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舞月揚 第13章

  公元一零九八年,宋元符元年,遼壽昌四年,夏永安元年。西夏梁太后及夏主乾順下令舉國動員,其國家歷史上第二次實行十丁抽九律,舉傾國之男丁及麻魁共五十餘萬,號稱百萬,出前後沒煙峽,兵分四路大舉攻宋。

  此乃當時整個歐亞大陸範圍內最大規模之軍事行動。

  夏軍此次是名副其實的空國而出,此乃不得已而為之。自上次平夏城慘敗之後,宋軍各路爭相築堡蠶食,步步緊逼,西夏經營百年的橫山之地已是搖搖欲墜。黨項貴人中傳唱「唱歌作樂地,都被漢家占」,國內士氣衰弱,軍無鬥志,若不設法振作,大禍便在眼前。

  為了防止重蹈上次平夏城慘敗的覆轍,此次戰役堪稱是計劃周密準備充分,夏主乾順和梁太后,六路都統軍嵬名阿埋,監軍妹勒都逋親統主力三十餘萬出沒煙峽,攻打平夏城。夏軍浩浩蕩蕩的人馬浪潮東起葫蘆河,西至石門峽,浩瀚連營竟綿延至百餘里外,兵馬動時,滾滾黃塵甚至遮蔽了天地,目之所及直到地平線的盡頭都是西夏兵馬黑壓壓蠕動的海洋。

  駙馬督尉罔羅分兵五萬,號二十萬,屯羅薩嶺,抄掠邊地,威脅蘭州,監視熙河路宋軍,以防其增援平夏城。

  大首領咘心率兵五萬屯梁檉台,嵬名濟率兵數萬駐白池,皆號稱十餘萬,分別牽制鄜延、秦鳳方向諸路宋軍的動向。這三路偏師的任務就是牽制其他各路宋軍的精力,光是偏師便有十餘萬之眾,可見此次西夏對於平夏城這個大釘子是志在必拔!

  而當宋軍主將郭成和副將寇士元等數十名將校們登上城頭的時候,他們看到的,乃是名副其實的「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末日景象。

  城外乃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壓壓的兵馬、旌旗號帶、槍戟,就像無數鋼鐵武器組成的叢林鋪滿了平原、山谷、森林、河流,鎧甲兵器的閃光宛如著黑色的無邊人海上鍍了一層銀亮亮的閃光浪潮,而他們這座城池,就像大海中的孤島一樣,已經被武裝的人類完全淹沒包圍。

  同樣被包圍的還有蕩羌寨等外圍四堡,此乃上次大戰之後在平夏城外圍增築的四座堡寨,作為平夏城的外圍防線存在,每寨皆有兵數千。這數千兵當然在數量上處於絕對劣勢,但是若是守城牽制,當可牽制部分夏軍。宋軍守城的本事天下第一,數千宋軍若是打定主意死守城池,那就不是夏軍輕易能奈何得了的。

  而且蕩羌寨的守將還是折可適,他本作為涇原第十將守德順軍,快開戰前才給調來蕩羌寨。有他數千精兵在蕩羌寨「策應」,還有駐紮附近的各路援軍,也能給平夏城的守軍一些額外的信心和希望。

  但是這種精神上的支援畢竟代替不了實實在在的兵力差距,郭成等將領大多都是面色冷峻,有的故作輕鬆,但是看著外面的人山人海的敵軍,那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簡直有如實質。在場的人都是慣戰的老將,每個人都在心中計算著兵力部署。

  平夏城乃是涇原路頭號大要塞,守軍中光是精銳禁軍便有十六個指揮近八千之眾,藩騎三個指揮一千餘騎,校閱廂軍、鄉兵弓手、土丁巡檢等五六千人,再加上臨時徵募的保甲民壯囚徒配軍數千,城內能戰之男丁接近一萬八九千之眾,戰馬四千餘匹,兵甲器械無數,倉儲充足,稱得上兵多將廣,實力雄厚。

  再加上平夏城乃是真正的雄偉堅城,牆高池深,防備完善,這等過萬重兵駐守的堅城,便是西夏過來十萬大軍,宋軍也有信心守的住。

  但是,誰都知道此次西夏來的決不止十萬人,其實只要站在城頭往外面看,就能產生整個天地都被西夏兵馬充滿的錯覺。

  所有人都看著郭成。在這眾人之中,只有這個人是真正的穩如泰山,他的面色雖然冷峻,但是那種輕鬆卻不是裝出來的。每個人只要看到他,就能莫名其妙的感受到這一點。他們的太尉大人,似乎胸有成竹。

  這從他自身邊背嵬親隨手中接過酒葫蘆那灑脫的動作就能看得出來。

  這城內每個人都知道郭太尉乃是著名的老酒精,每日拿酒當水喝。他那個大酒葫蘆一次能裝五斤米酒,從不離身。城內的每家酒肆腳店都見識過這位大爺的豪飲之態,最轟動一次這位大爺喝多了跑到衙門口將那一人高的石獅子給生生舉了起來。但是在這戰場之上,面對空前的危機,這位老大居然當著眾目睽睽,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氣,然後哈的長出一口氣,意猶未盡的讚了聲好酒。

  眾將都看傻了眼,然後才聽得這位太尉大人指著城外笑罵道:「西賊,不足為懼。百萬大軍,哈哈哈,當真是笑話,休說他沒有百萬,便是真來百萬,也休想奈何得了我平夏堅城。」

  然後他轉回頭看著眾手下,說道:「諸公,休看西賊人多勢眾,但是諸位想想,西賊不善攻堅,他的人再多,能長翅膀飛上城牆嗎?他的馬再強,能啃得動城牆嗎?我平夏城牆六丈五尺高,公等何時聽說西賊能做得出這等長的飛梯?若想登城,便是我大宋最大的雲梯也力有未逮。西賊何德何能,能為我大宋不能為之事?我牆厚三丈,夯土如鐵石,他那小孩玩物般的潑喜軍,能破我城牆乎?我城內神臂弓四千架,西賊有何鎧甲可當此神兵利器?」

  郭成似乎酒勁上來了,發酒瘋般的大聲吆喝,遠近兵將全都聽聞,出奇的每個人心中的不安都漸漸平復,郭成的話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西賊人多勢眾便又如何?他人再多,進不了城又有何用?某家就不信,他西賊還能用屍體堆條路堆過城來?」郭成說著,突然拔劍狠狠斬在垛口上,火星灰塵迸濺,磚石竟給他砍碎了一大塊。

  「願聽太尉號令,殺賊立功!」眾將多以明白郭成用意,立刻群起回應。

  郭成對這個結果相當滿意,指著對面說道:「諸公,可知那是何物?」

  眾將其實早就看見了,城外西夏的無邊人海雖然將城池圍的風雨不透,但是並為過分靠近城牆,城內炮弩最遠射程亦夠不到。大多數人只是在自家營寨附近離城遠遠的看著,城外開闊平地有限,縱然大軍壓上,真正在第一線戰鬥的人數總是有限。而那些最靠近開闊地紮營的部隊,應該就是攻城的主力部隊。

  而在那黑壓壓的人潮之中,聳立著一座座前所未見的巨大怪物,外表看起來似乎是某種大木搭建的樓車,近似天橋和飛樓的組合體,體積之巨大令人震撼和恐怖,高度似乎比城牆低不了多少,就像一個個會移動的小山頭一樣,目視大概有上百數量。這些雄偉的巨大機械集結排列在一起,似乎平地起了一座木質的巨城。

  能夠驅使如此巨大恐怖的機械怪物,這在黨項人幾百年征戰歷史上,都絕對是開天闢地頭一次!似乎一夜之間,黨項工匠的技藝水平已經變得和漢人工匠沒區別了。

  聽到主將發問,眾將皆仔細觀望。其實中華自春秋戰國至如今,上千年的戰爭史,產生的各種攻戰機械數不勝數,如雲車、飛樓、天橋等都是青史留名的巨型攻戰機械。在場的都是見多識廣的職業武將,焉能不知?副將寇士元行禮說道:「太尉,末將看那事物高大,樓起多層,莫非是傳聞中的呂公車?」

  「正是臨沖呂公車!不過西賊將此車改了名號,稱對壘車!哈哈可笑,西賊想憑此車攻城,正如癡人說夢!也不想想這臨沖車若是真的管用,為何兵書之上不見記載?當年諸葛武侯攻陳倉便用過此車,被魏軍郝昭以巨石磨盤所毀。南朝叛將景侯也用過此車,卻到不了健康城前便自家傾覆。西賊畫虎類犬,真正可笑。」

  郭成大發了一陣議論,又說道:「我城外數道濠河,還有羊馬牆,這對壘車只可挨上城牆才可奏效,他若不事先平毀牆壕,如何過得來?但是我等卻需不是死人,又豈會眼睜睜看著他越壕而過?」

  「太尉所言極是!末將願引兵守外壕,但叫西賊一人過壕,甘受軍法!」寇士元也是西軍之中的成名勇將,立刻請令。

  郭成趁熱打鐵,便下令寇士元率禁軍四千出城守西北兩面外壕,因為此兩個方向地勢較平坦廣闊,相對適合那些大傢伙移動,那些對壘巨車也集中在這兩個方向,故此集中守這兩面。城內禁軍一下出去了一多半,空餘出來的戰位便由廂軍們補上。

  「快!快快!列隊!」在都頭們的吼叫下,唐雲等人被編入甲伍,每人都發給了大牌和弓弩。宋軍以善弩著稱於世,在這平夏城中武庫便有弩兩萬多架,其中一多半是麻背、馬黃等強弩,如今全調了出來,凡是編入軍隊的男子人手一張還有富裕。唐雲和韓月背著弩箭和大牌,往城頭運送各種戰械,成捆的羽箭弩箭、好像長槍一樣的床弩大標槍、斗子箭、滾木擂石、大油鍋、柴火等等。

  鄉兵之中勇壯者皆要留在城頭,他們倆人因為剛從牢裡放出來,暫時卻無人知道他們的本事,故此給打入運輸隊,四面城牆都跑遍了,運送了無數的物資上城。卻也得以觀看到了城外西夏那浩瀚無邊的雄壯軍容。

  兩人皆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唐雲當年平夏城之戰乃是親歷者,那種十餘萬大軍對陣的戰役他是親眼目睹過。而韓月乃是攔子馬精英出身,曾做過陳王蕭燕六的親隨,遼主出巡時隨蕭燕六伴駕,也見過那浩浩蕩蕩直到天邊的契丹鐵騎鋪滿草原的壯觀。

  但是對城外的夏軍,都是遜色三分。

  唐雲還好些,韓月出身遼軍,慣於野戰,對守城戰鬥甚是陌生。只看城外的連天接地的人海,心中頓時涼了半截。城外有多少人?五萬?十萬?幾十萬?根本數不清。這麼多人,只怕一人一口吐沫也將這城池淹沒了。一人一腳也將這城牆踢垮了。宋軍便是再善於守城,這夏軍只怕便是拿屍體墊也要墊過來了!

  到了城下,韓月趁左右無人注意,壓低聲音說道:「哥哥,你不是西夏那邊的嗎?依我看這城只怕是守不住。」

  唐雲倒還鎮定,小聲說道:「那又如何?知我身份者才有幾人?剩下那些普通將校,誰會分青紅皂白。若得城破,只怕便是屠城的結果。倒時誰管你我是誰?」

  「若是如此,你我兄弟只怕便要葬身在這平夏城中了。」

  「這倒未必,宋軍一向善於守城,城內軍械糧草充足,兵精將勇,西夏未必能輕易得手。」

  「只是這人數未免也相差太過懸殊,依我看這城內能戰之兵最多不過兩萬,城外夏兵只怕十餘倍於此。宋軍再善於守城,只怕也是寡不敵眾。」

  「非也,賢弟你沒打過守城戰,不知這其中勾當。城外夏兵雖多,空曠之地卻少,不見得能一次排布開多少人馬。萬餘步騎排開陣勢,只怕方圓也要好幾里。依我看,便是這城外的地面一次排開個三四萬人便是極限了。剩下的人馬再多卻是擁擠不動。而且宋軍已然出城守壕,夏軍若要攻城必先奪壕,此乃陣戰,夏軍焉有不佈陣之道理?夏軍多騎,騎兵野戰更是需要廣闊迴旋空間,若是城內馬軍出城,夏軍必以騎兵迎戰,到時候步兵便要讓出場地,混亂在所難免。城內宋軍陣型嚴整,士氣旺盛,顯然是百戰之餘的精兵,郭成更是善於用兵的名將,他必然早有準備。昔日夏軍號稱八十萬圍攻蘭州而不能克,宋軍善守豈是浪得虛名?」

  「八十萬?」韓月倒吸一口冷氣。

  「自是虛張聲勢,但是十餘萬總是有的。蘭州小城,尚可堅守難下,何況平夏大城?」

  「看來,你我兄弟只有和這城池共命運了。想不到一個夏人,一個遼人,卻要為宋朝做一回忠臣。」兩人正低聲交頭接耳,卻見數十名武官大聲吆喝著,眾鄉兵數百人黑壓壓一片,正推著十餘輛巨大的炮車,緩慢移動往預設的陣地。那炮車都是大木搭建,堅固沉重,高高的炮架和木桿約有兩丈多高,唐雲和韓月剛歇了口氣,就被拉去搬運炮彈。

  有宋一代,中原軍隊最善於軍事機械,各種巨型炮弩多不勝數。但凡攻守城池,必有各種大型戰械登場,這各種大炮便是攻守必備利器之一。炮至城內,城頭上安排旗手觀察,以旗號指揮發炮,此乃宋軍慣用的招數,唐雲早就見識過。但是韓月卻沒見過如此巨大的炮車,不由得目瞪口呆。

  「直娘賊的愣什麼!快點!」旁邊的武官破口大罵,韓月才回過神來。趕緊和唐雲一起抬著大筐子前行。這大筐子裡裝的都是四五十斤的大石頭,甚至還有上百斤的大石頭。韓月心中暗凜,這大石頭要是從天而降,不論穿何等的重甲鐵鎧,無論武藝多高,只要挨上一下只怕也要非死既殘,這等武器絕非人力所能抗衡。

  除了石塊,還有燃燒彈,霹靂火炮等火器,那火炮彷彿個大瓦罐模樣,但是並非瓦罐而是厚紙石蠟棉花瀝青等東西製成的一種硬殼,裡面是硫磺黃磷加上砒霜等毒物,或者乾脆灌滿火油,臨用之時在外層澆上一層猛火油,明火點著了用大炮拋出去,連燒帶炸,還有毒煙,成片覆蓋,威力非凡。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夜叉擂、狼牙拍、鐵火床、燕尾炬等皆是守城專用武器,成批的運上城頭。

  韓月此時心中才算服氣,其實他雖是漢人,卻在塞外長大,更曾是遼國精銳部隊的成員,見慣了契丹千軍萬馬馳騁天下的壯觀,對於南朝心中不免輕視,更認為戰爭就是簡單的兩軍對壘,列陣野戰。就算是入宋這幾年,對於宋朝軍隊的瞭解也不深。畢竟曾是契丹的手下敗將,不值一提而已。

  但是今天見識到了宋軍守城的戰術,當真是叫他大開眼界。那各種連名字都叫不上來武器,被逐漸安置在城頭,仔細想想,卻又能想得出它的威力何在。至少讓他自己來想,他是想不出如何破解這些武器。

  他這才明白了能和大遼並列為當世強國的宋朝能延續百年縱橫不倒的原因何在。

  大遼鐵騎固然天下無敵,但是宋人也絕不是吃素的。他們的軍隊,或者說他們軍隊裝備的各種武器,也是經過無數戰火千錘百煉出來的,絕非那些不開化的蠻夷可比。當年大遼數十萬大軍傾國南下,雖然得到了想要的盟約,但是一路征戰損兵折將,沒有攻下一座城池,現在自己總算明白原因何在。

  大遼或許保持住了野戰的優勢,但是宋人的能力也沒有退步。

  也許,這場戰鬥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悲觀……

  城頭之上,面對著城外無邊無際的兵馬海洋,大多數宋兵都是面如死灰,眼神中透著絕望。

  但是,沒有任何一人後退,所有人都如同釘子般站在自己的崗位之上。不止是禁軍士卒如此,就是那些廂軍節級、藩軍土兵,鄉兵弓手們,雖然面青唇白,但是全都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涇原路久歷戰火,自元昊起就是對黨項戰爭最激烈的地區,長期的戰火磨練出了驍勇的壯士,城內絕大多數男人都不是第一次上戰場的雛兒,甚至連女人們很多都有戰鬥經驗。

  他們有自己的信念,就是保衛家鄉。自己腳下的土地,就是自己的家園。自己的身家性命、妻兒老小全在城中,他們願意為此拚死戰鬥。

  郭成站在北門門樓之上,冷眼看著對面的無邊夏軍。他乃是老將了,當年熙寧南征、元豐西征等大戰他都參加過,但是沒有一次比的上如今的場面,西夏當真是傾國而來!幾十萬大軍集中在一個戰場之上,如此瘋狂的舉動大概自永樂城之後就再也沒有過。

  而自己,將面對從軍以來最大的洪水!

  自己若能頂過這一劫,大概國史館能給自己立傳吧。從前,宋軍中只是傳頌洪德寨的英雄折可適,但是之後,將會出現新的英雄,那就是平夏城的郭成!而且,他自己反覆計算過,選兵派將沒有問題。寇士元乃是著名勇將,是可以信任的。有他率四千禁軍守西北兩面外壕,況且自己親自坐鎮北城,當可放心。東南兩面空地不多,西賊當不會派遣主力,各以禁軍廂軍一指揮千人兵力把守,兩員領軍大將分別是後起之秀劉仲武和種建中,這二人也都是智勇雙全的知兵之人。

  除此之外,城內還有過萬兵力隨時支援!

  他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了劍柄。

  此時,城外吹起了徹底連天的號角聲,接著戰鼓聲響成一片。無數的西夏兵馬黑壓壓的蠕動著,就像無數股黑色的洪流,開始緩慢的匯聚入戰場列陣。

  這沒有超出郭成的預料。

  但凡攻城,沒有靠人數一擁而上的,那樣只是送死。凡是會打仗的都是排布好了陣列,弓弩、器械、梯橋等等有先後梯次之分,這是個效率的問題。軍隊是靠團體配合打仗,要團體配合必然要分工協作。將領的水平說白了,就是讓手下軍隊能發揮出多少效率的本事。

  有人能讓一百人發揮效率,有人能讓一千人發揮效率,有人能讓一萬人發揮效率。這就決定你指揮軍隊數量的不同。

  而同樣是萬人,名將能讓這一萬人當一萬人用,庸將能讓這一萬人當一千人用。如此對決,勝負一目瞭然。但是不管多少人,有一點是公認的,那就是人越多越容易產生混亂,人越多效率越低,古今中外,概不例外。

  這點郭成明白,但是對面的西賊將領肯定也明白。

  嵬名阿埋、妹勒都逋皆是老辣宿將,身經百戰。所以郭成斷定西賊統帥們已經有了全盤的計劃,哪些地方能佈兵、哪些地方能阻援、戰場選定在哪裡、出發陣地選定在哪裡、戰鬥的規模如何控制等等統統都是胸有成竹,有多大地方部署多少人馬,地方不夠絕不硬擠,以免自己產生混亂。

  因為換了是自己也會這麼做。

  果然,西賊的兵馬慢慢聚集在了城外的空曠地帶,完全是按照野戰方式列陣,並未佔滿所有空地,而是留下了大量的迴旋空間,而且軍隊基本上都在距離城牆一箭之地外。西北兩面大概各有過萬步騎,東南兩面各有步騎數千。

  顯然西賊主攻的方向定在西北兩面。

  按照西賊的慣例,但凡攻城,第一波次派出的軍隊基本都是填溝壑者,用來消耗守軍的意志體力和彈藥,之後才輪到精兵出場。但是派出來的炮灰就有兩三萬人,這對於男性總人口才幾十萬的西夏來說,只能用瘋狂來形容。

  但是,郭成並不打算按照敵軍的節奏行事,對面的夏軍非常瞭解宋軍的戰術。而他也非常瞭解夏軍的戰術,他要給這些西賊們一點小驚喜。

  對面的夏軍之中竄出來數十匹戰馬,馬上騎士每過一處便用力揮臂大聲吆喝,而該處的夏軍便大聲吶喊以壯聲勢,就在吶喊聲此起彼伏、夏軍士氣逐漸鼓舞的時候,郭成舉起了手中的令旗……

  城外,衛慕賀蘭身穿梁太后賞賜的鐵甲,數十名大小首領簇擁著,頗有些敬畏的注視著遠處的宋朝城池。

  衛慕氏乃是黨項名族,衛慕賀蘭更是賀蘭山一代著名的部族大首領,在西夏國內也是舉足輕重。此次國內異乎尋常的大點集,衛慕氏也是出動了數萬兵馬,族內能戰的男子來了將近八成。再加上依附衛慕氏的兀藏、米母、毛龐、韋移、令介、令分、令王、我羅、冬至等黨項小部族,足有近五萬之眾,堪稱實力雄厚。

  否則,嵬名阿埋也不會點他的將,讓他來打頭陣。

  但是衛慕賀蘭並不感到高興,因為他和他的手下各部族,全都是所謂的「河外兵」。

  所謂河外兵,便是黃河河套以西的地區,至賀蘭山河西走廊一帶,那裡駐紮著西夏的右廂六大軍司。

  西夏自元昊時起,除嵬名皇族直轄的御圍內六班直、興慶府衛軍、鐵鷂子、擒生騎軍、潑喜軍等二十餘萬兵馬外,將全國部族劃分為十二軍司,左廂神勇、祥佑、嘉寧、靜塞、西壽保泰、卓羅合南等六軍司掌控著黨項起家的定難軍州,直接控制數百里橫山藩部,與宋朝接壤。因為長期連綿不斷的對宋戰爭緣故,故此左廂兵馬既多且精,更是久經戰火錘煉,皆為百戰之餘,善戰之名在西夏國內稱冠。

  而河外兵就截然不同了,右廂朝順、黑水燕鎮、白馬強鎮、黑山威福、甘肅、西平六大軍司的任務乃是防備吐蕃、西州回鶻、阻卜、草頭韃旦、黃頭回鶻等勢力,這些部族除了吐蕃時不時能給西夏製造些麻煩之外,其他的全都不成氣候,根本和西夏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而他們所經歷的戰鬥也絕不是和宋朝的高強度殘酷戰爭所能相提並論的。

  所以這些河外兵們,實際上並沒有經歷過多少殘酷的戰爭,與河內兵相比,他們幾十年都沒和宋朝打過交道,他們對宋朝的印象基本還停留在元昊時期,宋這個國家就是大夏的手下敗將,僅此而已。很多人迄今為止還是第一次面對宋朝軍隊,不少年紀小的後生甚至是第一次聽說宋朝這個國家。

  這讓衛慕賀蘭非常不放心。

  他是見識過宋軍的實力的,當年永樂城之戰,西夏舉國動員,河外兵歷史上第一次東進,他就參與其中。他見識過宋軍那可怕的頑強,尤其是據城而守的時候。當年如果不是那場大雨泡塌了永樂城那已經苟延殘喘的城牆,他甚至不知道那道城牆還會阻擋黨項將士多久,他甚至不知道當年西夏軍隊還能不能把那場苦仗再堅持下去。

  因為他知道,當年的夏軍也實實在在是已經堅持到了極限,如果不是那場及時雨,西夏可能就要承認失敗,退兵回國了。幸運的是,西夏堅持到了最後。

  當然宋軍也堅持到了最後,但是不幸的是,他們的城牆沒有堅持到最後。

  在他的心目中,有宋軍把守的城牆,就等於不可戰勝的障礙。而眼前這座巨城,比當年的永樂城似乎還要雄偉高大。回鶻、吐蕃那些蠻夷們的簡陋城堡和此一比,簡直脆弱的不值一提,簡直就是笑話。

  如果不是嵬名阿埋那老傢伙向他保證他的任務只是奪壕開路,後面的攻城由別人接手,他幾乎疑心這是不是借刀殺人之計。有人故意想要他消耗實力。

  但是要讓他違抗命令,他也沒那個膽子。陛下和太后都在軍中看著。左廂軍近年來連續遭遇難以彌補的損失,元氣大傷,翔佑、嘉寧軍司只是名義上還存在,事實上城池都已經被宋軍夷為平地了。老將阿燕的叛逃更令西夏士氣受挫,左廂兵軍心不穩,故此次破天荒頭一次調右廂兵前來打頭陣。

  他知道,這一戰將是苦戰。但是他必須打好。

  幸好嵬名阿埋給他調了四千漢軍撞令郎,就用這些漢奴做先鋒。他排佈兵馬,西北兩面各有三千擒生精騎壓住陣腳,打頭的是各兩千撞令郎,後面是各小部落集合的兵馬三千人,再後面才是他衛慕族的男人。東南兩面各二千騎精兵,然後是雜牌部族三千人,這兩面並非主攻,只是盡量牽制宋軍兵力。

  五萬兵馬,一次性就出動大半壓上!獅子搏兔,全力以赴!

  兵貴神速,衛慕賀蘭知道這道理。此次傾國而出,除了興慶府和延邊軍司的窖藏之外,舉國糧草幾乎搜刮一空,光是隨軍的牛羊牲畜便有上十萬頭。但是這畢竟是幾十萬人,糧草最多夠二十天食用,即便抄掠宋地能夠獲得一些補給,最多也就夠支持二十五天。故此此次出兵以十五天為限。

  十五天內必破敵城!否則便要撤軍!名副其實的背水一戰!

  現在是一個時辰也浪費不起。衛慕賀蘭舉起手來做了個手勢,手下大小首領們立刻縱馬而出,在陣前來回馳騁呼號,引得眾軍陣陣吶喊,士氣頓時高漲。而事先挑選出來的勇士們則排眾而出,對著宋城大聲咆哮嘲罵,揮舞兵器以為示威。

  士氣可用!衛慕賀蘭心中陣陣興奮。城外壕牆雖有宋軍把守,但是自己人多。若能設計將他們引出來,憑借數倍兵力優勢,自己怎樣也能勝利!

  然而就在他準備吩咐擂鼓的時候,宋軍城頭突然產生了呼嘯聲,飛起了一大片密密麻麻如同蝗蟲般的黑影。

  箭雨!?宋軍放箭了?他們離這麼遠就放箭了?這可是完全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宋朝神臂弓號稱能射二百四十大步,但現在這可是距離城牆一里外的距離!

  震驚之下,衛慕賀蘭甚至忘記了嘲笑宋軍的急性子。卻見最前排的撞令郎們各個反應迅速,立刻便將旁牌頂在了頭上。蹲下遮住身軀,而後面的部族兵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頓時紛紛亂亂的各行其是,有的舉盾有的沒舉,有的滿臉迷茫仰頭張望。而後面的衛慕氏軍卒也是如此,有的看見宋軍放箭,還在大聲嘲笑。

  但是那致命的箭雨並沒有如想像般在陣前空地落下,飛行的弧線遠遠超乎想像,竟然大部分越過了前陣,直接撒進了後面的人群!

  撞令郎漢軍早有準備,只是有三十餘人中箭跌倒。而後面的部族軍和衛慕兵們大多卻準備不足,發覺大難臨頭才想起舉起盾牌,這些亂箭力道十分強勁,不少盾牌竟被射穿!還有那沒來及舉牌的,雨點般的亂箭劈頭蓋臉的攢入人群,這些來自河外的驕兵悍將哪裡見過如此猛烈的射擊,頓時人仰馬翻慘叫連天,到處都是血水飛濺屍體翻滾。

  夏軍還沒開戰,霎那間竟如風捲落葉雨打芭蕉,參差不齊的倒下一大片人,中箭者竟達六七百人。

  剩餘的那些夏兵趕緊蹲下身子將盾牌頂在頭上,看著腳邊橫七豎八呻吟蠕動的胞澤戰友,有的被射的好像刺蝟,有的竟被射穿了頭顱脖子,有的穿透了鐵甲,血如泉湧,那種慘狀當真可怖,不少人甚至都開始不由自主的大腿哆嗦。

  他們大多數人,是第一次聽說東朝的神臂弓。

  衛慕賀蘭看著自己的大纛旗,旗桿上插著一支箭,射進去一寸多深!他震驚之餘簡直心都在滴血,這死傷的人裡面大多數可都是衛慕氏的男子。這就是東朝的神臂弓!?這射程為何如此之遠,比傳聞中還要遠一倍。能把箭射得如此之遠,莫非宋軍各個都是臂力超群的神箭手不成?

  他自是不知宋軍的神臂弓對外宣稱的射程都是故意少說,以求麻痺對手。而且郭成此次沒有按照宋軍傳統戰法將神臂弓部隊派出城守壕以求獲得最大正面射擊角度,而是全安排在了城牆上,居高臨下射程便更加遠了。

  若是久與宋軍對戰的河內兵,自然熟悉宋軍的把戲。但是打頭陣的河外兵,對宋軍而言根本就是完全陌生的對手,猝不及防之下,仗還沒打竟是吃了個大虧。

  緊跟著,第二波、第三波箭雨就到了,所有的夏兵全都躲在了盾牌下面,但是那些小部族的盾牌甲冑大多粗製濫造,防護力只是略勝於無,在這般犀利的箭雨之下,依舊多有盾牌被射穿然後傷及兵士,接二連三的有成片的夏軍士卒慘叫著中箭躺倒。而且宋軍城頭的大床子弩也發威了,前排的漢軍士卒組成的盾牌陣被狂風般的斗子箭成片掃翻,這種大床弩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抗衡,便是鐵鷂子來了照樣也擋不住。

  跟著後面的守壕的宋軍也開始發威,亂箭直射夏軍前鋒。盾陣亂了之後,夏軍不成陣列,混亂中又被射倒了無數,眼看著沒一會兒,地上橫七豎八已經倒下上千人了。

  「傳令,擊鼓衝鋒!」衛慕賀蘭當機立斷,立刻下令全軍衝鋒,總之不能留在這裡干挨打。戰鼓號角頓時響成一片,西夏兵馬立時來了精神,儘管還是不斷的有人被射倒,但是絕大部分人都直起了身子,密密麻麻的人群轟然高漲,似整個大地都活動了起來,用最大的力氣爆發出吶喊,冒著漫天綿密的箭雨開始向前推進!

  箭矢橫空,血泥飛濺,宋夏之間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會戰,正式打響!

  *******************************(偶素分隔線)

  「一二三,拉!」隨著聲嘶力竭的嘶吼,那都頭彷彿將嗓子都喊破了。此時到處都是各種巨大的戰鼓號角的噪音,還有連天震地的喊殺聲,各種廝殺聲混雜在一起,讓人天旋地轉,彷彿世界末日已經到達。

  唐雲和韓月同另外數十條漢子,拉著七根粗麻繩炮稍,喊著號子一同發力,好像耕地拉犁的牲口般猛向後拉著,長達三丈的炮桿就像巨人的手臂般有力的揮舞,在橫樑的阻擋下發出巨響,整個炮架都在搖晃,重達四十斤的巨大燃燒彈帶著火焰和濃煙,就像追逐獵物的火龍一樣咆哮著高高越過城頭半空,飛向城外的某處。

  城頭的旗手們只是在歡呼或者咒罵,有時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吶喊些什麼。

  此時的平夏城,已經成為了火海煉獄般的戰場。城外喊殺連天,濃煙滾滾。天空之中亂箭飛來飛去,還有炮石不時落入城內。城頭之上不時有人慘叫著被打下來,也不知道是中了西夏的什麼厲害武器,竟整個人被打得飛下城內,而且城牆時不時發出可怕的重物撞擊巨響,通常還伴隨著雨點般紛落的雜物。

  不時有石頭和火球飛進城來落入房頂,每一下都會被砸得房倒屋塌,殘骸四散。西夏人也有猛火油,扔進城內一發,就會引發劇烈的燃燒,就像火球炸裂。一枚燃燒著的火炮竟然也飛過城頭,不知擊中了誰家的樓房,直接砸了個粉碎,半邊角樓都塌了下來,碎磚爛瓦好像雨點般落下,伴隨著濃煙烈火,眾人驚叫著抱頭躲閃,七個人躲避不及被燃燒的瓦礫砸倒,幾乎給埋在了下面。

  「快快!快裝!」那都頭和另外兩個節級又抬著一個大罐子過來了,外面包著易燃的臘紙殼,捆著草繩。眾人松勁,拋桿落下,天空中的尖利的呼嘯紛紛擾擾,那是不時越城而進的冷箭。都頭滿臉煙熏火燎的黑泥,還沒到跟前,一支從城外飛入的流箭好巧不巧正射中他的腦袋,當時哼都沒哼一聲,好像個麻袋一樣倒地斃命。

  燃燒罐傾倒,唐雲衝上去拚命搬起,此時周圍的人也紛紛爬起,合力拽起炮稍。突然幾個禁軍的武官在旁邊大喊:「快閃開!」接著可怕的呼嘯聲自頭頂而至,熊熊燃燒的火球直接砸在了炮架上,大炮轟然一晃往旁傾倒,然後直接化為熊熊燃燒的大火堆,那枚燃燒彈也被引燃,轟然爆裂,熱浪火海直衝霄漢。

  鄉兵們驚呼著四散,有兩人給火海吞沒。接著無數沙土潑來,好容易將火撲滅,那兩人卻是燒死了。唐雲拉著韓月躲在一邊,卻看到韓月眼中的震撼,這等威力巨大的火器,不是憑個人武藝所能抗拒的。

  而這才只是開始……

  北門樓上,郭成端坐帥椅,鎮定如常。身邊數十名親兵保護,中軍旗牌官紛立。剛才一枚大石頭直接飛向城頭,砸壞了門樓的飛簷,但是郭成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身子更不曾動一動,這些將校們也只好捨命陪君子。

  此刻的戰場就像開了鍋的滾水沸騰不止。

  城頭女牆後面,成排的宋軍士卒端著神臂弓往外放箭,射手的身後專門有兩個人幫他上弩。他們也是冒著箭雨玩命戰鬥,敵台上的床子弩發出可怕的巨響,巨箭呼嘯著砸向城外夏軍的人群,躲在羊馬牆後面守壕的宋兵不足千人,他們在開戰之初就已經出現傷亡。此刻他們更是承受著敵軍幾乎全部的火力,但是他們還擊的亂箭從沒停止,西夏士卒前赴後繼的中箭跌倒,屍體摞著屍體翻滾下壕溝,僥倖沒死的,也會背後面擁來的無數只腳踩成肉泥。

  雙方一開始便是以死相拼,絲毫沒有留手。

  西夏兵馬……這不是橫山羌兵?郭成注視著城外的戰局,看出了端倪。以往西夏作戰,必以橫山士卒為前鋒,但是此次的先鋒,風格實在和以往不相同。戰鬥激烈確實激烈,但是沒有那種瘋狂赴死的勁頭。城外的宋軍傷亡,多半是被西夏的那些車行炮給砸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西夏士卒能越過第一道壕溝。

  但是郭成也從中看到了別的東西。

  西賊……也與以往不同了啊。這麼多的車行炮,還有潑喜軍。還有那遠遠未動的那些巨型樓車。在一次戰役之中集結如此多的車炮戰械,前所未有啊。以西夏的工匠水平和國力,想要做出如此多的攻城機械,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心血,大概是傾全國之財力物力,才能做到這一步。

  也就是說,西夏全國各個角落能調集過來的力量,大概都已經調集過來了。自己是以一城一軍之力,抵擋西夏的舉國攻擊!

  不過,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是綽綽有餘。

  西夏的車行炮光是北門便多達數十架,西門大概也是如此,東南兩門應該少些。但是這些大炮只看工藝便是粗製濫造,畢竟西夏的工匠水平和大宋還是沒法比,這是現實的差距。有幾門車行炮,發射了不到幾發炮彈,竟然自行解體。堅持最長的,發射了十二發炮彈,依舊逃不過解體的命運。

  而發射的石塊最大的有七八斤重,如此的重量,不管人穿何等鐵甲,挨上一下也是必死無疑。但是能準確投上城頭的非常罕見,軍中炮手的經驗也是長期磨練出來的,不是臨機抱佛腳可比。

  炮石發出,絕大多數不是就近落下,就是被皮幔布幔擋住,便是砸在城牆上,城牆堅固,而且上面鋪了累搭,對牆體的傷害只是留個淺印。偶爾一兩塊卻又飛過城頭落進城內,除了引起一陣小小的驚慌,根本起不了大作用。

  城頭上的軍兵,還沒有受到過實質性的威脅。偶爾一兩塊石頭能準確命中城頭人群,便有人被打得殘缺不全飛下城內,但是這種損失實在可以忽略。

  而城內的損失,除了一架倒霉的七稍炮之外,還有幾座房子被毀,根本不是什麼大事。反倒是那些猛火炮似乎威脅更大一些,但是郭成相信這種「高技術」的彈藥,西夏人所擁有的數量絕對不會太多。

  至於西夏赫赫有名的潑喜軍,他們旋風炮發射的石頭也只有拳頭大小,只能打壞宋軍的盾牌,甚至連羊馬牆都無法破壞。反倒是那些車行炮射偏的炮石落下一發,羊馬牆立刻就會塌一塊。

  而宋軍城頭的床子弩則是威力無比,那些車行炮挨上一兩下就是散架。床子弩居高臨下,射程超遠,不論是車行炮還是潑喜軍的駱駝隊,全都在打擊範圍之內,只不過現下正面全都是敵人,黑壓壓的數不勝數,守城宋軍自由射擊,並未對他們特別照顧,才讓他們囂張一時。

  西賊的這些伎倆,都是大宋玩剩下的,宋軍豈會怕他們?

  西賊唯一真正的優勢,就是人多,直娘賊的人真多!

  戰鬥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外面死傷的西賊恐怕已經有接近兩千了,但是他們的人看起來還是那樣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頭,至少也有四五千。但是宋軍頑強的阻擊似乎已經讓他們的鬥志產生了動搖,很多部隊遇到頑強阻擊後開始進退失據,反而搞亂了後面的部隊。

  他們對於對手的悍勇似乎準備不足,有的沖一陣兒就開始止步不前。現在所有的大牌都已經給調到了前面,至少有一千多人靠著大牌的掩護隔著幾道壕溝在和羊馬牆後面的宋兵用弓弩對射,明明只要付出一定的犧牲就能在城壕上架起一兩座壕橋,但是根本沒人考慮如何越壕衝鋒,他們寧願使用這種毫無意義的消耗打法也不願冒險拼一次,放滿水的城壕層層疊疊浮滿了屍體,全是西賊的。

  而那道羊馬牆上面已經密密麻麻插滿了箭桿,但是這種對射對於宋兵的傷害卻不大。畢竟羊馬牆的厚度阻擋弓箭綽綽有餘,再加上還有宋軍的大牌。宋軍的傷亡非常諷刺的主要來自那些車行炮和潑喜軍,那些車行炮由於射程不遠,必須推到很靠前的位置發射,但是多數石頭都被城牆擋下,反彈反而落到守壕的宋軍陣地。那數斤重的石頭和燃燒彈可不是大牌能擋得住的。還有那些射的近的歪的,歪打正著也砸向羊馬牆,現在羊馬牆上已經有了幾十個缺口,宋兵傷亡一百六七十人,都是這種「流炮」造成的。

  但是西賊的處境更加不好過。他們對於城頭上的宋兵幾乎毫無辦法,只是單方面的只有招架之功。那些大牌對於神臂弓和床子弩可沒有多大的防護力,城頭齊射一次,夏軍的人群就要橫七豎八躺下一片,那些操作車行炮的夏兵幾乎是一手拿著盾牌一手操作,混亂狼狽之極。

  城頭有這樣強猛的火力阻擊,這些西賊只怕更不願意越壕。現在的情況是,西賊的弓箭加炮石部分壓制了守壕的宋兵。但是城頭的宋兵卻完全壓制了西賊的步兵。守壕的宋兵固然無法在對射中佔上風,但是西賊也難越雷池一步。

  而且西賊的傷亡是遠遠高於宋軍的。北城宋軍目前傷亡不過兩百餘人,而北城西賊的損失當在十倍之數。這些西賊不像那些山羌蠻子越見血越發瘋,他們是越見血越怯懦。

  這不是步跋子!絕對不是!即是如此,就說明西夏此次進攻還是保留了實力,主力在等待著真正的戰鬥。那麼我也留些力氣吧。

  「傳令,神臂弓和床子弩全力摧折那些車行炮和旋風炮,自全軍中調集善射者,射死那些操炮的工匠!」……

  城外,戰鼓聲號角聲如雷震地,空中箭矢如飛蝗漫空,可怕的呼嘯聲和慘叫聲溶匯在一起,令聞者變色。

  黑壓壓數不清的西夏士卒好像洪水般舉著旁牌旗幟往前擁,後面的人並不清楚前方戰局,只知道戰鼓不停,他們只有前進,他們的經驗打仗就是靠人多一擁而上。雖然現在不是騎兵野戰,但是來自右廂河外地區的他們只懂得同回鶻、于闐部落作戰的經驗方法,也是唯一擅長的戰鬥方式,就是一擁而上。

  但是前面的兵將在宋軍如雨般的箭矢下屍體層層摞疊,每前進一步便要倒下成排的人,最前面與宋軍對射的士卒更是平生從未遇到過如此悍勇猛烈的攻擊,在大牌的保護下與宋軍對射都是勉強支撐,更不要說冒著箭雨越壕前進,那實在是和送死沒有區別。

  他們實際上已經認為奪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喪失了信心。但是又不敢擅自撤退,後面便是手持大刀的督戰隊。進退不能之下只好在這裡死撐,但是死的人越來越多,士氣低落之極。後面的人往前面推擁,前面的人卻要拚命撐住,一旦收不住腳被身不由己推的往前移動,便要被擠下壕溝,壕溝裡的水面浮屍越來越多,水都漫上了岸來。

  而後面擁擠的夏軍士卒更是急躁而驚懼,他們的弓箭都是六七斗的弓,射程和殺傷力遠不及宋弩。宋軍自城頭射來的亂箭可以輕易穿透他們的旁牌和鎧甲,他們射出的箭卻根本夠不著宋軍,處於干挨打無法還手的境地。只有盡快擠到前面才能射箭,所以只好拚命往前擁擠,上萬人密密麻麻擁擠成一大片,場面混亂。

  一處小土坡之上,旗旛招展,戈甲林立,衛慕賀蘭在數十名將領酋長的簇擁下,坐在牙床之上,面色鐵青的看著戰局發展。

  他早就知道宋軍難打,但是對於自己的部眾也並不是一點信心也沒有。畢竟在賀蘭山做土皇帝時,他的兵馬對付那些回鶻、于闐部落也是表現勇猛少嘗敗績的。此次東來,心中也存著一分僥倖心理,或許河外兵此次能一鳴驚人呢?或許自己能撿個便宜打個勝仗呢?況且此次作戰,自己一次就派出大半兵馬,一開始就是全力出擊。宋軍雖善戰,但是畢竟人數在那裡擺著呢,宋兵再難打也不是三頭六臂,也是血肉之軀的人類,便是一人換一人,也拿屍體墊過壕去。

  只可惜到此時,他才看明白,宋軍雖然是人類不假,但是人類和人類之間,也是有區別的。這些漢人的悍勇強硬和那些于闐、回鶻相比根本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區別。自己將之相提並論實在是大錯特錯!打到現在,兵馬死傷大概超過兩千了,人數佔優勢,又有那麼多車行炮助陣,卻連第一道壕溝都沒有過去。

  而諷刺的是,自己現在確實是在拿屍體往前面墊,黨項男子死亡的速度從沒有過這麼快!幾乎是成群結隊的在宋軍的箭矢下層疊摞倒。但是宋軍的傷亡能有多少呢?

  他這才明白自己是何等的可笑,居然幻想著對宋軍作戰能一人換一人。面對著據堅城硬寨而守的宋軍。這天下間沒有任何軍隊能做到一人換一人的同宋軍打仗!便是神仙下凡也不行!自己現在大概是十人換一人,卻都還佔不了上風!

  而反觀宋兵自開戰以來陣腳一直穩固如常,好像對於這種戰鬥早已習慣。而自己的軍隊卻開始亂套了。那些大漠裡的勇士,面對回鶻人時勇猛如獅虎,現在面對宋人卻害怕了,慌亂了,不知道怎麼打仗了。幾萬人的大陣仗卻打成這般難堪模樣,這讓自己如何交待。

  還有更讓他難堪的是,從戰鬥開始就不停的有逃兵潰退下來,甚至是成群結隊的潰退。他的督戰隊在四面都布有巡哨,完全沒有消停的時候,捕獲砍頭的逃兵竟然多達四百餘人,而且至今不絕。

  他回頭看了看身後,在二里外的那處大土坡上,有天子的明黃旗和黃羅傘蓋,被無數盔明甲亮的西夏精銳騎兵拱衛著,那是大夏君主和太后的御帳所在。很顯然,這裡的戰局那裡也同樣看得清楚。現在眼看前面的人馬已經有點亂了陣腳,萬一突然潰下來,陛下是否會饒了自己?太后是否會放過自己?自己的下場……

  他越想越是著急,在胡床上再也坐不住了,立時站起來,大聲喝道:「擂鼓!擂鼓!」接著吩咐自己的兒子衛慕阿盧親自率領親兵到前面督戰。接著又招手叫來了大將賀崇彪,要他立刻準備壕橋,到前面帶隊奪壕。

  賀崇彪乃是他手下驍將,為人精細沉穩,在西夏軍中素以勇猛多智著稱。他觀戰多時,早看出前面情況不對,宋軍準備充分,而且對於守城戰術的頑強老練遠遠超乎己方預計。反觀本方戰法不對頭,而且攻城經驗面對宋軍過於稚嫩,器械又不得力,這仗打得實在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再這般硬打下去,只怕更加增添無謂的消耗。

  如今卻又要強行奪壕,便是用命往裡填,這死的可都是黨項人,或者說都是衛慕氏的男子!事關緊急,他卻不得不諫。

  「都統,如今宋人箭矢厲害,我軍進不得法,強要越壕,只怕傷亡非少。請都統明鑒。」

  「那依你之見呢?」衛慕賀蘭冷著臉,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我軍器械著實不足憑,宋人守城軍械威力非凡,此乃關鍵所在。若能壓制宋人城頭炮械巨弩,令士卒多備大牌,以遮蔽弓弩,方有勝算。」

  「笑話,我軍又有何本事壓制宋軍炮弩?宋人器械本就精利遠勝於我,又居高臨下,此時將軍有何妙計能制?休要多言,此戰若打不好,我等在陛下面前皆難逃罪責!如今只有拚死向前,宋人雖善戰,然守壕人數終少。我軍一鼓作氣,拼上個千把人填進去,足以致勝!本帥就不信等和宋軍混戰在一處,那城頭上的炮弩還能囂張!」

  賀崇彪輕歎一聲,也自知衛慕賀蘭說的乃是現實。此戰打不好,必無好結果。其實這等堅城硬寨,本不必打,留個幾萬人一圍,其餘抄掠鄉野,引宋軍出城來野戰才是上策。或者就圍困他們直到糧絕不戰自敗,何必費這力氣硬碰硬?這場戰爭從根本的戰略上就錯了!只是這不是自己這個級別的角色所能決定的。

  不過衛慕賀蘭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辣宿將,也看出了一個機會。他對賀崇彪說:「待會兒你聽中軍號角三長三短,本帥便下令所有車行炮和潑喜軍集中攻擊宋軍的壕牆,只要砸垮了那道土牆,牆後宋兵將無所憑依,必亂!到那時你率兵趁機突擊,以弓箭開路,只要殺光了城下宋兵,便是城上炮弩厲害,也阻不得我兵奪壕!你可聽明白了?」

  「末將明白!」

  「好,下去吧。若貽誤軍機,自家提頭來見!」……

  東城,外壕羊馬牆後。石塊、石子、亂箭在頭頂上呼嘯著飛來飛去,不時有人慘叫著被打倒在地,血噴的老高。

  劉仲武身披重甲,甲上帶著好幾枝箭,手中張著大弓,嗖的一箭射去,對面的一個鎧甲簡陋的夏兵胸口中箭,啊的慘叫一聲翻倒。他身邊密密麻麻的夏兵士卒擁擠在一起,舉著插滿箭的大牌拚命遮護身子,便是在城壕邊上蹲著,以弓箭亂射,不敢前進一步。城頭一次齊射,就要倒下十餘人。

  這便是西賊的先鋒麼?如何與以往的不同……

  劉仲武雖然年輕,但也是經驗豐富,他早看出來這波進攻的西賊似乎比以往見過的那些橫山藩部要怯懦。那些橫山兵,只怕早就不顧一切的撲過來了,這些賊兵卻被區區的箭雨阻攔的無法動彈。

  若不是西北兩面吃緊,神臂弓手全給調去那兩邊,東門這裡只有一百架神臂弓,若不是城頭的兵將多是鄉兵弓手,自己定叫西賊血流成河。劉仲武蔑視的盯著西賊一眼,留下自己的副將在城外指揮,自己轉身進了巢車。

  那巢車原本是攻城器械,但是劉仲武卻將其改造,在城頭留下絞盤繩索和木架,巢車的木屋成了自城頭降升的工具。比之吊藍,更能遮蔽弓箭。到了城頭,往下面看,卻又能看到不同的景象。西賊雖然不敢拚命,但是人數還真是多的緊,打眼一看便是黑壓壓的一大群,密密麻麻佈滿城外空地。後面還有數以千計的騎兵壓陣,只看人數,至少也有四五千人。

  自己雖然成功阻擋西賊,但是一時也無能力將其擊退。

  「直娘賊的,賊子這般多法!」劉仲武狠狠吐了口吐沫,粗聲罵道。

  「太尉令箭到!」中軍旗牌官突然出現,高舉令箭大聲疾呼。

  「莫將領命!」劉仲武立刻叉手行禮。接過令箭,驗了符信,便轉身大喊。各級武官紛紛前來,劉仲武大喝:「太尉有令,叫拆了西賊的器械。所有床子弩上大箭,大炮上猛火炮,集中對付西賊的車行炮,快!」

  各武官暴喝領命,分頭準備。那三弓床子弩、八牛弩等巨弩咯吱吱的張開,好像大標槍般的一槍三劍箭前面都綁著火油包,城內的七稍炮和十稍炮全都做好了準備。宋兵炮手的經驗技術遠勝夏兵,城內打了幾炮,早已大致估算出落點誤差。此時在城頭搖動小旗,大炮緩緩轉動角度,便待一聲令下。

  劉仲武眼見準備就緒,便要下令。突然隱隱聽得西賊軍中傳來奇怪的號角聲,有長有短,按照經驗,軍中吹這等鼓角,多半是給某些擔任特殊任務的部隊發信號。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感覺到了危機的臨近,幾乎是大吼著下令:「放!快他娘的放!」

  便在同時,西夏人群中聳立著的那些粗製濫造的車行炮和旋風炮,幾乎同時拋出了燃燒的石塊和猛火油,這次他們的目標不是徒勞的攻擊城頭,而是城下的羊馬牆。上百塊大小石頭帶著黑煙烈火呼嘯著被甩飛了出來,羊馬牆被砸得接連坍塌,土石飛濺,塵土飛揚之間很多宋兵跌跌撞撞的人仰馬翻,上百名兵將瞬間傷亡,陣腳大亂。

  接著巨大的火標槍、燃燒的油罐、幾十斤的大石頭自城內呼嘯著飛出,接二連三擊中了西夏的車行炮,巨大的木料垮塌聲中,西夏士卒驚呼大亂。但是城頭射來的無情箭雨將他們成片掃倒。

  然而西夏還擊的亂箭同樣犀利,剩餘的車行炮持續執拗的開炮,猛砸羊馬牆。之後西夏的亂箭便準確的覆蓋所有的缺口,來不及避開的宋兵皆被亂箭射死。雖然有大牌保護,但是一發石彈砸上去,就能在人群中砸出一個缺口,然後便是亂箭,宋軍在外壕的陣型也已經亂了,雖然仍在勉力還擊,但是西夏人找到了進攻的竅門之後顯然士氣大振,數百人在大牌的保護下開始架設壕橋。

  雙方的炮弩始終不停,待到最後一架車行炮也給砸散了架,炮手也被宋軍的冷箭射得差不多了。但是劉仲武卻在城頭上看的冷汗直冒,西夏士卒在這短短時間內一面弓箭對射,一面快速架設了數十架壕車。似乎是錯覺,就在炮戰停滯的瞬間,整個戰場突然寂靜了一下。

  是幻覺嗎……劉仲武有些恍惚。

  接著全身的毛髮似乎都炸了起來!

  中計了!

  劉仲武突然明白過來,己方此時一鼓作氣全部清除完了對方大炮,氣勢上正有一個緩氣回落的時間。這在兵法上,這是一鼓作氣再而衰的時候。而西賊此刻卻是壓抑多時的鬥志蓄勢待發,士氣正盛!東門外西賊領兵將官必然是個有智謀的老辣人物,他一直暗中掌握著戰鬥的節奏,隱忍多時,正在等待這個時機!

  在這個機會到來之時,西賊的士氣也正好蓄至巔峰。

  西賊要越壕了!這次進攻非同小可!他大吼:「快下城!出城迎戰!」

  而城外賀崇彪振臂揮刀,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吼道:「孩兒們,殺!」第一個衝上了壕橋。接著身後的夏軍士卒熱血沸騰,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吶喊,無數人狂嗥著眼睛充血,迎著宋軍的亂箭瘋狂的展開亡命衝鋒!西夏的人潮好像咆哮的洪水一樣,瞬間淹沒了第一道外壕,瘋狂的衝向第二道外壕。

  與此同時,宋軍城門大開,數以百計的士卒源源不斷注入守壕部隊的陣營,雙方短兵相接,一觸即發……

  北城外高坡之上,數千名身著鐵甲錦袍的彪悍武士守衛著坡頂的御帳,他們是西夏最精銳的御圍內六班直,在他們之外乃是一萬興慶府衛軍布成的大陣。此外還有靈州翔慶軍的精銳騎兵萬騎,以及嵬名阿埋的左廂最精銳兵馬一萬,這數萬精銳兵馬將西夏最高統治集團衛護的風雨不透。

  坡頂上,十六歲的年輕夏主李乾順興奮得看著前面的戰局,幾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指手畫腳的哈哈大笑。

  西夏君主雖然歷來有馬上征戰的傳統,但是李乾順畢竟年輕,未見過多大的世面。此次眼看自家的軍隊黑壓壓連天蔽日一直排到視線的盡頭,如此百年難遇的雄壯大軍,那等沖天撼地的龐大氣勢,年輕孩子豈能不興奮。

  他的身邊,便是總管左廂六路都統軍嵬名阿埋,正謙卑的低身與他解說。

  「陛下請看,衛慕賀蘭畢竟是慣戰老將,兵馬已經突破宋人外壕,只待短兵相接,宋人弓弩無用,我軍便穩操勝券。只是可惜了那些車行炮,宋人工匠一向獨步天下,我軍與之較量器械,實有不足。老臣懇請陛下降旨,城破之後,宋人工匠皆留活命,為我大夏效力。」

  「准奏!」李乾順此時興奮得臉都紅了,也不顧詢問梁太后的意見,隨口便准了。轉身便又跑到梁太后跟前,興奮的說:「母后,我大夏勇士戰無不勝!宋人敗了!」

  梁太后雖是婦人,也無知兵才能,但是畢竟典兵日久,也經歷過不少戰爭。此時看看前面夏軍也只是往前推進了一段距離,但遠遠稱不上勝利!不過自家兒子畢竟是夏主,況且年輕,自己當著這麼多大臣的面也不好落他的面子,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只得微笑道:「陛下乃是大夏之主,親征出陣,我大夏勇士感奮忠義,自然士氣百倍。」

  旁邊諸位重臣聽了,趕緊跪倒高呼「兀卒威武!」李乾順聽了,更加得興高采烈不可一世,志得意滿之情溢於言表。

  梁太后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心中的情緒複雜。

  人君當穩重威嚴,似這等輕佻,只恐為群臣所輕。但是她又希望李乾順就這樣一直輕佻下去,這樣國內重臣們才會更加支持自己,自己才能更加長久的掌握權力。但是自己總有壽終正寢的那一日,在那之後權力該傳給誰呢?

  原本梁氏女性連續孕育了兩代夏主,梁氏家族就已經和李家的命運綁在一起了。若是能夠依附著李家令梁氏永遠掌權,那自然是最好的結局。但是自己的哥哥梁乙逋已經被自己殺光了滿門,梁氏的直系男丁已經斷了香火。現在和自己血緣最親近的,只有自己的兒子乾順,但是這個孩子身上卻也流著嵬名王室的血,而且這孩子卻是姓李的。

  自己百年之後,權力還是要乾順來執掌。畢竟他也是自己的親兒子,身上也流著梁家的血,還是法理上的國君。但是西夏的權力鬥爭可不看什麼血統。若是現在不培養他的能力,將來他如何能駕馭的住嵬名阿埋、仁多保忠這些飽經殺伐的老狐狸?

  但是現在培養他,會不會影響自己掌權?他畢竟是姓李的,會不會像他的父親一樣,倒過頭來想從自己這裡爭得更多的權力。任何一個嘗過權力美味的人都會必然的作出這樣的選擇。因為換了自己也是一樣。

  自己實在不希望秉常的悲劇在這一代重新上演。

  現在梁氏的實力大衰,很多大部族都虎視眈眈準備取而帶之。自己所能依仗的就是自己的兒子所能給自己帶來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位,一旦乾順的地位在他們眼中不值得尊重了,自己這個太后也算不得什麼了。所以乾順必須讓他們覺得是個值得為之賣命的君主,但是現在乾順的表現實在稱不上令人滿意,輕佻好動,舉止浮浪,望之不似人君。

  但是自己不管采不採取行動,都可能損害到自己的利益。這實在是讓梁太后頭疼。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需要有這樣一個角色出現。絕對效忠乾順,但是在自己活著的時候,不會從自己手裡奪權。在自己死後,有足夠能力輔佐乾順坐穩王位,並且制衡那些手握重兵的權臣和大部酋長。同時雖然掌權,但是不會取代梁家歷史上的角色,不會把國君操縱於掌中當作傀儡,而是真心實意為乾順做忠臣。

  但是梁太后也明白,這樣的完人,根本不存在於西夏國境之內。以前有個李清,堪稱國士。但是西夏建國以來,也只有這麼一個人。

  現在那些大部酋長們,一旦讓他們掌權,必定會和梁家一樣。因為他們都有自己部落的利益要考慮,而臣子的利益永遠是和國君的利益相衝突的。但是若本身沒有部族實力作後盾,又如何制衡其他的諸侯。李清當年事敗,不就是因為自身是漢人降將,沒有部族實力嗎?

  只這一條,便將所有的大臣全部排除在外。若是選個無權無勢之人扶植,如何保證他對乾順的忠心?如何保證他的才能足以應付內外挑戰?如何讓其他部族酋長們心服?

  她心中正胡思亂想著,卻沒聽見乾順的呼喚。

  「啊?皇帝何事?」梁太后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立時恢復了太后的威嚴。

  「母后,察哥也想上陣殺敵,請母后恩准。」乾順笑嘻嘻的拉著身邊一個虎頭虎腦的高大少年,來到她的面前跪下。那少年身材很高,年紀雖小,但頗有些雄姿英發的氣勢,身上穿著名貴的犀甲,梁太后一看便認出來了,那是乾順的御甲。

  「請太后恩准,察哥願出陣殺賊!」少年聲音洪亮,虎虎有生氣。

  「察哥,你今年多大歲數了?」梁太后自是知道這少年為誰,凡是乾順身邊的小伴當們她都查過底細,這個察哥乃是宮中女官藥寧之子,這藥寧乃是漢女,是唐雲的心腹,當年剿滅梁乙逋也是立了功的,屬於可以信任之人。察哥的父親乃是白馬強鎮軍司的一個漢人小武官,早年戰死。察哥隨寡母入宮,同乾順從小一起長大,最得乾順信任喜愛,甚至收他當了自己的義弟還賜姓李,雖然當時都是小孩,但是誰也不知道乾順是不是戲言,故此無人敢等閒視之。

  而且梁太后也知道,這察哥小小年紀,就頗有英武之氣,而且頭腦聰慧,弓馬嫻熟,乃是乾順的侍從當中文武資質最出眾的。

  「啟秉太后,小將今年十四歲。」

  「你十四歲,便敢上陣殺敵嗎?」

  「小將願立軍令狀,請太后給小將一支兵馬,若不能奪壕先登,甘受軍法!」察哥說話雖然還帶著稚音,卻是斬釘截鐵。看他的眼神,那是那種擁有堅定信念和意志的百戰老兵才有的氣魄。梁太后一生見過無數武將,但是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就有那種武人的才能。這個虎頭虎腦的小孩子,實在是個天生的勇士。

  「好!我大夏連孩童都如此勇猛,直乃我大夏之福!察哥,你起來。雖然你是皇帝的御弟,然我大夏軍法卻不容私情。你若是敗陣而回,便罰你終身為奴。但能奪壕先登,哀家便除你御圍內六班直統軍之位,你可聽得明白!」

  在場眾臣一聽,無不心驚。御圍內六班直雖然只有五千人,但是卻是夏主的貼身宿衛軍,西夏軍中親貴無人能比,非西夏最高統治者最親信之人不能統領。眾人皆聽說這察哥所謂御弟之事,但都不以為然,以為不過是小孩的遊戲而已。沒想到今天經梁太后之口竟給坐實了,這等於察哥皇族御弟的身份太后認可了,還有意讓他統領御圍內六班直。

  御圍內六班直可向來是由黨項人擔任統軍啊!以當年李清之貴,也不過擔任副統軍。

  難道太后是有意提拔,是在給陛下掌權鋪路了?若是一個大部酋長擔任此職,必定引起眾臣之間權利紛爭。但是這卻是個半大毛孩子,無根無基的,一個空頭御弟。卻不在這群老奸巨滑的眼內,驚醒之後,也就釋然,孩子能有什麼本事?誰能想到太后把這孩子捧到前台來?反正只要不是自己的政敵得到好處便成。

  或許太后便是看中這小孩子從小和陛下一同長大,有這層情分在。然而區區一個孩子,他又能駕馭得了千軍萬馬?不過是個傀儡而已,想來還是太后掌握實權。

  眾臣心中各自盤算,但是都覺得自己不好出頭去爭,竟無人有異議。

  而梁太后心中卻是心花怒放,心想當真是天意!否則如何這般順利。自己剛剛還在頭疼的事情,隨著察哥的出現,竟然全部迎刃而解了!

  察哥,他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那個角色!就這麼突然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他自小和乾順一起長大,父母皆是微末漢人,沒有任何黨項部族背景。將來他的榮華富貴身家性命只繫於乾順一身,再加上自小的情分,自然會對乾順死心塌地的效忠。梁氏雖然也是漢族身份,但是在得勢之前便已是丁口眾多的大宗族。但這察哥卻不同,他沒有家族,除了寡母之外便只是孤身一人。

  而自己提拔了他,他自然會對自己感恩戴德,此子天分甚佳,性格雄毅,好好培養將來可為棟樑之才。而他將來得勢之後,卻沒有宗族勢力支撐,無法培植黨羽,也無法以下犯上,只能做大夏的忠臣,乾順可以放心坐穩寶座。

  而乾順賜姓,自己坐實了他的御弟身份,他以後自然就成了黨項人,而且高貴不同尋常,身份上的阻礙也不存在了,眾臣無話可說。但妙就妙在他卻又不是真正的黨項人,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將來他有任何不軌舉動,都會引得黨項貴人群起攻之。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還只是個孩子,小孩心性,哪懂的勾心鬥角爭權奪利,自然得勢之後也不會來和自己爭權。待到他逐漸長大,時間還長的很,自己自然有的是時間來影響他。同時自己也就不用再想著乾順之事,乾順便是浮浪輕佻,無心權利,自然不會和自己起衝突。自己也不用煩惱該不該好好培養他,一切順其自然便成,之後有察哥保著他,想來也能坐穩江山。

  完美!一切都是那樣的完美!這個孩子簡直就是生來為了此刻出現的。

  「李察哥聽令!」梁太后親自拿出一支御用金皮令箭,扔了下去。察哥拾起,高捧過頭頂,姿態頗有武將的架勢。

  「臣聽令!」

  「你可在御圍內六班直中選精兵一千,出陣討賊!嵬名統軍,傳令前陣,陛下御弟前往助戰,敢有不敬者,立斬不赦!」

  「臣遵旨!」

  後世歷史上,以忠義之姿堅定守護西夏王權數十年的鐵腕統帥、大名鼎鼎的西夏晉王李察哥,在十四歲的時候以武將的姿態,在自己生平第一場戰鬥中登場……

  北城,外壕。

  唐雲和韓月兩人舉著大弓,目瞪口呆的看著城外狂湧而至的西夏人潮,都不知道該向哪裡射箭,此時射箭甚至不用瞄準,因為視線內到處都是咆哮著向前衝鋒的人群,數以千計的西夏士卒已經衝過了第一道壕溝,而且開始瘋狂的向第二道壕溝擁來,那些瘋狂的漢奴撞令郎,甚至不顧死活的跳入水中強行泅渡,在亂箭的掃射下,水面上很快浮起一層浮屍。

  而這些西夏人由於逼近了城牆,他們還擊的亂箭也變得殺傷力十足,城頭的宋軍被射倒了一排又一排,城外守壕的軍士就更不用說了。只是勉強靠著大牌和殘存的羊馬牆遮擋,以亂箭對射。飛蝗般的呼嘯在空中竄來竄去,到處都飛濺著血水和哀嚎。

  這些西夏人突然變得不怕死了嗎?此時四面八方都是戰鼓和吶喊聲,似乎其他三城方向夏軍也在大舉進攻,這是個事先協調好的行動嗎?

  「下城!下城!」突然之間武官們大聲叫喊,除了神臂弓手之外的鄉兵們全被趕下城頭,倒了甕城集合,看人數約有千人上下,甕城內黑壓壓站了一大片人。

  此時城外皆是禁軍,城上的神臂弓手要守城頭,城內還有數千禁軍藩騎要作為關鍵時刻的預備隊不能輕動。郭成能調動的只有廂軍和鄉兵,外壕是必須要守的。便是守不住,也要讓西賊付出足夠的代價。而北城守將種建中更是親自帶隊出城增援,這位西北大漢濃眉大眼,相貌堂堂,身穿重甲,手持長槍大牌,身邊是數十名牙兵。

  幾名牙兵拖著數口大箱子,種建中上去幾腳踹翻,碎金碎銀還有堆得好像小山般的銅錢、交鈔、珠玉嘩啦傾倒出來,鋪了滿地。同時還有成捆的絹布絲綢堆在另一處,都是流行於邊地的硬通貨,頓時恍的眾人眼花。

  看數量,怕不有幾千貫,這是何等的富貴?!在場所有人,可以肯定他們一輩子都不可能掙得到這麼多錢!甚至一輩子都沒機會見過這麼多錢!很多人呼吸都摒住了。

  他們都已經明白了主將的用意。

  種建中也是豁出去了,他深知有些軍隊的流弊是改不了的,見了真金白銀,士卒才有士氣。好在他們種家本就是山西巨族,又是累世將門,家財豐厚自不必說。他種建中又已經成為橫班的武將,手頭自然也頗有些積蓄,如今正是用錢之際,便一股腦全拿了出來。

  「今日之事,便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殺敗西賊,回城分錢!二是大伙全死在城外,這些錢便是你我的撫恤!再無他路可走!誰願隨某出城!」

  「願隨將軍殺賊!」城下千餘人,齊聲暴喝。

  「傳令,出城之後,即刻閉門升橋,今日除非打退西賊,否則吾等便為國盡忠!某家種建中,今日便隨各位好漢同生共死,殺盡西賊!」

  「同生共死!殺盡西賊!」不知是誰高聲應和,城上城下數千人舉臂狂呼,聲震寰宇。

  三道城門陸續開啟,鐵柵欄緩緩升高,吊橋放下,大隊宋軍蜂擁而出,韓月和唐雲隨著人流出了城外,注入到已經殘破不堪的羊馬牆後面。而主將出城,城頭的箭雨炮石又變得綿密起來,已經開始衝過了第二道壕溝的夏軍士卒接二連三的倒下,但是此時他們已經到了護城河邊,數架壕橋已經架起,眼看勝利在望,後面又有督戰的大刀,便是死傷慘重也不後退。

  眼看著前面密密麻麻的西夏人群已經擁上了護城河邊,種建中便知道區區幾丈寬的護城河是擋不住敵人的,取過大弩搭上箭,大吼著:「聽某的號令!聽某的號令!」

  他的親兵舉著三角藍旗,蹲在牆後。

  「亂箭齊射!」城下的梆子聲響成一片,藍旗搖擺,上千張弩和數百張弓的駭人齊射就像迎頭刮起一陣黑風,暴風驟雨般的勁箭破甲穿膛,鏗鏘有聲,西夏士卒正在長梯上搭木板,有些則在壕橋上正在過河,難以遮蔽,黑壓壓的被射翻了一大片,人仰馬翻慘叫連天。

  「好!上箭!快上箭!」種建中興奮的大吼,但是幾乎是緊接著,一陣密密麻麻的亂箭雨好像颶風橫捲冰雹迎面掃了回來,種建中便覺得狂風自耳邊刮過,頭盔挨了重重一擊,當的一下震的頭腦發懵,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再看上百宋軍慘叫著跌倒在地,有的被亂箭釘的好像刺蝟一樣,滿地血流成泊。

  西夏畢竟是弓馬立國,等到了近前,他們的弓箭也是同樣犀利。西夏士卒的歡呼狂叫聲更加響亮,儘管城頭的箭矢立刻又將他們射的血肉橫飛,儘管他們幾乎是成串的跌下護城河,但是他們的喊殺聲終於是逼到了近前。

  種建中不顧滿臉是血,一個鯉魚打挺爬起身來,隨手拔出腰刀大吼:「孩兒們,準備廝殺!」話音未落,一道矯健的身影蹭得冒出了羊馬牆,利索的砍翻了一名宋兵之後,凌空躍起,匹練般刀光劈下,猛虎下山般直奔種建中的腦門。

  種建中大吼一聲,舉刀相迎,兩刀相碰濺出火星。那西夏小將的刀被他磕飛了,種建中反手一帶,一刀抹過胸前,那西夏小將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不過立刻翻身爬起卻是未傷,再看此人身上所穿竟是一套異常名貴的犀甲!刀槍不入!

  這定是個西賊的貴人!不過年紀竟這般小法!?

  那小將拾了一把戰斧在手,狂舞亂掄,直如一頭發飆的幼虎勇悍無畏。但還不等周圍宋兵上去結果了他,無數隻手已經扒上了牆頭,跟著成排猙獰身影冒出。宋兵們棄了弓弩,各舉長槍,頓時槍叢如林,叢槍上戳,數十名西夏士卒被亂槍戳的甲冑稀爛鮮血狂噴,但是這些士卒當真彪悍,臨死也死死抓住槍桿不放。

  而同時,數量更多的西夏士卒就像嗜血的狼群一樣,狂嗥著越牆而入,宋兵們的口中也發出駭人的狂叫,各舉刀槍迎了上去,頓時四周刀光劍影喊殺連天,殘肢斷臂血肉橫飛,密密麻麻的宋軍和西夏軍便在城下混戰一處……

  平夏城以南,鎮戌軍熙寧寨。

  就在平夏城發生大戰之時,鎮戌軍的宋軍也是嚴陣以待。平夏城及外圍的九羊寨、蕩羌寨、靈平寨、通峽寨都被圍得水洩不通,而九羊寨便已經靠近鎮戌軍地界,鎮戌軍守軍看到北邊那遍地的西夏兵馬,只好嚴守關寨道路,並不敢主動出擊。他們的精兵已經被王太尉抽調去平夏城附近助陣,也不知道打得如何,現在本地所剩的,僅夠守備所用。

  倒是河東來的何灌所部兵馬,是唯一一支可野戰的機動兵力,現在駐紮在熙寧寨附近,監視西夏動向。

  河東營盤附近的小山頭之上,何灌帶著幾十個隨從,往遠處觀望。

  北邊的山腳下,到處是西夏的兵馬帳篷,看樣子便有上萬人。不過何灌倒不擔心人數,善用兵者不在乎數量多寡,在於調遣。自己手下兩千多精兵,乃是一手調教出來的死士,各個悍勇不畏死,況且把守著要隘道路,佔了地利,西夏兵不來則可,來了便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只是自己就這樣錯過了平夏城之戰,就這樣錯過了沙場之上殺賊建功的好時機,心中著實有些不甘。

  他很明白,這種注定了名垂青史的大戰役,也許自己一輩子也就能遇上一次。此次西夏雖然來勢洶洶,但是宋軍顯然早有準備。精兵猛將皆集中在平夏城附近,西夏人數雖多,未必能討得便宜,很有可能又是一場大敗。可惜自己卻沒有機緣參與其中。

  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

  他身後的楊烈和童貫兩人,他們的使命都已經完成了,本該離開了。但是他們都沒有離開,甚至那個宮娥也沒有,不過這一切都在何灌的預料當中。這些汴京來的人,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麼?其實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的行動,其實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他們的每一步行動,都是被有意的引導,包括現在。

  那童貫希望尋找到那批火器繳回朝廷,好讓自己立上一功。這閹人雖然本事一般,卻是個有野心敢擔當的人,太監立軍功乃是飛黃騰達的捷徑。在這兵危戰凶之時,他到敢留在戰場不走,確實是有些出乎何灌意料之外。

  卻不知道那宮娥蘇湖那邊究竟談得如何了,她掌握著宮廷的陰私辛秘,失竊的軍器與她沒有半分相干,但是卻也沒有立刻離開,留著趟這趟渾水。這說明事情真如那個人所說。他真的能說服她?若能,那只能用神通廣大來形容。也是因為如此,自己才沒有將這三人滅口奪畫。

  但願事情順利。

  熙寧寨至天聖寨之間的群山之中,某處隱秘的山峽內,在林木紛雜遮掩的一處山洞口,蘇湖和一個男子均穿著宋軍禁軍武官的衣甲站在山洞前。

  洞內,黑森森的,但是能隱約看到一個個臘封的大箱子碼在一起。數年前失竊的那批軍器,還原封不動的在這裡放著,洞內已經結了大量的蜘蛛網,灰塵遍地。顯然沒有人來過這裡。男人看著這些軍器,眼中流露出狂熱的情緒。

  「多謝姑娘。」男子深施一禮。

  「不必,你我各位其主。當年之約,雖已過去五六年,然至此我家已經兌現,你家卻莫要違誓。」蘇湖面色冰冷,語調平緩。

  「自是不會。我家期望此刻也已久矣。」男子平靜回答。

  「那便最好,此地不便久留,告辭。」蘇湖轉身欲走。

  「與姑娘同來那兩人,欲如何處分?」

  「自是趁此機會,將他們滅口了事。不過卻是借人之手。」

  「何人之手?」

  「這你還猜不出來嗎?」

  男子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點頭道:「姑娘放心,此事小事一樁。」蘇湖不再說話,轉身幾個縱躍,消失不見。那男子又轉頭看了看山洞,便也離開。

  夜間,何灌大帳內。何灌正端坐帳內,擦拭著掌中的愛弓,突然心中一動,低聲道:「進來吧。」

  燈燭忽閃,帳內幽靈般的出現一個身影。

  「事辦得如何?」

  「幸不辱命。只要平夏城夏軍一敗,到時便是動手的機會。大娘屆時也會前來,大人請事先率兵前往山間埋伏……」男子的話音低了下來,何灌仔細聽完,問道:「折家娘子也會前來嗎?」

  「如此大事,豈有不親至之理,大娘子三日後便到。」

  何灌聽了,再無疑惑,拍了拍面前這個男子的肩膀。

  「辛苦你了,宋江。」

  「大人折煞小的了,都是紅娘子的門下,大人與大娘子所為,皆是為了我大宋天下,忠肝義膽,誰不敬仰。小的雖不材,若大人有用時,便粉身碎骨又有何妨?」燭火之下,宋江的眼中閃動著鬼火般的熱切,那眼神的深處,卻藏著難以言喻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