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玉若嫣的表情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淡淡道,「血釵凶名在外,你因為她是你的部下,便要將她與雍老神捕扯上關係,還來與我攀親,用心,是否過於險惡了?」
南宮星近期本就心浮氣躁,被她誅心之論一激,明知她是有意而為,還是忍不住道:「玉若嫣,你中了文曲的算計,受她影響一心求死也就罷了,你當年比自己性命看得還重的親妹妹,就全然不顧了麼?」
「我沒有妹妹。」玉若嫣閉上雙目,歎息般道,「血釵難道對你說過,她有姐姐麼?」
南宮星心中暗暗感慨,這姐妹二人失散之後就從未見過面,彼此之間竟然依然有著遙遙默契,嘴上硬是咬死了互不相認,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不互相連累。
但南宮星今日鐵了心要將玉若嫣逼出地牢,哪怕她不肯走,也要千方百計將她逼出心中的地牢。
他先將雍素錦之前的遭遇簡略講述了一遍,最後,緩緩道:「玉捕頭,我一個男人,如此開口可能顯得有些唐突,但我還是想看看,你腰上,是否也有塊和素錦一樣的蝶形烙印?」
玉若嫣眉心一蹙,神情波瀾再起,抬手扶住額角,竟露出幾分痛苦之色。
她向牆邊退了半步,蹙眉沉思片刻,睜開雙眼,沉聲道:「不,我沒有你說的那種東西。」
南宮星本已打算當場驗證,無劍的玉若嫣,絕對招架不住他父親苦心創下專為不傷女人而用的擒鳳手。
可看到玉若嫣神情有異,與先前唐青某些時候頗有相似,心中一動,氣運週身,轉為至陰,嚴陣以待同時,緩緩道:「蝶形?烙印?」
見玉若嫣沒有異動,南宮星又道:「蝶形……刺青?」
玉若嫣緩緩站起,道:「南宮星,你在做什麼?」
南宮星將心一橫,沉聲道:「蝴蝶,疤……」
那個痕字還未說出口,玉若嫣雙目一寒,突然並指為劍,抬腳在牆上一蹬,轉瞬間,蔥管般的細長指頭就刺到了南宮星眼前數寸之處。
沒想到這家人的武學天賦竟如此之高,難怪雍素錦拿把髮釵都能縱橫天下。
南宮星心中一凜,知道此刻擒鳳手絕拿不住她,雄腰折斷般後仰同時,一招孤煙掌推向玉若嫣高聳胸膛。
玉若嫣不閃不避,沉肘一頂,化指為爪,劈向南宮星面門。
這招數中透出一股單雷頤的狠辣,果然當年在他手下學過,南宮星不得不加上七分真力,孤煙掌化虛為實,打在玉若嫣飽滿雙乳之間,將她震開同時,自己扭身滑向一旁。
心劫所激不會持久,南宮星方一退開,就施展狼影幻蹤,極速往遠角撤去,遙遙看著玉若嫣,擺出圓轉如意的防守架勢。
玉若嫣雙目發直,站在原地並未追擊,愣怔片刻,突然大夢初醒般渾身一震,望著自己所在位置,蹙眉道:「我……方才又失控了麼?」
南宮星頷首道:「我隱約猜到你的心劫口令,便橫心一試,果然如我所料。那蝶形之物,最容易被喊出的名字,便是令你暴起殺人的口令。」
「你是說蝴……唔!」玉若嫣雙手抱頭,面上頓時浮現出痛苦之色,一個踉蹌,竟險些跌倒。
南宮星沉聲道:「事到如今,你還要否認麼!若是你身上沒有蝶形烙印,世子為何會觸發你的心劫,猝不及防被你殺死?你分明就是中了攝心奪魂的邪術,難道非要冤死在此,令親者痛仇者快麼?」
玉若顏單手托頭,牙關緊咬,兩側額角青筋浮現,皓白脖頸也凸起了頗為猙獰的血管,看上去像是在承受什麼極大的痛苦。
南宮星想要過去幫一下,可又擔心中了文曲的什麼後手埋伏,只好提高聲音問:「玉捕頭,你沒事吧?」
玉若嫣用力搖搖頭,跟著,突然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儘管她所擅並非內功,這一下也打得她氣血翻湧,一口濁氣噗的一聲,伴著幾絲猩紅飛了出去。
「玉捕頭,你……你這是幹什麼?」
玉若嫣緩緩站起,挺直脊背,抬起手指,將那幾點殘血,抹勻在輪廓優美宛如花瓣的唇上,輕輕一抿,輕聲道:「南宮星,告訴我,我離開這裡,並不會害死雍素錦,是不是?」
南宮星皺眉道:「當然不會,你若是一直留在這裡不去洗白冤情,才會害素錦身陷絕境,無處可逃!現在鎮南王的幾位公子都還沒到,唐門和那些捕頭都對你尊敬有加,你要是能助大家一臂之力,盡早揪出文曲,素錦就可以重新回到我手下,受如意樓庇佑,我會好好約束她,絕不會讓她再這般任性妄為。其實……我本已差不多管住了她,無奈一聽到是你出事,就是九頭牛也拉不住她。」
「文曲……」一直強撐著維持的平靜面具終於在密集裂紋中崩碎開來,玉若嫣靠在牆上,緩緩滑倒坐下,雙腿蹬直,足尖繃緊,彷彿在抵抗心中另一個意志,咬牙道,「你……好高明的……手段。莫要……落在我的手裡。」
南宮星隱約猜測,文曲應該是在心劫之外,另給玉若嫣加了一層暗示,叫她認為自己若是不認下罪名引頸就戮,就會連累妹妹一起受難。
看來,這姐妹二人的過往,已變成附骨之疽心頭之影,他略一沉吟,疑惑道:「玉捕頭,恕在下冒昧問一句,你既然能在鎮南王府裝作失憶直至如今,那麼,理應沒人知道你真正的身世才對。文曲以此為心劫契機向你動手,到底是從何得知的內情?」
玉若嫣並未回答,她扶著牆,渾身微微顫抖,輕聲說:「你先等等……讓我……休息片刻。」
南宮星點了點頭,讓開床邊位置。
玉若嫣踉踉蹌蹌過去坐下,竟略顯失態地翻身一撲,將被子扯過蒙在頭上,趴在床上蓋住上身,只剩下兩條長腿垂在床邊,一下一下用力蹬地,布鞋底與夯土面狠狠摩擦,發出細長的嘶嘶聲。
宛如毒蛇吐信。
南宮星看得出,她正在與某種無形之物搏鬥。
也許不見招式,不見兵刃,卻一樣凶險至極,危機四伏。
被子裡很快發出布料被扯裂的悶響,旋即,玉若嫣一掌打出,重重拍在旁邊牆上,竟似用了真力,打得屋牆落下片片浮灰,簌簌作響。
「嗯唔——嗚嗚嗚——!」
被中陡然傳來一陣低沉痛苦的悶哼,緊接著,玉若嫣雙腿打直,死死蹬緊地面,就聽卡嚓一聲,床板竟被她雙股壓裂,崩斷出無數木屑。
僵直在那兒片刻,玉若嫣的修長身軀緩緩放鬆下來。
她一掀被子,挺身站起,抬手將微亂鬢髮梳整,捏袖擦去額上密集汗珠。
不過片刻功夫,玉若嫣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惡戰,體力似有幾分不支,不僅看上去平添幾分柔弱,連雙頰都微微泛紅。
「玉捕頭,你……這是為何?」
玉若嫣靠在床頭牆邊,緩緩道:「我始終覺得,自己頭腦裡模模糊糊,像是有了什麼魔障。可那感覺,自大半年前便已有了,那時我還病了一場,在王府休養月餘,我只當是身體不曾完全恢復,如今才想到……怕是早在那時,我就已經中了陷阱。」
南宮星靜靜聽她娓娓道來,這才將玉若嫣之前的情形徹底串聯起來。
年初乍暖還寒之際,世子與玉若嫣大婚日期擇定,玉若嫣回王府處理一些私務,結果一病不起。
她那時還當自己不以內功見長,路上受了寒風,婚期已定心神一鬆,便發了急症。如今想起,才明白,早在那時,針對世子的佈置就已經開始。
玉若嫣平日少在王府居住,每次回去,都是臨時指派的丫鬟嬤嬤打理起居,那次病了,照顧她的四個下人裡,倒有三個是生面孔。
南宮星皺眉道:「你是說,文曲早在那時,就已經潛入鎮南王府佈局施術?可你所中的心劫口令並不複雜,之後陽春三月,花開草長,正是蝶兒漫天的時節,就不怕你聽到口令,早早暴露麼?」
玉若嫣雙拳緊握,垂在裙邊,緩緩道:「想必,她當時並未直接做完全部,只是利用我心中對過去的痛苦回憶,和我對……錦兒的夢魘追憶,埋下心劫,不去設置口令。此次到了唐門,一切佈置妥當,有了天賜良機,才借勢真正動手。」
她一拳砸在地牢陰冷石壁上,並未催動內力,在稜角分明的牆面留下一個淺淺血痕,「文曲一定還對我用了別的術,讓我……讓我不願意……不願意……嗚啊啊啊啊——!」
玉若嫣說著說著再次揮拳,連連打在牆上。
南宮星眼見她神情狂態盡顯,不得已,只好搶上一步,道聲得罪,使出孤煙掌拍向她肩頭。
玉若嫣毫無閃避的意思,悶哼一聲,被打到床邊坐下,神情委頓。
南宮星心中暗暗驚訝,沒想到文曲的手段竟然如此厲害,能將武學天賦驚人的她折磨到這種地步依舊無法脫困。
「玉捕頭,你……現下好些了麼?」
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片刻,玉若嫣緩緩睜開雙眼,道:「我好多了。文曲對我下了不知道什麼邪術,讓我一去想生病期間的事,一去想這次到唐門後的事,就頭痛欲裂,心底難過至極,恨不得當場自戕。」
「好毒的手段。」南宮星試探著伸出手,將一股柔和真氣灌入,小心翼翼護住玉若顏心脈。
玉若嫣默默受著,片刻之後,投來感激一瞥,輕輕一歎,道:「辛苦了,南宮少俠。」
「舉手之勞。玉捕頭你早日脫困,對我也有大大的好處。」南宮星長吁口氣,撤掌退開,免得視線不自覺就會飄向她略顯凌亂的領口。
那裡被稍稍扯開一些,修美脖頸之下,已能隱隱看到凹影誘人的鎖骨。
玉若嫣並未去整衣服,而是趁著剛剛掙脫一些束縛,蹙眉凝神苦思,緩緩道:「王府中可被懷疑的人太多,時日也已過去太久,從那裡查起,絕無可能水落石出。但我到唐門之後,在我屋中逗留過的,一共三人,兩位侍奉起居,一位幫我梳妝打扮,總共三個丫鬟,我……如今都已想起。」
她扯下一塊床單,擦著手背上揮拳打出的斑斑血跡。似乎是故意吃痛,她用力頗大,面頰微微抽動,沉聲道:「你先前曾對我說過,此次對手要害的,還不僅僅是世子一個,對麼?」
南宮星頷首道:「玉捕頭,你想想,若是文曲只為對付世子一個,為你埋下心劫的時候,只消額外種一段自盡的暗示,不就能讓此案死無對證,她也可逍遙法外,全身而退了麼?」
玉若嫣搖了搖頭,「心劫須與我的缺陷陰霾相符,我即便是面臨絕境之時,也從未有過一刻想要尋死。文曲用盡手段,也不過是讓我殺掉拓疆之後甘心償命而已。」
南宮星只好道:「你說得有理,但文曲既然已經得手,如果沒有別的打算,那麼一走了之,這裡的人連她真面目都不曾見過,如何攔她?」
「你豈知她沒有一走了之?」
「因為馮破死了。」南宮星壓抑著語調中的激動,隱忍道,「玉捕頭,文曲是七星門的門主之一,若無後續目的,她為何要節外生枝,冒著留下破綻的風險殺掉馮大人?」
玉若嫣緩緩道:「我還當……這是為了置我於死地。我為謀功績,數年間結怨甚多,並非沒有七星門的殺手栽在我手裡。」
她似乎不願再辯,長身而起,一攏衣領,將掛在牆上一副鐵鐐取下,彎腰鎖在自己纖細腳踝上。
「玉捕頭,你這是……為何?」
「我是待罪之身,即便要將功折罪,也要有罪人的樣子。」她挺身站起,朗聲道,「請去叫唐掌事吧,就說,玉若嫣已想通,願戴罪立功,還請唐掌事行個方便。」
南宮星心頭一喜,轉身就打開石門,高聲叫來了唐遠明。
其實此刻地牢就能從內打開,但玉若嫣在某些方面近乎迂腐,那門開了,也依舊好似橫著一堵無形之牆,她連看都不看一眼。
轉眼間,唐遠明就匆匆趕到,在門口聽南宮星一說,便面帶喜色道:「當真?」
「她連腳鐐都自己套上了。再說,我騙你這個作甚。」南宮星隱隱還有些擔憂,「唐掌事,你說,咱們這樣大費功夫把玉捕頭從地牢裡弄出來,不會反而中了文曲的計吧?」
唐遠明略一沉吟,緩緩道:「我只知道,如果咱們從此做事瞻前顧後,百般思慮還要疑神疑鬼,那才是真的中了文曲的計。現如今,可靠的幫手越多越好,玉若嫣這樣的人物,即便有風險,也一定要用。」
南宮星深吸口氣,點了點頭,轉身與唐遠明一同入內。
唐遠明反覆申明,有唐家上下作保,玉若嫣不必帶著腳鐐,行動不便,反而影響辦事的效率。
但玉若嫣只是搖頭,接過佩劍後,略一思忖,遞給南宮星,道:「南宮少俠,武器交由你來保管。唐掌事,請幫我封住肩井、曲池兩處穴道。我身上帶著心劫,為防暴起殺人,需要加上這樣的桎梏。」
南宮星這才恍然大悟,玉若嫣除了表示自己是待罪之身外,腳鐐還可以多少防範一下她心劫發作的風險。
那兩處穴道被封,雙臂會僵木難動,更無法自行解穴脫困,但遇到緊急情況,南宮星只要在大椎穴灌入真氣強衝,彈指間就可解開,武器一轉手,瞬間便是一個強援。
既然如此,他也就心甘情願將長劍背在身後,做了玉若嫣的負劍隨從。
玉若嫣辦案良久,經驗豐富條理分明,出去之後,並不急著走遠,就在唐遠明安排的地方先清出一張桌子,鋪開紙筆,請唐遠明叫人去傳在唐門侍奉過她的三個丫鬟,等待的時間裡,則一樁樁一句句細細問過南宮星和唐遠明二人,若有要點,便出言提醒,請南宮星記在紙上。
等寫得差不多,南宮星留玉若嫣在房中細細審查思忖,叫唐遠明出門,從另一條路子將心劫防患未然。
由唐遠明下令,即日起,唐門三山之上,內眷外客,門人弟子,僕役丫鬟,全部需遵守禁言規矩,不得在任何時候說出「蝴蝶」與「蜘蛛」這兩個名詞,否則,一概視為七星門門下。
南宮星百般思慮,還是覺得唐門如今的應對幾乎已經是滴水不漏,若是文曲還留在此地未走,就算鎮南王府家的公子們紛至沓來,她還能有什麼手段可以將那些公子也捲入漩渦之中?
難道,文曲還留著什麼可怕的伏筆,尚未挑明啟動麼?
等候良久,直至飯後,唐門安排給玉若嫣的三個丫鬟才先後被從各處帶來。
兩個伺候她起居的,是對姐妹,賣身為奴後的名字按唐門的規矩,大的叫做蘇木,小的叫做蘇葉。那個負責梳妝打扮的丫鬟,也按一樣的規矩改名叫紫萍。
這三個丫鬟此前都已被官府和唐門先後嚴查過,早成了驚弓之鳥,一個個進門之後看到玉若嫣就撲通跪下,哆嗦著哀聲求饒,連稱無辜。
最早到的是紫萍,玉若嫣望著她略一端詳,就將眉峰聚攏到一處。
南宮星忍不住問道:「你這臉……是怎麼回事?」
紫萍抬手撫著面頰上的一條細長藥紗,淚盈盈道:「那日……那日主子們叫去集合,挨著個的查人顏面,說是要找易容改扮的叛徒,奴婢……奴婢那天貪懶起床晚了,來不及塗護臉的面脂就去伺候小姐們,忙了一晌,腮幫子起了皮,結果……結果查驗的大哥硬說我這是易容的痕跡,起先拿指甲摳,摳大了見血,便說奴婢做了手腳,最後……最後……」
淚珠一串串掉下來,紫萍哽咽道:「最後不知誰拿來一把匕首,把奴婢……奴婢的臉,割破了。」
南宮星心中一驚,原來這就是那天傳言中被豁開臉的破相丫鬟。但此刻他誰也不敢盲信,便硬著心腸道:「這會兒還傷著麼,可否叫我與玉捕頭看看?」
紫萍一張小臉頓時皺成一團,只好抬手摳了幾下,將那條藥紗緩緩揭下。
露出的猙獰血口,竟有近三寸長,看走勢,果然是要將她整張臉揭下來的樣子。
唐遠明在旁歎了口氣,道:「那天唐門派去的弟子確實也有些急了,我聽過回報,傷口裡已經見了血肉。」
玉若嫣蹙眉微微搖頭,似乎對這手段頗不認同,問了幾句當日發生的小事,便叫紫萍退到一邊,坐在椅子上候著。
唐遠明走後,第二個到的是蘇葉,她年紀頗小,但個子不低,比紫萍高出足足半頭,一雙眼睛烏溜溜的頗為靈活,哆嗦著還忍不住打量一番屋內情形。
比起只為玉若嫣梳妝打扮過兩次的紫萍,蘇葉和蘇木照顧起居,基本就是隨侍在玉若嫣身畔,相處時間更久,自然問得也就更細。
南宮星此前已經對玉若嫣提起過亂心燈這樣東西,因此幾句瑣碎事情的提問後,玉若嫣貌似漫不經心問道:「我在那邊居住的兩日一夜中,屋裡的燈油長蠟,是你還是蘇木在換?」
蘇葉頭也不敢抬,跪在前面望著地面瑟瑟發抖道:「回、回姑娘的話,是奴婢換的,我姐姐……只叫僕役來幫忙換過走廊裡的燈籠。」
「那,你都換了什麼,可還記得?」
「頭日裡,所有新換上的,都是奴婢一手準備。第二日早晨,外間的廳堂燈,我換了兩個木架燭台,一個白瓷蓮瓣燈台,共換了八支蠟燭。傍晚我姐姐伺候姑娘換衣時,梁下的兩盞魚嘴吊燈,是我踩凳子續的油,新換了燈草。別的……哦,姑娘臨去前梳妝的檯子上,那盞省油燈,奴婢也是那時新換的芯。」
玉若嫣細細聽罷,問道:「那盞省油燈夾層裡的水,你可動過?」
蘇葉一愣,思忖半天,搖頭道:「不曾,那燈油是奴婢加的,但夾層水還挺足,奴婢就沒動。」
玉若嫣沉吟片刻,輕聲問:「南宮少俠,那盞省油燈當時就放在我與銅鏡之間,若是夾層中的水事先放過東西,入水處蒸出的味道,恰好就對著我的口鼻。查驗燈具之時,是否也仔細查驗過那裡的水呢?」
南宮星歎道:「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料想應該不會有疏漏才是。當時馮破還活著,他辦事的能力你是知道的,他帶人查驗,想必連銅鏡後的浮灰也會搓到指尖舔一口試試。」
見玉若嫣陷入沉思,南宮星又道:「唐炫曾提醒過我,亂心燈既然是文曲那樣老謀深算的狡猾之輩所用的輔佐道具,那麼,它就未必真是一盞燈上的東西。也許,不過是一種加入燈具內會發散較快的藥粉。那麼,添到別處,只要能被目標嗅到,便一樣可以生效。」
玉若嫣想了片刻,蘇木恰好此時被帶到,她便讓蘇葉先退到一邊,問起蘇木那幾日的情況。
南宮星在旁聽著,總覺得玉若嫣問的儘是些無關小事,只偶爾摻一句聽上去有用的東西,這種問法,效率是不是也太低了點?
可術業有專攻,西南四州最有名的捕頭就在這裡坐著,他即便心有疑慮,也只能在肚子裡藏著,靜靜旁聽不語。
「蘇木,我在那邊住著的時候,你是管事的大丫頭,我有一段時間,記憶模模糊糊不甚清楚,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準備細細問你一遍,你方纔那些小事一個個都記得清清楚楚,想必我要問的,也不會忘才對。」
蘇木頗為緊張地低頭叩首,輕聲道:「奴婢……盡量回想。」
「蘇葉,紫萍,你們兩個先去外頭,一會兒我叫誰,誰就進來。」玉若嫣抬眼先把另外兩位打發出去,看南宮星站在門框處,叮囑那倆是否偷聽,微微一笑,盯住蘇木問,「從我在鏡台前梳妝起,到我與世子派來的影衛碰面被帶走為止,這段時間,你們三個丫鬟,都有誰和我單獨相處過?」
「我……我們都和姑娘單獨呆過。」蘇木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伺候姑娘梳妝的是紫萍,姑娘開始打扮,我和妹妹就去外頭準備東西,那會兒你身邊就只有紫萍一個。梳妝後,紫萍被別個姑娘叫去,我見廊裡的燈籠有兩個不利落,去叫僕役過來拾掇,約莫半個時辰左右,只有妹妹在屋裡頭伺候。之後……之後等我回來,見妹妹有點乏,姑娘你又是個事兒少的,我就叫妹妹去歇著,最後姑娘出去見世子的影衛,便是我送出去的,姑娘想不起來了麼?」
玉若嫣並不迴避,直率道:「那一段的記憶,對我來說非常模糊,所以我才相信,你們三個之中,定有一個在當日出了問題。方纔那些瑣碎問題,你們中如果有誰坦誠告訴我,當日被人襲擊,或是出了什麼岔子,並未過來伺候,我便知道哪個被對頭替換。然而,你們誰也沒提及此事。也就是說,那時對我下手的人,如今還在你們三個之中。興許,你們三位都是同謀。」
蘇木臉色煞白,一個響頭磕下去,高聲道:「玉捕頭明鑒,奴婢兢兢業業伺候,沒有半點害人之心啊。」
玉若嫣神情穩如磐石,絲毫不動,淡淡道:「你且坐到一邊,南宮少俠,請蘇葉進來吧。」
蘇葉低頭進來,聽玉若嫣將方纔的問題又問了一遍,心驚膽戰低著頭,考量片刻,緩緩回答一遍,細節上略有些出入,但大體上沒有差別。
玉若嫣不置可否,又把紫萍叫進來,一樣問了一遍。
紫萍梳妝之後就被別處叫走,所以她不知道後面都發生了什麼,只把自己的行程細細交代了一遍,唯恐被玉若嫣判定有問題,還抬出了能為她作證的各院人物。
玉若嫣沉思片刻,起身道:「你們三個誰身上出了問題,我一時間無法確定。可,這裡並非官府衙門,而是唐門地界,一旦我將你們中必定有一個人存在問題的事情說出去,恐怕你們三個都要被殺,以絕後患。」
此話一出,三個丫鬟齊刷刷撲通跪下,三顆腦袋此起彼伏,磕得砰砰作響,連聲求饒。
玉若嫣等她們安靜下來,才緩緩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以保住你們中無辜者的性命,但要委屈你們,暫且在某個地方,與世隔絕一段時間。」
三個丫鬟驚疑不定,互相對望,不敢開口。
「南宮少俠,勞煩去請唐掌事來,將她們三個分開關押到僻靜處,無需分派弟子看守,只定期送入吃喝,傾倒穢物,不許任何人與她們交談碰面,案情水落石出之前,這三個丫鬟誰也不得離開關押之處。」
蘇葉顫聲道:「玉捕頭,那……那我們的活……」
「你們不必幹活,只當休了大假,安心將養便是。」玉若嫣起身,淡淡道,「只是獨處一段時間,總好過被冤殺在此。孰輕孰重,你們自行衡量。」
玉若嫣還未走到門口,唐遠明就已匆匆返回,看他面色,竟還使了輕功。
「玉捕頭,三個丫鬟都已問完?」
玉若嫣頷首道:「都已問完。」
她將三個丫鬟的處理方式對唐遠明交代一遍,接著道:「南宮少俠,煩請你找個人領路,帶我一同,這就去三個丫鬟的住處搜查一遍。」
南宮星先一步出門,就看到唐蕊帶著傅靈舟已經等在院中,這下有了嚮導,倒是不必再去麻煩唐醉晚。
傅靈舟還是頭一次見到玉若嫣本人,打眼一望,竟愣在一旁,露出幾分呆氣。
唐蕊大感不妙,急忙在後面往傅靈舟的腰眼上狠狠捅了兩把,嗔道:「你……你也看傻了眼麼?」
傅靈舟這才收斂心神,低頭微赧道:「略有幾分,實在不曾想到,竟有這麼好看的姑娘。」
結果這句嚇到了唐蕊,出去帶路沒走多遠,就急匆匆去叫來唐醉晚,把帶路的任務托給了她,自己嚷嚷著要去別處幫忙,死拖硬拽帶走了傅靈舟。
唐醉晚身子羸弱,跨山之行由她帶路頓時便遲緩很多,南宮星思忖再三,心想山中左右無人,就先解開了玉若嫣的穴道,讓她將唐醉晚背在身後。
可那腳鐐又成了麻煩,半途見玉若嫣額上都微微出了層汗,如美玉沁暈,白瓷沾津,南宮星只得道聲冒昧,再將唐醉晚接過。
一負到背上,南宮星就暗道一句人不可貌相,這唐醉晚看著嬌怯怯弱不禁風與范霖兒身段相若,可實際趴在他背後,才發覺衣衫下藏著的酥胸玉乳大不相同。這尚未出閣的閨女,嬌嫩胸脯竟比范霖兒那少婦還要豐美幾分,隱隱比唐青還要略勝一籌。
如此反推,不知她那柔細腰肢該是如何盈盈一握。
不知是否看出什麼,玉若嫣在旁輕輕咳嗽一聲,南宮星這才停下遐思,提氣專心疾奔。
畢竟忌憚名聲,快到有人之處,南宮星就急忙將唐醉晚放下。她面色微紅,行了一福致謝,跺了跺微微發麻的雙足,領著他們二人匆匆入內。
時辰已經不早,南宮星本想讓玉若嫣先去見見羅傲,也好煞煞那個傢伙的銳氣,但玉若嫣只說自己戴罪立功,不便去依仗資歷立威,婉言相拒。
通報過唐遠書後,唐醉晚尋了一處地方休息,換了兩個比較熟悉中堂山頭的內門弟子帶路,等到了三個丫鬟的住處,日頭已經漸漸往西山那邊沉去。
領路的弟子說了幾次,這三個丫鬟的住處都早搜查過不止一遍,言下之意,顯然覺得玉若嫣縱使親自出馬,也不過是浪費時間。
玉若嫣也不爭辯,只是默默隨在後面步行,看上去頗為秀氣的腳掌踩過冷硬的石階,腳鐐撞在上面,叮噹作響。
南宮星也並沒抱什麼期望,畢竟對玉若嫣下手,至少也得是文曲副手的層次才能算是穩妥計劃,這麼至關重要的一個角色,怎麼也不至於將破綻留在住處吧?
可玉若嫣離開地牢之後,混沌未明的迷霧雖說仍在,但她卻沒有半分猶豫,篤定一個方向,就要徹查到底。
而且,她總是穩固淡漠如玉石一般的表情,沒來由就能給身邊的人信心,相信跟著她的指示去做,就絕不會無功而返。
南宮星忍不住想,如意樓隱秘佈置十餘年,他師父動用幾乎一切人脈,四方總管的選擇依舊不盡人意,讓他來說,倒沒一個比的上玉若嫣合適。
就是不知該用什麼手段,才能把她偷去如意樓,效犬馬之勞。
蘇木、蘇葉姐妹住在一處,她二人相貌清秀手腳麻利,一貫是伺候院內的大丫頭,不需住大通鋪,伺候哪處院子,就在哪處安身。
而紫萍專門伺候女眷穿衣打扮,梳頭妝點,因此和另外幾個丫鬟同住在單獨闢出的小院,兩三人合住一間,算是小通鋪。
不過那姐妹倆的住處這兩日恰好就在紫萍住處隔鄰,有小門相通,查驗起來倒也方便。
這些丫鬟都是簽了賣身契的賤籍,能選到這幾處院落的,往往頗有姿色,聽帶路弟子的意思,算是唐家內門偶爾消遣的地方,零星有中意貼心的,點選走去做貼身侍婢,從此脫離苦海,轉成被下頭丫鬟伺候。
正因這裡有通往好生活的獨木橋,院子裡自然就不乏彼此下絆子丟石頭的,玉若嫣才說明來意,要打聽一下三個丫鬟近期的生活起居有什麼明顯異常之處,兩座院子就斷斷續續聚過來十七、八個,嘰嘰喳喳雀兒似的,你一言我一語,繞著彎子想給三個丫鬟定性成妖魔鬼怪。
諸如什麼「見過紫萍半夜裡在院中扎草人」、「聽說蘇木會變臉的妖術」、「蘇葉那小蹄子一晚串過三個男人屋子」之類,還算是值得一記,更離譜的,多半連那些告狀的自己都不相信。
但玉若嫣一條也不放過,面色嚴肅,認認真真逐條記下,還要複述,跟每一個告密者確認。
帶路的兩個弟子覺得好笑,扭開臉去,大抵心中對這位女神捕,已經失了三分敬意。
等到問完,玉若嫣叫那些丫鬟散去,單獨留下了兩個,其中一個交給帶路弟子先看住,帶著另一個去了紫萍住的屋子。
看南宮星面上略顯不解,進屋之前,玉若嫣先讓那個丫頭進去整理一下紫萍的物件,見人走後,輕聲道:「下僕的地界你我不熟,需要叫個知根知底的幫忙,出言不夠穩重,心中偏見太深的,都不合適,這個丫頭可以幫著搜查紫萍,外面那個,一會兒查蘇木、蘇葉的時候用得上。」
她似是在指點南宮星一樣,一邊拖著腳鐐邁過門檻,一邊緩緩道:「判斷證人可不可用,先旁敲側擊,不漏真正目的為佳。」
南宮星並不覺得這種小人物能幫上什麼忙,只是嘴上敷衍道:「多謝指點。」
進去之後,那個丫頭倒是已經盡心盡力忙活起來,小通鋪的被褥捲起翻開,騰空出紫萍睡的地方,又快步過去打開衣櫃,將紫萍的私人物件一個個挑揀出來,擺放在桌上供他們檢查。
玉若嫣只掃了一眼,就柔聲道:「這些尋常面上的東西,不必檢查了,你仔細想想,那紫萍平時藏值錢東西,或是什麼隱秘傢俬的地方,你有沒有印象?」
那丫鬟皺眉細細思索片刻,爬上床去,撅著圓滾滾的小屁股湊到牆邊,在通鋪貼牆那裡順縫探下手去,摳摸一陣,掏出一個小小的微彎薄鐵片,遞給玉若嫣,道:「奴婢又一次見紫萍悄悄藏了這個在床縫裡,之前幾次來搜的人都沒搜到,我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就沒吱聲。」
玉若嫣望著那方方正正的彎曲鐵片,盯著上面頗為明顯的刮擦痕跡,一雙墨黑眸子緩緩在屋牆上掃過。
南宮星望了一眼,大致想到所做何用,便也四下打量起來。
不一會兒,他眼前一亮,快步走到通鋪對面角落牆邊,蹲下道:「拿來,在這兒試試。」
玉若嫣跟去,將鐵片遞給他。
南宮星把鐵片緩緩刺入到一塊壘基青磚旁的縫中,還未用力,只是輕輕一撬,那看似整塊的磚就掉下半個,露出裡面一塊不小的空間。
他仗著農皇珠護體,直接探手進去,摸出了一個做工粗糙的松木盒子。
盒上無鎖,也沒機關,南宮星隨手一掀,就將蓋子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