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百零四折 掛纓豈憚,落珥不勝

  扮韓雪色玩強姦遊戲後又過幾日,期間雙魂還輪替了一回,應風色與莫婷的相處一如既往,是相敬如賓裡夾槍帶棒,於彬彬有禮間舌劍唇槍,有來有往,但無論身體或心靈的契合,應風色總覺提升了不止一層,越發能從女郎的高冷淡漠中品出烈火蜜糖來,其滋味妙不可言。

  莫婷是把他擺在第一位的,但女郎日常忙碌的程度,使得時程的安排本身就是種才能。

  莫婷給他裹傷換藥、洗衣燒飯,還能勻出時間來煎熬湯劑,研究心識;除採藥補給,她在東溪鎮裡外另有幾名長期病患,包括儲之沁的師傅,全都得按時出診追蹤。言滿霜找她去了兩回,應與鹿希色的提議有關,但莫婷歸來後隻字未提,應風色總不好纏著她追問。

  莫婷知道他與鹿希色的關係,那種感覺,就像同現任妻子打探下堂妻也似,饒以應風色之聰明絕頂、臉厚舌利,也不知如何開口。

  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實莫婷是故意不與他說的。

  扮韓雪色侵犯她實在太幼稚了,莫婷又氣又好笑,可沒忒容易饒過。

  事實上,這兩次與會都沒見著鹿希色,純是無乘庵內部商議。鹿希色的計劃莫婷不感興趣,她更想帶著應風色遠離爭端,且以為儲之沁和魚休同亦該如此,但言滿霜則有全然不同的見解。

  「降界首腦一日不除,誰能置身事外?」

  女童嘴角微揚,聲音語氣是超越外表的成熟,甚至該說深沉,違合處宛若千年老妖寄體。「況且,你母親若插手,我們是打還是不打?身為歷代素蜺針使中難遇的武材,莫執一非是好相與的。

  「我不勉強你參戰,只求你兩件事:為我們取出頸後的機關,再不受召羊令挾制,此一也;其二,帶莫執一遠離此地,我會替你們在佛前祈願,保佑你們順風順水,一路平安。若她現身此戰,我不會留情,望你諒解。」至於「竊佔大位的毛族雜種」,她提都不想提,彷彿怕出口髒了嘴。

  能說出「素蜺針使」四字,令莫婷頗感詫異。況且母親行跡隱密,很少有人知道這代的「莫執一」武功高強,言滿霜一語道破,便由其師「三絕」惟明師太處聽得,也難為她牢牢記住。

  九淵使身上的「連心珠」莫婷不曾經手,聽莫執一說是嵌於頸椎,運作之理不明,無法答應為三姝執刀取出。協商的結果,由莫婷負責聯繫並說服其母,但言滿霜暗自打定主意,若不幸談崩,便出手制服莫執一,逼問取珠的法子,再由莫婷施行。

  因為言滿霜不信任鹿希色。

  按鹿希色之說,連心珠是取不出的,如此精密而牽涉人身中樞的秘術,即使是莫執一也無法在同一人身上進行第二次,失敗致死的風險極高,最少也是個癱癰的下場,龍方颶色等人皆未取出。

  「……而那廝沒有召羊瓶。」鹿希色對眾姝道:「就算羽羊神親臨,用了召羊系列的道具,也只會讓所有九淵使一齊昏倒,誰也動不了。」

  言滿霜冷道:「除了你和羽羊神,以及不屬降界之人。」

  「對我們來說,那就太好了不是?」鹿希色雙手環抱,托起堅挺雙峰,笑得既冷蔑又挑釁。「原本只能解決龍大方,到時候連羽羊神也有機會一併剷除,一了百了。」

  但鹿希色安排的後手若連羽羊神也能除去,昏迷的言滿霜等便如俎上之肉。女童自不能任人宰割,之後召集的兩次會議不過是掩人耳目,實則想說服莫婷以她為試驗對象,割頸取珠,莫婷自是斷然拒絕。

  「我認識你不深,但我覺得你不是這樣衝動無智的人。」

  「因為你不明白受制於人的痛苦。」言滿霜倒不敢太過開罪她,冷冷一笑。

  「你知道要在我身上動這等手腳,須有什麼樣的本事?我好奇到恨不得立時便殺至羽羊神面前,問問他是如何辦到。比起降界中的遭遇,這竟是最折磨我的一件事。」

  莫婷無法迎受她的憤恨與痛苦,只能說:「若配合鹿希色勢不可免,你該盡快聯繫令師惟明師太,當作應對連心珠的備案。我母親那邊我會盡力勸說,但也要做好不能成功的打算。」言滿霜冷冷哼笑,對話最終便止於此,但莫婷直覺她不會放棄。

  言滿霜對自身修為極有信心,認為能挺過取珠的風險,此一思路太過唯心,是武者、尤其是內家高手常犯的錯。比起內功心法,醫術其實更近於匠藝,哪怕只差分許,裝不進就是裝不進,打不開就是打不開,與修為意志沒半點關係。

  莫婷做好她會再找自己第三次的準備,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她在鎮外為臥病的老婦人看完診離開,中途一名女童跑來,遞給她一封便箋,笑道:「姐姐,滿霜讓你去找她哩。」莫婷微蹙柳眉:「是無乘庵的滿霜麼?」女童只一徑嘻笑,並未接口。

  箋上寫著「可來一晤」,雖無落款,是言滿霜的親筆沒錯——結盟當夜,莫婷讓眾人寫字傳閱,熟悉彼此字跡,以免為敵所乘,正好派上用場。她問女童:「滿霜在哪兒?」女童說了地點,竟是江沄村洛氏母女曾寄居的祠堂。

  莫婷收好便箋,給了幾枚甘草丸子打發女童,沿鎮子邊走,轉入了一片茂林。

  此間乃是緩丘,鋪石山徑蜿蜒拾級,林相錯落,不是遮天的那種濃密,林樹下半並著路石生滿綠苔,被午後陽光一照,林上金翠浮暈,低頭則是苔衣如覆,深淺之間明媚如畫,對比莫婷曾居的老樗林,別若天地雲泥。

  眼看將至坡頂,女郎刻意背著陽光,於一株合抱粗細的樹下駐足,歎了口氣。

  「江沄村忒遠,我是不會去的。要廝殺或說話,這裡夠僻了,趕緊解決如何?我還有許多事要忙。」

  風過林梢,地面殘葉應聲翩起,嘩啦啦地一片如鳥驚蝶舞。

  片刻萬葉落地,緩坡中段轉出了一條修長窈窕的青藍衣影,頭戴編笠,旅裝利索,肘後一柄色近衫裙的兩尺短劍,鞘尖指天,仰起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俏麗貓兒臉,杏眸微瞇,似笑非笑,正是鹿希色。

  上回見面,她身上穿的還是夜行裝,不想行旅裝束也能兼具颯爽妍麗,融合得恰到好處,莫婷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幾眼。

  「這攤牌的地點選得好。」鹿希色緩步拾級,直到兩丈開外才停,露出招牌的嘲諷之色,嘖嘖點頭。「我要選這兒動手,是盡落下風了。是便箋露的餡?」

  莫婷更想直接切入正題,聞言仍取出懷裡的雙折紙頭,衝她一揚。

  「折痕太深,已見龜裂,顯然被反覆攤開折起許多次,不是新近寫就。再說無乘庵近在咫尺,言滿霜要尋我,叩門即至,何須遠赴江沄?」

  鹿希色點頭。「我也覺得哪裡怪怪的,只是說不上來。人還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便是貪圖僥倖的下場。」

  莫婷手扶樹幹,居高臨下俯視她。「你選江沄村羅家祠堂,這是打算殺人毀屍了,但我不明白是哪裡得罪了你。

  「說來汗顏,我是個自掃門前雪的,不愛管他人閒事,趁今兒與你說個清楚。言滿霜她們身上之物,我不會冒險取出;我是大夫,不是屠夫,妄行不明之事不叫醫治,那是殺人,就算治好了也屬僥倖。你我都知貪圖僥倖的下場。」

  鹿希色點頭,忽然一笑。「看不出你斯斯文文的,嘴倒挺快利。」見莫婷無意接口,冷蔑笑道:「言滿霜非取出珠子不可,我不可能說服她,你是唯一能做這事的人;到這會兒還沒死人,我料是你不肯幹。

  「但你不夠瞭解她。她看起來像個雛兒,軀殼裡裝的卻是頭老妖怪,你掰不過她的,只能被逼著動手。一旦你執刀,將毀去我最重要的助力,言滿霜死便罷,要成了癱癰的殘廢,還得給她一刀解脫,這種蠢事我光想便窩火,只好請你死了。」

  莫婷凝視她,彷彿這樣就能看透女郎似的,突然搖頭笑出。

  「走不行麼,非得死?」

  鹿希色微微一怔,才發現她笑起來極好看。

  不只是貌美如花,便逆著光,那笑容也是閃閃發亮的,令人忍不住跟著微笑。

  這種渾無垢膩的光明疏朗正是她深深嚮往,卻不可能、也給不了他——女郎胸中莫名刺痛起來,強抑著狂躁不耐,杏眸一眥:「走?走去哪兒?走得了麼?」

  莫婷斂起了笑容,一本正經道:

  「逃亡我有經驗。羽羊神不是神仙,找人很麻煩的,這點上逃亡者有其優勢。龍方等人要下山挑事,最遠能追到哪兒?奇宮由著他們想離開便離開,要多久有多久?我就不信逃到了南陵境內,他們還能追過來!

  「我想讓你們跟我一塊逃,卻沒人肯聽我說。殺人毀屍更簡單麼?怎麼你們遇事就只剩下這一種處理法兒?」說著都有些火了,雖仍是輕聲細語,白皙的臉蛋卻浮起了淡淡緋紅,更增嬌艷。

  鹿希色「噗哧!」笑出來,連自己都意外,急急抿住。莫婷似乎是習慣了在這種事情上被嘲笑,瞧著也不生氣。更多是無奈罷?

  她端詳著黑髮雪膚的女大夫,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想掉頭走下林丘,就當沒這回事;不知為何,她直覺莫婷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她就是知道。

  直到林丘後颼的一聲,傳來控弦的破空銳響。

  鹿希色身體先於思緒,本能地抽出半截劍刃,靴尖一點,以拔刀之姿掠出,按照先前的計劃朝莫婷撲去!

  (是……陷阱!)

  腦後勁風聲起,莫婷閃身樹前,卻沒見是何物射至,心中一凜:「不好!」回頭被映得滿眼刺亮,鹿希色以劍刃反射艷陽,瞬間奪去了她的視力!

  兩人相隔約兩丈,莫婷是經推算後才拿捏的距離,鹿希色在滿是綠苔落葉的上坡路上,須經一個起落才能到身前;見她有動手之意,莫婷便以樹幹為掩護,爭取更多的應變時間。豈料鹿希色靠某種聲東擊西的機關,以及反射陽光這兩手,將莫婷逼出有利的位置,形勢瞬間逆轉。

  遮眼的同時,莫婷察覺勁風呼嘯貫至,當中除了鹿希色衝上山徑的跫音,還挾著嗤嗤兩聲輕響,不假思索扔出藥箱,矮身欲避,不料一腳踩空,坐倒於錯落的盤根之內。

  頸頷間寒毛直豎,睜眼赫見銳芒映目,鹿希色維持著拔劍的姿勢襲來,斬剁般將擎出的一小截劍刃,猛朝莫婷雪頸壓落!

  莫婷只來得及架住她分持柄鞘的雙手,被這股疾衝之力推撞樹幹,背脊一疼,胸中空氣彷彿被擠壓一空。

  尋常武人至此,只能由劍刃鍘斷喉管;衝擊過猛,斷首亦非不能。

  然《冥獄十王變》非是尋常內功,千鈞一髮之際,血髓之氣發動,雪酥嬌潤的莫婷似成棉花絲帛,軟綿綿渾不受力,其薄如紙,千嬌百媚的腦袋連同如瀑濃髮,一霎「滑」出劍底,繞著鹿希色的柳腰翹臀一轉;劍刃「篤!」斬入樹幹的同時,莫婷雙掌輕飄飄地往她背門一拍,已然借力後躍。

  鹿希色驚怒交迸,反足連環,分蹴上中下三路,快得殘影未散,虛空中依稀見得三條美腿翻出裙擺,正是《虎履劍》裡的絕招。

  這下除了突襲,也有將對手逼開、免授背門予人之意,落空本在預料中;玉掌擊樹借力起身,正欲調勻氣息,回頭赫見莫婷仍在,適才三腳彷彿穿身而過,絲毫未起作用。所幸轉身時拼著最後一絲餘力拔出匕首,鹿希色想也不想藕臂一合,逕朝黑衣女郎頸側插落。

  莫婷翻掌格住,不知從哪兒生出第三、第四隻手,分擊鹿希色右肩和小腹,真力所至,打得她重重撞上樹幹,眼冒金星。

  那柄二尺長的紺鞘金裝劍還嵌在樹下,按理她背脊撞樹,足脛便未被脫鞘的劍刃齊膝斫斷,也得是重傷收場;半天沒等到撕心裂肺的劇痛,鹿希色餘光所及,才發現短劍早已不在樹幹原處。

  莫婷仍站在她身前不動,捧劍端詳著,喃喃道:「原來是這邊。」摁下劍格機括,劍首底部「颼!」射出一枚三寸長的金裝鋼針,與遠處藥箱上插的兩枚一模一樣。

  鹿希色非是腦子一衝的莽金剛,她從會面當晚便決定除掉莫婷,這些日子裡一直潛伏在東溪鎮內未曾離去。

  武林高手通醫理的不少,神醫中卻罕有以武功名世者。莫婷在江湖上無籍籍之名,一個無門無派的年輕女醫,身手再好也有限——鹿希色沒工夫調查她的身家來歷,只能憑眼力觀察。

  莫婷的腳步虛浮,修為不高,偶爾在後院與青年喂招,也不是反應機敏的實戰類型,女郎估算有八九成的機會能得手,才有今日之埋伏。

  鹿希色潛運內息遍行全身,體內的氣血積鬱迅速消退,看來莫婷未下重手。她那妖魔似的怪異身法、手法姑且不論,兩人適才貼面相搏,決定勝負的關鍵其實還是內力。

  崎嶇坡上一奔兩丈,差不多能耗光鹿希色一次提運的真氣。不擎全刃,上身維持拔劍之姿,除了降低風阻、提升速度之外,也考慮到挺刺對勁力的倚賴——

  無論筋力內力,擊刺若無足夠力道支撐,容易偏斜乃至斷折。以刃斬剁,相對不易失手,全賴身量與衝撞之力,對準要害肘臂一推,十有八九能重創敵手,毋須再提內元。

  莫婷的內力甚至不及她,然而每當鹿希色力盡,莫婷卻仍有一擊的餘裕,不多不少剛好壓過她。這些微的差距決定了結果,使鹿希色鉅細靡遺的窺視觀察,變得毫無意義。

  這樣的武功,普天之下鹿希色只知一門。

  「天予神功。」她靜靜說道,與其說心灰意冷,更像是切齒咬牙,眸底閃著寒光。「沒想到,你是羽羊神的人。」

  莫婷搖頭。「這是我圻州莫氏祖傳的《冥獄十王變》,出自一部名叫《燃燈續明三七經》的武典,不是天予神功那種旁門左道,我不怕你去打聽。」

  這回輪到鹿希色無意接口了,一徑冷冷回望。那是盤算著如何置眼前之人於死地的眼神。

  「我方才說你依賴直覺,是有些瞧不起人的。我錯了。」

  黑衣女郎將劍刃倒入紺青色的金裝鞘中,迸出龍吟般激越的鏗啷清響,悠悠不絕。「你並不真想讓我到羅家祠堂,我以為是我選了這裡,其實是你選的。你知我會佔據坡頂,佈置好機關聲東擊西。是……線香?」姣美的下頷比了比落在苔綠間的牛筋圈索。那玩意兒不知從何處飛來,讓她自行出了掩護,才教鹿希色逮到發難的絕妙時機。

  林子裡涼風徐徐,風停的時間一長,似能嗅得一縷幽隱的香燭氣味。

  莫婷見她沒有開口之意,當是默認,點頭道:「由此觀之,你其實並不依賴直覺,你思路縝密,計劃周詳,若非我祖傳武學與東洲通行者太過不同,你是能成功的。

  「這使你非殺我不可的理由,顯得過於牽強。這思路極不合理,至於陣前殺盟有多愚蠢,就不必——」

  「哪來忒多廢話!」

  鹿希色狂怒起來,身形一晃,點足撲至,逕奪黑衣女郎手中的紺青劍。

  莫婷收劍於臂後,明明是單手應敵,身前如有四臂同出,乒乒砰砰接過鹿希色的猛攻,雙方使的全是硬手,氣勢之強、出招之悍不讓鬚眉,足令那些以「好漢」自居的油膩男子汗顏。

  《六道分執》雖是絕學,實戰莫婷頗不及她,混用至剛至猛的《阿須羅手》、繁複精妙的《紅塵四合手》,也就扛住了頭一輪,自知時久必失,招式一變,二度施展三惡道中的《馴養手》,霎時黑袖漫展,鬼影彌天,鹿希色只覺寒毛直豎,彷彿被一隻陰冷鬼手穿破物限,直接掐住魂魄,感知倏地模糊起來,強烈的噁心暈眩直衝胸臆。

  修習《風雷一氣》以來,她在戰鬥中總能保持澄明,不受外物侵擾,修為雖然增長不多,武功卻大有提升。

  這般心魔橫生卻是首見,驀覺腰脅發涼,如貼寒刃;鹿希色於天旋地轉之際,想起她那四手齊出的怪路數,急急抽退,落地微一踉蹌,伸手摀腰,才發現兩匕均已被插回原處。

  戰鬥頓止,莫婷退下幾階,肩起扔在草叢裡的藥箱,以絹裹手,拔下箱頂那兩枚金裝鋼針,置於階石顯眼處,目光須臾未離鹿希色;再退得兩階,才又將紺青短劍擱落。

  「我考慮過帶儲之沁一走了之,但現在對你的牽強產生了興趣,或許暫時就不走了。」莫婷淡道:「我不打算死,隨時可以離開,等你決定坦白,你知道上哪兒找我。至於廝殺就敬謝不敏。」

  「……不知你在說什麼。」鹿希色一咬牙,左手一揚,「潑喇!」一抹晶亮絲芒甩出,也不知是怎麼弄的,紺青短劍就這麼突然飛起來,筆直拽回女郎手中,收於臂後。

  莫婷不得不承認,反持劍鞘還是她做起來更俐落好看,自己學得不倫不類,不用瞧也知是顢頇已極。她知道她無意再戰,至少今天不會。

  鹿希色戴上編笠,莫婷背起藥箱,背對著背各行各路;林梢風搖,一個翻過了緩丘,一個走出林道,彷彿是在林子裡擦身而過的陌生人,甚至不曾停下多瞧彼此一眼。

  ◇      ◇      ◇

  應風色先在後院練了一輪《六道分執》,出得滿身大汗,打水沐浴、順便把換下的衣衫搓洗晾起,才踅進東廂修習《冥獄十王變》。

  血髓之氣的練功法門相較於東洲常見的內外武功,更重視冥想趺坐,這點與性功相類,不會搞得一身狼藉。況且莫婷不知何時回來,應風色寧可乾淨齊整地迎接她。

  倒不是莫婷許他白日宣淫,而是兩人相處越發自然,女郎開始讓他分擔家事,認為對腿傷——其實好得差不多了——有益。除了練功,復原需要更多的勞動,她也以為這或可解決應風色難以好眠的困擾。

  莫婷的優點之一就是不吝於讚美他人。他做了她很高興的事,莫婷一定讓他知道。把髒衣服洗晾起來,就是應風色靈機一動,用來討佳人歡心的新點子。

  據韋太師叔說,應無用號稱「百藝精通」,琴棋書畫之類就不消說了,連廚藝都好得不得了。在他縱橫江湖的那些年,武林中人連「君子遠庖廚」都沒法說了,有個武功高到可以打得你滿地找牙的人,燒菜的手眼可比昔日白玉京那些個天下名廚,你是哪來的勇氣敢看不起掌杓之人,老著臉皮說「此乃小道」?

  他要有叔叔十分之一的本領就好了。給莫婷燒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包管她心花怒放,決心與他廝守終生。

  可惜識海裡的是個西貝貨,只有外表唬人,實則毫無內涵,難比本尊。

  「喂喂喂,不帶這麼糟踐人的罷?」冒牌貨叔叔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你就沒想過,叔叔聽見了也是會傷心的麼?」

  滾你的罷,王八蛋!有你這樣自己出來挨罵的麼?

  但這話罵得是真冤枉,應無用是沒法自己出來的,該說是應風色下意識把他拖出來罵。

  這是他倆最近開發出來的新技能。

  自從在識海操縱青龍漦拉連腿骨,身識間的隔閡突然清晰起來。既能察覺其存在,能玩的花樣就多了:讓冒牌叔叔穿過隔閡,溝通現實,是兩人——或說一人一識——想出來的新玩法。要是練得好,聯手駕馭赤龍漦的高速異能,也能更得心應手。

  從現實中抓取心識,似較識海中連結現實要省力,但兩者皆須由應風色主動為之。只有他想跟應無用說話時,冒牌貨叔叔才能出聲,但也非百試百靈,起初十次裡大概只有三兩次能成,近期已練至近七成的成功率。

  「照這樣下去,」應無用沉吟道:「總有一天,我是能自行在現實與你交談,而不致損及識海的,真是令人期待啊!」

  「你可千萬別。」應風色想到一事,原本的興奮之情瞬間沉落,森然道:「你敢在我幹那檔事時吱一聲,哪怕是贊『大爺幹得好』,我立馬來個隔空移物,刷爆識海,教你死得透透的。你給我仔細著點!」

  約莫有了危機意識,冒牌貨叔叔這兩天特別巴結,被應風色拖出來後聽說他想做菜,自告奮勇:「選我選我選我!叔叔教你一道『臘香山筍』,保證絕不失敗,連白癡都能學會,更別說是你了!」

  「……你這種語意沒有、實際就是罵人的感覺是怎麼辦到的?」

  捱不過應無用邊鼓連敲,應風色躍躍欲試,在桌頂留了張字條以免莫婷回來不見人,拿了銀錢斗笠,便出門往市集去。

  東溪鎮是河港碼頭,舟船南來北往,其中不乏毛族人,居民早已見怪不怪。況且水上營生不分鹽漕漁,哪個不是曬得赤紅油亮?以布巾編笠掩去異色毛髮,過於分明的五官輪廓再被笠影一遮,看上去就是個身材壯碩的打魚帥小伙,水道上每日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來來去去,本就是碼頭的日常風景。

  東海除開鱗族六大姓祖地,多數人就算不喜歡毛族,也就是看不起鄉下人的心態,談不上歧視仇恨,曬曬優越感罷了。哪怕被發現是毛族人,等閒出不了什麼大事。

  近期應風色還隨莫婷逛過幾次街市,就連韓雪色也外出放風過,對鎮集並不陌生。應風色聽冒牌貨叔叔的指示,買了新鮮豬肉、山筍以及一樣不可或缺的關鍵食材,拎著三隻荷葉包隨意閒逛時,忽覺有些不對。

  「有人在後頭。」他以心識呼叫應無用:

  「似是白色衣影,沒瞧真切,趕緊確認。」

  應無用在識海中分析餘光所見,詫然道:

  「對,是個你決計想不到的人。我建議走為上策。」說了那人的名字。應風色心念一動,冷哼道:「見不見在我,沒你的事。」不由分說切斷識海聯繫,冒牌叔叔苦口婆心的喳呼聲一霎抽離,腦袋裡再度恢復平靜。

  男兒的心思卻無法靜下來,故意哼著小曲走走看看,忽閃身躲進巷裡,踏牆一蹬,無聲無息掠上簷頭。不消片刻,一名白衣公子匆忙跟進來,沒見有人,四處張望,不覺越走越深。

  應風色聽巷外有人呼喊,暗忖:「原來不是一個人。」自屋簷躍下,一個箭步竄上前,冷不防將那人橫抄在臂間,倒縱拔起,這一回用上了血髓之氣,輕輕巧巧越過牆頭,落於小院中。

  那人連喊都不及喊,已被摀住小嘴,瞪大一雙妙目,聽牆後從人們「公子——公子——」喊進喊出,好一會兒才走遠;回過神來,使勁將捂嘴的手掌揮開,怒搗他胸膛一拳,恨聲道:

  「這些時日你死哪兒去了,韓雪色!那晚……你為何沒來?」正是韓雪色所心儀的、那名喚阿妍的舞扇女子。

  (第十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