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廿二折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距離最近的滿霜和梁燕貞救之不及,眼看阿妍將成魔劍下的一縷香魂,驀聽颼的一聲,一點寒芒撕裂夜色,直薄杜妝憐粉面!

  女郎身在半空,蓮瓣似的鞋尖尚未沾地,倉促間難以騰挪,卻不驚慌,揮劍斜掠,「叮!」激越的鏗響如鐵錘落砧,入耳刺疼;玲瓏浮凸的婀娜身形應聲頓挫,落地時才退得兩步,第二枚狼牙箭已至面門!

  頭一枝箭震得她藕臂酸麻,雖勉力揮開,來人的硬弓強膂竟磕飛了劍刃一角,這一下怕沒有一二百斤之威。此際惡招臨門,杜妝憐沒敢大意,回劍格開,已使上七八成真力,同時足下運勁,連人帶劍撲向阿妍背心!

  來人正是為救小花娘才放的冷箭,有什麼比教他滿盤皆落索更解氣的?

  對手感知她倏然放出的濃烈殺氣,第三箭繞過前頭狂奔的阿妍,依舊照準杜妝憐眉心,居然是個死心眼的。女郎連聽風辨位都不必,照辦煮碗揮劍拍落,豈料箭鏃獰光乍隱倏現,一霎間又映滿視界,其後竟接著另一枝無聲之箭!杜妝憐反手揮開,頸背忽起嬌悚,福至心靈,想也不想向後一折,秀額幾乎觸地,堪堪避過三連射裡的最後一枝箭。

  眾人未及叫喚,杜妝憐已閃電般彈起,那把蜂腰不僅曲線誘人,其彈性更是難以言喻,長腿巨乳的銀髮麗人青劍脫手,指尖順勢攫住劍穗,擰腰旋臂,直將鋩血劍當成了長索流星,阿妍好不容易拉開的一點距離反被縮短,眼看就要被青汪汪的帶穗劍刃斬斷背脊!

  忽聽一人叫道:「背孤擊虛,干巽之交……使『雲邊雁』!」語聲未落,三枚狼牙羽箭颼颼連出,如乳燕投林,不住交錯穿梭,勝似活物。杜妝憐以長穗運使的「劍索」再快,畢竟快不過羽箭連發,指尖一勾,鋩血劍重又入手,從兩個極其刁鑽的方位擊落來箭,視線裡忽不見了第三枚,本能向後仰退,驀地想起那把女聲喊的「干巽之交」云云,心念一動:「……不對!」急急頓止,回身拍開那枝繞了偌大圈子的藏形之箭。

  便只這麼一耽擱,那引弓之人終於趕到,一把將阿妍拽至身後,接住了猛然蕩回的漫天劍勢,弓刀血劍鏗鏗鏗地密如驟雨,在暗夜中爆出連片熾亮火星,旁觀的應風色等人無不屏息眥目,緊盯著一步不退、死命搶攻,悍猛宛若鏡映的兩人,看看最後是誰壓倒了誰——

  交擊聲戛然而止。

  ——分出勝負了!

  杜妝憐向後飄退,來人卻未追擊,回過單臂護住阿妍,於鐵弓兩頭分裝刀刃的「雷鼓輕騎刀」持於右手,斜斜指地,腰畔箭壺空空如也,不及卸下弓弦便近身鏖戰,正是那死而復生、以青衣僕從之姿隱於袁府的神秘高手嚴人畏。

  「……任伯!」阿妍的歡叫聲裡透出嗚咽,那是在危境中驟見家人的心安,也隱含她對老人的絕對信任,無論是武功或品德。

  以未來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的重要性,袁健南夫婦會將昔日人稱「醉和金甲舞,大雪滿弓刀」的北域第一高手安排在阿妍身邊,不分晝夜暗中保護,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推斷。除非嚴人畏有意現身,否則以應風色的修為,按理無法察覺其存在,但他以為袁氏夫婦不會讓義女冒上絲毫風險,凡阿妍之所至,嚴人畏必於近處保護少主人周全;帶上阿妍,形同帶上這位昔年的北關第一高手。

  在正常的情況下,應風色絕不能將阿妍推上火線,眼睜睜看無辜的少女被杜妝憐殺害——她甚至不是江湖人——然而此際別無選擇,莫說最寶愛的莫婷,以及有過合體之緣的儲之沁、滿霜等,就是背叛他的鹿希色,對應風色來說也要比阿妍重要得多,恁他何等的不情不願,事到臨頭,非賭這一把不可。

  他將阿妍帶至此間,正為了防止不測,只不過原本打算應付的是龍方一行,豈料半路殺出個杜妝憐來。

  杜妝憐今晚一路壓勝,旁若無人,至此終於吃了悶虧。擊退她的嚴人畏,似對眼前的銀髮麗人興致索然,歪著乾癟的小腦袋粗聲道:「女娃娃,你與猿臂飛燕門是什麼關係,如何知曉的『雲邊雁』?」問的卻是適才開聲之人。

  那人正是憐清淺。

  她咽喉撞上劍尖,本該與運古色落得同樣的下場,拜陰人體質所賜,憐清淺連深埋在土裡都不會死,區區鎖喉閉氣,要不了憐姑娘之命,瀝血石的毒質對她來說更是等若無物,總算等到嚴人畏下場,得以打開這個死局。

  「我記得《北關誌異》一書有雲,猿臂飛燕門三絕中,以『雲邊雁』最刁鑽,『及時雨』射距最長,威力最大;而『一串心』須視微如巨,唯心志不移者能成。但要說到鎮門絕技,當屬三絕合一的『破眉山』。」憐清淺坐起身來,輕撫著頸間中劍處,溫婉笑道:

  「連珠箭法不算稀奇,但每箭都要射在同一處,令後箭得以自前箭的箭尾筆直剖開,計相連不斷者之數,我記得猿臂飛燕門的記錄是十五射。百步之外,連續十四箭都能剖開前箭的箭尾,將靶子射成了一朵花兒,這也是駭人的了得了。」嚴人畏微瞇著濁眼,冷冷乜斜,彷彿在他眼中,言笑晏晏的蒼白美人同牛屎蒼蠅並無太大的分別,也是一件奇事。

  應風色心念微動,登時恍然:「說不定這『破眉山』十五連射的紀錄,正是嚴人畏留下的。可惜姨娘不在此間,未能補充一二。」

  憐清淺神色從容,娓娓續道:「猿臂飛燕門所用之靶,百步外繪的是等比例的全人立像,以眉間為靶心,『破眉山』乃指射破人像之眉,堪稱世間箭藝極致,又稱『破山之射』。

  「我見老人家這手『破眉山』可謂出神入化,偏偏每箭都射同一處,對手才得及時應對,不如改用『雲邊雁』,可收奇襲之效。」言下之意,是以其「破眉山」之能,料想亦通「雲邊雁」才是,仍是變著花樣送他頂高帽戴。

  但老人並不領情,怪眼一翻,冷冷哼道:「你又如何知曉,她會以什麼身法,退向什麼方位?莫非像她刺你喉間的那一劍,也是先套好的招,不過是做做樣子唬人麼?」梁燕貞哪怕正受鋩血劍的奇毒煎熬,也聽不得他污蔑憐姑娘,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寒聲怒道:

  「老匹夫!你……你胡說什麼!」

  「小姐勿惱,老人家是誤會啦。」憐清淺將她置於自己併攏斜坐的大腿上,為梁燕貞抹去冷汗,一邊對嚴人畏道:「水月停軒不以身法見長,唯《小閣藏春手》中,有一路『掃徑香緣步』,名目甚是旖旎動聽,卻是扎扎實實以九宮八卦等玄理衍成,我家閣中藏有抄本,是我幼時寶愛的小書之一。

  「這位杜掌門的劍法,已練至『出手無跡』之境,殺人毋須完式,半點瞧不出路數。興許是這入門的『掃徑香緣步』同我一樣,也是練於幼年之際,身體已牢牢記住,進退趨避時印跡宛然,簡直像踏著地上的圖刻也似,並不難猜。」

  「……你是漁陽落鶩莊之人?」嚴人畏打量了她幾眼,蹙眉低道:

  「姓解還是姓憐?」

  「小女子憐清淺,拜見前輩。」

  杜妝憐和嚴人畏雙雙露出訝色,彷彿見了鬼似。

  畢竟二十多年前,「北域四大絕色」、「漁陽第一美人」的名頭傳遍天下,武林道上人盡皆知。妖刀聖戰,漁陽十二家與游屍門的惡鬥,七砦隕落……連「顧影沉魚」憐清淺的死訊,也曾是江湖人茶餘飯後的吟哦喟歎,是天妒紅顏、佳人薄命的最佳註腳,令人扼腕不已。

  應風色遠遠觀察,並未遺落在憐清淺吐出「掃徑香緣步」五字之際,杜妝憐凝眄挑眉的那一絲動搖。似乎連武功超卓的銀髮女郎,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在無意間踩著童年練熟的步法,差點便著了「雲邊雁」那迂迴之箭的道兒。

  而憐清淺的淵博其來有自。落鶩莊號稱是金貔朝成驤公的嫡傳,曾居東洲武藝頂點,莊中的「窮海極天閣」內藏有數百年來搜羅的各門各派武典,得自成驤公舒夢還親授的《明霞心卷》據說能駕馭世間一切拳掌刀劍等外門招式,不受內家心法所限,使得這一閣子耗盡十幾代人心血的拳經劍譜,有了收藏以外的重大意義。

  為此,漁陽憐氏在武林中素有「武經博士」的美名,憐清淺之母「埋血沉紅」憐成碧的著名事跡之一,就是在天王山的爭盟擂台之上,以各家絕學連敗群雄,奪取漁陽盟主大位,令檯面下的諸多合縱連橫付諸東流,由是揚威天下五道,更使沉寂百多年的落鶩莊重回世人眼中,堪稱中興之主。

  憐清淺幼年失恃,待在窮海極天閣裡的時間,較歷代傳人要長得多,寄情典籍的少女似乎因此打開了某種天賦,成為罕見的理論家,連「萬里飛皇」范飛彊別開蹊徑練成神功,也是得益於這位紅粉知己的奇思妙想;以「萬里」為號,致敬的正是授《明霞心卷》予憐氏的「風逐萬里」舒夢還,在武學方面,頗有以驤公正統傳人自居的意思。

  而奇宮的奚無筌長老與憐清淺相知相戀,於闊別的十年間,復現了驚震谷幾近失傳的絕學《呼雷劍印》,走的同樣是別出機杼、大異於成法的路子,很難說不是與她耳鬢廝磨間偶然提及,從佳人的隨口指點之中得到的靈感。

  便是應風色年輕識淺,未能從韋太師叔和奚長老處聽聞這位武經女博士的豐功偉績,此際亦知女陰人眼力非凡,光是動動嘴皮子,便差點坑了杜妝憐,難怪銀髮女郎抿著一抹皮笑肉不笑的陰冷,打量憐清淺的眸光甚是不善,望之令人生寒。

  憐清淺卻似渾不著意,兀自叨叨絮絮地與嚴人畏話家常:「……先母曾說,北地武林看似人才輩出,實則蓁莽荒穢,納垢藏污,除開刀皇武登庸,唯『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一人堪稱豪傑英雄,值得一鬥,說是『萬里玄城映南月,金甲颯沓趕流星』……」動人的語調抵消了瑣細煩躁之感,彷彿與熟悉的父執長輩品茗敘舊,而非置身於滿地屍骸血污的修羅場,眼前的銀髮煞星正虎視眈眈,手中青劍獰汪,渴望一飲女郎頸中溫血。

  ——可惜她的血是冷的。

  應風色抑著揚起嘴角的衝動,在心底冷哼。

  且不算女陰人將「韓雪色」踢回火場的老黃歷,依柳玉蒸所言,以她兩位師傅對「主人」和「姑娘」敬若神明的程度,要說是羽羊神策反了鹿韭丹,令其忽施偷襲、刺殺葉藏柯得手,憐清淺的嫌疑恐怕要更大些。

  「鹿韭丹所戴羽羊盔為真」,是梁燕貞認定羽羊神主使的關鍵,但頭盔究竟是不是贗品,還不是鑒定的憐姑娘說了算?梁燕貞雖算不得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但見葉藏柯命懸一線,方寸大亂,加上多年來對憐清淺的倚賴和信任,才忽略了另一個更直觀的可能性。

  女陰人無疑是機巧善謀、城府極深的,她是風花晚樓一系實質上的頭腦,如這般市井婦人也似的瑣碎絮語,不過是想拉攏嚴人畏,藉以逼退杜妝憐罷了,可惜這個盤算注定是要落空的。

  「……我不在意你是誰、幹了什麼,又或想怎麼樣。」果然嚴人畏沒理憐清淺的籠絡,黃濁的眼瞳只定定瞧著杜妝憐,沉聲道:「我只帶她走,接下來的事與我無關。」

  杜妝憐一振鋩血劍,驀聽喀喇喇地一陣細響,自劍刃抖落無數碎裂冰晶,眾人方知適才那陣短兵相接,嚴人畏的奇寒勁力竟將鋩血劍冰封起來,若杜妝憐退得再晚些,不只半透明的赤晶劍柄將要遭殃,連執劍之手也不能倖免,難怪杜妝憐率先後躍,未必是招式乃至勁力上稍遜一籌。

  銀髮女郎隨意挽了個劍花,似是確認劍上已無殘霜,又像活動腕臂筋骨,淡淡一笑。「你走你的,我殺我的。何必多言?」嚴人畏面色沉落,咬牙低道:「到庵裡去。」卻是對阿妍說。少女被老人凝肅的口氣所懾,鬆開捏緊青衣袍角的小手,提裙奔至庵前階下。儲之沁提著劍下階接應,反手將阿妍推上了台階,自己卻未跟著退回去,猶豫著上前了兩步,彷彿想瞧得更清楚些。

  應風色正覺不對,憐清淺又道:「嚴前輩,此姝蛇蠍心腸,嗜殺成性,就算她答應了,也決計不能相信。古人說:『龍漦易貌,赤地千里。』這樣美貌的女子一旦狠下心來,足以令東洲大地染滿鮮血,誠不我欺。」

  杜妝憐冷笑:「就算誇我美貌,你還是要死的。」憐清淺雙手一攤,對嚴人畏做了個「你看吧」的無奈神情,俏皮中不失閨秀的優雅從容,即使應風色對女陰人殊無好感,也不得不承認其動人處,就連杜妝憐之笑都起了微妙的變化,似能看出殺意消淡,直欲笑出。若說現場有誰能光靠言語形容就讓杜妝憐殺不下手的,約莫也只有她了——

  直到憐清淺的眼神與他交會為止。

  兩人僅一對視,憐清淺便順勢挪開目光,可說是自然而然,但眸中一霎間的凝銳確實傳遞了什麼,應風色心頭一凜:「龍漦易貌,赤地千里……莫非她指的是赤龍漦?」雖覺匪夷所思,但他在短時間之內以無法再承受一次發動赤龍漦的巨大負擔,識海中的冒牌貨叔叔迄今尚不能回應他心底的呼喚,可見無界心流耗損之甚。倘若憐清淺是在暗示他趁嚴、杜二人生死搏鬥之際,發動赤龍漦狙擊杜妝憐的話,須得讓她知道沒有這個選項……應風色心念電轉,急急叫道:「不成……不行了!這血……這血止不住啊。」

  莫執一勉力睜開眼皮,全無血色的姣美唇瓣輕輕顫動,吐氣悠斷:「蠢……蠢材!你瞎喳呼個什麼勁兒?老娘還……還沒死哩。」

  憐清淺淡然道:「杜掌門,你是佛脈出身,當知冤有頭債有主,慧善解脫,受勝妙樂,不宜多造殺孽。那名女童你帶去便了,毋須牽扯旁人,須知上蒼有好生之德,杜掌門若能結得善緣,日後兵解羽化,也好往西天極樂之境……」

  這下應風色再無疑義,「慧善解脫」、「受勝妙樂」乃《最勝光明手》中的兩式,分使各有巧妙,貫串為之卻是一記殺著,又稱「像王調伏」。憐清淺是要他覷準時機,對杜妝憐使出這連環兩式的象王調伏之招麼?以肉掌徑對魔劍鋩血,怎麼想都是一條死路,她為何忒有把握,自己一定會出手?他又怎麼知道,何時應當出手?

  而杜妝憐似是受夠了她的叨絮,連憐清淺的優雅從容和絕世美貌都蓋不過碎嘴的煩躁逼人,銀髮女郎猛然轉頭,咬牙低喝:「住口!你這——」語聲未落,颼颼颼三連勁響,昔年名震北關的「破山之射」二度出手,原來嚴人畏回臂除遮護阿妍外,更將剩下三枚羽箭藏於臂後,待杜妝憐稍一分神,便是極招再現之時!

  杜妝憐聞聲省覺,瞪著憐清淺的緋色血瞳中殺氣汩溢,未及轉身,已然斜向後躍,獵獵捲飛的大袖宛若鵠翼,離地之速卻勝似鷹起!第一枝箭貼著胸口乳上削出一抹彤艷血痕,第二枝箭則射穿飄揚的衣擺,兩箭間有明顯的時間差,才能清楚聽見三聲弦響。

  (糟糕……要落空了啊!)

  「破眉山」專射一處的缺點再度顯現,應風色不及扼腕,驀地一圈流光飛捲而至,「鏗」的一聲金鐵交鳴,硬生生將杜妝憐迫回原處,逼得她橫劍一封,被第三枝劍射中劍稜,足以破山的箭勁推著鋩血劍撞上沃腴的豪乳,撞得女郎踉蹌倒退,幾乎頓止不住!

  (是滿霜!)

  言滿霜不知何時棄了大槍,改使長索流星,堪堪封住了杜妝憐的行動。應風色驀地想起先前憐清淺的絮語中,曾吟詠「萬里玄城映南月,金甲颯沓趕流星」的詩句,當時還覺是無聊的掉書袋,但傳授滿霜外門武功的師傅侯南月,正是以不授天門槍脈的七言絕式「萬里風飆破玄城」而聞名,滿霜怕是聽懂了其中的暗示,才在嚴人畏發難時,以流星索支援。

  杜妝憐倒退幾步,身子突然一歪,居然側向倒地,一條細細的鞭索不知何時捲住她的左腳踝,乘勢拖倒了銀髮女郎,卻不是儲之沁是誰?

  以她的功力,想要以鞭梢削下杜妝憐的一片衣角,只怕也是萬萬不能的,但在杜妝憐被流星勁箭雙雙夾擊、氣血翻湧足下踉蹌之際,以猝不及防的一拖徹底破壞其重心,就像對劇烈搖晃的高塔輕輕一點,靠巧勁和時間的拿捏便能得手——恐怕憐清淺也是在言談中用了什麼只有儲之沁聽得懂的暗示,她才趁接應阿妍的當兒悄悄就位,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

  杜妝憐雖跌得狼狽,觸地前玉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急旋倏起,快到讓人有眼花之感,彷彿一霎眼前的側倒不過是錯覺,使一前一後雙雙撲至的鹿希色與莫婷不由一驚,然而已無回頭之路。

  鹿希色那紺青柄裝的鋒銳短劍鏘啷脫鞘,筆直前刺的劍尖被杜妝憐隨手一抖,振刃偏開,鹿希色卻一步不退,悶著頭徑往她懷裡鑽,左鞘右劍連圈帶轉,堅利的百鍛青鋼和烏木硬鞘忽如柔索,絞住了鋩血劍的劍勢;便只這麼一頓,杜妝憐背後勁風已至,莫婷運起十成真力,藕臂間圈轉氣勁,袍袖如吃飽了風的巨帆般鼓起,雙掌轟然而出,正是《最勝光明手》的象王調伏之招!

  (原來那兩句「慧善解脫,受勝妙樂」不是說給我聽的,她要調動的對象……是婷兒!)

  等一下。莫非女陰人的圍殺計劃,仍需要赤龍漦?

  她沒有……她沒聽懂我無法發動赤龍漦的暗示麼?

  應風色從腳底心一路冷到了頭頂。

  並非是杜妝憐起身太快,她迅捷無倫的應變早已在憐清淺的算計中。鹿希色與莫婷的夾擊本就來不及到位,須得仰賴無界心流為她們製造空檔。

  但他偏偏就是使不出來。

  杜妝憐蛇腰一擰,急遽激揚的裙擺下素履交錯,很難想像這般高挑修長、豐臀巨乳的麗人忽像全身沒了骨頭般,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和速度先讓過背門雙掌,再從鹿希色的《幽影劍奪》間抽回鋩血劍,左手食中二指穿過紺青色的劍光鞘影,搶在鹿希色閉眼之前,白皙纖細的指尖便將按上瞳仁!

  鹿希色閃都來不及閃,頭皮發麻,千鈞一髮之際鞘劍交擊,鞘口撞上劍格,從劍首底部「颼!」射出鋼針,杜妝憐側身一避,角度極之詭異,彷彿閃的不是金針而是來自不明處的無形之物,指尖由頰邊擦過,挑飛了一道蜿蜒血虹。

  銀髮女郎螓首微轉,血瞳一霎間遍掃四方。這一霎間的遲疑極端致命,莫、鹿二姝重振旗鼓,連同猱身趕至的滿霜三方收攏,戰團縮小到了鋩血劍難以施展的境地,縱使杜妝憐能刺死一人、徒手接過第二人,也避不過最末一人的攻擊;做為蟻群拖到最後一刻才勉力咬死的巨象,不可謂之不冤。

  杜妝憐從環視戒備中驟爾回神,冷冷一笑,微抿的唇勾既危險又冶艷,如漩渦般吸人。

  某種難以形容的簌簌悶響爆開,彷彿土蜂出巢,齊齊撲至的三姝慘叫倒地,不住痙攣抽搐著,居然瞬間失去了行動能力。「……婷兒!」愛侶命懸一線,應風色再難袖手,捨了莫執一,腳踏奇宮嫡傳《虎履劍》步法,飛掠間不忘抄起地面一柄長劍,逕刺杜妝憐胸口的膻中要穴!

  杜妝憐被嚴人畏之箭削斷訶子的繫繩,箭鏃留下的傷口既細又銳,一抹血跡沿著渾圓飽滿的乳廓蜿蜒而下,淌進緊並的深溝中,更襯出肌膚的白膩,分外眩人。裹著胸腹的筒狀小衣失去懸吊的依憑,全賴尖翹肥潤的乳筍卡住,動作之間,兜緣滑至峰頂,被勃挺的殷紅蓓蕾撐頂著;若非如此,早已連片翻開,露出豐滿巨碩的綿乳來。

  他終於相信,世上是有人以殺人為樂的。正面交鋒,但見銀髮女郎的雪靨湧起了兩片粉潤酥紅,鼻尖與乳間沁出細細香汗,那不是用盡氣力的虛乏,更近於床笫間抵死纏綿的臉紅心跳,乃興奮所致。

  雙劍交擊,鋩血劍在堅銳之上並不比一口尋常的青鋼劍稍勝,竟被削下前端一小截來,折劍的悶響也不似金鐵之質,沉鈍處更似朽木。

  應風色定睛一看,赫見鋩血劍上坑坑疤疤,彷彿被蛀蟲枵穿般不忍卒睹,被削斷的地方也非平整光滑的斷面,而是參差破碎,陡地想起莫執一說的瀝血石之毒,心下駭然:

  「難道她是硬生生將劍中的毒質逼出,當成暗器中的漫天花雨手法來使?」餘光一瞥,果然蜷在地面上抽搐的莫、鹿等三姝衣上血跡斑斑,如中了什麼細小的毒針一類。

  (原來那赤晶劍柄才是『鋩血劍』的本體,劍刃不過是消耗品,當鋼材中的雜質俱被轉化為毒素,劍身就會變成這副鬼模樣,屆時便需換過新刃……好個狡猾的毒婦!)

  鋩血舊刃已是強弩之末,應風色一招「指天誓日」便削掉它半截,沒敢在劍法上與杜妝憐爭勝,長劍連消帶打,圈轉如水車,使的正是《紅塵四合手》裡的化勁之法。將拳腳招數化入劍式之中,這是大宗師、大高手才能具備的手眼,應風色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豈敢托大?如此施為,不過是為了誘敵。

  果然杜妝憐連一式完整的《小閣藏春手》都不必使盡,取其「欲留未留、欲發不發」的招意,化拳腳路數於劍式中,三轉兩繞便將應風色之劍絞脫,插落地面嗡嗡顫搖。

  (就是現在!)

  男兒乘勢欺入她臂圍內,左臂虛抱右掌穿出,運劍圈轉的悠長綿勁倏然轉剛,於吐出的一瞬間又再度生變,「砰!」印上銀髮女郎的胸膛!

  這《天仗風雷掌》的第十九式「雷風欲變」,普天之下僅有他和鹿希色兩人識得,算上施展的難度與內力門檻,說是他的獨門招數也不為過,便是女陰人見多識廣、杜妝憐劍術通神,也決計想不到有一門能在咫尺之內任意轉換剛柔二勁、來得無聲無息的怪異掌法,果然爽利中招。

  興奮維持不到一霎,落掌之際「啪」的一響,觸手處熱辣辣地疼,所中絕非女郎綿軟的奶脯,而是微涼的掌心。

  「怎麼會——」

  「你那雙賊眼就沒離開過這兒,」杜妝憐哼笑:「白癡才看不出來!」勁力一吐,轟得男兒七竅溢血,如斷線的紙鳶般倒飛出去!

  銀髮女郎這一掌用了七成真力,便未震斷心脈,料這魁梧的毛族小子一時半刻起不了身,正欲一劍一個,將蜷在地上的倆丫頭捅個對穿,只留玉家丫頭拷問天覆功之秘,頸背忽一陣細悚,不假思索回頭疾刺;來人手法刁鑽已極,兩人無聲地換過幾招,只剩半截的鋩血劍才「噗!」插入她左肩近腋處,幾欲透背而出。

  杜妝憐冷笑道:「逼得動頭腦的人下場廝殺,這算是我贏了罷?」

  「雙方實力懸殊,劣勢的一方本該物盡其用,這也是莫可奈何。」憐清淺似乎全無痛覺,淡然說道:「況且,我們求的本就不是勝負,而是不死。」忽然伸手握住了劍刃,眼神倏冷。

  一奪之下紋絲未動,杜妝憐霍然轉身揚手,由下而上的劍光乍起倏落,與她身後黑暗中、由上而下揮落的刀光幾乎重疊,某種極度壓縮後又猛然爆開的銳響令人渾身一震,無法分辨是金鐵交鳴、破空聲,抑或單純的風壓而已。

  銀髮女郎退了一步,幾點溫黏濺上應風色的臉,鮮烈的血味透著難以言喻的生猛氣息,伴隨若有若無、間隔無序的滴答輕響。他好半天才會過意來,那是自杜妝憐垂落的大袖下所墜落的血珠。

  夜幕中傳來怪異的嘶嘶聲。

  佝僂的矮小身形捂著脖頸,搖晃著走到月光下。嚴人畏睜大黃濁的眼瞳,喉中發出駭人的荷荷怪響,指縫間依稀可見被斜斜切開的喉管;左袖管滑落肘間,露出滲著烏青血漬的前臂,一道明顯的劍創周圍爬滿青色蛛紋,與莫執一斷腕附近的毒症相類。

  「任伯……任伯!」阿妍淒厲的哭喊響徹夜空,急奔的少女卻被半路上的儲之沁抱住,以免她枉死於銀髮女郎之手。嚴人畏直到沒了聲息,依舊直挺挺地摀喉而立,暴凸的雙眼之中滿是憤懣與不甘。

  杜妝憐身子微晃,信手點了左半邊幾處大穴,撕下袍袖咬住一端,胡亂裹傷,回顧憐清淺道:「我求的也不是勝負,而是對手之死。可惜你失算了。」憐清淺垂落眼簾:「天意如此,也沒甚可惜的。是你贏了。」餘光瞥向應風色處,雖帶清雅微笑,在應風色看來卻殊無笑意,只覺背脊生寒。

  他突然明白過來。

  是我。是我破壞了她的計劃。

  嚴人畏在逼退杜妝憐前,左臂即遭鋩血劍劃傷,瀝血石的礦物毒質入體,那份疼痛適足以剝奪戰鬥力,用內力也難壓抑;嚴人畏猶能說話站立,不露痛色,除深厚的修為,恐怕還是仰仗了頑強的意志力更多。

  憐清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判斷嚴人畏僅餘一擊之力,一招失手,全場再無人能壓制杜妝憐,因此調動諸人,排布出這個精密的殺局來。

  應風色無法使用赤龍漦一事她已獲悉,包括鹿希色和莫婷的不及到位都在計劃之中,意在使杜妝憐平履如夷,越發自滿,最終由憐姑娘下場,使鋩血舊刃卡於傷口,如此嚴人畏偷襲時,手無寸鐵的杜妝憐必敗無疑。

  她從兩人的對撼中,判斷嚴人畏和杜妝憐是同一種人,擁有野獸般的反應,招式對他倆來說實無意義,戰鬥就是殺人,殺人就是一擊,武者僅僅是以技能論,與品德、信念等毫無干係。只要替嚴人畏製造一擊的勝機,杜妝憐就不會是威脅。

  是應風色帶入戰團的那柄劍,那柄插落地面、不住嗡嗡顫搖的長劍,改寫了憐姑娘精密計算的結果。感應到背後殺氣的霎那間,杜妝憐果斷放棄鋩血,拔劍、轉身、上掠一氣呵成,速度竟快過了斬落的雷鼓輕騎刀,嚴人畏自蹈死地,落得無從瞑目的淒慘收場。

  應風色勉力撐起半身,溫血淌出口鼻,點滴落地,不敢與女陰人的目光交會。

  這下……還能怎麼辦?幾乎所有人都已倒下,尚有行動能力的不算儲之沁、洛雪晴和阿妍,就只剩下尚未現身的龍方颶色,就算杜妝憐負傷,也絕不是龍大方能應付的對手,還有誰能擋住她?

  「但你既不追求勝負,輸贏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憐清淺忽抬起頭來,從容笑道:「在我看來,你最在意的應該是《天覆神功》,這也是今晚你來此的原因。若非如此,誰也沒法將你引出安全的藏身之地,不惜現身人前,而有如今殺人滅口的麻煩事。」

  杜妝憐柳眉微揚。「難道你落鶩莊有《天覆神功》秘笈,能換你一條性命?」

  「不止,還有更好的。」憐清淺拔出鋩血劍,也不見她點穴止血、包紮傷口什麼的,衣衫破口處若隱若現的雪肌竟無鮮血湧出,席地斜坐恬靜一笑:

  「除了為你解決天覆功的毛病,再救你一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