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第五九折 鱗羽可鑒,惟任使之

  興許是昏迷太久,儘管整夜馳騁幾乎搾乾青年的體力,應風色仍在天未大亮時起身,小心翼翼地沒吵醒熟睡的鹿希色,就著微濛的天光,打算細看新入手的兩本秘笈。

  院裡迆開一道斜長的人影,竟是福伯。

  應風色微凜,見老人佝著背立於簷前,並未走上廊廡,對著右廂一扇半啟的門扉,本以為他是怔立發呆,瞧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時不時的點頭又搖頭,作側耳傾聽狀,彷彿在和什麼看不見的物事無聲交談,瞧得人毛骨悚然。

  應風色怕驚擾伊人,一猶豫便沒出聲,福伯卻突然轉身,兩人就這麼隔著鏤花門櫺,對上了目光。

  他終究是主人,不宜退縮失了身份,推開門縫,逕受了老僕之禮,以指抵唇示意噤聲,擺手讓他離開。福伯手貼褲縫,恭謹俯首,臨行前不忘轉身登廊,重將房門閉起,才沿迴廊退出去。

  那裡曾是茗荷的房間,應風色並沒有忘。

  屬於少女的物事,早在她下山前便已收拾一空,連條手絹都未留下,與早逝的芳魂再沒有什麼聯繫。他知道福伯總趁他不在,給茗荷捻香燒紙,起初月月都來,不是初一,便是十五;後來慢慢變成一年兩次,除了清明,另一次似在八九月時,多半是盂蘭盆節罷?

  鹿希色自承兩人的關係,他料老人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畢竟當年送荷、月二婢離開,福伯是站他這邊的,寄望少年登上大位,復興風雲峽一脈;姘上冰無葉的美貌侍婢,絕非進取之道,會失望也是理所當然。

  但無論有意或無心,跑到主人院裡裝神扮鬼就過份了。看來是該找個機會說說他,斷了這磣人的惡癖。

  這個小插曲沒困擾應風色太久,讀書一向最能幫助他安定心神,而清晨靜謐無擾,正適合復盤局勢,以釐清千頭萬緒的降界見聞。

  在剛結束的第二輪裡,使者們並未找到羽羊柱,及時插入運日筒,而是在對刀鬼的極端劣勢中昏死過去,再甦醒時已在兌換之間。對此羽羊神毫無表示,但應風色猜測是時限已到,所幸當時四枚玄衣令俱解,否則所有使者將一齊死去,無一倖免。

  他試圖向羽羊神套問「平陽令」一事,無奈那死羊頭精得很,防得滴水不漏。何汐色既死,淚血鳳奩將在下輪重入降界,沒有線索指引,想入手只能靠運氣了。

  而刀鬼不惜殺人奪物,顯與「平陽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這讓應風色察覺了另一個連結降界與現實的突破口。

  有趣的是,就著天光細讀《金甲旋龍斬》,本是想沉澱思緒,應風色卻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各派均有記錄招式的表意法,並無常例,應龍雖屬鱗族,畢竟是四百年前的古人,武功傳承與現今的陽庭九脈關聯不多,縱以他派目之,也不算離經叛道。

  但應龍的思路,竟與四百年後的這位陶夷子孫十分契合,應風色甚至能看出某些謄錄造成的不知所云——羽羊神不可能給正本,有無正本都還兩說——能毫無困難地理解原意。

  在他看來,這部抄本是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精彩示演,小人圖形雖持長劍,使的就不是劍法;非是有幾招如此,而是全都不是。

  劍在小人手裡,是棍、是楯,是鐵叉钂鈀、鉤鐮飛撾,忽長忽短,時單時雙;有幾式兵刃甚至只是幌子,制敵的一擊竟由左手發出,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但比劃之間,那種意料之外、偏又再合理不過的會心之感如蛾飛蝶湧,翩聯迭出,令青年不得不寫個「服」字。

  這不是惡作劇,也很難說是不是偽作,書寫的人不但是奇才,而且腦子絕對有洞。從招式到表意,字裡行間透著「你以為就這樣了嗎」的張揚炫耀,也果真是驚喜連連,絕無冷場。

  刃如雀屏的半癡劍夠離譜了,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己,應風色常想:什麼樣的人,才能駕馭這種浮誇無聊、脫褲子放屁般的怪兵器?《金甲旋龍斬》翻到底,始覺半癡劍其來有自,就有這般不拘一格、無法安於框架的狂人,非如此不能略抒胸臆裡的狂氣,使勁為難自己,也不放過這世間。

  「……有這麼有趣麼?」鹿希色擁被坐起,慵懶中略帶低啞的動聽語聲將男兒喚回神。那是昨兒夜裡喊叫太甚所致,這回倒真不冤枉。「我頭一回見有人捧讀秘笈,居然讀到嘴角帶笑的。應龍寫了笑話在裡頭?」

  男兒啪一聲闔起書頁。「這人有病。沒騙妳。」

  貨真價實的還有男人晨起的旺盛精力。好不容易雲收雨散,兩人拖著滿身的酸疲酣倦,梳洗用膳,好整以暇,重新盤點手裡的資源和線索。金紫二冊無疑與《風雷一氣》密切相關,《金甲旋龍斬》是外門招式的集合,《紫煌鱗羽纏》則看似吐納運氣的內家法門,和傳說不甚相符,應龍必定在裡頭藏了什麼詭謎,破譯不僅需要時間,恐怕還得有幾分運氣。

  與其閉門造車,眼下有更重要的信息要查證。

  「鬼牙眾若與我等一樣,是被挾入降界的受害者,追索其現實身份,或能進一步廓清降界的真貌。」

  應風色將描繪好的圖樣推過桌面。怪鳥形似禿鷲,然而頭大如斗,反襯得身短尾長;七條尾羽形似鳳凰,前束後散,又像孔雀開屏。展如疊刃的雙翼繞作外圈的圓廓,嘴裡咬了尾扭動的青蛇;鏤空的眼瞳上壓著末端分岔、粗眉似的揚卷雲紋,透著難以言喻的邪氣。

  「……有點眼熟。這是?」

  「黑山老妖臂上的刺青。」應風色拍拍左上胳膊,靠肩頭的位置。「我們在第三關的河邊濕地上,不是曾與十數名鬼卒對陣衝鋒麼?領頭的鬼牙眾身上也有這個圖樣。」

  那廝的鬼頭刀斷在半癡劍上,被應風色一腳踢死,落地時左臂給斷刀拉了道長口子,露出啣蛇怪鳥的刺青來。廝殺之間誰也沒留心,僅應風色匆匆一瞥,立時便想到黑山老妖身上。

  一人身帶黔紋,至多是特徵;但兩個人、三個人乃至一群人有著同樣的紋身,代表的則是某種身份,可能來自同一個門派,待過同一個幫會,甚至蹲過同一座苦窯也未可知。降界對鬼牙眾的身份隱密,不如對九淵使者細緻,在此留下了破綻。

  「我能下山打聽打聽,但你別抱太大的希望。」鹿希色不如他意興遄飛,老實道:「先說你這圖畫得挺好,我是萬萬畫不出的,但刺青這玩意,手路全在細節之中,描圖繪影,不如直接割下人皮管用。」

  應風色攤開新紙,研墨提筆。「離開降界之前,我們至少得昏迷兩次:找到羽羊柱結算一次,離開兌換之間再一次。當中有人幫忙療傷包紮,更衣清理,人皮無處可藏。」以筆管敲額,疏朗一笑:

  「藏在這裡最穩妥。我是跟我老婆學的。」

  鹿希色翻了翻白眼,一副「你最好是」的表情,畢竟有點開心,差點沒抿住嘴角;乾咳兩聲,雙臂環抱乳下,高高托起一對渾圓瓜實,哼道:「貧嘴沒屁用。你打算從哪查起?」

  「東溪縣。」應風色雙目未離紙面,分心二用,言說勾描俱是自信滿滿,毫不遲疑。「江露橙說她寄居在東溪養濟院,無乘庵也在東溪,到那兒可以一次見倆。儲之沁洛雪晴如有意尋人,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總比上龍庭山要強。」

  鹿希色連連點頭。「挺有道理。美色當前,動力無限,連肋骨斷掉都攔不住應師兄神行百里,一親幾位師妹芳澤。」

  「儲姑娘可是師叔,喊她『師妹』怕是要翻臉的。」應風色挪遠端詳,再添幾筆,注水研開五色七彩備用。「我若是羽羊神,放這幾位姑娘入降界時,定給她們戴上豬嘴,或啣珠入口之類。」

  「沒想到你是這種變態。」女郎一臉嫌惡:

  「滾開!今晚別想碰我。」

  應風色驚訝死了:「原來今晚是能翻牌的,沒聽說啊。」看在翻牌的份上硬吃女郎一拳,沒敢躲避,雪雪呼疼死樣活氣,半天才肯收斂猥瑣,正色解釋道:

  「我們聽見『東溪』二字,是羽羊神讓我們聽的。祂不想讓鬼牙眾開口,就活活拿鋼釘穿了那些人的腮幫骨,讓他們戴上獠牙半面。我不信江露橙或言滿霜說溜了嘴,是羽羊神思慮不周所致,這些都在祂的算計裡。」又說了舟橋上言滿霜足底發勁,一搠將船擊向淺灘的事。

  鹿希色似不意外,搖頭道:「要我說她不像奸細。武功再高,也毋須在那時顯露。」

  應風色點頭。「我的意思,不是羽羊神安排她們這樣說,而是祂明知她們遲早會說,不但未做防範,反而聽任發生,我們才能掌握東溪縣這條線索。」

  鹿希色恍然而悟。

  同樣是初入降界,洛雪晴就沒露半點口風,因為逼問她「師傅在哪兒」的江露橙,就是她想隱瞞的對象。把兩人放在一塊兒,正是羽羊神讓洛雪晴封口的法子。

  「這樣一來,東溪縣豈非陷阱?」女郎蹙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好主意。」

  應風色怡然道:「要下黑手,降界多的是機會,這把戲過於周折,冒險讓分散異地的使者在現世碰面,我以為祂想對付的是別人。」說了刀鬼和平陽令的疑點。

  此說缺乏有力支撐,更近於靈光一閃的直覺,輕率提出,不免動搖自己的公信力。但他對鹿希色沒有這樣的顧忌,想說就說,就算遭女郎出言嘲諷,也能坦然以對。

  不同於繪製怪鳥刺青的迅捷,耗費大半個時辰,桌上的肖像終於完成。畫中之人豹頭燕頷,濃眉壓眼,薄貼的發頂襯與大片前額,顯有年歲,精光爍然的細目卻透著不相稱的活力,並未予人老邁之感;相較於此,枯草般的暗黃鬚髮以及橫過大半張臉的刀疤,反不是最顯眼處。

  應風色見到的頭顱,並沒有這樣的囂狂,是青年自行加入了與他交鋒之際,從那股異樣壓迫轉化而來的印象。若人如其斧,這幅肖像或能比死相悽慘的斷首,更接近活著時的「黑山老妖」,利於按圖索驥。

  「畫得真好。」鹿希色不得不公正評論:

  「是苦練來的,還是天生就該吃這行飯?」

  「記不清了,等兒子生下來,便知分曉。」應風色露出謙虛的模樣,瞧著挺誠心。「但怎麼生我不是很有把握,是不是再練習一下?說不定我們之前用的,全是生女兒的姿勢——」

  「別!呀,你幹什麼……臭流氓!不要揉……住手……啊啊啊……」

  接下來的十天裡,除開合修《風雷一氣》的性命雙元功,鹿希色一有機會就溜下山,四處打聽刺青和黃須漢子的消息,但一如所料的沒有進展。應風色潛心鑽研金紫二冊,迅速掌握了易於上手的招式,更有幾處新發現,收穫甚是喜人。

  龍大方退燒後,應風色去夏陽淵看他,礙於週遭耳目,不便多談,見師弟面色蒼白,整個人明顯消減了些,安慰道:「趕明兒我讓福伯給你帶些滋養補品,安心歇息,才好復原。」師兄弟倆多年默契,龍大方明白是讓福伯傳遞消息之意,連聲稱是。

  去東溪縣的事,應風色沒讓他知道,免得他吵著去見江露橙——以龍大方的脾性,肯定各種黏纏,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應風色知之甚深,儘管鹿希色主張據實已告,仍無法動搖愛郎之心。

  之所以要再等上十天,正是考慮何汐色與高軒色新死,諸脈還留意著夏陽淵的莫名火劫,不宜引人注目,豈有隨便帶倖存者下山的道理?

  雖說前兩輪之間相隔了好一陣,應風色也不以為第三輪將於近期開啟,畢竟掌控權不在己方,不能立即查證線索,令他大感焦躁。

  鹿希色與他雙修性功,兩人默契已成,時不時能感應彼此心緒,此一節須瞞不過她。為安撫他的煩躁,女郎雖隻字未提,過夜的頻率卻明顯提高,於床笫間曲意承歡,盡力讓他宣洩。而福伯十分識趣,除非公子爺召喚,等閒不敢來打擾,小院夜夜旖旎,春光無限,自不待言。

  某夜鹿希色因故無法留宿,應風色焦躁不已,多練了大半個時辰的劍還是睡不安枕,天未亮便至練功房早課,調息吐納、搬運周天,出得一身大汗,又是通體輕靈精神暢旺,對抑制焦灼毫無幫助,沐浴更衣後逕往峽外行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幽明峪附近。

  鹿希色為他付出所有,可不能給她添麻煩——青年忍住窺探的衝動,索性改走大道,打算去久違的通天閣翻翻書,冷一冷腦子也好。

  「慎防山虎」的牌子效用有限,這辰光已有樵夫、小販與香客上山,還有農人挑著空籮筐下山,剛賣了菜蔬給哪間寺院的香積廚也未可知。山間不時迴盪著晨鐘唄誦,此起彼落,彷彿滿山叢林搶在旭日東昇之前次第甦醒,即將展開紅塵裡的另一天。

  山上的陣法,不僅防鳥獸外人,對隔絕外界吵雜也有奇效;走出風雲峽,忽有步入塵世的熙攘之感。

  韋太師叔還在時,老把「山中無日月」掛嘴上,非要到山下飲粗茶、嗑瓜子,聽拙劣的評書才甘願。過去應風色不懂這有何意義,如今卻依稀能察覺,太師叔絕非是單純的浪擲光陰,當中必有緣由,只是他還想不明白。

  山下和山上是不同的,這點毋庸置疑。

  但他們苦練武功,忍受煎熬,不就是為了登峰造極,擺脫肉身所限,成就非凡之功業麼?凡夫俗子,滾滾紅塵,有什麼值得頻頻回顧?

  應風色隨興出行,並未穿著武服,也沒有攜帶長劍,身畔來來去去的山下人只當他是哪家登山踏青的公子,渾沒想到是指劍奇宮之人。約莫在他們心中,也有著一幀奇宮弟子的繪影圖形,而眼前青衿大袖、金冠束髮,儼然有名士放浪之風的飄逸青年,並不符合武道巔頂天下劍門的想像。

  往通天閣必先經過知止觀——當然是明面上的那個——知止觀可不是普通的道觀,山門前堪比集市,熱鬧得不得了。應風色不愛擠蹭,轉進小路,忽見前頭一人快步而行,寬闊頎長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韓雪色。

  看來龍大方不是胡亂編派,這位名義上的奇宮之主是真喜歡「微服出巡」,就不肯安分待在飛雨峰,應風色也是一脈當家,設身處地,知道這有多令人頭疼,反感更甚;見是往玄光道院的方向,心念微動,悄悄尾隨。

  道院後門無人把守,韓雪色在樹叢裡觀望一陣,忽然竄入,動作迅捷如貓,應風色差點沒反應過來,蹬牆上瓦,幸未跟丟,韓雪色隨意坐上院內的迴廊欄杆,拔草哼歌,似乎心情奇佳。

  應風色伏於同一側房頂,藏身屋脊之後,此處正是韓雪色的視線死角,除非退到院底轉身抬頭,才有機會瞥見瓦上的人影。

  (他在……等人?誰人會與他約在此處相見?)

  自與龍大方重遇,他特別讓福伯打聽了這些年韓雪色於各脈流轉之事,在各種意義上他都是個孤兒,舉目皆敵,朝不保夕;之所以能留著這條命,不外乎兩個名字,獨孤寂和魏無音,前者更撂下狠話,阿雪身死日,龍庭絕傳時。誰也不敢懷疑十七爺的決心與能力。

  而魏無音這幾年上山,已經不回風雲峽了,只同韓雪色碰上面就走,為的就是確保毛族孤兒沒給人分而食之,其餘一概不問。福伯其實一直知道,總是聽到消息便趕去見一面,今年在夏陽淵,明年在驚震谷……活像個年老色衰的流娼,巴望著昔日恩客垂憐,不求金銀恩賞,只盼幾句體己話。

  就他所知,韓雪色在山上沒有朋友,至少沒有能約在玄光道院見面的人。上一回韓雪色來此,也是來赴此人之約麼?應風色很難不聯想到遺落的《還魂拳譜》,隱約嗅到了一絲陰謀氣息,眉頭蹙得更深。

  按說韓閥已放棄在此事上與朝廷爭鬥,但如果它們的目標不是平望而是奇宮,那麼經脈受損、無法練功的廢物質子,說不定反而是理想的奸細和內應,起碼不會啟人疑竇。應風色一直在想拳譜於何處失落,若是掉在道院被某人撿走,難怪事後遍尋不著。

  驀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幅雪白紗裙沿長廊翻轉而來,來人中等身量,並不特別高挑,雙腿的比例卻極修長,浮出裙布的大腿渾圓結實,交錯之間,夾出的腿心曲線分外飽膩誘人;步履雖然輕盈,明顯並未練過內功,急促的嬌喘吐息依稀可聞,無奈看不見上半身,遑論面貌長相。

  韓雪色吐掉長草,翻入欄杆內,兩人的身影隨之疊合,依稀能聽見他尾音不自決地揚起,似是說些「妳來啦」、「累不累」的體己話;那女子及腰的秀髮輕輕甩動,髮梢蕩出兩人疊影之外,韻致溫婉,比幽明峪的無垢天女——自然是鹿希色以外的——都要有教養得多。

  韓雪色嗓音低沉,初見面時興奮難抑,語聲略有提高,片刻又恢復平常模樣,再難聽清他說了什麼。兩人攜手並頭,坐在欄杆上聊天,女子的容貌身形多被高大的韓雪色遮去,但從偶爾露出的腰臀輪廓,與細直修長的藕臂看來,確有一副穠纖合度的絕美胴體,雖說未必便是天香國色,只消臉蛋有中人以上的水準,亦稱得是美人。

  韓雪色在奇宮連朋友都沒有,不料竟在玄光道院裡藏了這麼個能幽會的情人,應風色不由得暗暗稱異。

  青年男子血氣方剛,好色而多慕少艾,以女子差堪盈握的柳腰與濃髮,芳齡應不超過二十;齊腰襦裙染作漸層的青碧松柏綠,襯與上身的窄袖薄紗衫子,清爽宜人,不會過份惹眼,但衣料作工皆非泛泛,顯是好人家出身。

  女子嗓音輕細,山風裡聽不見她說話,只能盡力捕捉衣著外貌上的特徵。過了一會兒兩人起身,在女子身影沒入簷影前,應風色瞥見她腰後插著一物,長於匕首短於劍,纖細筆直,似是竹木之屬,心念電轉:「莫不是笛簫一類?」

  韓雪色翻出廊外,簷下忽探出一隻羊脂玉般的素手,五指修長,骨肉勻停,不見半分青筋骨稜,連尖細的指甲都是滑亮飽滿的珍珠色,美得毫不真實。應風色慣見佳人,沒想過會被一隻手攫走注意力,回神見她遞出一枝佈滿涸血似的暗紅斑點的棗管,果然是簫。

  韓雪色接過棗簫,驟聽廊裡「唰!」一聲潑風獵響,碧裙飛角,烏絲輕揚,時不時地雜著衣帶紗袂,偶而還能見到翻飛揚起的裙底下,探出水藍色的緞面繡鞋,不僅腳背渾圓白皙,連裹出的腳形都似蓮尖兒一般,美不勝收。

  持簫怔立的毛族青年兩眼發直,面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

  她在跳舞——應風色會過意來,幾乎能從乍現倏隱的裙袂衣角、濃髮繡鞋間,勾勒出少女青春洋溢,又極富胴體魅力的動人舞姿,只覺不可思議。

  原來世上有一種美,竟是毋須眼見為憑的。應風色自認非是想像力豐富之人,過去魏無音指點他時,總咕噥著「拘泥一隅,不見天地」。及至韋太師叔接手,偶然聽少年說起,啞然失笑:「寰宇無窮,誰不是只見一隅?你師父是讓你自由想像哩。」

  他接受不了這種事。奇宮武學,哪一門不是歷經百年十代,由無數先賢高手於死生相搏之間淬煉而來,照本宣科都未必能得其意,由得你任性詮釋,隨意發揮?這與不懂武藝的莊稼漢亂打一氣有什麼分別?

  應風色最擅長的就是理解秘笈,學得比誰都快,比誰都像。魏無音動輒讓他把本子扔掉,這明顯是去優擇劣,赤裸裸的抑制打壓;師徒最初的裂痕,說不定便是起於此間。

  隨少女起舞,廊底間或傳出颯烈的破風勁響,那不是輕薄的紗袖襦裙能發出的聲音。應風色傾聽片刻,想像少女擰腰擺腿,藕臂揮出,驀地自掌間散開一片切風之物……

  是折扇。她跳的是扇舞。

  教坊的舞伎也跳扇子舞,使的是兩柄特製大扇,扇緣綴羽毛兔絨,扇面多不開闔,利用陣列的變換與大扇掩映身姿,乃多人合舞。持扇單舞,那是文人雅士的做派,重的是意境,與肢體妖嬈的舞姬不同。韋太師叔喝高了常持扇為舞,應風色有樣學樣,也對荷月二婢顯擺過幾回,並不陌生。

  應風色對女子的來歷越發好奇,正想挪個位子瞧清楚,韓雪色突然鼓掌叫好,見女子又伸出俏生生的小手,趕緊將木簫遞回。「換你啦。」簷下飄出一把微帶輕喘的清脆女聲,似是初初舞罷心緒昂揚,愣沒拾起閨秀的教養矜持,脫口而出。

  聲音當然是極動聽的,但令應風色印象最深者,卻是其中煥發的昂揚朝氣,宛若銀瓶迸碎,擲地有聲。

  韓雪色似受到聲音主人的鼓舞,撓了撓頭,訥訥笑道:「練得不咋的,妳別笑話我。」女子輕輕鼓掌,並未言語,韓雪色紅著臉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像是換了個人,原本的散漫頹堂一掃而空,目光專注,緩緩拉開拳架。

  她必是對他笑了笑。光是這樣,似往毛族青年腦子裡擂了通戰鼓,足以鼓舞他放下質疑,一往無前——不知為何,應風色相信女子的笑容有此魔力,儘管他二人尚未謀面。

  韓雪色身無內力,再打也是花拳繡腿,縱使毛族天生強健、身手敏捷,也不能與武者相提並論,只能騙騙生長於閨閣中、識見有限的大小姐。

  應風色臉上,很快沒有了笑容。

  韓雪色所使,正是《還魂拳譜》裡的拳路,那些應風色判斷根本行不通、打不出的招式,正在毛族青年手裡虎虎生風;看似扞格的動作,韓雪色卻能在出手的瞬間順過去,彷彿筋骨的間隙特別開,或關節憑空多出兩截,圖與圖之間的窒礙被他即興抹去,彆扭的拳招一貫串起來,竟也有模有樣。應風色看了一會兒,幾處在解析「天仗風雷掌」時遭遇的大疑難忽現靈犀,隱隱想到可供借鑒的法子。

  這並未令他欣喜若狂,反捏得拳頭格格作響。武學中沒什麼是僥倖的,能做到就是能做到,辦不到就是辦不到;無心所致是根骨,有心為之則是穎悟。而辦不到的人,沒人在乎你是什麼。

  魏無音拿這個羞辱他,那該死的白衣小童還拿這個來羞辱他……現在,居然輪到毛族賤種蹬鼻子上臉了!

  右手拳輪刺痛,回神發現自己一拳砸碎了瓦片,碎裂聲並未驚動下方二人;廊間簫聲悠揚,隱與拳路相合,毛族青年面露微笑,打得越發起勁。

  風雲峽有博通百藝的傳統,如應無用這般連蒔花、烹飪等小道都能鑽研到當世一品的境界,是稍嫌硬核了些,起碼琴棋書畫均須涉獵,而應風色是相當優秀的風雲峽弟子,堪為一脈之門面。簫聲隨風旋攪,穿透山風低咆,靈活如雀鳥輕躍般的切分半音功不可沒,那是應風色不曾在笛簫上聽聞過的譜律;那柄棗色木簫絕非常見的六孔或八孔簫,粗粗聽來,興許有九孔、乃至十孔之多。

  前院忽傳鼎沸人聲,雜沓的腳步聲迅速接近,簫韻頓止,韓雪色飛也似的從欄杆裡抱出一抹綠白衣影,女子「呀」的一聲短呼,旋即噤聲,小貓般乖順地任他橫抱到假山後躲避。

  毛族青年的動作快到應風色都沒能瞧清,遑論少女的臉,但踢出裙擺的小腿筆直細長,腳踝渾圓,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若無一張傾城傾國的臉蛋匹配,真是蒼天對人世所開過最惡劣的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