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什麼血脈異能。」莫婷輕按他大腿上的夾板,應風色本已做好了呼天搶地的準備,誰知居然不疼,越發佩服起女郎輕盈如絮的手法。「是赤龍漦發揮了功效。」
大腿骨折乃是重傷,不可輕率移動,應風色在無乘庵大堂將就一夜,醒時見莫婷伏案熟睡,身上的被褥枕頭氣味熟悉,應是取自儲之沁房裡。
莫婷整夜為他熬湯灌藥、擰布抹額,到下半夜他才退了燒;小師叔一路陪著女郎忙進忙出,洛家母女和滿霜則各自回房歇息,直到近午時分,庵裡各處才復有人聲動靜。
莫婷堅持帶他回去,為防韓雪色的毛族特徵引起注意,不小心流於市井,特別以繃帶纏住青年的頭臉,由儲之沁到鎮外雇一對殷實父子,以卸下的門板將應風色抬回獨院。小師叔陪莫婷說了會兒話,見女郎無留客之意,不好再繼續盤桓,訥訥起身告辭。
她既接受應、莫二人的說詞,不免覺得滿霜下手太重,斷骨成殘,武道一途從此不用癡心妄想,雖說莫婷拍胸脯保證能治好,總覺過意不去,希望多少能幫上點兒忙。
至於鹿希色,應風色甦醒後便沒看到她,許是乘夜離開,卻不好向莫婷探問,言語間始終神思不屬,聞言忽一凜,蹙眉道:「什麼赤龍漦發揮了功效?」
莫婷即便留意到他的恍神,至少也沒表現出介意的模樣,淡然一笑。
「三枚龍漦寶石除了掌控素蜺針外,各自有不同的功能——這樣說好像不夠精確,正因為龍漦石各具功效,才能增幅注入的內力,更隨心所欲地操縱形成素蜺針的天外異質。按我娘的說法,沒有這三枚龍漦寶石,她還是能使用素蜺針,但世上其他練有《燃燈續明三七經》的人,則萬萬沒有這份修為,素蜺針才會一直在她手裡,老宅那廂便想盡辦法也沒奈何。」
應風色心念一動。「赤龍漦的功效……莫非是加快速度麼?」這樣一來,就能解釋昨晚的詭異情狀。
女郎卻輕搖螓首,黑緞般的長直髮晃起若有似無的苜芽香。
「沒有這麼簡單。我本想晚點再教你,為此還預作了防備,哪知道你捅婁子的本領,能把先手搞成後著還差點不夠用,也是奇才。」她明顯抑著嘴角,抿出梨渦淺淺,冷峭中透著三分明媚、三分譏誚,還有一絲無奈自嘲,定了定神才道:
「龍漦石的控制之法,三七經無明文記載,《駁十王經謬》就更不消說,是歷代素蜺針使自行摸索而得。我用的法門就不是我娘教的,倒不是說她亂教一氣……好吧,其實就是亂教一氣。總之我後來摸索出更適合我的法子,這也為何我能悄悄改變真氣印記,而我娘未能察覺的緣故;若我用的是她的法子,說不定便救不了你了。」
依莫婷的理解,龍漦石在與冥獄十王變的獨門內息接觸之後,各將發生不同的反應,搭配、調節這些相異的反應,即為控制素蜺針的根本原理。
「但我體內便留有些許素蜺針,也不可能產生忒大的效果罷?」
應風色記得莫執一離去時,鮮藕般的白皙裸臂之上,還有大半副釧臂金飾,與龍漦石一併留在他體內的定然不多,要能改變體質如斯,委實說不過去。
「莫非……對龍漦有所反應的,非是鑄成素蜺針的天外異質,而是除了冥獄十王變內息以外,我體內的其他物事?像是某種媒介之類——」
莫婷又露出那種「你果然很聰明」的表情。
「是血——正確地說來,其實是血髓之氣。《冥獄十王變》做為以丹田為存想處的內家功夫,只能說是平凡無奇,這點諒必你已發覺。
「蓋《駁十王經謬》所藏內功,若以東洲武學的道理解析,恰恰墜入了著書那位前輩的陷阱,哪怕發現書中蹊蹺,也注定要練上岔路,白費力氣。」
應風色初讀《駁十王經謬》字裡行間的功訣,的確有這種感覺。後來莫婷傳授的十王變心法,與經書所載又沒甚相關,但此功本是莫家不傳之秘,教給他個外人已是大違祖訓,不好刨根挖柢,非問個盆裂鍋穿不可。
此際聽女郎一說,不免復生疑竇,驀地靈光一閃,擊掌道:「是了,那位大儒前輩書中所藏,該不是域外的武學罷?」
莫婷柳眉微挑,微笑點頭。
「聽過『三摩地之術』麼?」
傳說海外有個名喚「伊沙陀羅」的國度,風土人情大異東洲,雖信奉佛法,來源卻與東洲所傳大相逕庭,並非是天佛一脈,其寺院亦流傳武術,即為「三摩地之術」。
因惡海大洋所阻,東洲與伊沙陀羅國交流不多,多於南陵沿海諸封國,然而畢竟不是老死不相往來,兩邊的武者也留下些許交手記錄,對伊沙陀羅院殿所傳三摩地之術並非一無所知。
與東洲的丹田內息系統不同,三摩地之術以為人體的力量,來自頭頂到脊末的這條中樞線,其上計有七枚脈輪,是為力量之源,又稱「氣卦」,或以土語發音作「伽喀羅」者。
三摩地之術打熬筋骨至苛,已到非人苦刑的境地,佐以冥想枵腹等手段,形成了打擊面寬廣、攻守端經常超越肉體常規的外門路數,拳腳強橫如軟硬兵器,一般的銳不可當;在力量方面與東洲武者的內家真氣相抗,亦未稍遜,號稱有三千年歷史,不容小覷。
南陵諸封國信仰的小乘佛教,頗受伊沙陀羅等海外佛國影響,連武功也融入三摩地之術,顯現強烈的異域風格。最常見的是將七枚脈輪中位於脊骨末端的「海底輪」、位於小腹的「臍輪」二處,與東洲武學的丹田相互援引,使兩邊的理論以此為基,進一步產生關聯。
有趣的是:渡海而來的伊沙陀羅武者,多半以肉體為武器,罕用器械,但他們怪異的筋骨運用之法,卻大大影響南陵的兵器流派,如擅使彎刀的烏犍山、以羚角刺盾聞名的猿愁峒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伊沙陀羅除了武術,醫術也十分發達,這方面便與東洲流通的經脈之理全然不同,它們很早就使用麻沸散進行外科手術,特重血行而不言「氣」,認為人的健康取決於血液污潔,發展出獨特的輸血技術。
「……看來你家那位天才橫溢的祖先,或也通曉伊沙陀羅的醫術乃至武術。」應風色抱臂沉吟。
二者的關連其實不難想像。輸血在東洲岐黃術裡一貫被視為邪魔外道;外科因有斷鶴續鳧之嫌,地位也不高,醫武皆以「法天順自然」為宗。圻州莫氏有靈驗的「冥迢續斷膏」,才能成為異數。
但傷藥不能解釋它們高明的外科手法何來,從別處——如伊沙陀羅國——獲得啟發、乃至真傳,實屬合理推斷。
莫婷提過她有套精巧的輸血工具,可惜毀於老樗林大火,也是有力的旁證。
莫家先祖有這層因緣,才能破譯《駁十王經謬》的秘密。令應風色咋舌的是:創製《冥獄十王變》的儒門大賢前輩,顯然也通三摩地之術、七脈輪等異域內外武學,對小乘佛學自不能一無所知。他刻意挑選十王經來指桑罵槐,益發顯出機鋒犀利,應風色對此心折不已。
「……只可惜不知道名字。」青年喃喃道。
「什麼?」莫婷聞言蹙眉,有些莫名其妙。
「沒事。」應風色回過神,隨口帶過。「你繼續說。」
「《冥獄十王變》不採『以海底輪和臍輪為丹田』的常說,而是將脊柱視為七脈輪所在的人身中樞,鍛煉血髓之氣。如果覺得難以理解的話,不妨理解成在我們這派,血液即真氣,脊柱才是丹田,十王變練出的血髓之氣不僅能操控素蜺針和龍漦石,本身就能強身健體,提速增力、愈傷治病自不在話下。」
「只是有了龍漦寶石,效果便大大增強?」
「正是如此。」莫婷怡然道:
「血髓之氣不好練,對比內功苦練二十年便能略窺門徑,冥獄十王變在練成之前,幾乎難以察覺變化,不靠素蜺針龍漦石增幅,很容易半途而廢。故圻州老宅那廂一直沒出過什麼高手,當主若非武材,那一代便難在江湖上出頭,只能規規矩矩做大夫營生,誰也不敢得罪。」這說的卻是反話。
應風色清楚在女郎心中,做懸壺濟世的大夫,要比廝殺拚搏有意義得多了。
《冥獄十王變》既限制了圻州莫氏的江湖野心,又能使其在醫道展露鋒芒,說不定在她看來,反而是巧妙至極的設置。
不幸的是,龍漦石的功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太過巧妙的設置反成了阻礙。
按莫婷的說法,赤龍漦是「發散」,青龍漦則是「聚合」或「加固」;而白龍漦介於兩者之間,其效用連莫婷都還不能完全掌握,多用於調和青赤二石,硬要說的話,約莫是「平衡」罷?
應風色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難得露出懵逼的表情,讓莫婷覺得非常新鮮有趣,他本人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等、等一下,先讓我們把事情弄清楚。」應風色板起臉來,肅然道:
「你說赤龍漦的功用是『發散』,而我昨晚的異狀是赤龍漦所造成的……你先解釋這兩句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東西發散了,又是如何讓我的思考和動作變得異常迅疾?」
莫婷想了一想,才道:「你想像一下,血液其實是無數細小的泡泡所組成,就像……像豬腎那樣。在多數的時間裡,豬腎泡的大小是固定的,只能承載定量的血髓之氣,只有在你盡全力奔跑,又或發生緊急之事時,豬腎泡才會突然像吹氣那樣脹大,以承載更多的血髓之氣,讓你跑得更快、力氣更大,來因應外在的事態。這是人體生而有之的自然現象,並無出奇處。
「而赤龍漦的『發散』,是讓你可以任意往豬腎泡裡吹氣,它脹大的幅度甚至超過你天然因應變故的極限,能在短時間內載運巨量的血髓之氣,你脈中血液的流速是正常時的數倍乃至更高,等量地催發你渾身上下的筋骨肌力,使力氣變大速度變快,宛如天神附體。
「內力無法這般催谷,但血髓之氣可以,只要你的身體能承受得住。而《最勝光明手》就是為此而創,它為你拉伸那些個平時行走坐臥用不上的微小肌束,扳開骨隙,提升軟骨等締結處的強韌度,使你能在赤龍漦生效時超用身體,不致受害。
「你昨晚若曾運使《最勝光明手》,會發現沒什麼用,不是光明手忽然失效,而是你的身體正處在光明手之下;已運之招,豈可再運?
「因此,不是週遭之物變慢,而是你的速度變快了。至於你提到『只有思緒的速度正常』,這是最奇怪的地方:赤龍漦雖然會使思緒略為增快,到底不比筋骨肌肉那般直覺,人的思慮要複雜許多。運使赤龍漦還得靠練習,像你初次運用便能上手,『思路跟著變快』確實是關鍵,我以為或與你的心識有關,而非是赤龍漦所造成。」
(果然是這樣。)
應風色昨夜在對上儲之沁時,便覺在低速時區正常思考的能力簡直不要太強,毋須有過人的武功,光是「反應時間極長」這點就是巨大的優勢。圻州莫氏有此能為,早該稱霸武林,非以外科聖手為人所知。
莫婷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又補充道:「赤龍漦的『發散』之能雖強大,但它是有時限的,長了身體受不了,血髓之氣也不可能用之不竭。這個運使的時限是一次呼吸之間。」
「一次呼吸……且慢!你的意思是『一息』?它的效果,只能持續一吸一吐這麼短?」應風色瞠目結舌。
「高手過招勝負須臾,一息很夠了。」莫婷冷笑。「你是鍛煉不夠,身體跟不上,才會忽快忽慢,這是人的毛病,可不是武功。待你練熟,自可在一息間高速行動,不致被人打斷狗腿。」
應風色雖不服氣但也無話可說,摸摸鼻子。「又不是我想用的赤龍漦。就算被逮到偷聽,最多舉手投降,咬死誤會一場,只要沒傷人,料想滿霜不致下此重手,追根究柢還是赤龍漦壞的事。」
莫婷一臉「你就繼續吹罷」的憐憫。
「言滿霜痛恨毛族,瞎子都能看出,還怕找不到理由打死你?要不是我早早在赤龍漦上留了真氣印記,一旦你失血到一定程度,赤龍漦便會自行發動,你昨晚決計撐不到儲之沁來尋我。」
應風色差點忘了斷腿,幾欲跳起,指著她的鼻尖:「好啊,還說不是你!忒緊要的事,你怎不告訴我?好歹教我怎麼開關啊。」
莫婷嬌嬌瞪他一眼:「你就是還沒學到啊!我怎知有人會半夜自己翻牆出去,失血到讓真氣印記發動?你是哪來的力氣,明明才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小臉暈紅,訥訥閉上嘴,扭過身去。
應風色這下樂壞了,輕拉她衣角:「喂……」莫婷挪開屁股,硬不回頭,應風色又去拉袖子:「不是,我是——」女郎手一抽,這回沒有挪位,仍是坐在原處。
應風色毛手毛腳摸她腰臀,語帶討好:「我是說……那個……」
「幹嘛啦!」莫婷搧他一記,倒沒怎麼用力,若非腿傷動彈不得,這會兒就該撲上去褪她衫裙,就地正法了。應風色挨近玉人,悄悄環住柳腰,不顧嬌軀輕掙,腆著臉道:「就問問……就問問。」
莫婷任他摟著,仍別過螓首,溫溫的語聲穿過黑緞也似的烏溜濃髮,總覺在忍著笑,又像很害羞似的,咬牙道:「方纔那……休想我再說一回!給我忘掉!問別的……可以。」既嬌又颯,又不無寬容。
「多謝,那我問了啊!」應風色緊了緊手臂,以頰密密相貼,兩人並頭輕倚,聲息相聞,片刻男兒才磁聲道:「昨晚我幹得你美不美?」
莫婷噗哧一聲笑出來,猛捶他胸膛。「你就問這個?」
「就問這個。」應風色誠心誠意道:「我很重視口碑的。」
莫婷被逗得忍俊不住,笑到東倒西歪,始終都在男兒懷裡,好一會兒才收了笑聲,雪靨上暈紅未褪,水汪汪的美眸直勾勾望著他,依舊是既嬌又颯,復有星夜大海般的溫柔寧靜;直到垂落彎睫,姣美的嘴角才微微揚起,似笑非笑,嘴角浮現淺淺梨渦。
「美死了,我很歡喜。我因為這個,認真考慮嫁給你。」
「成親不該是為傳宗接代麼?」應風色有些哭笑不得。
「那是順便而已。」莫婷閉目輕笑。「我嫁是為了干。你要幹得好了,我才會考慮。」
「小淫婦!」他瞪大眼睛假裝呵斥,女郎卻笑得一派從容,薄嗔微釁。
「小淫婦怎麼了?有種你不要干啊。」
同樣的語境,氣氛卻與前度雲收雨散時不同。兩人笑完了,靜靜相對,旖旎心動都不足以形容,或許「心安」更適切些。又過一會兒,應風色伸手輕叩大腿上的夾板。
「這傷不是鬧著玩的。莫說幹不了你,萬一龍方帶人殺來,我跑都跑不了。」
莫婷輕輕掙出男兒臂圍,自然到不帶一絲抗拒違逆,仍予人溫馴柔順之感。
「這就是我堅持帶你回來的原因。你的傷便能治,起碼也要三五個月,非常事需非常法,你學會控制青龍漦,佐以冥獄十王變,十日內即能痊癒。」將男兒擺成勉強能運功行氣的姿態,掌心相抵,同以不惜耗損的推血過宮之法,帶動應風色解開結於心脈附近的青龍漦,融合血髓之氣包覆斷骨,強將兩端拉合,如束帶般牢牢固定。
青龍漦行於體內的異物感極強,能清楚察覺它流經血脈,然後在大腿傷處聚合乃至凝結,疼痛感遠比想像中更輕,但也決計不到無感的地步,與赤龍漦發動時血行加速、氣悶欲窒的模樣大不相同,足見三枚龍漦石的質性相異,甚或不是同類之屬。
就像赤龍漦與《最勝光明手》息息相關,青龍漦也與《紅塵四合手》有著千絲萬縷的干係,不僅運行疏導關乎筋骨的位置,應風色甚至隱隱覺得無論是「聚合」或「加固」,似與擅長守勢的四合手能相印證,果然是互為表裡,密不可分。
「白龍漦是很難察覺到的,我將它留在你心脈附近,暫時不要動它。」
「……聽起來有點不靠譜,是不是別放在這麼緊要的地方比較好些?」應風色聽得乾笑兩聲,神情不太自在。
莫婷忍笑道:「白龍漦才是最靠譜的,除了我,誰也動不了它。它的質性很難一口說死是柔是剛,正常是介於青赤之間,但遭遇至強剛力時,它卻能比青龍漦更堅固強韌;需要拉撐之際,幅度還在赤龍漦之上,用來修補和保護心脈,再也合適不過。
「你發動赤龍漦時,承載巨量血髓之氣的血液之所以沒有灌爆心臟,在膛腔內炸成一片狼藉,多半是倚仗了白龍漦不動如山,讓你心包附近的血脈經絡該撐大的時候擴張至極,該強固的時候又不致迸裂靡碎,就別再說這種不知感恩的話了。」
應風色聽得笑起來,點頭稱是,片刻才道:「下半夜……我睡著了,這是奪舍以來的頭一次。沒作夢,也沒遁入虛境,瞧著不像有把身體交還韓小子的模樣,就是睡著了。」
「孤證不立,我們後續再觀察。」
莫婷按他手背,這個動作不那麼親暱,卻總能令他安心。「睡得好麼?」
「算不錯罷?」應風色苦笑。「太久沒睡,分不出好壞。不過我願意做任何事交換再睡一次,只要能睡著就好。」
莫婷不置可否。「你的身體需要充分休養,讓他出來比較好。你在虛境中鑽研控制青龍漦的法門,我修為有限,可能再受不住耗損,在此之前你須掌握青龍漦的用法,使腿骨接緊,不致輕易移位,而有參差。」
東溪鎮是漁村,最不缺鮮魚,莫婷買回幾尾鱸魚,給他熬了一碗乳色的濃濃魚湯,膠潤黏口,既清甜又馥郁,只下點鹽和姜絲提味;碗中魚片浮沉,熟得恰到好處,鮮甜以外,嫩、滑、腴、脆紛至沓來,層次井然,遑論湯上所綴的蔥段青綠如洗,渾不似久經熬煮的模樣。
應風色食指大動,稀里呼嚕喝了個碗底朝天,回味無窮,這才想起魚片無骨無刺,竟已是悉心剔去。
原來這碗魚湯是莫婷以兩尾鱸魚入鍋,第三尾片起淨肉備用,將魚皮、魚頭、魚骨等加入同煮,待骨酥肉爛後撈起,置於研缽中磨碎,再倒回瓦盅裡小火續熬,直熬至一碗的量,才以細糸棉布過濾幾次,取作湯底。如此湯色白如生乳,魚皮的膠質、魚骨的鮮味精華等俱在湯中,以此湯衝入魚片、蔥姜鋪底的海碗中,才端給應風色享用。
正所謂「肚飽眼皮松」,吃得心滿意足的應風色,不旋踵即墜入夢鄉,回到識海之中那熟悉的小院苗圃裡,見冒牌貨叔叔熱情迎來,應風色一把揪住他敞開的衣襟拖至面前,冷笑道:
「昨晚那神神叨叨的慢動作場景,是你搞的鬼罷?」
應無用被他勒得脖歪臉斜,兀自諂笑著大喊冤枉,聲音和慘狀完全對不起來。「不搞鬼不搞鬼,這不是瞧著你有危險,叔叔才拼老命幫了點忙麼?怎地好心沒好報唷——」
「說清楚,別給我打馬虎眼!」
「是是是。」應無用被叉著脖子高高舉起,模樣滑稽,語聲倒是十分從容:
「我是你識海裡的思緒太過活躍,才自行產生的幻影,對罷?也就是你的識海閒得發慌,但又不能不找點事幹,便生出好叔叔來陪伴你。
「這份閒置的思索能力,何不在你忙不過來時,幫你處理接收的外在五感,讓你的思緒專注處理最重要的問題就好?這,就是我昨晚做的事情。」
應風色無法充分理解內中的含意,只能約略想像是怎麼回事。
應無用其實就是另一個自己。識海經《風雷一氣》鍛煉之後,運轉益發活躍,多出來的意識能力不會憑空消失,於是越來越具體:起初是維妙維肖的苗圃小院,最後索性製造出一個會思考打架、對答如流的「應無用」來,整天與應風色拌嘴。
但如果,把多出來的部分交還應風色使用呢?
會不會更聰明尚且兩說,思緒更快是沒跑了,才使他有了「在低速時區維持正常速度的思考」的特殊能力。
莫婷說得半點沒錯。不是週遭變慢,而是他的思路變快了。
應風色並未察覺冒牌貨叔叔介入的時機點,但這沒甚出奇,他滿身的瘀傷腫痛在赤龍漦發動的當下也毫無所覺,時限一到異能解除,那才叫一個死去活來,無比酸爽。
「哎呀,說來也挺嚇人。」雙腳落地的應無用不改死性,嘻皮笑臉撢平縐褶,怡然道:「這識海的運轉之力全拿去支援你了,再拖得片刻,就沒有構成我的餘裕啦,少不得要死上一回,好險好險。正牌叔叔說不定是死了,可冒牌叔叔還沒死過哩。」
「……再胡說八道我踹你了啊。」應風色抬腳威脅他,倒也不無好奇:
「識海若是崩塌,你就會死麼?」
應無用聳肩一笑。
「不止,識海若移作他用,超過了維持我存在之所需,我也會死。但只要你活著,便能不受限制地重開識海,生出冒牌叔叔二世、三世……沒完沒了,倒也不必擔心。」
應風色心念一動。「那還算是你麼?」
「總有些不同罷?」隱士負手笑道:
「但生生滅滅,也就是那麼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