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功夫。」獨孤寂望著大紅綢布捲飛的方向,喃喃自語。
變亂一起,他們這桌倒成了漩渦中唯一不動的礁石。貝雲瑚兀自靜立,視線穿過無數驚叱怒吼、撲跌滾躍的烏影,始終不離太爺左右,若有所思;殭屍男子嘖的一聲,吐出幾個單音,依神情判斷,也不會是什麼好話。梁燕貞目力絕佳,奚無筌出手時她恰好轉頭,追著那沒入紅綢又倏然穿出的筆直影跡,直到現出竹箸原形,駭然脫口:
「好……好可怕的功夫!他……怎能將筷子射出這般遠?」
獨孤寂回過神,才知她指的是這個,搖頭道:「這有什麼難的?我不是說這個功夫好。」拈了根竹筷一甩,啊啊啊的三聲慘叫,七八丈的直線距離內,三名匪徒翻身栽倒,裹滿鮮血的竹筷穿出最末一人身軀,餘勢不停,撞上一名奇宮弟子的劍刃。
少年頓覺一股大力壓至,長劍一歪,恰將對手的臉面劈開,被滾熱的紅白物潑了一頭,自己踉蹌側倒,握著右腕身子發顫,可想見痛楚之甚。
梁燕貞目瞪口呆。只聽愛郎怡然道:「……我用的是剛勁,他則全是巧力。小燕兒,你再瞧清楚些,他可不是徒手扔的筷子。」
得大行家指點,梁燕貞稍稍摸著門道,專看奚無筌籠於袖中的右手,見袍袖翻飛間,一桿拇指粗細的滑潤玉竹乍現倏隱,前端的筆斗烏黑油亮,似是犀角玳瑁一類;所束毫毛尖、齊、圓、健,四德俱備,不是精鋼鑄造、徒具筆形的仿刃,真是一桿聚鋒緊斂的斑竹紫毫毛筆。
奚無筌下令動手,自己並未加入戰團,見哪一處形勢稍亂,又或弟子臨敵經驗不足,鬥得難解難分,袍袖揚起,筆毫黏著筷筒中的竹筷一抖,立時無聲飛出,路徑時曲時直,速度忽快忽慢,彷彿所射非是硬梆梆的筷箸,而是柳葉之類的柔韌物事。
而竹筷之能,則比他變戲法般的手法更加離奇炫目。
奚無筌出筷罕擊人身,遑論如十七爺一般霸道透體,更多是攻敵所必趨,為弟子爭取餘裕;偶一中人,筷子也是著體彈開,毫無威脅,下一霎眼,那人忽朝反方向踉蹌倒退,恍如酒醉,越想穩住腳步,一用力整個人便失足掀倒,彷彿給筷子打了記內家拳,為「沾衣十八跌」之類的潛勁所傷。
這下連梁燕貞都看出蹊蹺,喃喃道:「這是……『隔物傳勁』?」她在獅蠻山後所遇奇人、傳授她半部《天策譜》的,能以拐尖閉穴,或度氣入體而毋須碰觸身子,梁燕貞到那時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而明之的武功。指劍奇宮號稱東海武道之巔,紫綬長老身負奇能,似也理所當然。
「……那手可不是普通的隔物傳勁。」獨孤寂笑道:
「這樣說吧,隔物傳勁,隔物傳勁,你以為重點在『物』,還是在『勁』?」
這還用說麼?無論傷人救人,都是勁力所為;隔物圖之,所求不過出其不意。每隔一物,勁力耗損越多,若非作用於人身,終是無用之功。
「說得好!可惜他練的那門功夫,不是這個想頭。」獨孤寂撫掌笑道:
「我以為他的隔物傳勁,『物』才是重點,勁力被練得能長久停留在器物中,不求沉猛難御,而是脫體猶存。我的勁力像刀像劍,像拳掌盾楯,只合攻防之用;他的卻像絲線,像篩網,像皮球針勾,以各種形式依附在外物上,意在變化無窮。
「你以為他用毛筆挑飛筷子,是扮高深、裝派頭,一顯長老威風麼?我猜並非如此。而是他早已習慣日常之中,信手寄存勁力於各種物事之上;徒手拈筷一擲,未必比筆尖更加靈巧。
「我曾聽兄長說,世上有修為深不可測、內力取之不竭的絕頂高人,以習練這等寄附之勁為樂,隨身攜帶一隻獸形的傀儡,使之運動不絕,宛若活物。沒想到在凡夫俗子的身上,也有這等志向。」
殭屍男子前頭聽他滿口好話,不由得嘴角微揚,只差沒點頭如搗蒜。豈料十七爺話鋒一轉,隱有嘲笑奚無筌志大才疏之意,殭屍男子眉目一冷,哼道:「硬碰硬他自非閣下的對手,然而,若以巧勁分高下,勝負尚在未定之天。你本事忒大,不會睜眼說瞎話罷?」
獨孤寂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你點頭附和便罷,何必復誦一次這麼客氣?話說回頭,以武論尊,站著的人才能說話。比刺繡我也比不過繡坊宮女,打架誰與你比這個?」
殭屍男子鬥氣不鬥理,自是冷笑不絕。「驚震谷一脈乃龍庭山氣宗,要比內力根基,奚無筌縱不比閣下,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三腳貓兒。有道是『驕兵必敗』,閣下隱居已久,此際重入江湖,上山踢館如此高調,豈能不慎?」
「『驚震谷』名頭響亮,嚇得人家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都快敗腎了,哪敢不慎?」
獨孤寂笑瞇瞇回口。「忒威猛的宗門,不想居然有這——麼纖細的內功心法,不知叫什麼名目?小媳婦繡花來紅神功麼?」殭屍男子滿肚子酸話全憋在嗓子眼,差點沒噎死自己,偏生這廝於武功一道的眼力極毒,居然被他戳在點子上,饒是殭屍男子聰明絕頂,一時也無語辯駁。
驚震谷修習內功獨步龍庭九脈,多出內家高手,其鎮脈絕學「呼雷劍印」既是掌,也是劍,威力絕強,谷中人人修習。不知何故,卻許久沒有像樣的頂尖高手出世,逼得舉脈上下加緊鑽研,唯恐沒落,無奈表現越發平庸。
殭屍男子離山已久,便在山上之時,所屬派系非但不涉獵他脈武功,自家也無所謂的獨門絕學,只練諸脈流通的武藝,倚之造就奇宮七成以上的宮主,可謂菁英中的菁英。奚無筌修習的寄附內勁之術,就不是驚震谷的武功,雖知其根柢,殭屍男子卻無意向山下之人吐露。
更要命的是:他骨子裡,其實頗認同落拓侯爺的說法。寄物附勁到了奚無筌這等造詣,固然妙不可言,然而高手對決死生一瞬,有時極簡就是極精,豈不聞「一力降十會」乎?捨本逐末,不免貽笑大方。
「那是『飄蓬劍寄』。」
貝雲瑚目光未移,忽然幽幽開口,動聽的語聲甚是空靈,彷彿心在遠方。「並非驚震谷所有,而是幽明峪的一部冷門心法。」
「……這就不需要向外人說了。」殭屍男子沒好氣道。龍庭九脈,門戶甚深,諸脈長老無不嚴密提防,唯恐自家絕活英才流入他人簍中,此消彼長,被別的派系穩壓一頭。「飄蓬劍寄」冷門歸冷門,其實並非幽明峪獨有,貝雲瑚如此以為,應是曾聽師長提及,才因此產生了誤解。
然驚震谷中人只練「呼雷劍印」,能讓奚無筌學得其他武功的地方,也只有在遠離山上的漁陽戰場——
逃生救死、兵馬倥傯,相互依賴的戰友交換平生所學秘奧,為彼此增加存活的機會……十年前那場發生在暗影隙間、不為人知的妖刀前哨戰,究竟改寫了多少熱血青年的命運?
言談間,場內的戰鬥已告一段落。
明顯看得出是匪徒的,約莫有百來號人,奇宮這廂雖僅二十餘,一來雙方武藝懸殊,能打得有來有去的不過三五撮,其餘多半一照面間就被撂倒;二來匪徒既未逃跑,也沒有揪合聯手,彷彿捨不了身邊照管的村民似的坐以待斃。奇宮諸人毫不戀戰,放倒對手後便撲向下一個獵物,效率驚人,不多時匪寇們便一一受制,死傷甚寡,幾乎全出自十七爺那一筷所為。
奚無筌號令一出,應風色與龍大方亦即行動——
應風色出指如電,專戳要害,聲勢較持劍的同門更加烜赫,所經處一片平坦,手底下沒有能再多動稍稍的敵人;龍大方外貌圓滾,頗見福態,運使腿法卻似秋風掃殘葉,就看他皮球般上竄下跳,毫無遲滯,每出腳必有賊寇倒地,樣子是夠滑稽了,但中招之人決計不作如是想。
兩人年紀雖少,身手明顯在半數奇宮弟子之上,「通天劍指」、「虎履劍」等指腿二藝在奇宮諸脈間廣為流傳,場中沒有不會的,但就連二十出頭的年長弟子使將出來,都無他倆那般老練毒辣。
二少默契絕佳,搶先撕開人群,直指磔刑架上昏迷不醒的新娘。
「風色、颶色!」突然間,奚長老的聲音穿破夜風呼咆,彷彿來自極遠處,卻又清晰得一字不落,透體隱震。「先抓太爺身畔那人,莫教走脫了!」
(這是……傳音入密!)
應風色正欲躍上四輪車台,半空中低頭俯視,攙扶龍方太爺的管家忽然仰起,四目交會,那人原本黯淡的眸光驟消,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澄亮有神、甚至可說是漂亮如女子的眼瞳,蘊著一抹陰毒笑意。
「糟了……太爺危險!」
應風色奮力扭轉,身如鷂翻,奮起餘力勾腿過頂,「虎履劍」風壓所至,整個人凌空打了個擺子,如失速的炮石般向下旋墜!
虎履劍以「劍」為名,最強的卻非是腿法,而是運腿行招時所生的風壓,中人如刃,無堅不摧,亦合奇宮「無劍之劍」的至高追求。
應風色不過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就算刻苦練功,畢竟尚未長成,能凌空轉體已是令人咋舌,以腿風加速墜勢,更是近乎魯莽的蠻勇行徑;這下筋力內息俱都用老,只能以失去重心的身子接敵,中與不中,皆是傷己最甚。
在這種情況下,破布般墜落的應風色居然還硬出一掌,遠觀的殭屍男子「砰」的一聲,捶桌低罵:「暴虎馮河,徒逞血勇!」身子離凳,可見著緊。
獨孤寂抱臂環胸,以拇指尖輕刮頷髭,喃喃笑道:「這小子也不是蠢,只是愛逞強了點。不錯不錯,挺帶種的!」想起殭屍男子還有另一名徒兒,轉頭望向寄附舖中。
但見那生得玉雪可愛、神氣卻異常老成的男童,兀自理著新購的日常用品,店舖內一名橫眉豎目的夥計,並著看似普通村民的掌櫃小廝一共三人,整整齊齊癱坐在櫃檯前,像被點了穴道,舖裡桌椅擺設一絲不亂,可見出手迅辣。
只不知這俊秀的男童是聽奚師伯的號令才動手,抑或綢繆多時早有準備,無論心機手眼,都比舖外打成一團的師兄們更令人忌憚。
獨孤寂嘖嘖暗忖:「敢情這指劍奇宮習慣倒著玩。離山的要比山上的猛,年紀小的要比年紀大的強?」
殭屍男子卻無暇旁顧。應風色在空中兩度轉折,筋力內息均已耗盡,若墜地前不及生出新力,光是身子的重量便能生生折斷臂骨,遇上敵人全力迎擊,怕不將五臟六腑震個稀爛?
那管家顯也想到此節,狂喜難禁,正欲向上一掌,送這成天擺架子的風雲峽小鬼上西天;心頭掠過一抹異樣,一個弓腰鐵板橋後仰,堪堪避過蹴向下巴的一記陰腿。來人以手撐地,雙腿剪扭,熊一般的身子靈活已極,差點將他纏倒,地蹚功夫好到令人切齒咬牙。
——龍方颶色!
那人再顧不得體面,手足並用,勉力脫出纏夾,見龍大方翻過肚皮,仰躺著接連出腿,如踩獨輪;應風色雙掌連擊他厚厚的靴底,被龍方颶色滾大球似的接個正著,墜勢消於無形,新力驟生,冷不防自斜裡撲來,屈如龍爪的五指,正中那人面門!
(……中了!)
應風色在半空中不只與那廝對目,還瞧見悄悄掩至的龍大方,兩人一照面間便知對方心思,才有其後的「魯莽之舉」,果然騙得那人見獵心喜,轉逃為攻;否則他削尖腦袋往人堆裡鑽,未必留得下來。
管家頭頸一仰,應風色只覺抓了團濕軟之物,被那人抱頭一滾,從龍大方的腿招下逃出。「……別跑!」應風色扔去易容材料,加入戰團,三人繞著太爺一陣追逐,有幾次差點揪住那廝衣角,卻始終差了半步。
許是慌不擇路,也可能視力受損,管家掩面低頭向前疾衝,卻是朝奚無筌的方向。二少交換眼色,龍大方假意追逐,不緊不慢地跟後頭,實則將他趕往長老處;應風色卻返身躍上車台,欲將新娘解下刑架,只口中「抓住那廝」、「別讓他走脫啦」的呼喊聲越發響亮,聊以驅趕獵物罷了。
那女子並非國色,起碼與龍大方的小嬸嬸相比,實在天差地遠——奇宮門下在應對女子一事上律教甚嚴,無論對方何等美貌,這些年輕人從小被教慣了「非禮勿視」,把持不住的也只多看了兩眼,便即轉開。
應風色向以鱗族貴冑自居,連貝雲瑚的正臉都沒瞧上,眼角餘光卻切切實實感受到那股奪人心魄的耀眼光華。這名始興莊的少女雖也穿上嫁衣,睡顏卻沒什麼流光暈彩透出,只是普通的女子,無法予人「天女下凡」的震懾感。
「姑娘,你別怕。我救你下來。」聽她咕噥一陣,似將醒轉,應風色低聲撫慰著,卻在解開束縛一事上遇到困難。
箍住少女手腕的皮環甚是粗厚,韌性又強,無法以內力扯斷。他正要回頭,叫龍大方弄柄匕首之類的物事來,少女悠悠睜眼,低頭瞥見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露出極其驚恐的表情,失聲尖叫:「為……為什麼是我?明明這次就不是我!嗚嗚嗚嗚……姥爺、姥姥!我不要……不是我……不是我!嗚嗚嗚……」恁應風色如何安撫,少女只是哭嚎。
應風色抓住皮環相連的鐵鏈,運勁一崩,分毫無損,然而少女掙扎越劇,雪白的腕子已磨破油皮,皮環染血。應風色不由得心煩意亂,揚聲道:「拿劍來!」兩名靠得近的奇宮弟子如夢初醒,趕緊趨前。
忙亂之間,忽見少女攤散的彤艷裙擺上,就在裸露的白皙大腿畔,擱著一條小小的、以青紙折成的龍,蜿蜒曲折的龍腹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應風色迄今十四年的人生裡,從未見過如此精細的折紙技藝。
少年忍不住向那條昂首擺尾的小小神龍伸出手。下一霎眼,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貫穿左掌,將他牢牢釘在刺繡精緻的大紅裙擺間!
「啊啊啊啊啊————!」
慘叫驚動了所有人,奚無筌身形一晃,與管家交錯的瞬間袍袖往他背門一拂,那人失足滾倒連翻幾翻,伏地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驚震谷紫綬首席施展身法,流光般撲向龍大方。後者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烏影所懾——本以為是暗器,但飄忽的路徑與緩慢的速度,又像是一群蝴蝶或螞蝗飛來,模樣看著也像;來到近處,才知全是由五色紙折成,蟲魚花鳥皆有,當然也有最常見的紙鶴。
「什麼鬼——」龍大方瞠目結舌,居然忘了要逃。
奚無筌離他尚有一丈,伸手難及,急停的一瞬間靴尖旋掃,沙土如浪湧出,激得龍大方立足不住,仰天倒落。奚無筌袍袖揚起,玳瑁筆朝簌簌飄落的沙霧寫個狂草的「鎮」字,毫尖一撥,半身大小的「鎮」形沙字旋轉直進,與漫天飄落的五色折紙撞在一處。
兩軍對壘,「砰」的一聲沙土爆開,跟著一片颼颼銳響,龍大方失聲慘叫,被奚無筌揪著衣領拖出,赫見他左小腿遭一物貫穿。幾名年紀較長的驚震谷弟子七手八腳將少年抬至一旁,見貫穿小腿的哪裡是什麼暗器,而是一片以青紙折成的「菖蒲折」。
折紙有眾多基本形,其中折成紙鶴的基礎,形似織布的梭子,又像尖狹的菖蒲葉,故稱「菖蒲折」。折紙鶴、船馬,乃至菖蒲花等,均須由此入手。
奚無筌將內力附於沙礫,寫成一面狂草的「鎮」字盾,藉以卻敵,又使龍大方失足倒落,料亦可閃過幾枚。殊不知敵人從頭到尾,就沒打算以紙鶴傷人;沙盾與折紙兩兩對撞,爆發的內息使折紙還原成菖蒲折形,接連射落,才是對手隱藏的殺著。
奚無筌及時將龍大方拖出戰團,避開胸腹要害,仍不免傷了左腳。
青紙被鮮血浸透,嵌黏在血肉間,軟糊成一片,若不能悉數清除,不免使傷口惡化,輕則難保腿腳,重則化膿感染,高燒不退,必然要了他的小命。除非挖開傷口,否則軟爛的紙糊如何能完全刮除?
「好……好毒辣的手法!」
「長……長老!」龍大方滿臉是淚,咬牙顫道:「我……我不要殘廢!要成瘸子,不如死了乾脆!求長老……務必保住弟子的腿……」
「別胡說!不會有事的。且忍耐些。」
奚無筌定了定神,食中二指夾住菖蒲折一端,真力所至,浸血的青紙驀地繃緊如鋼,創口等若又被刺穿一回。奚無筌快手抽出,乾淨利落,連些許紙皮毛屑都未留在少年體內。
龍大方痛暈過去,旁人趕緊取出傷藥夾板,為他敷治包紮;其餘則手握劍柄,視線紛紛投向磔刑架處,調息運勁,以迎大敵。
一名身形瘦削的焦發男子不知何時踞於刑架之後,襤褸黑袍逆風獵獵,散發出枯木腐土般的衰朽氣息,既像烏鴉,又似一頭巨大的人形蝙蝠。
黑衣怪客拈起嫁衣上的折紙青龍,深深吸了口寒涼的夜風,閉目歎道:「陽世的氣息,總是這般令人留戀。污濁、腐敗、私慾、貪婪……才得孕育出溫熱可口的血肉。今夜,你們為我準備了什麼?」
刑架上的少女瞪大眼睛,連叫都叫不出,不知是驚怖太甚,抑或已然認命,一動也不敢動。應風色的左掌同樣被菖蒲折所釘,痛徹心肺,但少年很快就理解:敵人同奚長老一般,亦擅寄附內息的功夫,貿然弄碎青紙,不過白白賠上一隻手掌;有奚長老在,自己的手定能救回,索性專心打量來人模樣,伺機而動。
那人自現身以來,始終躲在磔刑架的陰影之後,避開了炬焰燭照,不知是天生畏光,抑或有不可告人處。木台周圍的莊人多半委頓在地,縮成一團,更遠處的奚無筌、獨孤寂等自不消說,整個廣場除了被釘在他腳下的應風色,怕沒有其他人能看清這名黑袍怪客的樣貌。
怪客的肌膚渾無血色,呈現出不透光的淺淡堊灰,像是刻意塗抹膏泥,卻沒有水分被體溫蒸散後的皸裂,也不似油彩滑亮……若非尚有一絲清明,應風色幾乎要相信那就是他原本的膚色,而非某種高明的易容技法。
此外,他的頭髮異常焦枯,既無光澤,也沒有半分生氣,透著一股粗劣造物的虛假之感。身上的黑袍,質地應是頗為名貴的繭綢,從綻開的線頭和接縫,可以看出原本縫紉剪裁的高明;能弄得這般破爛襤褸,除非是長年埋在土裡,飽受蛇嚙蟻咬所致。
還有氣味。
屍臭、血腥,乃至於兵器上洗濯不去的鐵味和膏脂臭氣……在奇宮嚴格的菁英教育之下,這些應風色早有歷練,其實並不陌生。但黑袍男子身上,並不是這樣的氣味。
他聞起來像沼澤。不是沉有腐敗屍骸的那種,而是鋪滿朽葉,其下封存的一切正慢慢化為沃土膏泥,將來或能哺育眾多生命,然而此際,便只有一片無聲的死寂而已。
應風色滿腹狐疑,正想再看清楚些,那人忽然轉過頭來,焦發下的眼睛與少年對上,令他悚然一驚。
那是只血眼。
眼瞳烏黑,應是眼白的部分只有一片赤紅——非是血絲密佈,而是不見一絲余白、無比深濃的紅。黑袍怪客衝他咧嘴一笑,滿口尖牙黃爛如獸,半點也不像人。
奚無筌凝神遠眺,在心裡盤算著出手的時機。如果等不到,就得為風色製造一個。那孩子的手沒法等。
離開漁陽後,他就不信鬼神了。對手的武功無疑十分高強,人數上也有優勢,但既然是人,就有弱點可乘,奚無筌絕不放過任何敲打的機會。「閣下敢在龍庭山下撒野,莫非沒把指劍奇宮放在眼裡?」提運內力,不無示威勸和之意,將語聲遠遠送出:
「若是誤會一場,奇宮亦可息事寧人;若有意尋釁,閣下不妨問問四百年來,何人曾由此間走出去!」
「……給我住口!」
開聲之人氣息闇弱,不勝惶急,居然是龍方太爺。
「奚長老,我敬你是驚震谷紫綬首席,地位尊隆,這才以禮相待。你在我莊內拔劍殺人不說,又破壞建醮祭典……龍庭山與我六大姓數百年來相濡以沫、互敬共榮的骨肉之親,今日便毀在你的手裡!還是山上人目空一切、自尊自大到了這等境地,已不把咱們山下放在眼裡?」
眾人料不到他居然幫匪寇說話,面面相覷。奚無筌毫不動搖,沉聲道:「龍方太爺,傷了你孫兒的人,可不是我。」
龍方太爺一頓柺杖,忿忿道:「都是這個小畜生,累得我莊得罪夜神!還有你這吃裡扒外——」怨毒目光在貝雲瑚艷極無雙的臉上轉了一圈,福至心靈,顫巍巍地趴跪在地,朝那藏身於刑架之後、兀自把玩著折紙小物的黑衣怪客叩首。
「偉大的夜遊神啊,求您原諒老朽與老朽的莊人。除了每次月圓應許的新娘與祭肉,今夜,我們將所有的莊外人獻祭給您,祈求夜神庇佑本莊,不死不衰,長歸冥照。」所有莊人亦隨他跪拜祝禱,無比虔誠,偌大的場面荒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山野鄉愚,迷信鬼神的多了去。東海本土的龍王大明神信仰,原本便摻雜了遠古鱗族統治時的巫覡思想,以及後來的佛道宗教,加上歷朝歷代或抑或揚,有各種安邦治國上的考量;說好聽是兼容並蓄,其實就是什麼都有人信。
可鱗族六大姓不是市井的愚夫愚婦,他們是正統的鱗族貴冑,是央土朝廷深憚其源,不得不懷柔籠絡的特權階級,豈能被神棍玩弄於鼓掌間?在場的奇宮弟子雖然年輕,也無法想像在他們的家鄉,宗族長者會如此行事。
貝雲瑚清清嗓子,翦水瞳眸直勾勾盯著老人,一反平日的寡淡如水,罕見地凝銳如劍。「我敬你是子殊的父親,不曾追究你的過失。子殊臨死前一心念著莊民,唯恐他們為惡魔所噬,你卻親手將他們送給惡魔!日後泉下相見,太爺如何與子殊交代?」
老人冷哼:「有夜神的庇佑,陽世亦同冥照!你個小小花娘,不過結盟饋贈、交通有無,供我等天潢貴冑狎玩取樂的玩物罷了,只合以媚事人,接代傳宗!連這點本分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獨孤寂暗忖:「看來這什麼子殊的,就是醜丫頭的死鬼老公了。」不知怎的嘴裡酸得發苦,滿心不是滋味,聽老人出言不遜,正好出氣,輕拗指節,便欲起身。忽聽貝雲瑚失聲道:「你……怎麼會……」見黑袍怪客身後轉出一人,同樣是一身漆黑、膚如塗堊,雙目赤紅如血,笑得嘴角微揚,露出一口森森尖牙。
獨孤寂見她俏臉霜白,不顧小燕兒吃醋,握住貝雲瑚的小手,只覺掌中如冰,竟無一絲溫度,下一刻便昏厥也不奇怪,低問:「怎麼,醜丫頭?那人是你的厲害對頭麼?」
貝雲瑚充耳不聞,半晌才回過神,輕輕甩開握持,深呼吸幾口,顫道:
「你……是何人?化妝成子殊的模樣,裝神弄鬼,是打算愚弄鄉民麼?」
「……那是你丈夫?」連梁燕貞都忘了同她嘔氣,失聲叫出來。
「子殊……那個叫龍方異的男人已經死了,是在我懷裡咽的氣,我親眼看著他下葬的,不會有錯。這人不是我丈夫,不過是個裝神弄鬼的西貝貨。」
「子殊」正是太爺么子龍方異的字。
那相貌與龍方異一模一樣的黑衣人,哈哈笑道:「雲瑚,沒想到你信守承諾,真的回始興莊來啦。我已再世還陽,這回可與你做真正的夫妻了,洞房那晚你穿的水色肚兜,還有上頭濡濕的乳汁印子……我死過一回都還忘不了。」叨叨絮絮說起肚兜模樣,不時伸出灰白色的舌尖輕舐嘴唇,還真的是回味無窮。
磔刑架上的女子聽見他的聲音,彷彿被踩了尾巴的貓,幾欲跳起,死命將身子往另一側挪,扯得細鐵鏈匡當作響,搖頭哭喊:「二……二少爺你別吃我……我不要……求求您了二少爺……你吃秋蘭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求你別吃我……嗚嗚嗚……」底下一名婆子聽煩了,合掌抬頭道:
「再教你胡說!秋蘭給夜神當新娘去了,正在仙界享福哩。女子一生就嫁這麼一回,你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別再胡說八道了。這般丟人現眼,你姥爺還做不做人?」
女子哭道:「姥姥,姥爺!我真沒胡說……你別讓他們吃我,別讓他們吃我!嗚嗚嗚……」
龍方異與貝雲瑚雖無夫妻之實,洞房花燭夜卻是見過她身子的。直到病歿,都由貝雲瑚親自照拂,並未假手他人,龍方異既不可能、也沒有機會向旁人詳述,當晚嬌妻褻衣是何模樣。這是鐵一般的證明,比那張薄薄的面皮更有說服力。
「……我去把他的腦袋擰下來,肏他媽的吵死了。」獨孤寂嘖的一聲,笑意獰惡,卻被貝雲瑚攔住。「他說的是真的?」
「或者有別的解釋,只是我想不到。」
獨孤寂笑道:「那也一樣。若真是死人還陽,大不了教他再活一次,咱們長長見識。」正說著,一道烏影直飆刑架,快得不及瞬目,從起身方位推斷,只能是奚無筌。
他為救失陷敵手的應風色,趁著眾人的注意力被龍方異和貝雲瑚引去,以快得超乎尋常的身法施襲,可說是相當正確的決斷。意外的是:奚無筌劍指處,刑架後那一身襤褸黑袍的怪異男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內消失,化作另一道筆直烏影,兩道箭影凌空對撞,反向彈開,又各自回到原處。
「……長老!」弟子見長老踉蹌落地,以為他吃了悶虧,紛紛上前遮護。奚無筌袍袖一揚,立掌以阻,那張不怒自威的長臉卻無半分血色,彷彿白日見鬼,身子隱隱發顫。
黑袍怪客攬著刑架橫枝,下巴枕著新娘顫抖的藕臂,緩緩睜開一雙妖怪似的血眼,笑容無比邪氣。「奚無筌,還陽是可能的。你瞧,我這不是大老遠的從無間地獄,爬回來看你了?」
「這……怎麼可能?」遠處,殭屍男子一臉錯愕。
「熟人?」獨孤寂來了興趣。
「我同他不熟,但奚無筌熟。」殭屍男子喃喃道:「我沒看錯的話,這廝就是歲無多,擁有七字魔號、人稱『醉舞詩狂漸欲魔』、原本幽明峪的無字輩首席,早就該死在漁陽的歲無多!為何他……一點都沒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