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六十折 子胡于歸,宜其庵室

  簫聲引來玄光道院的牛鼻子,清修地嚴禁舞樂,這忌諱犯得不小。應風色原以為兩人肯定沒跑了,誰知群道散漫得不可思議,一眺院中無人,大呼小叫一陣,倏忽如潮水卷退,往別處虛應故事去了。

  少女等人聲去遠,噗哧一聲掩嘴笑出,居高臨下望去,但見她肩寬腰窄,玉背細薄,輕靈到如一片精雕細琢的玉葉,衣下胴體渾無腴贅,連薄薄的春衫都不及她的剔透玲瓏,與毛族並肩像是對她的褻瀆。應風色心底隱有些不適,很久以後他才明白是妒忌。

  出身高貴的天之驕子,對此極為陌生。

  少女和韓雪色藏身的假山離簷底不遠,兩人雖壓低聲音,對話依稀可聞,不外乎「改天我教你吹奏」、「妳何時再來」之類。應風色聽得煩躁,又不甘心就此掩耳,總算在耳鼓即將膩出油時,兩人終於依依作別。

  少女背手跨進廊簷,長髮一晃,旋即不見;因肩背太薄,腰板又挺,渾圓的臀瓣清晰可見,反令應風色印象極深。

  大家閨秀總給人弱不禁風之感,此姝跳的是文士扇舞,吹的是別出蹊徑的十孔簫,別提那輕易便能鼓舞人的氣質,可不是一般的大小姐,而是受到精心培育的女公子,出身非同小可。此等來歷與她發育豐熟的健美胴體,形成強烈反差,益發引人遐思。

  韓雪色對她敬若天人,手都不敢碰,訥訥目送,不看也知是一臉憨笑。少女將出廊門,折扇忽落進院裡,韓雪色一怔回神,急喚:「妳的扇掉——」倏然頓止,宛若石雕。

  蠢貨,她是故意留給你的。

  應風色幾能想像她回眸嫣然,眸裡掠過一抹慧黠的模樣,不覺怦然,明明連臉都沒見著。

  直面伊人笑靨的韓雪色,所受衝擊不言可喻,半天沒能恢復。等三魂七魄終於落了地,毛族青年雙手握拳,做了個無聲歡呼的動作,正欲上前,一人忽從簷上飛落,搶先拾起,「唰!」抖開扇面,瞇起好看的星眸,劍眉略舒。

  「應……應師兄。」韓雪色的表情從緊張到放鬆,又有些疑惑似的,細緻的變化全在一瞬間,隨即斂眸垂首,除嘴角那一抹自厭自棄似笑非笑,五官分明的褐臉上再讀不到絲毫情緒。

  扇上殘香沒逃過應風色的狗鼻子。與鹿希色淡淡的香澤不同,少女的體香如蘭如麝,汗息微刺,卻有烈日曝曬過的潔淨之感,和她的人一樣煥發著旺盛活力。

  扇面所題「高台遠吟」四字行楷,出自青鹿一朝的詠蘭名句「廣殿輕香發,高台遠吹吟」,與少女身帶蘭香、擅奏管律巧妙契合,不知是人學扇字,抑或扇詠佳人;筆毫使轉偏硬,比起草書更近楷書,連牽絲都透著齊整節制之感,非是揮灑不開,而是自律甚嚴,是應風色欣賞的風格。

  傳世名帖多是行草,應風色自也喜愛,但無非是醉後狂塗傷情所致,又或靈感忽來一揮而就,讓他們自己再寫一回都難,才被奉為珍寶。日常書寫要都這樣,丑字肯定比好看的多,何苦自虐虐人?規規矩矩寫才是正途。

  題字無有落款,卻蓋了兩方小印,偏書「付阿妍」三個小字,筆跡雖同,墨色與「高台遠吟」頗有出入,應是新舊之別。

  篆印形作長方,一陰一陽,印於扇骨之間,巧妙避過高低差,陰刻那枚甚易辨認,乃「佳兒于歸」;陽刻那枚則是天成某某,末二字筆畫繁複,不是尋常看熟的字形,兼且鐫鑿法度雄渾古樸,更加難認,或是書寫之人的雅號。

  但其中透露的訊息,已夠多了。

  「……原來她叫阿妍。還是她母親的名字?」

  應風色唰的一聲合攏折扇,指著韓雪色的鼻子,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敢偷人未過門的妻子!」

  女子出嫁稱于歸,「佳兒于歸」之印送給女兒不甚妥當,畢竟女子出嫁從夫,輪不到娘家指手畫腳;若送給媳婦,又恐惹來閒語,當作訂親的信物則無此問題。

  果然韓雪色面色丕變,咬牙靜默半晌,低道:「……還我!」喉間悶如雷滾,又似虎咆。應風色冷笑:「你倒有臉搶我的話。拳譜還來!」

  韓雪色愕然抬頭,但也不過是一霎間,旋即恢復冷靜,抱拳躬身:「既是師兄之物,小弟必定歸還。此扇……於我意義重大,還請師兄高抬貴手,還給小弟。」

  應風色重重哼了一聲,冷道:「何必龜縮,用你學自拳譜的武功搶回去呀。」

  韓雪色苦笑道:「師兄說笑了。我那只能騙騙不懂武功的山下人,在山上好歹也待了十年,什麼頂用什麼沒用,小弟還是知道的。」

  應風色知韓雪色是自嘲居多,不知怎的,卻覺他這話莫名地刺耳,撮拳握扇,哼道:「不如毀了此扇,死無對證,沒人知道你幹了什麼蠢事,也不致壞了奇宮的名聲。」作勢運勁,背在身後的左手捏碎半截樹枝,發出「啪」的清脆裂響。

  「住……住手!」

  韓雪色眥目欲裂,和身撲至,勢頭極是迅猛,真有幾分惡虎化人的模樣。

  應風色若非一路尾隨,見過他四下無人時的身手,光憑先前他被飛雨峰弟子圍毆的印象,保不定要吃大虧,這時卻輕輕鬆鬆一扭身,腳步錯落,接連避過高大青年的撲抱,踹了他屁股一腳。

  韓雪色整個人撞在牆上,突然反彈回來,當中毫無停頓,宛如一團棉花,右腿就這麼高舉過頂,順著翻轉之勢「呼!」一聲削落,使的竟是《虎履劍》裡的一式「豈不咥人」。此式若以正宗心法施展,真氣所至,其身軟如棉、韌如鋼,翻身出腿水到渠成,韓雪色卻是以筋骨肌肉之力硬使出來,虧毛族體質奇健,能讓他折騰到這等地步。

  應風色雖然吃驚,但《虎履劍》他熟到睡夢中都能拆解,想也不想側身避過,靠肩一撞,把高大的毛族青年扔破麻袋似的甩向牆壁。韓雪色復又彈回,口鼻間曳著鮮血,卻連伸手揩抹都不肯,雙拳連出,正是《還魂拳譜》中所載。

  應風色有心見識他能化用到何種境地,雙臂圈轉,撥、擋、推、靠一一回擊,勁力拿捏巧妙,進逼的壓力絲毫不減,不斷把他摔往壁上,卻又不致令韓雪色斷卻希望放棄抵抗,仍是奮勇直進;饒是如此,把拳譜所錄卅六幀圖看過一遍,足足交換了兩倍以上的招數不止。

  除了《虎履劍》、《通天劍指》之外,韓雪色所用招式遍及陽山九脈,就沒有漏掉的,其中有高有低,無不是東鱗西爪,雖是徒具其形,但不懂心訣的韓雪色自行變化,全以筋骨之力駕馭,不僅非是無用的繡花枕頭,部分招式的殺傷力甚至更強。

  打到後來應風色漸覺心驚:我們怎就在山上安插了這麼雙眼睛,若教他再看十年,有啥招式學不去的?運勁一推,內息透體而入,震得韓雪色半身酸軟,口溢朱紅,這回摔在牆上便難再起身,軟軟癱坐,大口大口吞息。

  「說!」應風色大袖一摔,面如嚴霜。「誰讓你盜取奇宮武學的?從實招來,少受零碎苦頭!」

  韓雪色喘息片刻,突然仰頭大笑,又被血嗆得劇咳起來,面色脹成淒厲的醬紫色。應風色恐他噎死,以掌抵胸,為他推血過宮,沒想到韓雪色稍稍緩過氣,冷不防一團唾沫衝口而出,應風色及時避過,反手摑了他一記;韓雪色回頭閃電似又吐一口,眼迸精光,畢竟速度已大不如前。

  應風色避得輕鬆,隨手叉住毛族青年之喉,像要將他生生摁進牆裡,冷冷道:「你再犯渾,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老實招來!誰讓你學的本門武功?」

  韓雪色呲牙眥目,發達如虎的白牙間迸出血沫,怒極反笑:「我也是奇宮的弟子,為……為什麼不能學?是……是你們風雲峽收了我,這般不情不願,像賊……像囚徒像賤役像牲口一般待我,還不如拿出骨氣來,當日便與他幹到底,肝腦塗地又怎的?好歹死得像個男子漢!」

  「他」指的自是天下無敵的獨孤寂,至少在通天頂那會兒,滿山並無十七爺一合之敵。應風色知說的是誰,面色鐵青,擠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你……你道我願意來麼?為上龍庭山,我母親和照顧我的人……我在世上的親人全死了。是,我是毛族,永遠改不了,但開枝散葉之後,各脈外姓弟子沒有一半也有三四成了,他們也不是鱗族,隨時能走,只有我不是。」韓雪色咧開森森犬牙,狂笑流淚:

  「我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我沒有家了啊!你們忒有本事,怎不去跟當年的陶元崢說、跟白城山顧挽松說,跟十七爺說?」

  應風色啞口無言,慚愧、腦羞、自厭自棄等紛至沓來,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忽生出一股莫名的同愾之心,後來居上,逐一壓倒諸般情思。

  沒有誰比他更瞭解遭人遺棄的無助,以及有家歸不得的痛苦——身為應氏押注龍庭山大位的重要投資,陶夷郡的家門裡,早已沒有他的位子。令宗族血本無歸是不肖子弟,這條路一旦過了回頭的分岔點,就只能一路走到黑。

  他把折扇插回韓雪色襟裡,掏出帕子遞去。韓雪色握緊扇子,彷彿那條兩折雪帕是什麼蛇蟻毒丹似的,盯了好一會兒才接過,抹口鼻前還有些不放心,訥訥道:「我……我洗乾淨了還你。」不喊「師兄」之後,嗓音聽來比平常更沉,少了畏縮之感。這才是真正的韓雪色麼?

  應風色揮散雜識繞院一匝,看過各處出入口,確定無人窺伺,才又回到原處,對韓雪色道:「你說對了一件事。你是風雲峽收下的,魏無音那廝毫無擔當,任你在諸脈間踢來轉去,如皮球一般。現而今風雲峽是我當的家,不應如此坐視。」

  韓雪色抹淨口鼻血漬,咕噥道:「長老他……也沒不管我,年年都上山來看,還想方設法給我調養身子,看看能不能修補經脈傷損,有朝一日能修習內功,由內而外,解決這個缺憾。」

  「那他修好了麼?」

  「沒……還沒有。」

  「廢話!」應風色作勢奪扇,趁韓雪色死命遮護,往他腦門頂上狠狠敲了個爆栗。「治不好他才這麼說的,真要能治,他會找別的借口搪塞你。他是不是也問過你,想不想隨他下山,到他那一畝三分地去,省得留在山上給人折騰?」韓雪色點頭。

  「你覺得,你有可能離開龍庭山麼?」

  這韓雪色倒沒什麼遲疑,笑得一副「怎麼可能」的樣子,若有所悟地點頭。

  「這你就明白了,那廝說的全是廢話,什麼沒用揀什麼講,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啥都不幹。你的經脈若有治,夏陽淵早動手了,沒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個異症生龍活虎,鎮日亂竄,這跟在他們頭上拉屎沒兩樣。」

  韓雪色忍笑道:「那依師兄之意,小弟怎生是好?」

  應風色正色道:「奇宮的根本,是內功麼?」

  韓雪色一怔,戲謔散漫之色迅速消褪,才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心中既感動又惶恐,還有幾分不可置信;見應風色還等著回話,訥訥道:「不……不是內功。」

  青年微笑點頭。「看來你還沒那麼蠢。接下來我要說的,你可用心記好了。」

  ◇    ◇    ◇

  把《奪舍大法》心訣傳授給純血毛族,畢竟冒了偌大風險,但應風色不是一時沖昏腦子。同情韓雪色的處境,可能是最薄弱、最不重要的理由,雖然仍是理由之一。

  韓雪色貫串拳路的天分,對於解析《天仗風雷掌》確有幫助,但他既無內力,也不懂內功,心法方面派不上用場。所幸《風雷一氣》性命雙修,心識於這套系統別具意義,若韓雪色也有底子,能從拳法中盤剝出什麼新鮮玩意,委實教人期待不已。

  韓雪色在龍庭山孤立無緣,應風色慨然伸出友誼之手,不怕他不在此事上盡心盡力。韓雪色一無內功,二無勢力,所悟既對增益自身沒有幫助,不像與龍大方同盟,還得擔心翅膀硬了不受控,沒有背叛之虞,簡直是最理想的工具。但應風色不希望動搖自己在鹿希色心目中的天才形象,不打算告訴女郎這個堪稱天才的傳功計畫。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有那個名叫阿妍的少女存在。將韓雪色掌握在手裡,自有結識阿妍的機會,他本能認為鹿希色不喜歡這樣,索性連那柄有她馥郁體香的折扇也不留,大方還給韓雪色做人情。

  果然韓雪色感激涕零,回頭便將《還魂拳譜》的真本交還,為避宮中耳目,兩人仍約在玄光道院。應風色給了他一部沒有題封的新抄本,嘉勉青年好生修習,日後將定期查驗云云,並囑咐切不可來風雲峽,也不准對任何人洩漏兩人的關係,韓雪色無不應允。

  《奪舍大法》其實沒啥練頭,便有奇宮正統內功相佐,練上三年五載,也看不出明顯的效果。應風色所傳,乃是經冰無葉增幅加強後的《冰心訣》,只拿掉了尋識搭橋的秘奧,保留心識交流的部分;這樣一來,韓雪色的意識就像是一間被人開了暗門的屋子,掌握密鑰的應風色自能輕易進出,屋主也未必能察覺。

  最理想的情況,此後韓雪色於他將無秘密可言,就算想隱瞞拳法所得,也逃不過應風色的心識搜索——雖說如此,畢竟全是理論,能不能如預期般生效,誰都說不好,只能盡力推敲得更細緻一些,並祈禱冰無葉真是天才,讓這個建構在其偉論上的小小修正,不致成為空中樓閣。

  這也是不能向鹿希色透露的原因之一。女郎絕不允許《冰心訣》流出,哪怕閹割版也不行。

  為了這份新活計,應風色避開所有人抄謄刪補,絞盡腦汁,忙得不可開交,十日之期轉眼即過。鹿希色編好了下山的理由,而應風色連對福伯都沒怎麼交代,只說出外散心,讓他簡單收拾好行囊,便偕鹿希色離去。

  東溪縣與陽庭縣相鄰,從龍庭山腳到縣城尚不足二百里,兩人未特意趕路,馳馬大半日,太陽沒下山便已入城投店,餵了馬匹上等草料,探聽到養濟院之所在,打算翌日起早往訪。

  養濟院收容鰥寡孤獨,多由地方大姓的宗祠籌辦維持,以照拂族中老弱為主,行有餘力,方及鄉里。

  東溪縣郊的養濟院不屬此例,鄰著一座名為「觀心庵」的老庵堂,乃庵中比丘尼所設。前朝覆滅,東溪左近有許多驟失父母、惶惶無依的可憐孩童,為觀心庵的尼姑收容保護,甚至在庵外增建院落,幾十年來撫孤無數,縣衙仕紳等無不感佩,日常多行方便。

  觀心庵與養濟院一早便大開中門,庵內時有香客進出,庵外樹下設有茶棚,雖不及龍庭山諸叢林之盛,在東溪縣這個小地方倒也不寂寞。

  養濟院外頭,有幾名孩童嬉戲,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拿竹帚掃地,偶爾制止頑童胡鬧,以免擾了隔壁清修。

  應、鹿二人在道旁乘涼,足足觀察了一刻有餘,趕在路人生疑前起身,正欲上前攀談,鹿希色卻拉住了他。「你喝碗茶歇會兒,我先去問那小妞。」頷尖朝茶棚裡一抬。

  應風色想想也有道理。兩人同行,萬一被拒,只能鼻子一摸齊齊滾蛋,不如分作兩路,必要時能換個名目再試一回。

  果然少女似被女郎的美貌與氣勢所懾,頻頻搖頭,抓著竹帚慌亂退後,只不敢撒腿就跑。見一名中年女尼步出庵堂,如溺者遇浮木,大叫:「師太,師太!」一溜煙躲到女尼身後,動作竟十分敏捷。

  中年尼姑的身量不遜鹿希色,橄欖子似的尖削長臉甚是嚴峻,像是會打頑童板子的那種人。

  鹿希色背影站得筆挺,曲線婀娜,路上回頭瞧她的人卻不多,說話缺乏三姑六婆似的激情,讓女郎少了點人味,但對手在這點上倒也不讓,兩人只動嘴唇,身不顫、目不斜的模樣,活像是一對雕刻人偶。

  驀地鹿希色回頭一指,女尼眼皮微瞇,投來的威壓毫不亞於高手對壘。應風色頭皮發麻,僵硬點頭微笑,暗將鹿希色罵上五百遍不止。

  妳要上戲,怎麼也得打個暗號吧!哪有說來就來的?

  女尼冷冷移目,薄唇歙動了幾下,攜少女拂袖轉身,潑喇喇的衣袂勁響宛若風捲野火,無比颯烈。要是門楣上掛的不是「觀心庵」而是「無乘庵」,應風色都想猜她是惟明師太了。

  「……怎麼樣?」

  「小妞說沒有姓江的姑娘,尼姑認了,只不讓見,教我們死了這條心。」

  「妳怎麼談的,」應風色聽得蹙眉。「能談成這樣?」

  「我同尼姑說,我家公子爺陶夷應氏出身,三妻四妾也是尋常,江姑娘的出身做不了正妻,就算懷上骨肉,也難說動老爺夫人。勸她莫以此要脅,公子爺肯來接她,足見有情——」

  妳這是往渣裡編啊!要是傳到江露橙耳裡,還不活劈了咱們倆?應風色氣到笑出來,咬牙切齒:「那尼姑居然也信?」

  「本來不信。」鹿希色壓低聲音。「但她看出我歡喜你,做這事可委屈了,說我日後若無處容身,可來東溪養濟院,保管我安心生下孩兒,諒陶夷應氏也不敢尋釁。」

  合著妳是在拔舌獄買田置產,幾世人都不想上來了。青年餘怒未消,思路卻先於意氣,靈光一閃,忙捉女郎腕袖起身:「回頭再找妳算帳……這邊來!」

  兩人避開往來耳目,竄上一頂枝葉繁茂的樹冠,眺見院後羊腸路間,一抹衣影越奔越小,不是灑掃的竹帚少女是誰?

  應鹿一路尾隨,穿過田野林間幾處聚落,當中少女只在一間小茶舖稍作停留,討了碗水喝,不多時便來到一座獨門獨戶、南方「一顆印」式的小巧宅院前。少女嬌喘未止,單薄的酥胸不住起伏,連叩門環無人相應,急喚:「露橙,露橙!」半晌,黑漆大門「咿」的打開門縫,烏影遮光;少女湊近說一陣,才轉身離開。

  「原來江露橙躲在這兒。」應風色與鹿希色交換眼色,一人望風,一人繞著小宅轉了一圈,確定無有埋伏,才聯袂躍上牆頭。

  院中的青石墩上,一名黃衫少女支頤閒坐,身材腴潤、雪膚花顏,微瞇的眼縫裡透著一抹狡黠靈動,模樣嬌俏可喜,遑論鼓脹成團的豐滿奶脯是何等惹眼,正是結識於第二輪降界的水月弟子江露橙。

  「應師兄、鹿姊姊,果然是你們!」

  江露橙一躍而起,薄薄春衫裹不住雙丸跌宕,明明只露出小半截乳肌,卻被橙黃色系的衣料子襯得加倍精神,晃得人滿眼雪耀,無比酥瑩;忽想起什麼,匆匆停步,朝著門廊叫道:

  「還躲什麼呀?又不是別人。」明顯是說給應風色聽的。但這很江露橙,誰都不意外。露骨的討好與直率相抵,只要最終好感大過了反感,就令人討厭不起來。

  廊簷下響起一把清脆的嗓音:「淨是妳喊,我又沒瞧見,妳讓他下來啊!」明晃晃的劍尖遞出門廊,聲線雖是跋扈囂張的大小姐,依然十分動聽,可以想見少女皺著鼻尖挑眉的狠勁,彷彿高高翹著蓬鬆的尾巴走在老虎前,卻以為自己是萬獸之王。

  應風色忍著笑意,偕鹿希色一躍而下,轉身長揖道地:「小師叔安好。久疏問候,望師叔原宥則個。」

  儲之沁的小臉「唰!」脹得通紅,到了但凡有眼都無法假裝忽視的地步。還好她自己就是最慌的一個,沒工夫理會旁人,束著嵌金道冠的高馬尾和蓬鬆柔軟的卷鬢一陣亂晃,雙手抓著長劍踉蹌倒退,小而美的嬌翹圓臀無預警地撞上粉牆,只差沒喊出「你、你別過來」的老套台詞,一身高明劍術全餵了狗。

  呼的一聲長棍朝劍尖壓落,儲之沁本能旋腕,一抖劍圈讓過,無數晨昏鍛煉的身體記憶搶得主導權,「鏗!」還劍入鞘,恢復鎮定,只拉不下臉,冷哼一聲,逕往內堂行去,看著倒是熟門熟路。

  應風色並不以為是長棍落空,在狹窄的門廊運使長兵,打不中怕要比打中難得多。言滿霜將長棍擱落,沖二人擺手:「……請。」巧笑倩兮的江露橙小手背在身後,腴臀一扭,逕於前頭引路,領應風色等進入。

  堂內的擺設與尋常人家無異,只不過居間供奉祖先的神桌換成了佛龕,幾把酸枝僧帽椅排成兩列。神桌旁斜靠著一塊豎直的泥金匾,雖不甚新,卻無風吹日曬的痕跡,彷彿早早便拆下閒置;上頭所寫,赫然是「無乘庵」三字。

  ◇    ◇    ◇

  探訪無乘庵的順序排在養濟院之後,是有原因的。

  觀心庵頗受官民推崇,縣內香火不斷,知之者眾,無乘庵卻少人聽聞,彷彿出了東海武林,惟明師太的名氣還不如養濟院的比丘尼。

  所幸客棧的堂倌是當地土人,依稀記得幼時村外有座新邸,廟不像廟,主人是名出手闊綽的尼姑,從不納香客,遑論祈福建醮做法事,日子久了村人也無意與她來往,就當是住了個離群索居的隱士。

  在他的童年印象裡,尼姑不僅應該通曉作法驅邪、接生順產,有時還會治病拔牙,迎來送往無所不包,就是把東海本地信仰的巫覡與佛門僧侶混作一處,放任想像失控的結果,因此對這個什麼都不做的尼姑記憶深刻。聽貴客問起庵堂,才當作趣聞講了出來,被應風色暗記於心,是「疑似無乘庵」名單上的第七順位。

  若非竹帚少女引他們來此,光是一一走訪清單所列,起碼要花上幾天的時間。

  以江露橙在降界中的表現,不像被長期軟禁的模樣,洛雪晴的母親將她寄在觀心庵,卻不肯透露去處,可見有麻煩的是洛氏母女而非江露橙。

  若非如此,庵中女尼必會限制江露橙的行動,並矢口否認她在此間,以免仇家追至。能被鹿希色隨口亂編的老橋誘得直承其事,證明在中年尼姑心裡,保守江露橙的行藏,還比不上她未婚有孕緊要。

  然而畢竟是他人所托,不能輕負,故讓竹帚少女往江露橙近日常去的地方找找人,叮囑她早些回來之類——應風色因此盯上少女,豈料一石二鳥,竟尋到無乘庵來。

  應風色打量內堂,確非佛門精舍的模樣。惟明師太出身唐杜玉氏長房,乃家主獨生愛女,非但是名門中的名門,更是明珠裡的明珠,純以富貴論,決計不在當朝公主之下。

  恁玉家老爺如何溺愛縱容,終究不能眼睜睜看愛女割捨塵緣,斷情絕愛,便出錢給她修了屋舍,總希望能回心轉意,重投懷抱……親情與意志拉扯的結果,就是這座不倫不類、沒點樣子的「庵堂」。

  江露橙到後廚沏了茶來,一一斟上,一口一個「鹿姊姊」,叫得十分親熱。儲之沁抿了一口,蹙起描黛般的俐落刀眉:「這不是我拿來的『湖雨香』啊,水也不對。妳怎麼弄的?那壇東皋嶺雪靜置而成的『三秋沉龍水』呢?」聽江露橙回了幾句驢唇不對馬嘴,頓生不耐,索性拉往後進,眼見為憑。

  片刻江露橙笑吟吟行出,不知用什麼手段擺平了小師叔,看似隨意落座,挨的卻是「鹿姊姊」而非應師兄;隨口問起龍大方,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她對龍大方有意,但眾人皆知不是那麼回事。

  儲之沁新沏的茶果然好喝極了,連鹿希色都能輕易分辨。江露橙一通誇獎,小師叔差點飛上了天,哼的一聲,隨手將沁汗的卷鬢勾至耳後,喜孜孜鑽進廚房準備點心。

  言滿霜安坐如恆,最不像宅中主人,無論是江露橙所沏,或後頭儲之沁換過的新茶,她都不曾就口,二姝也不甚在意,似已見怪不怪。

  茶點意外地美味,小師叔廚藝了得,準備的時間短,代表動作熟練;衣發乾淨齊整,顯示烹飪手法足堪應付,不必非與灶炭爐煙相親。

  吃喝最能打開話匣,尤其是共同經歷過的輝煌戰役;而在現實世界裡,看到活生生的應師……看到活生生的降界同伴的新鮮感,更令少女們嘰喳個沒完,興奮得要命。她們聊黑山老妖,聊巨蟒和「雨師」,還有那嘴既碎又毒的運古色。沒人提死去的高軒色和雙胞胎,也不知是不是刻意迴避。

  「是了,滿霜妹子,」應風色見客套得差不多了,不動聲色切入主題:

  「令師不在庵裡麼?我對『三絕』之名仰慕既久,想拜見拜見她老人家。」

  言滿霜低垂眼簾,小聲道:「師傅雲遊去了,只有我在。」江露橙笑道:「所以我和小師叔才常來陪她。」笑容微凝,雖只一霎,一股異樣的僵硬寒涼之感撲面而來,宛若烏雲籠罩。

  那是恐懼的氣味。

  只有從降界回來的人才懂:世上最可怕的,莫過於「身不由己」。你沒法躲,因為不知要躲避的是什麼,難保下一次睜開眼睛,曾有的現實便不復存在,眼前只有活生生的地獄,各種可怕的死法令人目不暇給,惡夢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不敢閉眼,不敢睡覺,不敢放開衣袋裡或枕頭下的短刀;不敢褪鞋不敢洗浴,不敢以背示人,不敢走在陰影裡或無光處……再不敢一個人。

  如應風色猜想,倖存的少女返回現世,開始——或說不得不——找尋夥伴。男子組和鹿希色自稱奇宮弟子,但登上龍庭山不代表能走進奇宮,稍有江湖常識的人都知道。以她們低微的武功,更可能碰了一鼻子灰,連被懷疑是有心刺探的奸細都不夠格。

  相較之下,「東溪養濟院」毋寧是更明智的選擇。

  言滿霜和儲之沁接連找上江露橙,三姝相認之後,因無乘庵只有言滿霜獨居,說話不怕被旁人聽去,索性改於此間聚會,商量如何與龍庭山的其他人取得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