的金汁裹住斷口,像束起一圈薄薄的鍛金護腕,但莫說接續骨肉,連血都止不住,美婦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原本豐潤如櫻桃的唇珠色似清蠟,出氣多進氣少,連應風色都能看出情況不妙。

  「傻……傻丫頭,」莫執一勉力睜眼,笑得梨渦淺淡,便是徘徊在生死之間,只有那股子少女也似的促狹俏皮絲毫未變,半是揶揄半認真:「便……便給你工具齊備、靈丹妙藥,這手……也接不回去的,以為你是你娘麼?別瞎忙活啦,先……止血,乖。」

  莫婷兀自不肯停止輸送內息,咬唇道:「不行……這是你的慣用手……是你最厲害的手,是天下無雙的外科聖手啊!我就算再花二十年,也不可能追上的。為什麼……為什麼要為我廢了這隻手?我不要……我不要!為什麼……為什麼啊!」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莫執一笑道:「因為……你是天下無雙的女兒啊,傻丫頭,一隻手……算得了什麼?再說了,你要追上……追上我,要不了二十年的,別孩子氣啦,拿出點大夫樣兒來。娘……娘需要你這個好大夫。」

  應風色輕撫莫婷的背,柔聲哄道:「婷兒,咱們先替你娘親止血,莫要繼續耽擱,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況且武林之中傳聞:『魔劍鋩血,極殺無虐。』據說鋩血劍造成的傷口難以痊癒,會為傷者帶來極大的痛苦,說不定是毒物所致。」莫婷一驚回神,才放棄以素蜺針為母親接駁斷掌的傻念頭。

  撤去素蜺針後,赫見切口有淡淡的青絡蔓延開來,莫婷以血哺喂母親,又在創口處滴血,都未見明顯的效果。莫執一閉眼思索片刻,忽然一笑,低聲道:「我明白啦,這是礦物毒,無藥可解,只能待身子自行排出。」莫婷稍稍冷靜後,也和母親做出相同的判斷,遂與應風色合力,以三色龍漦調和素蜺針質,將莫執一的斷掌傷口封起。

  斷肢救治極為麻煩,即使是斷指這樣的創口規模,都很難靠身體的自愈之力止血;到了臂腿之上,須得將傷口再行挖深,並截去一小段骨骼,才能以多出來的皮膚縫合創口,止住失血。在有麻沸散之前,許多傷者就是死在這個膜瓣縫合的過程中,或因失血過多,也可能是活活痛死的。

  此地既無針線刀鋸,也沒有消毒用的熱水、棉布和烈酒,除非將莫執一抬入庵內,無法就地施以急救。莫婷雖能以素蜺針暫時封住傷口,卻無法止血,遑論生肌癒合,除非有三色龍漦加以配合。兩人默契絕佳,應風色調動青龍漦的「加固」之能,加強素蜺針的拉連之力,在佐以莫婷的針灸,總算止住了血;而白龍漦和赤龍漦一邊控制血行,一邊加速血痂之下的皮膚生長,若能穩穩行功半時辰,或有機會將創口封起,形同天然的膜瓣縫合。

  「……那賤人的劍柄材質我瞧得挺眼熟,應該是『瀝血石』。此石於人無害,與金鐵並置卻會生出劇毒,或令人發狂,或令人癡傻;或血流不止,或當場暴斃,不一而同。」得莫婷施針減緩礦物之毒所帶來的痛苦,莫執一精神稍復,低聲道:

  「在出產此石的地方,土人將礦石投入仇人家中貯糧水的銅鐵器皿,只消耐心等候,仇家必定痛苦而死;只是不知何時才會起作用,等待時宛若心頭滴血,故名『瀝血石』。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子,能讓瀝血石的效果爆發得如此猛快……咦,那小妮子發什麼雞瘟,難道不怕死麼?」

  莫婷聞言轉頭,赫見阿妍奔過大半個空地,削著杜、言的戰團邊邊,悶著頭奔向無乘庵。以不懂武功的常人來看,興許已覺刻意避開,然而在杜妝憐這等眼觀四面的高手看來,和衝進戰團有什麼兩樣?

  「……獵犬逐兔,並不是因為飢餓,僅僅是因為兔子狂奔而已。」莫執一喃喃道:「那賤人殺紅了眼,豈能由她自去?」語聲方落,戰圈裡左躲右閃、趨退自如的杜妝憐忽一劍將槍勢揮開,勁力之雄,掀得言滿霜踉蹌倒退,差點頓止不住;下一霎眼,獵獵激揚的銀髮紅裳如鷹撲落,赫然出現在阿妍背後,青汪汪的鋩血劍挾著獰銳勁風,眼看便要穿入少女的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