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九七折 視胡若血,小閣藏春

  應風色一驚而起,忽想起在何處嗅過這股馥郁的乳香溫澤——他的鼻子比狗還靈,未料換到韓雪色身上這長處仍在,暗室中毋須回身,識人直若親睹。

  (是……陸師叔!)

  他早該想到。

  洛雪晴說「就近照顧母親」,此屋寬敞舒適,以屏風分隔兩床,看來便是她母女倆搬入後所居。應風色曾於江沄村的分茶鋪子與陸筠曼對坐同食,記住了她那自捂熱的懷襟裡透出的、甜潤的肌膚香氣。

  霍然回首,見陸筠曼披了件似裲襠非裲襠、似半臂非半臂,長不及腰、翻領開襟,兩隻窄袖飄在肩後的鵝黃短衫,底下是一色的綠沉訶子百褶裙,更襯得雪肌瑩白。

  蓬鬆的墜馬髻稍嫌凌亂,滿是小寐忽醒的誘人風情;與披衫近色的緗黃軟緞靴擱在床邊,一立一倒,應風色瞥見兩隻白羅襪褪於地面,進屋時忙著調節心搏未曾細察,否則早該發現榻裡酣睡的美婦,然已是悔之不及。

  陸筠曼的心智退化到與女童相若,當他是來玩捉迷藏的,畢竟不是真傻,見男兒起身後高自己一個頭不止,陰影中瞧不清五官形容,本能害怕起來,眼看要喊叫出聲。

  應風色伸手去摀她的嘴,豈料陸筠曼鶴頸般的藕臂連圈帶轉,也沒看清是怎麼弄的,信手將青年臂膀帶偏,還差點扭了腕子。應風色左手閃電穿出,仍對準婦人咽喉,佔機迅猛,後發先至,堪稱轉劣為優的一手。

  陸筠曼的柔荑在身前亂舞,幼童打鬧般與男兒相互推搡,模樣雖可笑,應風色卻半點也笑不出。

  任憑他攻勢如何連綿不絕,陸筠曼總能將扠來的巨靈掌撥開,看似不住倒退,卻非應風色所致。真要說起來,是她臂間隱有股黏勁,扯得青年隨之而動,越絞越深,終至不可自拔。

  她倒退時無有風聲,儘管襟袖飄飛如蝶,披著的鵝黃裲襠卻不掉落,像黏上了香肩也似,應風色終於明白是自己著了道兒。

  小閣藏春手。

  陸筠曼便得了失心瘋,也是他的師叔輩,造詣就擺在那兒,水月停軒最負盛名的擒拿手法在她使來,絕非江露橙之流可比;一時托大,應風色悔得腸子都青了。

  所幸她出手全憑本能,錯過無數易守為攻的好機會,否則隨便逮著哪個空隙一吐勁,以韓雪色的修為是絕難抵擋。

  縱使房間寬敞,美婦很快退到了頭,膝彎碰著床沿,「哎呀!」驚呼仰倒,纏圍甚緊的纖腰一擰,彈性勝似柳條,趴跌在凌亂床鋪上,臀股撅起,繃得綠沉緞裙渾圓滑亮,在幽藍昧光裡閃著淡紫色的暈朧,宛若另一枚月盤。

  應風色見她雪足赤裸,誘人體態加上手忙腳亂的笨拙,朝背心點落的右手略一遲疑,按上婦人的大腿,隔裙仍覺肌束繃緊,肌膚比絲緞更滑,急吞饞涎,啞道:「師叔……」寒光一閃,削落青年額前發毛,銳芒倏至!

  他甚至沒聽見拔劍的聲音。

  若是在原本的身軀,忒短的時間內不及運功,便避過眉心要害,無論扎中頭面哪處,就是當場橫死或拖著死的區別。

  毛族的身體素質在此時發揮作用,明明身無內力,韓雪色偉岸的身軀卻能在動念之前,以驚人的速度和柔軟度後仰,彷彿攔腰對折。應風色腦門擦過地面,大腿腰際熱辣辣一痛,已遭鋒刃劃傷;連滾數匝一撐而起,冷鋼寒銳又挾風而來!

  (……好、好快!)

  陸筠曼這雙短劍約莫藏在枕下,應風色沒見是如何拔出,狼狽避過咽喉,左肩又熱辣辣一痛,被挑飛一抹血虹釃空。

  「你是壞人對不?你摸了我的腿。」

  陸筠曼出手如風,呢喃卻如囈語,與迅辣的快劍全對不上,卻半點兒也不妨礙鋒刃索命,纏頭繞頸地削遍毛族青年週身,潑開滿室血點。

  應風色曾在降界多次見江、洛二姝施展《柳羅快劍》,但陸筠曼這會兒的雙劍數路比《柳羅快劍》更加凌厲,疾刺的劍尖若被躲過,便不循原式使完,彈棉花似一抖皓腕,每出必定破衣傷人,務實利索,絕不貪多,乾脆到令人絕望。

  「雪晴說身子不能讓男人碰,再舒服……也不行,那都是壞人。原來你是壞人啊!」她喃喃自語般說著,露出恍然之色,眉心擰起,更無半分遲疑,劍勢益發難當。

  陸筠曼是皺著眉意外好看的類型,可想見她閉目咬唇之際,會何等的令男人心滿意足;言語間,水銀瀉地般的劍芒隨著嬌慵動聽的嗓音收緊,死亡氣息鎖住應風色,像陷阱中掙扎到力竭的野獸,只求一個痛快了結。

  然而野獸的身體還未放棄。

  細碎傷口累積的出血量,漸到了難以忽視的程度,應風色頭暈目眩,視界中一片淒厲血色,宛若紅釭映照,全憑悍然獸性支撐不倒。

  忽然間,體內像有什麼鬆開,又像破掉了似的,自胸中汩湧而出,瞬間遍走全身,青年彷彿再吸不進絲毫氣息,從百骸深處冒出比身外更稠濃、更純粹的異樣之氣,黏膩如膏脂的血液微微一停,旋以三倍五倍……甚至是十倍的速度飆轉,如萬箭離弦,暴洪行川!

  在應風色眼裡,陸筠曼雪臂間吞吐的銀光還原成劍形,削來的速度變得極緩,能清楚看見沿刃破開的碎塵、掠過凸稜的月映,乃至美婦人扣住緋紅劍柄的纖指,以及泛著珍珠皮光似的指甲——

  這不是幻覺。

  在這諸物皆凝的剎那間,只有他的思考速度是正常的,劇烈鼓動的脈搏快被濃血脹破,推著他在利刃加頸前及時後仰,避過了斷首之厄。

  陸筠曼腕子一抖,落空之劍旋掃而回,變招之迅捷刁鑽,倒像方纔的是虛招,但應風色很清楚不是那麼回事。

  (若動作能像思路一般快——)

  千鈞一髮之際,兩側太陽穴一鼓脹,彷彿血筋爆開,疼痛欲裂,他本能一推,正中陸筠曼的腰際,一股巨力反彈而回,兩人各自摔出,但在應風色眼裡,速度仍是慢極。他看著自己失去平衡雙腳離地,吊著絲線般飛向門牆,簡直荒謬詭異到難以形容。

  陸筠曼跌入床榻深處,應風色的背脊朝房門撞去,時間長到能心思數轉,忽然明白過來:非是空間凝滯,而是他的思考變快了。而方纔那一推雖如電光石火般,動作的速度終於追上思路。

  他的輕輕一推,實是以數倍於平日的高速出手,足以產生驚人的殺傷力,以致穿透陸筠曼的護體氣勁,反震的力道教他離地騰空,如斷線紙鳶般呼嘯而出!

  這必與怪異的心脈鼓動脫不了干係,此際卻顧不上推敲。

  若維持這樣的「慢動作」撞上門牆,以韓雪色身無內力,怕不是筋骨摧折。應風色慾以《最勝光明手》心訣調動肌肉,模擬奇宮嫡傳的「受身」技巧,鬆弛身軀迎接撞擊,誰知存想什麼的竟毫無反應,身體又不像不聽話的樣子,只是心訣無用罷了。

  怎麼辦?怎麼辦?正自束手,房門突然朝裡推開,卻是鄰室洛雪晴聽見動靜,趕來探視。

  應風色一把將門扉撞得稀爛,拜這虛不受力的晃搖之物所賜,總算不是硬碰硬的撞上牆;見大把的碎櫺破片如暗器般,射向洛雪晴絕美的臉蛋,一閃身鑽入破片與少女間,高速行動的能力這時忽又恢復過來,應風色反手一撥,將緩進的木碎全掃向一側,由洛雪晴的柳腰畔竄出門縫——

  他記著這怪異的高速寓有驚天之威,少女不若其母底蘊深厚,碰實了肯定摔得頭裂頸折,香消玉殞。

  洛雪晴的驚呼自身後傳來,拖得迤邐悠長、斷斷續續,聽上去遠較平時低沉許多,彷彿自水中發出。

  但她並不是唯一來瞧的人,應風色掠上門廊,本欲掉頭,豈料速度再度變慢,正迎著提劍跟來的儲之沁,兩人打了照面,小師叔彎翹的濃睫輕輕一顫,俏臉上滿是錯愕之色。

  (不好,她認出了韓雪色!)

  不同於思維,動作的加速似有區段限制,在快慢之間恣意往復,他打飛陸筠曼後跟著倒撞出去,便恢復成慢速拋飛的詭狀;高速為洛雪晴掃開破片、從她身邊鑽過,一來到廊間又陷入低速時區,不及腳底抹油,溜得不見人影。

  儲之沁訝色凝結,緩緩拔劍,但應風色已漸能掌握低速區的訣竅,手覆上小師叔勻膩的小麥色手背,順勢把劍推回;見儲之沁的裙腳曼揚,繡花鞋尖往他足脛踢來,暗讚她應變不俗,真要挪身避開,儲之沁回過小手,立時便能拔劍傷人,反客為主。

  應風色好整以暇地欺進她懷裡,右掌按上她肌束結實的大腿腿根,拇指隔著裙布滑入夾緊的三角縫,品了一回指腹上的濕膩烘暖。儲之沁半身酥軟,成片嬌悚爬上勻肌,減速至極的嬌呼和臉紅像是一幅絕美圖畫,教人回味再三。

  這惡魔般的精準應對根本無從抵擋,恁你內外功再高明也用不上,不明白對手如何像有讀心術似,總能提前預測己意,輕鬆化解。

  而應風色全程都縮在少女身側,巧妙掩住頭臉,只消沒被言滿霜瞧清,事後儲之沁找上門,還能栽她個夜裡眼花,死不認賬。誰知忽來一劍,貫破小師叔衣袖,欲將他逼出掩蔽。

  ——鹿希色!

  應風色又怒又恨,但女郎既來邀盟,必不會傷害儲之沁,應風色擁有在低速時區中從容應對的能力,可以直接無視之。

  但他就是不能無端端跳過她。

  應風色太陽穴鼓爆似的一脹,分不清是肉體疼痛或心緒激湧,眼前血幕更濃,吸不進空氣的窒息感陡然攀升,明白高速時區再度來臨,掐住劍尖往前一送,儲之沁身後傳來悠長的悶哼,鹿希色劍柄脫手,被劍首擦過脅肋,踉踉倒地。

  他本該乘機逃跑,但倒地的鹿希色被儲之沁擋住,瞧不清傷勢如何;猶豫不過一霎,應風色放棄轉身,掠出小師叔嬌軀掩護,赫見一抹嬌小身影攔路,並存著清純冶麗卻毫無扞格的絕艷小臉瞧不出心思,只覺陰沉而從容,彷彿預料到了他的反應,專程等在雙姝之間。

  (……糟糕!)

  說不怕滿霜是騙人的。

  他在養頤家親見她獨鬥冷月四刀,才驚覺滿霜多有保留,從未出過全力。以應風色的眼界,不以為女郎是羽羊神能拿下;制住她且在頸後動手腳,且教她不知是何人下的手,這修為怕不是到了驚世駭俗、超凡入聖的境地?

  四名羽羊神之中,斷無這等絕世高手。

  這使得滿霜更加神秘莫測,難以捉摸。

  詭異心搏帶來的高速異能,常人絕難想像,應風色倒也不是毫無勝算。

  既被女郎瞧見,無乘庵找上莫婷勢不可免,與其夾著尾巴逃跑,不如狠狠來個下馬威,讓滿霜有所顧忌,屆時再表明無有敵意,不過是誤會云云,善了的機會也更大些。

  行走江湖,向來是實力說話。

  應風色搶到言滿霜身前,她的速度明顯較儲鹿二姝更快,也可能是余贅更少,嬌小的女童沉肩夾肘,防禦體勢雖未完成,週身空隙卻不多,竟是無從下手:微屈的膝腿可以迎受打擊,增加卸勁緩衝的餘裕;若有可乘之機,倒踩一步吐勁挺腰,便是後發先至的勢子,須臾間由極靜轉極動,猶如彈子離弦,對手肯定難以提防,倒地前兀自沒頭沒腦,不知自己是怎麼栽的。

  言滿霜不可能預知他有高速異能,只能認為是她在對手襲至的瞬間,做出這樣的接敵判斷。除「佩服」二字,應風色簡直無法再稍置一詞。

  更可怕的是,言滿霜直視著他的眼睛。

  青年不確定她的眼是否快到足以追上自己的動作,但韋太師叔和魏無音那廝都說過:高手臨敵,首重大局。攻擊閃避,靠的是從實戰和苦練中淬煉的身體直覺,一味盯著攻擊端末梢,容易被虛晃一招,故「看手不如看眼」。

  應風色省悟過來。連面對陸筠曼的奪命快劍,他都未存廝殺拚搏之心,以致先機全失,差點完蛋;但滿霜於他,一直是不敢輕忽大意的對象,和她交手,就算擁有犯規的高速異能,仍不覺心神緊繃——

  所謂「殺氣」,正是諸多相類因子的總成。

  言滿霜憑借豐富的應敵經驗捕捉到他,即使眼睛未必追得上他的動作,卻能抓住「敵人」精神最集中處,動靜不離其樞。

  ——看來,是不能和她打得太認真啊!

  應風色強迫自己放鬆,見女郎胸脯鼓脹,料想在自家庵裡,又屆深夜睡前,滿霜肯定不會刻意纏胸。她本有兩隻著衣時不易察覺的肥碩奶子,圓飽如蜂腹般,偏又細軟嬌綿,是不折不扣的隱巨乳,也難為她長時間扮作女童。

  在地宮瓣室極盡纏綿恩愛的畫面浮上心頭,男兒慾念勃興,伸手往她沉甸晃搖的下乳處摸了一把,滿心期待滿霜像小師叔那樣羞紅雪靨,露出迷人羞態……直到雷殛之感透指而入,震得他半身酸麻。

  為免傷及滿霜,他刻意放輕氣力,這絕不是反震所致,而是言滿霜早在身側佈滿真氣,故意露出乳脅破綻,來個「請君入甕」——打不著對手,又何必追著打?讓他來打你就是了,願者上鉤。

  (……好個狡猾的小妮子!)

  應風色失去重心,趕在摔倒前猛擊廊柱,慢了幾拍的喀喇崩響伴隨木裂,在凝滯的低速時區裡看來,宛如木灰色的牡丹花。

  血脈鼓動似有降低疼痛的效果,應風色只覺掌底反饋極強,隱覺不妙,但眼前麻煩更甚,無暇深究,便要從滿霜身畔鑽過。

  豈料女郎一攔路,速度又比前度更快些,應風色與她換過幾招,所幸滿霜的拳掌中皆無明顯的內勁,可能是要追上他的速度不及催谷,也可能是都用來化解高速對撼產生的反震力道。

  前路受阻,身後儲鹿雙姝緩緩爬起,更無退路,應風色憑兩額鼓脹的血筋一徑加速,但滿霜守得鐵桶也似,沒有傷其性命的覺悟,根本拾奪不下;更駭人的是她的速度漸漸追趕上來,四臂推挪間,冷不防地擊他腰側,彷彿有第三條胳膊,自交手以來,男兒首度落於下風。

  應風色踉蹌著小退半步,左臂又被拿住,奮力一奪絲紋未動,冷汗直流。

  忽聽背後「鏗」的一聲雙劍交擊,一人道:「你這是幹什麼?」是儲之沁的聲音,自是對鹿希色說。鹿希色架住她的劍:「你知不知道他是奇宮之主韓雪色?」儲之沁怒道:「那你倒是叫他停手啊。」

  兩人語聲如常,並未拉長或斷續,應風色驚覺異能消退,視界裡的血紅一點一點變淡,全身各處疼痛不堪,難細辨是哪裡、又是何種之痛,心底涼透。忽與言滿霜冷冷的目光對上,不及開口,言滿霜反足往他右大腿一掄,狠辣快絕,如蠍尾旋掃。

  應風色眼前倏黑。昏迷前最後聽見的,是清脆的骨裂聲。

  ◇      ◇      ◇

  他在滾燙的眼皮下轉動眼睛,慢慢恢復了意識。

  不是眼皮子燙,是全身都在發燙。這種發炎的高熱他很熟悉,都有些習慣了,應風色意外的是昏迷時並未回歸識海,聽冒牌貨叔叔明褒暗貶一通恥笑,笑他滿手好牌硬生生打成了相公,指不定要死在自己的女人手裡。

  鄉願一點的解釋是:識海裡的應無用不以為他有生命危險,懶與他爛嚼舌根,索性放他獨個兒肉疼,檢討下怎會落入如此窘境。更有可能是昏過去的時間太短,連回到識海都來不及。

  應風色有種一夜無夢的錯覺。他很久沒睡過好覺了,居然有幾分戀戀不捨,不排斥以另一條腿骨交換好眠。

  「……你有必要弄斷他的腿骨麼?」是鹿希色。

  「招惹奇宮,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怕什麼?」言滿霜冷道。「你同我們弄死了這廝,大伙就是拴在一根草繩上的螞蚱了。這種別無選擇的滋味,我以為你也該嘗一嘗。」

  鹿希色蔑笑。「你最好祈禱他的腿不要有事,又或你那姓莫的神醫朋友能治好他,否則除了殺人滅口,我不知你要如何與奇宮交代。」

  言滿霜道:「交代?我替他們除掉毛族賤種,龍庭山上那幫子沒用的男人感謝都來不及,要什麼交代?」口氣中除了鄙夷不屑,更透著一股異樣的尊大之感。自識她以來,從未聽過滿霜用這種老成的口氣說話,奇怪的是聽著並不覺突兀,尤其令人心驚。

  轉念一想,言滿霜之師「三絕」惟明師太出身鱗族六大姓之首的玉氏,其父更是玉氏的當主,連奇宮也須禮敬三分;受質一事,山下多有議論,要不是誰也提不出更好的辦法,六姓宗族內早已炸鍋,提及此事料想沒什麼好話。滿霜若聽慣惟明師太痛罵陽山,口出狂言不算太意外。

  鹿希色約莫也覺有異,罕見地並未還口,週遭再度陷入死寂。

  此間的氣息應風色嗅著熟悉,應是無乘庵大堂,依稀能聞到那塊木匾的氣味。

  一陣細碎腳步伴著水聲晃來,滿霜問道:「師叔情況如何?」來人擱落某物,隨即響起淅瀝瀝的擰水聲。「沒什麼,說扭了膀子直喊疼,我瞧過了也沒怎麼樣,已哄她睡下。他……還沒醒來麼?」正是洛雪晴。

  「你別靠近他。」滿霜的聲音聽著有些嚴厲。「這人狡詐得很,不是什麼好東西。」

  洛雪晴並未停步,邊走邊說:「不過房門碎裂那會兒,有人替我擋了一下,該就是他了。這樣一想,倒也不是很壞。」言滿霜道:「你替他揩抹頭面,看看他會不會乘機挾持你,就知這人壞不壞了。」洛雪晴這才停下。

  「……給我。」鹿希色突然開口。

  浸透冰涼井水的厚棉巾覆上額頭,應風色差點呻吟出聲,就這麼一動,渾身的痛楚清晰湧現,他費了偌大功夫才沒叫出來。也許是鹿希色蹲在身畔的緣故,他不願在她面前顯得更悲慘,哪怕現狀已是慘不堪言。

  女郎不擅精細活兒,除了誘人的胴體和歡好時的種種銷魂,多數的時候鹿希色都沒什麼女人味,透著股天生天養、強韌活潑的粗野氣質。她能很快很好的包紮傷口,卻沒有為傷患細細抹面的溫柔。

  但不知為何,應風色卻非常想念她在身邊的感覺,彷彿又回到風雲峽的小院,那方僅有彼此的無憂天地。

  那時他曾在她的心湖裡凝視她,比身體的結合親密百倍千倍不止。

  溫熱的液漬擠出眼角,沿面頰淌落,他卻無能為力,就像他倆最終走上分歧的道路,已沒有回頭的可能。

  所幸鹿希色並未留意,被言滿霜的奚落引走了心神。「你忒努力拍奇宮之主的馬屁,也算有心了。龍庭山都像你這樣,難怪毛族賤種穩坐大位,陽山九脈,淪落如斯!」

  「你要是有點江湖見識,別老守在這座小小庵堂裡當山大王,就會明白殺死奇宮名義上的主人的後果,比殺死羽羊神嚴重多了。」鹿希色冷笑:「龍庭山的人巴不得他死。害死他的人,將成為鱗族、韓閥乃至朝廷生事的借口,到那時能一死還算便宜了,怕你想死都沒門。」

  一人輕歎道:「既如此,讓我治好他,大家都不用死,這樣可好?」

  莫婷被儲之沁的叩門聲吵醒,才發現應風色不在院裡,聽說了情況,匆匆著衣同來。

  她與鹿希色是初見,身為暗樁的鹿希色向由冰無葉回收,絕不假莫氏母女之手治療,莫婷對女郎一無所知。言滿霜並未說明鹿希色的來意——滿霜便不介意莫婷知曉,也不能當著鹿希色的面說——莫婷更不會對無乘庵三姝以外的人,和盤托出自家身份,這使得「替韓雪色辯解他為何在這裡」一事,變得十分困難。

  然而莫婷的應對無可挑剔,巧妙避過了所有不可告人的隱衷——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女郎證明他就是奇宮之主韓雪色,暗示毛族青年和言滿霜等一樣,是在降界後被送到醫廬,迴避掉「誰人送來」的關鍵。鹿希色只知她深受言滿霜等人信任,是對抗羽羊神的盟友之一,至於要不要讓莫婷參與計劃,不是此刻要解決的問題,但也有言滿霜不會瞞莫婷的準備。

  至於韓雪色怎麼會在這裡——

  「他得了某種罕見的魘症。」莫婷的嗓音與其說動聽,更多的是一種理性冷靜的從容,娓娓道來,令人無比心安。「解釋起來有點複雜,然而此症的特徵之一就是夢遊,你們之中,必定有誰經過了我居所的窗前,才引得魘症發作。」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鹿希色。

  「有這種病症?」提出質疑的,居然是言滿霜。

  「正是。」莫婷捲起衣袖,露出左臂尚未全復的瘀痕。「這是他之前弄傷的。這位病患不算會武,身無內力,只會點兒粗淺的拳腳套路,在場任一位都能輕易擊倒他;魘症發作時,他的速度、勁力,乃至於臨敵的反應,卻可比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起碼也是二流裡的拔尖兒人物。雖然持續的時間甚短,氣力耗盡後便無威脅,卻不易應付,這也是我不願搬入庵裡的原因。」

  儲之沁恍然擊掌。「原來是這樣!」

  莫婷轉向言滿霜。「以他的毛族身份,我料奇宮決計不會傳授他武功,而不管何門何派的武學,也沒有只能鼓數息之勇、其後便癱軟無力的道理。正因為這不是武功,而是疾病,就像瘋子發起狂來固然難制,卻不可能持續發狂。」

  言滿霜沉吟片刻,也覺入情入理。莫婷裝作弄醒他的樣子,悄悄以眼神示意,柔聲道:「你聽得見我麼?覺得怎樣?」應風色與她心意相通,勉力張開乾澀的嘴唇,啞聲道:「好疼……我……我又發病了麼?有沒有……傷著你?」

  莫婷搖頭道:「這回沒有。你先休息會兒,我帶你回去。」取出藥箱中的夾板等物事,為他固定斷掉的腿骨。應風色放下心來,精神一鬆,終於在女郎的懷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