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之中,霎時間一片寂靜。
近幾年江南風頭最盛的兩個女煞星,齊聚於此。
而且,還都成了如意樓麾下,少樓主的左膀右臂。
但南宮星卻高興不起來。
崔碧春,雍素錦,她倆都是公門懸紅賞銀足以令小戶人家一生衣食無憂的通緝要犯,即便六扇門的鷹爪孫們為了不造成太大死傷,暗中有個不在武林門派內強行拿人的規矩,可眼下鎮南王的公子在場,萬一有立功心切的出手抓捕,他南宮星就只得放棄此間諸事,先帶著她倆打出一條生路去。
他正要低聲呵斥她兩句,那邊武烈卻已經按捺不住,高聲開口道:「雍素錦,我知道你一貫一人做事一人當,眼下這麼多人看著,你自己說,我那兩個護衛,是不是被你偷襲殺了?你是不是還要殺我,只是本公子機靈,武功又好,才沒讓你得逞。」
雍素錦嬌笑一聲,躲到南宮星背後,道:「我壓根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什麼護衛公子的,分明是我出門辦事,你見色起意,非要抓我回去跟你做苟且之事。我逃,你就追,追得我不得不躲進山裡,狼狽不堪。」
武烈睜大眼睛,「雍素錦,你……你竟是這樣的女人麼?本公子看錯你了!」
雍素錦哼了一聲,不屑道:「不知是誰整日追著我跑,還說些什麼自己開過十九個花魁的苞,要挨個幹上十遍之類的瘋話,我哪裡冤枉你了麼?」
武烈笑著搖了搖頭,道:「好,好好好,你果然伶牙俐齒,好厲害的一張嘴。本公子說不過你,可你也別忘了,本公子的嘴,亂說起來,可沒人管得住。」
但雍素錦見到玉若嫣端坐在四公子武瑾身邊,已經從牢獄中脫身,哪裡還有什麼忌憚,抬手一掖額邊碎發,嬌聲道:「你隨意,嘴長在你身上,愛說怪話愛吃臭屎都是你的事,與我何干。」
武烈一扭身,怒氣沖沖地盯住了玉若嫣。
可惜玉若嫣早已從乍見妹妹的震驚中平復,面無表情道:「小公子,你這麼望著我,有何指教?」
武烈抬起手背蹭了一下鼻尖,緩緩道:「你當真不知?」
玉若嫣淡淡道:「我應該知道什麼?」
「玉捕頭,我的好嫂嫂,你若是記性不差,該記得自己從前做噩夢,說過有個妹妹吧?」武烈朗聲說道,目中隱隱閃過一絲凶光。
玉若嫣搖頭道:「小公子,王府上下均知我入府之際就已因傷失憶,你如此說,是何用意?」
武烈緩緩道:「我這麼說,是想告訴你,你的親妹妹,本公子替你找到了。」
滿座嘩然。
南宮星眉頭緊鎖,滿心不解,他一時間想不出,武烈突然在此揭破此事,能有什麼好處。
即便玉若嫣和雍素錦的姐妹關係被公開,兩姐妹天各一方多年,就是拿到府衙去說,姐姐也不可能因為妹妹的罪行被牽連。
難道是為了讓雍素錦的名頭給人造成連帶印象,懷疑玉若嫣其實就是殺害世子的真兇,好為還未被抓住的文曲脫罪?
他扭頭看了一眼,發現雍素錦並不著慌,神情頗為悠閒,側臉望著門外如洗碧空,彷彿武烈所說的話,與她並無半點干係。
玉若嫣淡定道:「小公子,那麼,敢問我妹妹是何人,現在何處?」
武烈冷哼一聲,伸手一指雍素錦,大聲道:「那就是你妹妹,雍素錦。你本該和她一樣姓雍,名叫雍素玉,你二人都是當年雍老神捕的孫女,我沒說錯吧!」
玉若嫣看起來平靜無波,不為所動,南宮星心中卻頓時掀起了狂風巨浪。
雍家姐妹的身世是如意樓百般打探,再加上從雍素錦那裡猜到的一鱗半爪,辛辛苦苦多方調查,才勉強有了八成把握。
武烈一個號稱從未離開過滇州的王府貴公子,為何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此事除了如意樓少數一些人知道之外,不該再有其他知情者了。
莫非……西三堂的叛徒得到消息,傳給了天道,天道又……不對,他暗暗搖頭,心想鎮南王府的情報來源也極為廣闊,又有玉若嫣剛被救起時候的訊息,單雷頤一眼看到雍素錦的傷疤就能猜出她與玉若嫣的關係,可見此事對於外人是個秘密,對於王府中的知情者來說,想到則該是輕而易舉。
可單雷頤看到的,應該也只有天道知曉才對。
南宮星無暇過深思索天道與武烈之間可能的關係,他左右打量,急於想找到法子,解決武烈帶來的這場全新亂局。
玉若嫣淡然自若,扭頭問道:「四公子,敢問您可知道此事?」
武瑾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五弟,你這話等於是將玉捕頭定為了當年應被充軍的罪奴,無憑無據的話,我可要在父王面前,將此事好好講述一遍。」
武烈哼了一聲,提高嗓門道:「我跟伺候過玉捕頭洗澡的婢女勾搭上後,聽她私下悄悄說起,玉捕頭後腰上,有一塊栩栩如生的蝴……」
「住嘴!」武瑾突然雙目一瞪,沉聲喝道。
武烈嚇了一跳,不覺停口。
「五弟,」武瑾這才緩和神情,解釋道,「玉捕頭中了很厲害的邪法,某種蟲子之名,絕對不可提起。蝴字開頭的二字詞,與蜘字開頭的二字詞,在唐門三山已被嚴格禁止。你剛上山並不知情,我現下告訴你,還請謹言。」
武烈楞了一下,略一思忖,轉而道:「總之,我知道玉捕頭後腰上,有個用來掩蓋傷疤的刺青,這事兒大哥都未必知道。那刺青的圖案就是……就是那花上頭來回撲稜的飛蟲,你們不讓我說的那個。」
南宮星在旁卻注意到,其餘人知不知道玉若嫣有這個印記姑且不論,四公子一定一早是知道的。
否則,剛才豈能來得及出聲阻止?
武瑾淡淡道:「好,大家如今都知道有了那麼一個印子,可這和那位雍素錦姑娘,又有什麼關係呢?」
武烈朗聲道:「那刺青用來掩飾的傷疤,也是一般的飛蟲形狀。是因為當年雍家姐妹被發配充軍後,相貌極好是兩個美人坯子,便雙雙被一位權貴設法弄去,烙上疤痕,當作私奴調教馴養。那麼,只要讓大家看看,你們二人腰後是不是一個有刺青,一個有同樣形狀的疤,不就一清二楚了麼?」
武瑾皺眉道:「五弟,你這是什麼話,難道要讓玉捕頭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腰身亮給人看麼?」
輕羅在旁眼珠一轉,道:「那……不如讓我去查驗一下,玉捕頭,我一個女人,你總不會有意見了吧?」
玉若嫣淡定站起,往內室走去,並不言語回答。
不料雍素錦咯咯笑道:「你還真去啊?這公子發了失心瘋,想要證實他純屬胡扯,能有何難?玉捕頭,不管你腰後有什麼鬼東西,我話放在這裡,本姑娘腰上,可什麼蟲子都沒有。」
說罷,她突然一轉身,將本就削了一截的羅裙彎腰扯高,向上掀起,渾不在意亮出短短褻褲之上一段緊湊誘人的腰肢。
南宮星暗暗吃了一驚。
那裡本該有個小小的蝴蝶傷疤。
可如今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橫貫腰後,像是被粗糙岩石硬生生磨掉皮肉而成的猙獰傷疤,凝血仍在,已成了深深的褐色。
雍素錦腰肢一扭,放下衣衫,高聲道:「怎麼,你們看到有那種疤了麼?」
武烈指著她,道:「你……你竟……竟下得去手?」
女子大都愛惜肌膚,雍素錦那一片大疤,毀了她臀上近半雪膚,幾乎不可能痊癒到完好如初。那蝶形烙印,自然也隨著磨爛的血肉,再不可能看得真切。
雍素錦冷冷道:「這不還是拜你所賜,要不是你一直追殺我把我追進了山,我何至於摔下山坡,被碎石劃爛成這樣?我後背毀了肌膚,將來若不受少樓主寵愛,便都是你害的!」
這種決絕法子一出,即便在座諸人中不乏心知肚明者,卻也無可奈何。
沒了就是沒了,沒了的東西,無法證明它存在過,即使曾親眼見到。
當下可不是講究誠實美德的時候,南宮星微微一笑,朗聲道:「這就奇了,小公子,不瞞你說,在下和素錦曾有多次肌膚之親,昏暗閨閣有過,明亮野外也有過,胡天胡地的時候,她身上各處也算是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何我就不曾見過她身上哪裡有被烙印為奴的記號呢?」
雍素錦站到南宮星身邊,嬌笑道:「就是,你一個生人,還能比我男人知道得多?」
武烈臉上一陣尷尬,撇撇嘴,無奈道:「是我蠢,沒想到你血釵雍素錦在江湖也是有頭有臉的一號人物,竟然能這麼面不改色扯謊。南宮星,你為了女人,也夠拼的。」
南宮星淡淡道:「小公子,是非黑白口說無憑,你若真關心嫂嫂,還是盡早為她尋找真正的妹妹去吧。」
「哼,」武烈眼珠一瞪,道,「你以為這就完了麼?本公子還有辦法。」
武瑾皺眉道:「五弟,你離開王府,可越發不像話了。大家都在辛苦費力,商議如何對付七星門的文曲,你咋咋呼呼,一直與小星他們糾纏不休,為何?」
武烈一扭頭,目光與四哥相對。
輕羅伸出纖纖玉手,在武瑾額上輕輕揉了兩下,柔聲道:「小公子,你若累了,就去休息休息吧。也聽聽唐門都發生了什麼,免得糊里糊塗的,在這裡叫人笑話。」
「賤婢,我與四哥說話,與你何干?」武烈忽然大怒,一聲暴喝,手中寶劍竟然打橫一甩,劍鞘暗器般激射而出,打向輕羅面門。
輕羅紋絲不動,藕臂微橫,袖子一拂,便有一股柔和醇厚的力道宛如透明牆壁將劍鞘擋住,噹啷一聲掉在地下。
這一手袖裡乾坤驚世駭俗,堂中大半都是高手,豈能沒有這種眼力,驚歎目光,頓時紛紛投向了四公子身邊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美婦。
連南宮星也是心中一緊,這輕羅出手一招,他若是全力施為,倒是也能勉強做到,但絕沒可能做到如她那般輕描淡寫舉重若輕。
左臂揮出,按在四公子頭上的右手,連腕鐲都不曾搖晃半分。
僅憑這一招來看,此刻這大堂之中,光明正大單打獨鬥,真未必有人能贏下她。
江湖之中,竟出了這麼一個天資卓絕深藏不露的怪物?
她到底是誰?
武瑾面色微肅,看著武烈道:「五弟,你莫非忘了,輕羅可以算是你的四嫂麼?」
武烈一招就已測出自己絕不是輕羅對手,冷哼一聲過去撿起劍鞘,道:「什麼叫算是,玉捕頭有爹的親口承認,我敬她是未來大嫂,說得過去。輕羅不過是給你找來伺候衣食住行的奴婢,武功再好,也不過是個好用的奴婢,本公子可不認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四嫂。旁的不說,她姓氏名誰?是哪一家出身?大嫂是孤兒,她也是麼?」
似乎看出武烈在存心激怒輕羅,武瑾抬手按住她的掌背,微微一壓,淡淡道:「輕羅僅有一個老父,晚年得女,極寵愛她,我從未有片刻將她當作奴婢看待,你若不敬她一聲四嫂,那今後,也不必叫我四哥了。」
武烈一怔,退後兩步,皺眉道:「四哥,這玩笑可不能亂開。」
武瑾半垂眼簾,道:「你四哥幾時與你開過玩笑。」
武烈繃著臉直挺挺站在那兒,默然片刻,強擠出一個微笑,拱手道:「四嫂,是五弟剛才冒犯了,還請贖罪則個。」
輕羅哼了一聲,道:「說戲文似的,沒個正經。」
武烈連連碰壁,自己也覺得沒趣,後退兩步,朗聲道:「既然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清楚,那我就先下去找人問了。這裡誰管事的?安排個人給我,帶我找個睡覺的地方,再安排兩個婢子,要漂亮的處子,我走了,後會有期。」
來得快去得也快,他說話間就已退到門邊,最後抱拳拱手,轉身離去,在外面遠遠來了句:「四哥,你記得問問那幫公門跑腿的,崔碧春、雍素錦都在,那數千兩的懸紅賞銀,是沒人敢要麼?」
雍素錦臉上煞氣一現,捏住髮釵就想追出去。
南宮星急忙把她一拉,笑道:「你慌什麼,這裡又沒有公門的在任捕頭。玉捕頭待罪之身,急著查清世子遇害一案,沒心思抓你。」
這廳堂上來來去去,令人眼花繚亂,聽南宮星這麼一提,諸人才想起,哦,對,原來大家的主要任務還是清查世子遇害的事兒。
武瑾頷首道:「不錯,此前的證據已頗為充足,可證明我大哥的死,是文曲在背後一手操縱,嫁禍給大嫂。可如今抓住的一個個都抵死不招,又鬧出范霖兒這麼一場慘劇,小星,你覺得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南宮星微微一笑,道:「我早已說了,此次主要是輔佐玉捕頭,還請玉捕頭明示就好。」
玉若嫣起身道:「如今線索太亂,我頭也有些不適,唐掌事,唐門情形你最瞭解,接下來除了調查之外,還要謹慎提防文曲繼續興風作浪,對幾位公子不利,你可有什麼打算?」
唐遠明從方才就在深思不語,唐炫退在他身後,隱隱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他聽了之後,神情便肅穆許多,讓堂內諸多唐門弟子都不禁心中忐忑,隱隱不安。
此刻玉若嫣問起,他才緩緩道:「既然大家心裡都知道,其餘四位公子中,八成有文曲的下一個目標,那麼,我便先問一句,四公子,你可願回去?」
武瑾微微一笑,道:「實不相瞞,我既然來了,有個結果之前,便不會走。唐掌事,你在門派之中位高權重,你應該懂得,我們兄弟四個既然都來了,若想此後的日子平安無事,便一定要在這裡呆到最後。或者說,鬥到最後。」
唐遠明沉聲道:「若我也這樣去勸說其他幾位公子,設法送諸位一起離開呢?文曲佈局皆在唐門此地,只要幾位公子肯走,她所有苦心謀劃,便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武瑾思忖片刻,微笑道:「唐掌事既然提出如此建議,想必還有後話才對。願聞其詳。」
「四位公子所謀何事,不必明言。」唐遠明側目望了一眼唐炫,想來此刻所提,與他有關,「可我想,其中決心,必定有所差異。有的勢在必得,有的卻只是為了自保,四公子,敢問一句,我猜得對麼?」
武瑾淡淡道:「你如此問,我已宣稱為了自保,自然只能點頭。」
「唐門此前曾放出風聲,盡力將來自江湖的惡意,轉移到塘東縣去,那邊郊外有唐家的產業莊園,家中高手悄悄過去,意欲將對玉捕頭圖謀不軌的歹人誘出,一網打盡。」
武瑾微微頷首,道:「有勞唐掌事費心了。如今玉捕頭可說是重得清白,只差真兇落網而已,還有不識好歹的,玉捕頭自行處理,想必不難。」
唐遠明繼續道:「那裡能用玉捕頭做誘餌,自然也能換成其他。既然可以誘殺江湖匪類,自然也可以誘殺文曲及其黨羽。」
武瑾一直半垂的眼簾抬了起來,笑意勾在唇角,「唐掌事,此計甚妙,為何先前不提?」
唐遠明恭敬道:「一來是方才剛由我家中堂侄提點,才想到此法,二來……四位公子身份尊貴,我也擔心此法不妥。」
武瑾肅容道:「並無不妥,唐掌事,文曲背後可能是天道,天道之中可能便有我兄弟之一,如此安排,既是誘出文曲,也是誘出我王府中居心叵測的幕後主使。你只管安排吧,其餘幾位兄弟同意,我便帶著親信頭一個出發,為此做個表率。」
唐遠明注視著武瑾的雙眼,抱拳躬身,道:「若是舟車勞頓怠慢公子,容在下先說聲抱歉。」
武瑾微微一笑,道:「不妨,我既然出來了,就準備好了勞碌一陣。塘東縣附近,你準備如何佈局?」
唐遠明緩緩道:「公子,恕在下不便言明。其中緣由,想來您應該清楚。」
武瑾目光閃動,並未言語,身畔輕羅卻怒道:「大膽,你這算是明敲明打懷疑我家公子麼?你有何憑據?」
唐遠明不卑不亢道:「並無憑據,因此在下對四位公子,都會是一模一樣的說法,都會一視同仁地懷疑。直到真兇原型畢露,再負荊請罪,向無辜公子致歉。」
武瑾微笑道:「唐掌事如此小心,實乃我們兄弟的幸事。不過,也請恕我冒昧,我們四兄弟,能無條件地信任你麼?」
唐遠明淡淡道:「公子們不必信任在下,只要信任好自己的心腹親信便可。塘東縣外共有三處莊子,一處園林,園林住處雖少,但五公子輕裝簡行,並沒帶著多少隨從,那地方頗為雅致,還養著幾位歌妓,想必頗合五公子的心意。如此一來,便可以將公子們分開招待,唐門只在外圍保護,再請東川郡府派駐行伍,親身驗送飲食,層層防備,就不信那文曲有通天徹地之能。」
唐炫此時才在旁朗聲道:「而且,據在下估計,文曲應該就在此前露了行跡的諸多相關人等之中,幾位公子只要離開,唐門必定將這些人全部嚴加看管,不得離開半步,文曲無法去與幕後主使裡應外合,時間一久,必定會露出狐狸尾巴。」
聽到狐狸二字,霍瑤瑤輕輕哆嗦一下,挪挪步子,躲去了雍素錦身邊。
雍素錦橫她一眼,蹙眉輕聲道:「瞧你這膽子,怎麼不去找個老實頭嫁人算了。」
她哪兒敢回嘴,只有訕訕陪笑。
不過雍素錦嘴上說著,還是微微斜身,擋在了她與唐遠明和唐炫之間。
武瑾面露倦意,道:「二位說得有理,這安排也很妥當。離開江湖門派,到府衙控制的地界暫住,對我們兄弟有百利而無一害。那麼,就煩請唐掌事勞心勞力,去說服我那些兄弟吧。我實在是乏了,輕羅,咱們走。」
唐遠明不再多言,略略鬆一口氣,起身道:「恭送四公子。」
影衛拎起暖爐,快步帶路在前,輕羅扶著武瑾,款款跟在後面,從旁離開。
武瑾一走,南宮星也拱手道:「唐掌事,既然暫時不需要再在唐門調查什麼,那我收拾一下,便先告辭了。你瞧我身邊這呼啦啦來了許多人,也不好總賴在唐家吃吃喝喝。」
唐遠明搖頭道:「南宮星,此事未徹底水落石出之前,人人皆有嫌疑,四位公子在此,你可隨意下山,四位公子只要動身,你和你身邊那些,連著近些時日上山的人,便都不得離開半步。」
他口中說著,抬臂做了個手勢,堂中唐門弟子紛紛起身告退,轉眼走了個乾淨,只剩下玉若嫣面無表情坐在原處,望著他和唐炫。
南宮星皺眉道:「人人不得離開,那四位公子到了塘東,便放著不管了麼?」
玉若嫣冷笑一聲,道:「四位公子在塘東,若按照唐掌事的佈局分隔散開,與唐門中人便沒了任何牽扯,真要出了什麼事,又與唐門何干?屆時反倒能將世子之死一併洗脫關係,證明不過是王府內亂而已。百年世家,果然名不虛傳。」
唐炫見已沒了旁人,上前一步,沉聲道:「此事,唐門確有私心。但玉捕頭只看穿了其中一層,並不知道,我請掌事如此安排,也是為了公子們的安全。」
「哦?」玉若嫣站起,道,「你明知四位公子中就有幕後主使,在那只靠官家保衛的地方,當真能比唐門安全?」
唐炫回道:「若留在此地,便絕不可能再有什麼安全。轉移佈局,才有一線生機。」
他一指門外,目光凌厲,「反正我已叛出唐門,不怕自爆家醜,玉捕頭,南宮兄,唐門諾大家業始終都能交給同輩中的佼佼者來把持,你們真當是掌舵者目光銳利從不偏私麼?」
「短則十餘年,長則二十年,每當上一代衰老,新一代成才之際,唐家的狀態就會與平和時期不同,只要發生什麼大事,內部便會暗流湧動,甚至有主事者故意引火燒身,將麻煩波及整個唐門。」
「一旦大浪掀起,便會有多方合力,推波助瀾,直到把資質合適的弟子十之八九捲入,形成激流碰撞般的漩渦。到最後,龍爭虎鬥,鬥到剩下最強的一批,成為無人不服的下一代家主。唐掌事是上一次爭鬥的親歷者,我說的可有錯誤?」
唐遠明長歎口氣,緩緩道:「祖上定下這個不言明的規矩,只在掌事者間口耳相傳,行安你能早早看破,卻寧肯叛出唐門,實在可惜。」
唐炫傲然道:「我不屑以兄弟姐妹的血,鋪一條通往牢獄的路。」
「牢獄?」
他笑道:「難道不是麼?你們幾位為唐門嘔心瀝血,被綁在這幾個位子上十多年了,比起可以恣意行走江湖的遊俠浪子,當真更加快活麼?」
唐遠明淡淡道:「人生總不能只想著自己快活。」
唐炫目光閃動,又道:「回想當年百般算計,壓下一個個同宗兄弟,得以執掌一方的時候,該是如何風光得意,如今,你可有後悔?」
「我不來做,總有他人要做。」唐遠明看向牆壁上的掛畫,淡淡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世家,又何嘗不是如此。」
玉若嫣顯然沒興致聽這些名門密史,打斷道:「如此說來,你的意思是,四位公子若是不走,唐門很有可能趁此機會發動輪替之爭,鬧起內鬥,波及大家?」
「不是很有可能。」唐炫面色凝重,道,「唐門主事者個個都是精銳英才,我回來這些時日,他們輕輕鬆鬆就揪出了三十多個天道策反的內鬼,不妨反過來想想,若沒有他們默許,天道有可能一路滲透到這等地步麼?若沒有他們放縱暗示,掌事門主都還年富力強,內門弟子誰會早早就惦記上接班即位之事?」
南宮星歎了口氣,無奈道:「如此說來,所謂的爭鬥,其實早已佈局妥當,暗中開始了?」
唐行簡、唐行傑他們,原來早從勾結天道之時起,就注定了最後的結局,他們等於是死在了自家叔伯們的謀劃之中。
雍素錦冷笑道:「不就是換個好聽的說法罷了,跟誰打贏誰說了算我看也沒什麼區別。唐炫,要是你們唐門當家的費盡心機才趕上這麼大一個局,被你攪黃了,你還能活著下山?」
唐遠明略一猶豫,緩緩道:「因為此事,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控制。天道死灰復燃不久,我們就察覺到有力量在鑽營滲透,私下商議,一致覺得,這是個遴選接任者的好機會。可此次事態發展,已經遠遠超出我們預計,引火是為了燒荒,不是為了焚盡山林。現已可以篤定,天道背後有朝廷勢力牽涉其中,那設法收手,讓一切停擺,等待更好的機會,才是最佳選擇。廟堂之上的暗流,遠比江湖紛爭可怕得多,唐門抽身避禍,理所當然。」
看雍素錦面露不屑之色,唐炫笑道:「何況我所說的佈局,本也是查明此案最便捷的法子。在場各位心知肚明,世子之死,正是兄弟勾結……操縱天道,假借七星門之手,再陷害玉捕頭所為。那麼,這個陷阱既能斷掉文曲與主使者的聯繫,又能逼迫他沉不住氣暴露出來,若他硬是忍耐,至少也保住了四位公子平安,拖延出了繼續調查文曲真身的寶貴時間。如此高招,你們難道不該感謝我麼?」
南宮星承認,即使唐炫是為保唐門安泰,這一計,也絕不是什麼下策,犧牲最小,安排最易,得利最大,堪稱神來一筆。
玉若嫣略一沉吟,抱拳道:「有理,那我便動身隨掌事走一趟,幫忙勸勸其他公子。」
雍素錦冷笑道:「我看最後準是那老五不肯走,他就是罪魁禍首,將他一刀殺了,一切解決。」
唐遠明並不理她,對玉若嫣道:「那就有勞玉捕頭了。相信講明其中利害,諸位公子應該會明白我們一片苦心。」
看玉若嫣點頭,他又對南宮星道:「上過山的人,在公子們動身後便不得離開唐家堡,其中自然也包括你娘。你之後若在約定的地方再見她,叫她不要再走。唐門很大,躲得下一個唐月依。她若一意孤行,莫怪我們不念昔日姐弟情份。」
南宮星無奈道:「話我帶到,聽不聽,我可說了不算。你是堂舅,該比我清楚才對。」
霍瑤瑤苦著臉道:「咱們也誰都不准走了麼?」
唐炫瞄了一眼四大劍奴,道:「這兩日才剛上山的,多少還可信些,但要走,就只趁這幾天,公子們出發之後,唐家堡便要化成鐵桶,困住所有包藏禍心之徒。」
雍素錦哼了一聲,道:「憑什麼晚幾天就有了嫌疑?」
唐炫淡淡道:「因為范霖兒很可能已經把關鍵消息傳了出來。他們的計劃應該是分著階段批次,之後的步驟,可以交給之後的人來做。那近些天才趕來的人,尤其是不聽勸不肯走的,就一樣要列入嫌疑,圈在唐門才行。」
霍瑤瑤急忙道:「那我要現在就走呢?」
唐遠明道:「凡是昨晚之後到的,離開這間廳堂之後,不再與唐門中其他任何人接觸,直接離開,無妨。離開之後,切記不要接近塘東縣,否則,勿怪那邊辣手無情。」
南宮星笑道:「既然兩位已經考慮得如此周到,那麼,恭敬不如從命,我這就送無關人等下山離開,絕不與他人再多接觸。我安排好事情,便自行折返,絕不勞堂舅你差人去抓。如何?」
唐遠明道:「好。」
說罷,他對玉若嫣招了招手,說個請字,便並排向外走去,準備找其他幾位公子商談。
雍素錦側挪兩步,目不斜視,眼中就像沒看到玉若嫣一樣。
玉若嫣神情平靜,望著她上下打量一番,便與她擦肩交錯,背對走遠。
南宮星在屋內看去,門外陽光正好,燦爛灑下,將這姐妹二人的輪廓描繪的格外清晰,只是,一個紋絲不動,一個漸行漸遠,原本交疊在一起的影子,就這樣迅速分開,彷彿再也難以碰觸到一起。
知道雍素錦心中必定不會好受,他上前將她輕輕摟住,柔聲道:「放心,玉捕頭已經幾乎徹底脫罪,只差抓住元兇而已。」
雍素錦哼了一聲,道:「與我何干。」
只是她嘴上說著,雙手還是緊緊攥住了南宮星左右衣襟,用力絞纏在指尖,白皙的手背青筋微凸,顯然忍耐得極為痛苦。
唐炫並未從大門這邊離開,他遠遠瞄了一眼雍素錦,便往堂後去了。
「我知道你們的任務是護著我,那麼,就先在五丈外跟著,我送她們下山回來,就去找唐門的人安排一下住處,這裡要真成了個大鐵桶,按兵不動的高手們大概就要露面了。有你們四個在,我多少更安心些。」
離開廳堂,南宮星叮囑幾句,讓崔碧春帶著霍瑤瑤走在四大劍奴中間,自己則帶著雍素錦領在前面,低聲問起她任意妄為,離開崔碧春看管之後發生的事。
人都已經上了唐門,雍素錦懶得隱瞞歪曲,小聲將前後經過飛快講出。知道玉若嫣暫且不會被定死罪之後,她顯然神態心緒都輕鬆了許多,走在暖融融的陽光之中,步履輕快,足跟微掂,身子略略搖晃,如花枝輕顫,嬌媚燦爛。
「刺殺武烈這種莽撞事情,今後可不准再做了。此次算你情有可原,若有下次,我可要罰。」南宮星見她並未拒絕被送走的事,心底也大感寬安,只要她不鬧彆扭,崔碧春極為聽話,差兩人跑一趟內三堂,通知師父西三堂這邊必須徹底清查同時,還能避免讓她倆被公門高手盯上。
雍素錦回眸一笑,眉目撩人,唇角斜勾,道:「我任你罰,你高興怎麼罰,便怎麼罰。下不為例的事兒,我可允不了你。」
南宮星快走幾步,壓低聲音道:「玉若嫣……其實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你當真不打算與她相認麼?依我推測,她在唐門所中邪術,藏的機關九成九與你相關,我想著,是不是能尋個隱秘的地方,我把她帶來,讓你們兩個單獨相處,就像給膿瘡放血,將她治好,免得今後再被他人設計,惹出什麼禍端。」
雍素錦將頭往旁一扭,道:「她知道她的,我知道我的,這就夠了。崔碧春也沒整日守著崔冰。」
「但崔冰若是中了邪術,碧春必定會守在身邊。」
她嗤笑一聲,道:「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她們有的,我們沒有。你要不想我偷偷跑了,就別再提這種事。」
南宮星不禁笑道:「你當初說的是為奴為婢,全聽我的,結果倒像個說媒成親的老婆,下聘前誇得溫柔賢惠天花亂墜,真進了家門,便這也不行,那也不幹,成了個母老虎。」
她眉梢一挑,「不高興要,那你說聲,我轉臉就走,絕不賴著,省得耽誤你如意樓的名聲。我答應了,等幾位公子一走就去幫你送信,這就是破天荒地聽話咯。」
「好好,你真是聽話。」南宮星笑著搖了搖頭,問道,「阿昕此前的消息是你探出來的,你還記得她藏匿的地方麼?」
雍素錦頷首道:「這才多久,我就是被大棍子敲過腦袋,也絕忘不了……怎麼,你都還沒去看她?」
南宮星歎了口氣,「炫兄只說我想去看,就知會一聲,結果他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他找我,沒有我找他,橫豎你也上山了,乾脆,你來給我帶路吧。唐門如今簡直是龍潭虎穴,我好好勸勸阿昕,讓她不要再執著家中事情,你和碧春走的時候,就把她也一併帶走。我徹底沒了後顧之憂,真遇到什麼,也敢施展拳腳。」
雍素錦略一思忖,道:「好,反正這就要下山,我帶你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