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舞月揚 第16章

  宋元符二年十月乙卯,夜色漸暗,平夏城戰場,第十一天。

  震天動地的戰鼓和吶喊將整個戰場淹沒,城上城下,密密麻麻如同蟻群的鐵甲士兵們在拚命的互相廝殺戰鬥,空中的亂箭好像飛蝗一樣來回穿梭,偶爾夾雜著冒著明亮火光的熊熊燃燒的火炮在空中劃出明亮的火光軌跡和飛散四濺的火雨,互相飛舞,城內外不時爆燃出明亮的團團濃煙火球,隨後變成橘紅色的火光竄上半空。

  巨大的高樓車上,上百弓箭手聚集在閣台上,向城頭放箭。平夏城近六丈高的城牆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比過去。但是這巨大的樓車給守軍帶來的壓力非同小可,西夏軍隊第一次可以在接近城牆的高度和宋軍對射弓弩,這大大削弱了宋軍居高臨下的地利優勢。

  若在以往,以如此高固的城牆作掩護,如此完備的城防體系,只要有足夠的軍器炮矢,宋軍敢拍胸脯保證一千人絕對能打退一萬西賊的進攻,而且自己都不會有超過十人的損失。但是今天他們不敢誇這海口了,西賊的巨型樓車真是讓他們頭疼萬分,雙方幾乎是在相同的高對射冷箭,己方此刻倒在對方冷箭下的人已經多達上百人了。

  當然,對方的冷箭還不足以壓制住己方的防守火力,但是該死的是,這種情況同樣也適用於自己一方,宋軍同樣壓制不住對方的火力。宋軍守將敢肯定,那些樓車上西賊肯定都是精選的神箭手,射來的箭又準又狠,令人極難防備。

  而在這些神箭手的掩護下,西夏軍隊抬著特製的長飛梯,竟然沒什麼死傷就能攻到城牆角下。這在以前可是不可想像的,以宋軍之善守,根據以往的戰爭經驗,但凡攻宋軍把守的城池,一支部隊通常在攻到城牆角下之時,已經有至少一成的人倒在進攻的路上了。只要反覆幾次這樣的過程,整支部隊基本會在宋軍的守城火力之下傷亡殆盡。而他們甚至連城頭是啥樣都沒見過。

  而此刻,已經有不少西夏士兵踏足過平夏城頭了!

  奔跑的人群之中,左侍禁米母岢將盾牌舉在頭上,任憑嗖嗖的冷箭不停在身側掠過,擊打在盾牌上。一隻手抬著長梯,跟隨著身邊洶湧衝鋒的上千米母部勇士,一陣狂奔直到城牆腳下,立足剛穩,頭頂上稀里嘩啦就是一陣滾木擂石傾瀉而下,米母岢閃身跳過一旁,僥倖躲過一劫。但是身邊的負擔就沒那麼好運,剛仰臉往上看,一陣石頭直接給砸趴到地上了。

  頭頂的亂箭聲又響起了,宋軍那些扔石頭的想是四處躲箭,無暇顧及,頭頂上的落石停了,兩側馬面弩台上的箭也不往這飛了。

  有了身後高大如同怪物般的對壘巨車的幫戰,米母族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們,明顯感到了不一樣。攻城比以往容易多了!

  「快!把梯子豎起來!」米母岢可不想像上一組那樣,雖然沒被亂箭射死,但是動作磨磨蹭蹭,架了兩次都沒架好,終於等第三次架好了長梯。宋軍卻運來了桐油,直接整盆潑下又扔了個火把,結果梯子上三個人全給燒死,長梯也成了焦炭。

  梯子一次就架好了,但是頭頂上的亂箭又開始肆虐。宋人在這些地段也調集了大量的弓弩手和牆外的對壘車展開對射。而且城內的大炮不停往外招呼,大石頭和猛火炮發出可怕的呼嘯成片覆蓋城外的空地。一台對壘車被一個大石頭砸中,車身輕微搖晃了一下,驚呼聲中一個弓箭手沒站穩從上面慘叫著摔了下去。

  但是也就僅此而已,除非石頭正好砸中巨車樓台上的人堆裡,否則擊中車身損傷甚微。

  米母岢舉著盾牌,跟在兩個人後面,狂吼著往上攀爬。旁邊大概還有十餘架長梯搭起,上面攀滿了手舉盾牌鋼刀的亡命之徒,上面的宋軍大概也急了,兩邊的馬面不顧亂箭的威脅拚命反擊,不時有人中箭從梯上落下,但是後面的人便快速跟上。

  「上!殺!」米母岢大吼,突然覺得危險,下意識的移盾遮護,就跟巨錘砸上一樣,盾牌重重的挨了一下,力量之大竟讓他差點站不穩腳,同時小臂疼痛,他知道上面有個神箭手剛剛對自己來了一箭。箭簇鑿穿了盾牌和鐵護腕扎進了自己的胳膊裡。

  同時兩側滾木雷石齊下,夏兵慘叫著滾落十餘人。同時城上木架移動,一面狼牙拍毫無徵兆的冒出接著直打下來,將旁邊梯子上的一串人全都生生打了下去,落地之後幾乎打成了肉泥,實在觸目驚心。

  在這裡停留只有死路一條,接著那個狼牙拍收回之後,肯定是要對這些長梯挨個兒點名的。而且宋軍絕對不止這一個狼牙拍!

  米母岢心急如焚,於是不要命的往上狂爬,他上面的兩個人都已經中箭跌落。到了他這兒仗著武藝精熟和鎧甲堅韌,身上帶著十幾枝箭,竟給他冒死爬上城頭。

  頭頂惡風不善,那是宋兵的鐵連枷從城垛甩打來。他舉著傷痕纍纍的盾牌擋了一下,直接盾碎分裂。他忍痛順勢抓住連枷棒,宋兵奮力回拉,他順勢雙腳用力,身形騰空而起,一個鷂子翻身直上城頭。

  上面迎接他的是十餘桿抓槍和拐刃槍組成的鋼鐵尖刃叢林,這是宋軍專用於守城的槍。無數槍頭鐵鉤將他的鎧甲皮肉撕扯的稀爛,他全身血肉模糊的跌進人堆,但是拼盡全力一個驢打滾又站了起來,掄起手中大刀橫掃亂掄,此時他的眼中全是血,已經看不清視線,但是手中的大刀有砍中人體的手感。在宋軍的刀槍將他的身子戳砸成爛肉之前,他一共砍倒了五個宋兵。

  他用他的勇猛給別人爭取了時間,很多只手扒上城垛,十幾個口銜鋼刀的亡命之徒已經成功登頂!

  城頭上頓時陷入短兵相接的混戰,鐵刀劈砍,鎧甲碎裂,血肉橫飛……

  「上去了!上去了!」

  在守城炮弩打不到的地區,觀戰的西夏將官們一陣歡呼。只見源源不斷的夏軍士卒正在成功登上城頭,正在和大批湧來的宋兵拚命廝殺。夏兵似乎穩定住了一個缺口,死頂著就是不退,宋軍則瘋狂前湧,城牆上擠滿了人,這又成了高車上弓箭手良好的目標,亂箭之下,宋兵幾乎是一排一排的中箭。

  「元帥!發兵吧!」不少人都看著嵬名阿埋,都期望這一次進攻能夠得手,畢竟有了這些高車的幫助,登上宋軍把守的城牆頂這種近乎不可能的任務似乎已經不是那麼困難,甚至次數遠多過他們的預期。

  五天十九次登頂成功!

  雖然每次先登的功臣都無一例外沒能活著回去領賞,雖然每一次最後都會被宋軍趕下來,但是每個人都期盼下一次的結果會有所不同。

  畢竟宋夏交戰的歷史上,西夏在攻城戰上面還從來沒有在一次戰役中如此頻繁地突破宋軍的城牆防線。他們現在感到他們距離勝利是如此的近,好像再加一把勁就能撈到手。故此連續晝夜不停的攻城,不惜傷亡,只為了下一次那如此接近的希望。

  嵬名阿埋抬手示意一下,號角聲響起,第二梯隊的三千多人開始快速前進。他的眼光在那些奔跑的人群上掃了一眼,又回到了那些不可一世的巨大怪物上面。

  仗打到現在,這些巨車可謂是居功至偉。

  宋軍得意的大炮第一次失去威風了,他們發出的炮石數以千計,命中率也說得過去,但是他們沒想到他們的目標是刀槍不入的。

  這些高車本來就高大,而且車身上還固定著大量整張縫在一起的生牛皮作皮幔,層層疊疊好幾層,將三面像糊窗戶紙一樣整個封住,石頭砸上去力量多被卸掉,損傷極小,人躲在車裡毫髮無傷。除非是燃燒彈猛火炮之類的還有些作用。但是這種武器本來就不好製作,原料難尋,宋軍也是在節省著使用。

  從夏軍主力開始攻城已經過了六天了,這些巨大的怪物參戰也已經六天了,現在每一台巨車至少都挨了一下石頭了,有的挨過十幾下甚至幾十下,迄今為止只五台在宋軍的炮石轟擊下傾覆。宋軍顯然也看到了效果不佳,於是試圖瞄準車頂樓台上暴露的弓箭手人堆開炮,但是由於難度太高,炮石飛去不是高了就是低了,上千顆石頭扔出來,成功命中的只有五次。

  每命中一次,都有一堆人天女散花般從上面摔下。不過這點傷亡對於嵬名阿埋來說完全是無關痛癢,反正士卒多的是,摔下來多少再上去多少就行了。

  相比之下宋軍的燃燒彈的威脅更大,前後有二十多台中炮起火,但是大多數做過防火處理都經受住了考驗,火勢及時撲滅後還足以繼續戰鬥。只有三台起火燃燒後徹底廢棄,但是燒焦的殘骸仍始終屹立不倒。

  宋人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吧,在守城方面居然會被西夏壓著打。

  不過這些高車也並非能夠包打天下,至少嵬名阿埋也看到了一些不足之處。

  到現在為止原本有些安裝了大炮的高車大多已經不再發炮。雖然居高臨下,但是百十斤石彈運輸上下困難,有的車下還要人拉炮梢,每一下都會令高車產生強烈搖晃,有台車竟被底下的人直接轟然拽倒,壓死數十人。

  而且發射出去也沒甚準頭,有人想把下面的底座用土石壓牢以免晃動,但是如此一來又成了固定不動的目標,本身處於城內守城炮的射程之內,宋軍炮手的準頭可比夏軍強得多,目前損毀的和挨打較多的巨車全都是這種「固定靶」,所以後來夏軍得到命令禁止再用土石壓底,故此除了幾個位置恰好處在死角的還一直在開炮之外,其餘的二十多台炮車已經停止開炮,現場拆掉上面的炮架,聚滿了弓箭手,用弓箭作戰。

  同時相比石頭,燃燒彈威力更大但更加危險,有一發直接在車頂炮台上失火燃燒起來,直接將頂上炮手十餘人全部燒著,整車燒成了火炬。

  另一方面,自打夏軍主力開始攻城,宋軍顯然也動用了守城的真功夫。其層出不窮、花樣翻新的戰術戰械當真是讓嵬名阿埋歎為觀止。

  西夏的對壘車參戰的第二天,平夏城一夜之間,西北兩面的城牆馬面之上,竟出現了二十餘座巢車,每座上面都載有數名神箭手,居高臨下專射對壘車上的夏軍箭手炮手。巢車本是攻城器械,竟被宋軍用在了守城方面,能想出這種戰術,宋軍當真不愧天下最善守城之稱。

  嵬名阿埋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在夏軍徹夜攻城騷擾的情況下,宋軍是如何瞞過夏軍耳目,將那笨重的巢車抬上城頭的。只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宋軍再次獲得了制高點,城牆的高度再加上巢車的高度,這就不是對壘車能夠比擬的了。

  同樣,雙方的對射也再次變得不公平。宋軍皆著精良鐵甲,夏軍能挑選出來上對壘車的射手多是射術精絕之輩,不過使用的弓多是一石弓,少量是六七斗弓,能使一石五斗的鳳毛麟角。這些弓箭對於宋軍的步人重裝鐵甲來說,只要不恰好射在防護薄弱處或致命處,中四五箭都可繼續戰鬥。而宋軍的神臂弓只要命中一發,必定重創,夏軍的瘊子甲在這種距離,只穿一層是擋不住木羽點鋼的。

  同時宋軍的皮幔累搭遮護城頭非常嚴實,而夏軍的對壘車上可沒有這東西,只是靠單薄的鎧甲和大盾硬扛,一度搞得非常被動。

  此等戰術逼的夏軍在攻城時不得不優先攻擊那些馬面,架梯子拚死爬上去砍倒那些巢車,同時盡量用還能使用的幾門炮砸,而宋軍則又冒出了新花樣,且不說那些總能在關鍵時間出現在關鍵地點的夜叉擂、狼牙拍、鐵撞木,那些懸裨也十分危險,夏軍架梯子都盡量遠離這些能在城牆面上自由上下移動升降的木頭小房子,因為裡面都蹲著拿著長槍的敵人。

  為此嵬名阿埋不得不募集了一批死士,手持巨錘大斧,專門去攻擊那些懸裨。後來看到效果不佳便又把潑喜軍調來,用旋風炮去砸。但是潑喜軍又處在宋軍床弩的射程內……

  等到宋軍的懸裨全被摧毀之後,潑喜軍也差不多全都死光了,沒一個人能活著領到他許諾的重賞。

  而夏軍便是躲過重重殺機登上城頭,還有攔路虎等著他們。

  城垛後面經常會冒出一面一面的木質柵欄牆,憑空將城垛拔高數尺。夏兵好不容易攀上城垛,卻還要繼續往上翻過木柵欄才能蹬城。而宋兵則趁機隔著柵欄拿槍亂捅,夏兵登城皆持短兵,隔著柵欄無法還手,甚至連抵擋都困難,處於單方面挨打的狀態,一不留神便要送命。

  為此夏軍不得不將盾牌綁在胸前,手持大斧去砍那些柵欄。

  而好不容易翻過了柵欄,就會發現宋軍竟然將塞門刀車也搬到了馬道上,兩邊平推著往中間擠,生生將缺口給擠回去。

  還有各種各樣的火器、毒煙……

  六天內十九次成功登城,就是被這些東西一次又一次的趕下城的。每次夏軍拿出針對性戰術,都會發現宋軍又有了新花樣。嵬名阿埋亦不由讚歎宋軍真不愧天下最善守之軍,郭信之亦不愧百戰名將,當真非同凡響。

  五天之內,並未蟻附攻城,卻有超過八千的傷亡。在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之後,宋軍的那些巢車、柵欄、懸裨終於被夏軍的勇士們一個一個清理掉了。但是最後,他們發覺還有一支最大的攔路虎,宋軍的頑強。

  對於這些不要命的宋人,夏軍士卒除了用人命去磨去耗,再也別無他法。城腳下那夏軍士卒的纍纍屍堆,顯示著戰事進行展的是多麼緩慢而艱苦血腥。

  現在,對壘車部隊上面的弓箭手們,幾乎已經全換過一遍。最初的那一批都已戰死,現在的這批人,箭術還在其次,首先要求的是能穿兩層鐵鎧能夠長時間射箭,不少鐵鷂子竟都上去了,擔任弓箭手的角色,這在西夏歷史上,也是第一次。

  不過這些挫折是可以容忍的。因為勝利的天平正在向他傾斜。夏軍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是這些代價畢竟不是白費的。

  夏軍是歷史上第一次使用大規模使用器械,只能靠自己慢慢的摸索積累經驗。而且經過這幾天的戰鬥,夏軍對這些巨車的操控也越來越熟練,經驗也越來越豐富,進退移動漸漸有了簡單的套路章法,和攻城的步兵也能做一些配合。

  嵬名阿埋深信,這次戰鬥肯定不會像手下那些將領們設想的那樣簡單,宋軍畢竟不是吃素的。但是就算死耗到底,宋軍也一定耗不過自己。因為自己有這些戰車的幫助,因為自己人多,等宋兵耗的筋疲力盡、最後一兵一卒也耗乾淨之後,勝利自然到手。

  對於此戰的勝負,他已經胸有成竹。

  而平夏城是宋軍整個西部疆域範圍內最堅固最大防禦最嚴密兵力最充足的城塞之一,如果西夏有能力攻下平夏城,那麼理論上陝西境內甚至整個宋朝境內的任何城池在面對西夏軍隊時都不會是安全的。這就是平夏城之戰給宋朝釋放的信號!

  當宋朝面對這個信號,是否會對目前所行的政策作出調整?不論做出何等調整,嵬名阿埋都認為肯定是對西夏有利的,因為目前的局勢實在已經不能再壞了,若有轉變,只能是向好的方面轉變。

  嵬名阿埋認為這才是和宋朝打仗的方式,宋朝是大國,疆域遠超西夏,人口更是西夏的幾十倍!靠一兩次勝仗、不停地劫掠邊境是嚇不住他們的,只會激怒對方發動規模更大的報復,這是目光短淺之舉。只有以打促變,才是和這種大國相處的方式。

  只要宋軍在自己最拿手的守城戰上出現一次大的慘敗,宋朝對西夏的政策一定會有所改變,嵬名阿埋對此深信不疑。

  為此,他不會給宋軍任何機會。

  他這幾天日夜不停的攻城,就是充分發揮了人多的優勢。以前面對宋軍的高牆堅壘,西夏往往空有兵力的優勢卻難以發揮。但是現在有了這些巨車,西夏爭取到了這樣的機會。西夏軍隊可以輪番休息,但是宋軍不行!在這些巨車的威脅下,西夏軍的每次攻城都可能是致命的,所以每次進攻宋軍都必須全力應付。

  這也就是說,宋軍無法得到充分的休息。宋軍再善守,也不是鐵打的。是人就有累垮的時候。而這五天內,他已經進攻了二十三次,晝夜不停!宋軍在無法睡眠休息的情況下,堅持五天戰鬥,他覺得已經到極限了。

  而西夏的生力軍卻是源源不斷的。

  唯一讓他真正擔心的,是糧草。數十萬大軍在外,每日消耗的糧草物資堆起來都和祁連山一樣高大。宋軍消耗不起體力人力,夏軍卻是消耗不起糧草。

  兩邊都耗不起,但是兩邊都得耗下去。看誰先耗死誰。

  夏軍還能咬牙耗下去,糧草仍可消耗個七八天左右。宋軍還能耗七八天嗎?或許再耗個一兩天,宋軍就會不戰自潰?

  可能性很大,但是嵬名阿埋不想賭博。反正主動權在夏軍手裡攥著,他可以選擇消耗戰,也可以選擇立刻發動最強烈的全力進攻!他要把每一分可能性都牢牢攥在手心。他要的是十成十的絕對把握。宋軍現在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而他要集中力量發動最強的雷霆一擊。獅子搏兔,全力以赴,不給對手任何機會!

  本來那些巨車給宋軍的壓力就夠大的了,但是他要在上面再加一層壓力。宋軍若是以為那些巨車就是西夏的全部底牌的話,那就錯了!對於這場戰役準備了那麼久,嵬名阿埋給宋軍準備的驚喜可絕對不止這一個。

  消耗戰到此為止了,明天就是決戰的時刻!該那個東西出場了!

  他面色冷硬,抬手示意了一下。身邊旗牌官會意,取出一面令旗。眾軍官上前領命,高舉令旗策馬直奔後陣而去……

  城頭之上,慘烈的肉搏如火如荼。人與人之間的擠撞,鎧甲與鎧甲之間的碰撞,刀斧劈碎骨頭發出的恐怖聲音,瀕死的慘叫哀嚎。宋軍兩側如叢林的長槍攢刺,拚命往中間亂戳。但是能突破重重險阻上來的,都是夏軍中武藝高強之輩,極為梟勇善戰。面對宋軍反撲毫無懼意,拚命揮刀格鬥。

  韓月手持長槍,身側皆是宋兵,擠擠挨挨連轉身都難,這種狀態下一身武藝實是難以發揮,只能是拚命靠蠻力與夏兵刀槍突刺。對面的夏軍士卒們一個個滿身是血,但是神態瘋狂如鬼,把兩支槍刺中抵住肚子血如泉湧,仍不肯倒下。而對方仍有生力軍在源源不斷的上來,照此發展,只怕缺口難堵。

  而其中,有個夏軍貴人模樣的武官,身高體壯披掛重甲,不時大呼,左衝右突十分悍猛。夏兵在他的帶領下,大呼應和陣陣反撲。宋兵數次突入,都被他率先痛擊。腳下屍體,夏兵宋兵摞在一起,血污碎肉滿地。

  「那個是西賊首領,大伙併肩子上,宰了他!」韓月狂吼,奮力擠出人群,長槍一抖正紮在一個夏兵大腿上,運力一擰就竟將他挑下城去。同時迎面而來的刀槍叢林在他的肩膀和頭上也狠狠來了兩下,但是仗著盔甲堅硬,僥倖避過一劫。

  他揮槍一掃又擊在一名夏兵小腿上,那夏兵一個踉蹌,韓月順勢一個撥草尋蛇,槍尖直入褲襠,那夏兵慘叫一聲,手中長刀脫手飛出正砍在韓月腰上,生生將鐵甲砍出一道縫,韓月只覺肚子一涼,然後便是劇痛。疼痛刺激了他的神經,他怪叫一聲,雙臂用力生生將那夏兵挑了起來,直接砸進了夏兵的人群之內,一下砸倒三人。之後摸摸腹部一手血,好在傷口不深,自己若不是有鎧甲護身,這一刀鐵定要命。

  韓月拼著受傷爭取來的機會並沒白費,周圍宋兵眼見有機可乘,怪叫著瘋狂向前,再次扎進了西夏的人堆裡,雙方又開始血腥的混戰。很多人已經陷入了瘋狂的境地,互相擠撞,只知道掄刀向四周活動的目標狂砍,逮著誰砍誰。

  在宋軍更加瘋狂的反撲之下,夏軍竟又漸漸不支。那貴人打扮的西夏猛將眼見不妙,雙眼赤紅的狂吼,狀如瘋虎,雙手鐵鞭長刀化為風暴,連斃三人,便要衝突。但是魯達不知何處竟抱著一個幾百斤的鐵撞木直撞過來,沿途宋兵夏兵來不及躲閃的紛紛被撞開,那夏將好生了得,棄了鐵鞭單手好像頂牛一樣死死頂住,以魯達的神力,竟然撞他不動。

  周圍宋軍眼見這廝勇悍不似人類,各個不顧一切直奔而來,亂刀槍直往身上搠。夏兵們則奮死阻擋。那夏將用力一掙,竟將那幾百斤的鐵撞木橫著排飛了去,砸倒了一堆人。接著往狂衝,手中長刀連劈數人,終於一陣力竭,待要退回,身後卻轟然爆響烈風熱浪,再回頭看瘋狂的宋兵竟有一人抱著猛火炮拚死搶進人群引爆了。

  夏兵的人群中爆出火山般的紅光,接著十餘個火罐投擲過來,熊熊的火焰將整段城牆化作火海,無數渾身著火的夏兵慘叫著從城頭跳了下去,甚至還有數名宋兵也被烈火捲入。那些剛攻上城頭的夏兵被上面的火人擠撞著又跌了下去。

  然後宋人的猛火油櫃從兩側馬面伸了出來,噴射著可怕的火柱,完全覆蓋了攻城梯架設的區域,那些聚集在下面等待上梯的夏兵,被從天而降的火雨燒的哭爹叫媽,四散奔逃。

  那夏將眼看著大勢已去,當真血貫瞳仁。但是就這注意力渙散的瞬間,卻見對面凌空竄起一人,身形如電,半空中弓弦一響,他忙舉刀疾劈卻劈了個空,勁箭透頸而過,帶起一澎血雨。

  那夏將搖晃了下,腿一軟終於倒下。跟著宋軍一擁而上,亂刀齊下將他砍成肉泥。

  種建中手持大弓,滿臉煙熏火燎和血污,顯然也是經歷苦戰才至此。不過一箭射死對方將領,令宋兵士氣大振,餘下夏兵退路已絕,後援已斷,被優勢宋兵漸漸壓倒,眼見夏兵人數越來越少,不斷被宋軍的刀槍搠倒,繼而被無數只腳踩成爛肉。

  又過了一會兒,城頭廝殺聲漸漸平息,伴隨著宋兵得意的狂笑聲,最後一個夏兵的身軀被十幾枝長槍扎穿挑了起來,那夏兵渾身血如泉湧,一隻手仍緊握著刀無力而徒勞的砍著槍桿,最後一揮手將長刀擲入人群,傳來一聲慘叫,接著那夏兵屍體便被甩下城外。

  接著數名沒死的夏兵被拖上城垛,當著夏軍的面大卸八塊給扔了下來。

  西夏再次傳來退兵的鳴金聲,聚集在城外的數千人再次退卻了。但是所有宋兵都知道,用不了多時便還會有下一次進攻。

  韓月扒著垛口看著外面,手中的大弓鬆開。此時他已經累的筋疲力盡,終於撐不住坐了下來,渾身汗合著血污往下流,兩腿直哆嗦。再看旁邊的宋兵全都和他一樣,東倒西歪的縮在垛口下面,外面那些巨車上的西夏弓箭手仍在施放冷箭,雖然準頭差些,但是威脅仍在。

  不少民夫在數名武官的帶領下到了城頭,一部分撐出了新的皮幔累搭擋箭,另一部分開始清理城頭的死屍。傷兵撤下去,而死屍不論宋夏一律先推下去再說。城根下面有人專門分揀,屍體上的東西一律扒光儲存,以備耗用。

  韓月靠著城垛坐著,用手使勁按摩大腿。

  這些天真的是消耗的體力太大了,人已經太疲勞了。現在城內的一萬七千多名宋軍分成三班,一班守城,一班隨時待命支援,一班休息,三班輪換。但是經歷這樣的惡戰之後,人體的疲勞和緊張沒個幾天根本緩解不過來,郭成規定的那點時間根本不夠用。

  但是有休息時間總比沒有好,雖然是杯水車薪。

  現在城內的所有將士,大概都是處在非常疲勞的狀態下作戰,還能堅持如此長的時間。宋人善守當真是名不虛傳。

  城下有人送上飯來,宋軍糧灶是以單人五十日為單位,一石米經過加工可得兩斗,臨吃取一合煮,足夠單兵吃五十天,另外還有大塊鹽調味,這還只是野外行軍條件下。平夏城內的條件好得多,米糧集中起來供應,韓月在輪換待命之時曾被派去幫廚,見識過那些伙頭軍的勾當。

  軍灶裡調味竟然還有醋,不過使用一尺粗布,浸到一升醋裡,徹底浸干為止。然後拿出去日曬風乾,那個士兵有需要的話就給一條。臨到用時,每次減下來一寸布頭扔到飯裡煮,這一尺醋布軍中竟然還有規定,不多不少必須用五十次結束。那布頭平時聞著就著實夠噁心了,竟然還要成為盤中餐,看著那髒不拉及的布頭在米食中散發著怪異的酸味,韓月想起來就皺眉。

  當然還有別的方法,用小麥面做的蒸餅一枚,泡到一升醋裡。然後重複上述步驟,臨到用時,掰下來梧桐子大小的一塊扔到飯裡煮,這種方法比粗布頭多少要讓韓月能夠接受一些。至少算得上完全的食物,不過味道仍是怪異難吃得要死。

  除此之外還有醬菜,豉三升搗成膏糊狀,然後用五升鹽混合,用手搓啊搓,搓成一個個合餅子一樣形狀的塊狀物,風乾。每次食用就弄下來跟核桃大小的一塊,和飯在一起煮,同樣規定不多不少使用五十次,其味道只能用恐怖來形容。

  現在端上來的飯,都是這麼搞出來的。韓月周圍的兵士都跟惡狼似的圍著飯桶直接下手狼吞虎嚥,頭頂上嗖嗖的冷箭也不顧了。韓月終於也忍不住了,覺得那飯好像也沒那麼難吃了,過去加入戰團,不一會兒整桶精光,連個米粒都不剩。韓越大口灌了一肚子水,覺得真是好吃。

  旁邊鼾聲響起,有人靠著城垛竟然睡著了,接著像傳染病一樣鼾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連韓月都想著不能睡不能睡,結果眼一閉直接就睡著了,實在是太累了。

  種建中吃完了酸鹹怪味夾雜的飯,心滿意足的抹了抹嘴。他雖身為世家子弟,但是種家世代為將,營伍之風已經融入門風家規,這種軍中的飯食他小時候就習慣了。而且他的為將之道是和士卒們同甘共苦,連這點小小的不適都受不了,如何能讓士卒們為你賣命?

  吃完了飯,他看看他的部下們,剛剛經歷苦戰的部下們一個個都累的快要睡著了。但是他可以肯定夏軍的攻勢肯定還會接著來。經過這些天的較量,宋軍早就探明白對面的夏軍主帥到底是誰。雖然能夠時常看到西賊偽帝的旗號,但是實際的指揮者,是嵬名阿埋這個老傢伙。

  這老傢伙當真是個勁敵,他充分利用了他的所有優勢。種建中看得明白,不管西賊受挫幾次都無所謂,只要贏一次他們就能贏得整個戰役。而宋軍不管打退西賊多少次都沒用,只要失手一次他們就會全部死無葬身之地,在平夏城外西賊這幾年已經流夠了血,死的人太多了,若平夏失守,他們一定會屠城的。

  西賊輸得起,宋軍輸不起,這就是關鍵。而這一點,嵬名阿埋看得非常清楚,也利用得淋漓盡致。

  他貓著腰舉著盾牌,開始去挨個搖晃那些武官都頭們,他們也是全部都睡著了。又吩咐自己的親兵拿著令箭去找司倉提些藥酒來。這種藥酒乃是郭太尉事先準備下的,不知是何成分,但是酒性極烈,口感怪異,人喝了會上癮,但是很快就能興奮提神,不管多累都能恢復個幾成精力。但是藥勁一過就會變得更加虛累。這種烈性藥酒通常都是傷身子元氣的,逐漸把你的身子淘虛空,但是此時沒人顧得上這些事情。

  城內大概所有的將士,都喝過這種藥酒。眼前就有大把的敵人要對付,誰還顧上上以後的事。

  要是沒有眼前這些討厭的臨沖車,宋軍是能夠得到相對充分的休息的。戰爭的關鍵就在這些東西上,只要能解決掉這些討厭的沖車,西賊就會成為拔了牙的老虎。種建中想過不止一百種辦法,但是沒有一種有效。如此多的數量,除非城內守軍大規模出擊,但是西賊又如何能夠坐視?他們正等著宋軍出城呢。

  他不由得轉頭看了看城樓上的郭成,卻見這位太尉大爺也是一臉凝重,舉頭看天。

  在觀天像嗎?天氣越來越冷了,是不是在等下雪?這種氣候,大雪倒是隨時會來。但是宋軍可能撐不了幾天了,幾天之內會下雪嗎?

  微微西北風中,宋軍的旗幟在城頭飄揚著。郭成以手舉天,似乎在感受風的寒冷。同時定定的看著微風擺動的旗幟發呆。

  種建中也開始有點不明白了,他也抬頭看天。卻見西北天空陰雲密佈,雲氣亂壞,頗似黑蛇貫空,心中也不由得驚詫,大宋的兵書他是全都讀過的。不論是李衛公的兵法,還是朝廷編纂的武經總要,其中都有觀雲望氣占卜吉凶的內容,似這等天候,想了又想,似乎是主有大風的例子。

  這一點也不奇怪,西北隆冬寒冷,寒風時常刮。現在隨時都會下雪,颳風也不奇怪。和文官士大夫們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不同,武將們長期出生入死,對於生死吉凶之說都頗為迷信。

  有風,有風……種建中突然覺得腦子裡閃過什麼東西,但是一下又沒抓住。還沒等他細想,一枝冷箭飛來,他舉盾擋下,立刻蹲下,腦中念頭遍又丟到九霄雲外。

  待眾人差不多都起來了,種建中才鬆了一口氣。一隊身披重甲的神臂弓手被調了來,開始例行的城外冷箭對射。西賊大概也累了,外面的冷箭開始稀疏,大概他們也到了開飯的時間。種建中仔細瞪眼看著,天總算還沒黑,卻見不少甲士開始下樓,因為份量過重,不太穩便,加上有風,車體有些搖晃,下面很多人扶著巨車的車體,終於都下來了。

  那些士卒們咒罵著城外的西賊,有人想射箭,卻見一個老鄉兵阻止。

  「還是省些力氣吧,明日只怕用箭更多,不如省些箭明天用。」

  「此話怎講?」旁邊的禁軍士卒們不解其意,種建中頓時瞪起了眼睛,這老卒看打扮乃是個廂兵,大概是不明禁軍軍律,這樣隨便亂說,種建中當場就可以斬了他!他面色鐵青的大步到了這老卒面前,厲聲喝道:「你這老兒,膽敢亂我軍心!」

  那老卒一看種建中來了,頓時跪下求饒。

  「你那話便是如何說法?你給本官說明白了!」

  「回太尉,太尉請看西北天空雲氣,黑雲貫空雲氣亂壞,小人在此地活了五十年,早已熟悉,本地氣候便是如此,只要冬天有這雲,必定有西北寒冷大風。我軍明日迎風射箭,豈能討得好去。故此,故此小人……」

  「明日有西北大風!?」種建中突然腦子一亮,剛才那一閃而逝的念頭終於抓住了。大風!大風!再看城外的那些巨車,種建中自言自語念叨了半天之後突然笑了,再看城樓上的郭成已經不見了。

  「你這話可當真!?妄語欺瞞主將可是死罪!明日若無風,你敢拿人頭抵罪嗎?」

  「小人有何不敢?!」這老卒倒是硬氣得很。

  「好,好!明日若是真的來風,便賞你白金一錠五十兩!」種建中興奮之下也是下了血本了。大風,西賊多有本地土著,必然也知道明日會有風來。但是,哈哈哈,你們這些土包子,正因為你們割據河西,所處的地理位置有個天然的缺陷,決定了你們不可能有宋人這樣的見識和經驗。

  西賊啊西賊!當真是天意!你們不可能意識到這場戰鬥中一個關鍵性的致命弱點,所以注定了你們不知道明天的大風對你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種建中正興奮著,突然間睜大了眼睛,望向城外。

  卻見對面已經亮起了無數火把,這是每天都會出現的情景,數以千計的西夏兵黑壓壓的一片,已經做好了出擊的準備。這是又一波的攻勢要開始了,而且還有個黑乎乎的大傢伙,從人群裡慢慢冒了出來,好像個大木頭房子。

  種建中一眼就認出來了,頭車!沒想到除了這些臨沖車,西賊竟然還準備了如此大的驚喜。他們是怎麼造出來的?宋軍中也裝備有這種大傢伙,因為作用單一所以裝備數量很少,一場攻城戰役大概會用到一到兩輛頭車。身為宋軍優秀將領的種建中當然明白這頭車的威力,在宋軍之中,這頭車可是號稱天下沒有它挖不動的城牆!

  城外的冷箭又開始肆虐,然後密密麻麻的西賊士卒抬著飛梯分成數對齊頭並進,那巨大的頭車好像一列會移動的房舍也開始緩緩前行。

  「快!準備燕尾炬和游火箱,把鐵火床上準備好引火之物,猛火油櫃趕緊灌油!等某家的號令,燒他個直娘賊的!」種建中大喝著,同時張弓搭箭,一支火箭嗖的飛出,直擊在那頭車之上,火團燃燒著,但是沒有擴大,頭車依舊在慢吞吞的前進著。

  城頭上的宋軍士卒們開始鼓起力量振作精神,張弓搭弩,各就各位,準備迎接下一輪的苦戰……

  ************************************(分隔線)

  日色西沉,西夏東山大營。

  數千西夏兵馬據守此處,黑壓壓的營帳一片一片的。營外的山梁高地之上,皆有妹勒都逋親兵之中精選出來的精兵游騎出沒,在更外層則設有明暗馬鋪,層層設防。

  自打夏軍重新奪回東山之後,便加固了這裡的營壘。但是對面畢竟是數萬宋軍精銳,自打妹勒都逋前來主持軍務之後,陸續到達的增援部隊再加上原有兵馬,竟達近十萬之眾。小小東山,自然擺不下這許多兵馬,附近方圓數十里,紮下的營盤多達數十座,所有隘口道路,均有營壘把守,彼此之間,皆有大隊騎兵往來巡視以為支援。

  而宋軍自打退回古壕門之後,兩軍便開始相持。宋軍每日必定會派遣大批硬探選鋒往北試探著前來探路,試圖從西夏的佈陣當中尋找一個死角,但是所有的大路小路均密佈西夏游騎,故此遭遇戰每日都會打響,然後雙方附近在外活動的友軍都會加入,由小隊衝突逐漸演化成上千人的激戰。

  至於死傷則是相當,宋軍不曾佔得什麼便宜。妹勒都逋也是百戰老將,在軍中威信素著,夏軍在他手下仍可發揮強悍戰鬥力。連日來,宋軍屢次攻擾,均被夏軍打退。夏軍不少將領躍躍欲試,希望能乘勢反攻宋營,給宋人一點顏色看看。

  但是妹勒都逋深知對面的宋將個個都非等閒之輩,姚雄、苗履皆是名震西陲的猛將,王恩、種樸等輩更是智勇雙全,其麾下宋軍皆是百戰精銳,實力不容低估。貿然出擊,唯恐落入宋軍算計之中,故此下令不准輕易反擊。反正平夏城只要勝利,古壕門宋軍必定撤軍,到時候從後掩殺追擊,所獲必豐,何必現在做無畏的損失。

  妹勒清明率軍前往南哨寨巡哨,這個方向是最接近宋軍的方向,故此戰鬥壓力也最大。每天都要有不止一次的戰鬥,宋兵不停的襲擾,令這個哨寨每日風聲鶴唳,傷亡亦是最重。營壘殘破又修補反覆多次,始終無法完全修復。

  此次巡哨軍馬多達二千之眾,皆是騎兵,亦有增援此寨的任務。妹勒清明乃是妹勒都逋從子,保泰軍司名將。妹勒都逋將他派來,亦表示重視之意。

  到得南哨寨,卻見滿是兵火瘡痍,寨牆的木樁多有殘損,還有暗紅色的血跡,上面箭羽密佈,卻無法及時修補,可見戰鬥之激烈頻繁。門外的壕溝內散佈著宋兵屍體,吊橋拉著,上面同樣插滿了箭桿,宋軍每天不知道要對這座哨寨釋放多少冷箭,寨內兵馬不多,兼之傷亡嚴重,無力出擊,只得據寨苦守。

  援兵到得寨內,守軍總算是如釋重負。妹勒清明立刻下令修繕寨牆,同時召見守將沒藏訛。沒藏訛屢戰屢敗,正是心驚膽跳,見了妹勒清明,只是把宋軍誇得勇猛無比,同時抱怨自己兵微將寡,無法力敵。

  妹勒清明自是知道沒藏訛的把戲不過是推卸責任而已。不過他心中冷笑,卻也不敢輕易處罰此人。沒藏氏乃是黨項巨族之一,此地守兵多是沒藏氏族人,若是砍了沒藏訛,只怕會激起兵變。只是將沒藏訛臭罵一頓,同時命其立刻派探子出寨打探宋軍動向,若是探的不明,便要沒藏訛親自領兵去探。

  沒藏訛知道妹勒清明乃是妹勒都逋的親信部將,故此雖被罵得狗血淋頭,倒也不敢放肆。只是垂頭喪氣出了帥帳,心中暗罵晦氣。點手叫過幾個得力部將,命他們各率一隊人馬,出寨巡更定鋪,而且特別吩咐要往宋軍大營方向盡量探的遠一點,每隊最少要探二十里。

  部下們一聽各個面如土色,這幾日交鋒,屢屢吃虧,早知道宋軍的厲害。此刻寨外遍佈宋軍伏兵,出寨巡探直是九死一生。但是軍令之下不得不從,心中暗想布設在外圍的馬鋪恐怕早已丟失殆盡,出去定什麼鬼鋪?

  然而正待整隊出發,突見得南面烽火鼓角大作,竟是夏軍約定的信號。眾將驚疑,這是宋軍千人以下來襲的信號,莫非還有馬鋪倖存?

  沒藏訛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此時妹勒清明從帳中出來了,一聽便說:「這不是我軍的信號嗎?為何不出戰迎敵?」

  沒藏訛覺得事情不對勁說道:「恐是有詐。」

  妹勒清明見沒藏訛嚇破了膽,心裡不屑至極,冷笑一聲道:「何詐之有?宋兵不過是騷擾而已,兵力絕不會多。」

  「這個,天已經快黑了,夜戰極易造成混亂。」

  「多打火把多用弓箭便是,宋人同樣不敢夜戰。我軍出動無需深入,只需將其亂箭驅趕走便成。難道爾等連這都做不到嗎?」

  「末將所部連日廝殺,傷亡極多,士卒疲憊且兵力不足……」

  妹勒清明一看沒藏訛又玩這套,氣極冷笑道:「即如此,那勞煩你在這裡守寨便是。某家率部出戰!讓宋狗見識見識我黨項勇士的手段!」說著點了一千五百名騎兵,大開寨門,好像一陣狂風一般馳出寨去,留下的只有滿地煙塵。

  沒藏氏的將領們眼看著大隊兵馬出寨,心中七上八下。他們深知宋軍不是好惹的,別看前些日東山大捷,但是之後宋兵士氣依舊旺盛,屢屢交鋒夏軍就沒佔過便宜。現如今援兵如此輕敵,妹勒清明目中無人,這一出去萬一有點閃失,可就麻煩大了。妹勒清明乃是妹勒都逋的從子,後台實在太硬,如果妹勒都逋怪罪下來,大家只怕都要砍頭。

  沒藏訛的副將湊過來低聲說道:「將軍,妹勒將軍貿然出戰出戰只怕不妥,萬一中了宋軍的埋伏,我等恐怕吃罪不起啊。」

  「我有何法子讓他不出戰?你看此人對我等不屑一顧,他豈會聽我的勸諫?」沒藏訛沒好氣的發著牢騷。說實在的,他沒藏氏的根據地在神勇軍司須彌洞,和保泰軍司的妹勒一族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他們死不死關別人甚事?沒藏訛本來就看這個狂傲的妹勒清明不順眼,心中巴不得讓他吃個敗仗挫挫他的狂氣。

  「那……要不要早作準備,萬一他敗退,我等也好接應。」

  沒藏訛雖然心中厭惡,但是畢竟還知道輕重。下令立刻多備弓箭手,騎兵整理馬匹出寨,在門口空地集結列陣。寨子裡又一次忙亂起來,然而還沒等部隊集結到位,卻聽得遠處山林後面鼓角喊殺聲大作,一陣緊似一陣,同時還有無主的戰馬奔跑出現在視線內,他心中頓時一緊,下意識的覺得事情不妙。

  想必是宋兵和妹勒清明已經交上手了,一千多騎兵呢,總能打個倆仨時辰。到時候天就全黑了,自己要不要出兵去接應。

  便在他心裡胡亂盤算的時候,突聽的喊聲陡然變大,隱隱藉著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的天色,卻看見無數騎兵奔騰呼號,好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湧過來了。

  「啊?!」所有人都驚呆了。

  沒藏訛回過神來大吼道:「全體上馬!弓箭手準備!」再看對面跑過來的,竟然全都是西夏兵,總算還沒丟了旗號,正是妹勒清明的部隊,明顯是打了敗仗正在敗逃。而跑在最前面的正是妹勒清明,卻見他趴在馬上好像是受了傷,鎧甲上帶著好幾枝箭,周圍親兵拽著他的馬韁繩帶著他跑,後面潰下來的敗兵密密麻麻能有上千人,竟是全軍潰敗。

  就這樣就敗了?這也太快了吧?

  「打開寨門!」沒到近前,敗兵們就在聲嘶力竭的大喊。

  沒藏訛眼見如此情景,暗罵妹勒清明的無能,去得快敗的更快。竟然還沒頭沒腦的往回衝,這要衝亂了大營,宋軍趁虛而入,必臨大禍。

  但是他不敢不開門,只是心中恨不能將妹勒清明千刀萬剮。

  轅門打開,敗兵好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一片雞飛狗跳狼煙動地。但是接著黑壓壓的宋軍漫山遍野的出現了,打著無數火把,好像遍野燎原野火快速蔓延了過來。沒藏訛眼見事情不妙,下令弓箭手立刻放箭,同時拚命將剛被敗兵沖的混亂不堪的馬隊重新集結起來準備廝殺,但是身後卻又一陣大亂。

  待到他回頭看,頓時驚得差點從馬上摔下來。

  卻見妹勒清明的敗兵進得寨中,仍是一片兵荒馬亂驚魂未定的模樣,眼見宋軍緊跟著追殺了過來,竟有驚慌失措的敗兵從南門入,自北門出,穿寨而逃。結果有一個跑的帶動一堆,成群結隊的敗兵們稍作停留,立刻爭先恐後的從北門潰逃而出。而妹勒清明的旗號此刻已經看不見了,不知是被裹挾著還是死到什麼角落裡去了。

  上千人的大潰逃,帶的原本寨子裡的守軍也是軍心大亂,不知宋兵來了多少,只是心驚肉跳。不少人騎上馬加入了逃兵的行列,寨牆上的弓箭手扔了弓箭全都沒了蹤影,逃兵越來越多,終於演化成遍及全寨的大潰逃。

  只是眨眼之間,沒藏訛就眼睜睜看著自己辛苦守了這麼長時間的寨子就這麼完了。

  數千人幾乎在一瞬間就崩潰了,而在寨門外的數百騎兵眼見寨內的人都開始跑了,頓時大亂。沒藏訛還在那裡徒勞無功的大喊敢逃跑者立斬,可是根本沒人聽他的。沒藏訛身邊的親兵們見勢不妙,簇擁著他掉頭便跑。騎兵們眼看主將跑了,哪肯落後,跟著一起跑了。

  等他們剛剛穿寨而出,後面宋軍的追兵就已經入寨了,那些在寨內養傷無法逃脫的傷兵們,頓時是羊入虎口……

  而同一時間,其他所有大小隘口的西夏軍寨,全都發現了數量驚人藉著夜色的掩護的宋軍正在快速接近。而北上的各條隘道山路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宋軍兵馬打著火把好像一條條浩浩蕩蕩的火龍正在往北前進。

  等到妹勒都逋接到消息率軍趕到東山大營,天色已黑,他只能看著遠處的映紅火光,同時各處的敗兵紛至沓來,帶來的消息更是讓他頭皮發麻,所有外圍的寨子已經全部失守,宋軍出動的規模總計數萬之眾,這是真正的大舉進攻。

  他只能分派兵馬,嚴陣以待。宋軍雖眾,但是他有信心將他們打回去。

  對於宋軍為何一反常態大舉出兵,眾將紛紛心中猜測,但是嘴上沒人敢亂說,動搖軍心的罪名可不是說著玩的。妹勒都逋看著這些傢伙,心中微歎。

  十萬軍中,只有他一人是知道怎麼回事的,他在一個時辰前剛剛看到御營傳來的戰報:韋州大敗!

  此次本是四路出兵,主力由太后親將集傾國精銳三十萬圍攻平夏城。另有其他三路各數萬兵馬作為偏師駐紮延邊軍鎮,以牽制宋軍。其中大首領咘心所率數萬兵馬便是其中一路,屯駐於韋州境內梁檉台,以監視環慶路宋軍。

  原本出兵之時,朝廷廟算便知其他各路宋軍一定會趁西夏主力集中在葫蘆河一帶,出兵抄襲側翼空虛之地,故此給這三路偏師的命令便是盡量牽制,不主動挑戰。而環慶路因與涇原路挨著,夏軍囤積在平夏城的大軍對環慶路也造成極大壓力,而慶帥高遵惠剛上任不久,將不識兵,故此環慶宋軍一直嚴守要隘沒有主動挑戰,韋州夏軍包括御營都以為韋州不會遭到宋軍的攻擊。

  但是所有人都想錯了,宋軍的襲擊來得非常突然而迅猛。不是自環慶而來,而是自北方的鄜延路。

  五日之前,宋延帥呂惠卿遣鄜延路鈐轄兼保安軍知軍鄜延路第三將劉安、綏德軍都監兼鄜延路第四將張誠、鄜延路第五將兼塞門寨知寨徐子平、鄜延路第六將兼延州都監劉法、鄜延路第七將李希道共兩萬餘步騎精銳潛行迂迴南下,突然出現在韋州境內。

  布沁未料宋軍一反常態,竟敢跨境長途奔襲,只得倉促應戰,雙方對壘於梁檉台山谷,夏軍以銳騎數千為先鋒衝突。宋軍列陣相持,夏軍騎兵累沖不動,折三百餘騎,士氣大挫。宋軍趁勢以勇壯之士數百持長刀負強弩出陣衝殺,一舉擊潰夏騎。此時宋軍騎兵又自後抄襲而至,夏軍軍心大亂,宋軍全軍掩殺,遂有大敗。

  布沁最終扔下兩千多具屍體,棄城而去,退守田家流。如今韋州境內已成宋軍天下,宋軍所過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並且兵分多路自後追殺西夏敗兵。布沁已經上表請求速派援兵,否則韋州難守。

  自章楶主持西事開始,夏軍在梁檉台就沒打過勝仗,折可適先後兩次在此地痛扁夏軍,如今這裡再一次成了夏軍的傷心地。

  現在敗訊剛至,古壕門的宋軍主力就開始大舉反撲,時機把握的如此精確,顯然這是對方各路兵馬之間均有計劃的聯動。也就是說,這不止是單路宋軍的動作,很可能是陝西五路二十多萬宋軍整體戰略大反擊的開始。妹勒都逋此刻又想到了另外兩路偏師,駐守鹽州的嵬名濟所部和駐守羅薩嶺的罔羅所部。

  宋軍既然開始進襲韋州,肯定也對這兩路下手了,說不定此刻這兩路和宋軍的決戰已經開始了,只不過相對韋州距離平夏城較遠,戰報還沒有傳回來。

  妹勒都逋是清楚那些偏師的戰鬥力的,多半是凶多吉少。而且古壕門的宋軍如果敢大舉出動,說明他們的心理有底氣。種樸、王恩都不是貪功冒進之輩。他們敢出戰,說明他們心中有足夠的把握。

  而歷來戰報勝利的一方會比失敗的一方傳遞的快一些,莫非宋軍已經得到了另兩路的消息?而且肯定是好消息。

  難道三路都失敗了?若是如此在這裡就不能繼續消耗下去了。

  時間已經等不起了……

  ***************************************(偶素分隔線)

  西夏御營。

  西夏群臣和梁太后都是面沉似水,乾順的面色更是漲成了豬肝色,夏軍的敗報好像在他臉上扇了一巴掌。韋州大敗,傷兵損將,宋軍在韋州肆無忌憚的大肆抄掠,所過之處寸瓦不留,甚至有更加深入的跡象。布沁已經退到了田家流,若是再敗,難不成要退到靈州去?那宋軍只怕會尾隨著追到靈州。

  如今西夏舉國之兵都在葫蘆河一線,國內可是前所未有的空虛!那三路偏師若是抵不住宋兵,直到興慶府一路可都是沒兵的!

  而且還有妹勒都逋的戰報,古壕門的宋軍已經傾巢而出,大舉緊迫東山大營,東山外圍各寨均已敗退。如今妹勒都逋已經率軍在東山和宋軍列陣對峙但是誰都不敢輕動。妹勒都逋表奏御營需盡快對平夏城發動總攻,遲則生變。

  而嵬名阿埋則說其他三路偏師便是偶有小挫也不足為懼,只要平夏城一戰成功,勝利還是大夏的。明日將集結所有生力軍對平夏城發動總攻。今日一晚採用車輪戰攻城,盡量消耗宋軍精力,用頭車先挖塌宋軍城牆。梁太后也認同此策。

  剩餘的,還有七嘴八舌的獻策,說既然鄜延路宋軍敢離開防區,那麼乾脆下旨讓駐守鹽銀夏諸州的嵬名濟率軍入鄜延路抄掠,端了宋軍的老巢,看他們回不回軍。還有說派一兩萬人馬前去支援韋州戰局的說什麼的都有。

  眾臣之中,御史中丞仁多楚清照例不發一言。夠資格在這裡發言的,都是實力派的大首領大酋長,或者在軍中素有威信的重臣大將,他自己啥也不是,自然識趣。

  其實聰明如他,自打知道敗報自韋州傳來,就斷定其他兩路多半也討不得好去。宋軍無令擅自越境作戰乃是犯朝廷大忌的,延帥呂惠卿乃是當世一流智者,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這明顯是有統一指揮的聯合作戰行動。至於說什麼讓嵬名濟趁虛抄襲宋境,仁多楚清更是嗤之以鼻。

  鄜延路宋軍既然敢離開防區,置當面的嵬名濟所部數萬夏軍於不顧,就說明必定有人代為料理,多半就是虎視平夏的河東宋軍。折家軍的驍勇好鬥在西夏人所共知,嵬名濟若敢冒進,只怕要吃大虧。便是不冒進,河東宋軍只怕也會主動進攻。

  關鍵在於平夏城!正如嵬名阿埋所說,只要攻下城池,一切危機都會迎刃而解。

  但是能打贏嗎?

  兩個時辰前,唐雲已經在自己的心腹護送下離開了,但是之前他做的那個預言,實在讓他難以平靜。

  明日將有西北大風,大風若起,夏軍必敗!

  若敗,則平夏城之夢將宣告結束!

  仁多楚清實在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西北風的話,夏軍正好主攻西北兩面城牆,攻城順風,而宋軍迎風,順風作戰放箭必然事半功倍,此乃天時在夏,這是對夏軍有利的因素,如何會導致夏軍的失敗?而且是決定性的失敗。

  他想不清楚,但是他也不打算再考慮下去。反正自己已經不打算在這個國家呆著了,唐雲已經和他約定好了日期。到時候他竟接應自己和親族投奔宋朝。

  想到這裡,他看著仁多保忠的背影,竟不由的有些幸災樂禍。

  燒吧,殺吧,搶吧!宋軍最好把韋州徹底燒成平地。

  韋州雖然是仁多一族的家鄉,也是他仁多楚清的家鄉,但是那裡的一草一木都不屬於自己。那裡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那裡是屬於仁多保忠的,既然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那麼乾脆毀滅掉好了。仁多保忠,聽到自己的地盤被佔,城池被燒,心裡一定很難受吧。當初你奪走本屬於我的繼承權,我也很難受。現在你總算嘗到我當初的心情了吧……

  正想著,突然聽得仁多保忠說話了。

  身為西夏三帥之一,仁多保忠此次出征卻沒有得到具體的差遣,嵬名阿埋、妹勒都逋都各有方面重任。仁多保忠雖然數萬重兵仍握在手中,但是只是在梁太后身邊做個備咨詢的身份,具體前線指揮卻沒他的份。一直到現在,終於忍不住出來主動請纓了。

  「陛下,太后,臣有一策。」

  「哦,仁多統軍請講。」仁多保忠文韜武略在西夏朝廷中都是赫赫有名的,他一發言,眾人都被他吸引過來。

  「如今,我軍戰局重點所在,平夏城也。宋軍雖然大舉反撲,但仍有一處要緊所在仍有破綻可循,便是鎮戌軍!」仁多保忠平靜的說道,但是眾人都能感到他話語裡的字字千鈞,自己的老巢被人給端了,恐怕現在心裡已經火燒火燎的吧。

  梁太后以為仁多保忠忍不住想要回軍救援韋州,卻聽他說鎮戌軍,不由得一愣。

  其實,自打夏軍圍攻平夏城以來,西夏方面最擔心的,就是鎮戌軍方向的動靜。雙方交戰,道路斷絕,西夏細作不能將情報有效傳回,只好依據謠言傳言來做決策。傳言中章楶在渭州集結數萬兵馬,已經北上鎮戌軍。西夏方面最怕的,便是章楶所部和古壕門宋軍合流,那將真正影響整個戰略。

  現在仁多保忠提出來了,梁太后卻不明其意。宋軍大舉北上,也有可能是章楶已經到了古壕門,這時候再說鎮戌軍,有什麼意義?

  「統軍所言何意?」

  「啟稟太后,宋軍雖然大舉北上,然恰好也漏出了一個破綻。古壕門此刻必然已經空虛,我軍若遣一支人馬繞道,過熙寧寨,輕易便可自古壕門南下,直入鎮戌軍……」

  「妙策!」仁多保忠話沒說完,嵬名阿埋已經擊掌讚歎。「此時若入鎮戌軍,宋軍絕對料不到我軍還敢深入。恰好又抄了宋軍的後路。宋軍與妹勒統軍對峙東山,輕易不得回。然而他若不回,便永遠也不用回來了。」

  「正是,傳言中鎮戌軍有宋軍重兵囤積,此終究是一處心病。臣不才,願領本部人馬,入鎮戌軍打探。我軍糧草緊張,實不宜坐吃山空。若傳言不實,臣當大掠財貨人畜糧草,以濟軍需。同時若有機可乘,當克鎮戌軍直下渭州!將涇源路攪個天翻地覆,不怕宋軍不撤。若傳言為實,臣則當牽制宋軍,不使其增援東山。也省去我軍一處心病。」

  眾臣聽了,才知仁多保忠當真隱忍,韋州如今殘破,不必知道他得有多心疼,如今竟想大掠鎮戌軍以為報復。還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恰到好處,暗歎不愧是投機老手,待到戰局發展至此才出手,著實把握時機把握的完美。

  仁多楚清聽了,當真是驚出一身汗。這真是一條毒計!而且,這條毒計成功的可能性很高!鎮戌軍乃是宋軍要鎮,若有不測則渭州危亦;渭州若危,甚至整個關中都要震動。仁多保忠有這等狠絕犀利的膽略眼光,著實乃是宋朝的大敵。

  梁太后聽了看了看嵬名阿埋,卻見他也是頻頻點頭稱讚,心下安定。便對乾順說:「皇帝,仁多統軍一片赤誠為國而忘家,自當成全啊。」乾順早就被仁多保忠一番話說得心潮激盪,立刻詔准。仁多保忠領旨,回去之後立刻點兵,仁多部族四萬餘眾精銳兵馬連夜離開了平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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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帳之後,乾順的御帳。

  這是整個西夏軍營裡最大最奢華的金鼎牛皮大帳,能夠與其相比的只有梁太后的御帳。這頂大帳周圍十丈開外全都是帳幕,御圍內六班直的甲士們緊密守護著他們的皇帝,好像一道人牆,將所有人隔絕在十丈開外的地區。

  帳內,乾順和察哥一站一坐。

  此時乾順的臉色十分肅穆,哪有當著群臣那般輕佻。而察哥也是與先前判若兩人,經歷過真正的戰場殺伐之後,顯得有種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穩雄毅。

  而他們的面前,則是藥寧。

  「藥寧,唐將軍如今在何處?」

  「啟稟陛下,唐將軍身負重任,行蹤極其隱秘,臣妾也不知。這封密信,也是才剛剛收到的。不過臣妾以性命擔保,唐將軍對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

  「朕豈不知。只是身邊缺了唐將軍這樣的智者相助,與那些老狐狸們周旋,著實吃力。」

  「陛下需隱忍得住,先帝當初……」

  「不必說了,朕知道,父皇當初便是……梁氏不除,我大白上國終無寧日。唐將軍所言此戰我軍必敗,究竟有幾分把握?母后掌兵權日久,若是此戰獲勝,威信必然復熾,朕若要親政,則難上加難。」

  「唐將軍所言極簡練,言明日大風起,大軍必敗。」

  「明日大風?這是何意?」

  「這個臣妾也不知,只不過唐將軍素來言發必中,陛下何妨等等看。若中了自然是好,若是不中與陛下也沒什麼損失。若明日我軍真的大敗,太后在軍中的威信必然跌至谷底,人心思變之下,陛下便可早作籌謀。」

  「早作籌謀,如今各部族的大首領們多半依附母后,便是人心思變,也許有一個出來帶頭才好。嵬名阿埋和妹勒都逋這兩個老匹夫乃是母后親信……你看仁多保忠如何?」

  「仁多保忠野心勃勃,若有機會必取梁氏而代之。他若得志,不過是去一梁氏又增一梁氏。不過倒也不是不可以利用一下。梁氏內訌之後,中智者皆知梁氏沉淪在即,各個有野心者都盯著國相的位置。臣妾觀仁多保忠未必沒有把其他二帥擠下去的心思,唐將軍也說曾發現仁多保忠在暗中行秘事勾當,只是不知內情,此人倒是可以敷衍一下。」

  「仁多保忠前些日子對朕的暗示效忠,多半也是在投機。」

  「陛下聖明。」

  乾順笑道:「可惜你是個女人,唐將軍是個漢人,否則定是朕的肱骨重臣。」

  「陛下有察哥在。」

  乾順轉頭對察哥說:「察哥,在母后面前,還需辛苦你演戲。你若能牢牢掌得御圍內六班直的兵權,朕的親政之路便是真的有把握了。我大夏權力更迭,歷來都是兵強馬壯者笑到最後,這兵權,你一定要幫朕抓住!

  「臣遵旨,但叫臣有一口氣在,便是粉身碎骨也定為陛下將國內奸賊掃盡。」察哥沉聲拜倒,小小年紀竟然頗有氣場。

  「卻不知仁多保忠這廝究竟暗中在做什麼勾當。」乾順自言自語,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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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夏城西夏大營之內至遠處的山路上,大隊大隊西夏兵馬浩浩蕩蕩離開營地,在夜色的掩護下,沒入遠方的山麓之間。

  整整四萬的仁多氏精兵,每人裹五日之糧,前往鎮戌軍。這是仁多保忠真正的老本,這也是仁多氏在西夏國內賴以稱雄的最大資本。鎮戌軍離平夏城並不遠,便是繞道熙寧寨,也不過三十多里路,仁多族的精兵都受過夜間行軍的嚴格訓練,便是晚上黑暗環境內也能走的速度很快,天亮便能到達。

  為了隱蔽,每個人都不打火把。而且每個人都是牽著馬走,為了節省馬力。

  仁多保忠站在路旁的高坡之上,看著自己的族人行進的隊伍,口中哈著白霧冷氣。夜晚的寒風很冷,刮在臉上都覺得麻木。

  他身邊站著一個漢子,身形為黑暗所隱蔽。

  「任得敬。」

  「小人在。」

  「事情辦得如何?」

  「如統軍所料,宋朝紅娘子已經入陝西,小人已將消息發給何灌,只待統軍到時候做一場好戲,紅娘子與何灌必然上當。可笑這些宋人以為行事機密,卻皆在統軍鼓掌之中,待到太后大敗威信盡喪,北方亂起,宋人無暇西顧,統軍若得擁立之功,皇帝必以重賞酬之,國內又有何人能有資格與統軍爭相位?」

  「你何以料得太后必敗?」

  「小人遊歷宋朝,去過江南,到過大海,見過一些大夏國內不曾有也永遠不會有的東西,正因為我大夏沒有這等見識,明日大風若起,則必敗無疑。」

  仁多保忠皺眉:「你說明白些。」說著一揮手。

  旁邊親衛得令退到兩人聽不見說話的距離,卻見那漢子不知說了些什麼。仁多保忠卻做驚訝狀,道了句:「原來如此,想不到大千世界,竟還有這等事物。如此一來,嵬名阿埋這老匹夫必敗。如此大敗,若找個替罪羊便是他了。本帥先離開這是非之地,反倒沒有責任。哈哈哈。」

  笑完說道:「任得敬,你這些年化名宋江在東朝行走,為本帥出力甚多,本帥不會虧待與你。大事若成,便入軍中討個出身吧。」

  「謝統軍,小人願為大人效力。」黑夜之中,化名宋江的男子任得敬畢恭畢敬,但是眼底的深沉黑暗卻沒人能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