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嬋溪覆蓋到膝蓋的黑裙忽然逆風而舞,在空中柔軟翻飛,衣衫便貼得更緊,將臀背的靈秀曲線勾勒得更加稚美。
天地陡然昏沉,處處秋風,唯她一人明艷。
蕭忘望著那個奪去所有光彩的少女,目光驟然狠辣,他心中雖然有驚慌,有不安,但是胸膛中燃起的怒意和戰意蓋過了一切,他握緊了拳頭,向前踏了一步,鳳凰石硬生生踏出裂紋,而他骨子裡隱約炸起滾滾雷聲。
他忽然為方纔的不戰而怯感到恥辱。
他望著季嬋溪,本就有些秀骨的少年眉目間陡然有猙獰之色。盛怒之下忽然長笑。
「七境敗八境,好大的口氣。你真是太看輕蕭忘這兩個字的份量了!想讓我蕭忘低眉順眼,得看看你到底有幾兩本事。」
他終究已經邁入八境,一身修為何其磅礡雄厚,所以即使季嬋溪帶來了這麼多的震撼,他依舊有信心獲勝。
天地響驚雷!
蕭忘的拳頭上忽然綻放起絲絲縷縷的紫電青光,一道道青色的雷電自他足底升騰而起,耀目蜿蜒,照得鬚髮皆碧。他提拳,吸氣,蓄勢,滿身青雷炸開,驟然撕裂秋風!
那忽然亮起的漫天青光下,黑裙少女忽然顯得很是渺小。彷彿浪頭之下瞬間便會被傾覆的小舟。
蕭忘向前連踏三步,青紫色的電光糾纏更猛,猶若龍蛇纏繞!
玄門青紫氣!
一出手,蕭忘便用了最強招。因為他相信,季嬋溪堪堪得到境界,決然沒有戰鬥經驗,他不給她適應的時間,直接轟出最強一拳,誓要將她一拳擊敗!
所有的電光都瞄準了季嬋溪所在的方位,那一拳驟然奔走而出,蕭忘神色肅然,所過之處堅硬的鳳凰石硬生生被犁出了一道很深的溝壑。而蕭忘躍起的一瞬間,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漫天的紫電裡,他彷彿成了每一道電光,再也難以分辨。
那是一道浩浩蕩蕩的天劫,而他便是天劫的所有。
他相信這一擊季嬋溪除了硬生生接下別無他法!
鋪天蓋地的紫電青霜降下,一瞬間吞沒了少女黑色的裙擺。
……
墨梅閣的講棋還在繼續,李墨執黑先行。
國手棋師正在將棋局娓娓道來:「此處李墨當真為好手,這一子即兼顧了右上角的征子變化,也加強了這個角的厚實,這片棋變得極厚,同時棋形也很是美觀。不虧是名門出生。」
「嗯。」一位大學者附和道:「反觀白棋此處被黑棋掛角,居然敢置之不理,如今被雙飛燕,白棋極為難受,角部形式堪憂啊。」 「哼,堪憂?我看就是崩盤。此子是自尋死路。被掛了角居然不守,執意要去點三三,就為了那一點點實地,真是目光短淺。豈不聞高者在腹?」 「此人行棋真是有悖棋理,此處黑棋已然如此厚實,居然還敢貿然投子,死活暫且不論,稍後一番行棋下來,只怕會讓黑棋棋形更厚!真是不可理喻。」 「墨梅閣如此聖地,竟敢被如此糟蹋,真是有辱棋道,有辱斯文!」 滿口抱怨之下,一臉哀其不爭的國手講師繼續根據傳來的棋譜擺棋。國手看著棋譜,口中嘖嘖,一臉無奈。若不是皇子有令在先,他真想摔棋盤走人!
「黑棋小尖。連消帶打,不僅做活自己還為腹地之爭奠下基礎。」 「白棋二路低掛。無理手!」
「黑棋小飛,強勢出頭,點透了白棋僅有的厚勢。」 「白棋打入,黑棋如此厚勢也敢打入?這分明是在送子吧。」 「黑棋飛壓。好手。」
「黑棋長,真是鋒芒畢露。」
「黑棋斷。棋從斷中生,此處變化真是耐人尋味啊。」 「黑棋大勢已定,白棋從頭到尾無一手妙手好手,猶如稚童行棋,必敗無疑。」 「黑棋跳。整個棋形猶然連成一體。」
「黑棋之勢已然不可阻擋,白棋修修補補如何能擋住黑棋猛烈攻勢?」 「接下來的中腹最後的爭奪定然猶然精彩,不知道黑棋能不能直接把白棋這大龍屠了,贏得更瀟灑一些。」
「黑棋……」國手接過下一張棋譜,手忽然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彷彿看到了這輩子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黑棋……」
「黑棋怎麼了呀?是不是又下出了什麼歎為觀止的妙手,直接斷了白棋的生路?究竟是如此神仙的一手讓國手大人都如此驚歎。」國手抬起頭,愣愣地看著眾人,許久才緩過神來。甚至他說話都了有些結巴。
「黑……黑棋……黑棋投子認輸?」
……
天地大放青紫氣。若非四位長老鎮守四角設下禁制,在場的普通觀眾輕則心神搖曳,血氣虛浮,重則會重傷吐血壞了根本。
蕭忘毫無憐惜之意,八境高手的巔峰一擊又是何其凌厲霸道!
場間再也看不到季嬋溪的身影。連季易天也面露驚慌之色,修行的路走得越高就越知道每一境中的差距,雖然季嬋溪瞞了所有人十幾年,但是她真能扛下這一擊?
浩渺之中,蕭忘卻能看到她的眼睛。那樣的平靜冰冷,像是隆冬飄雪的湖心。
那不像是季嬋溪的眼睛,那是一個蟄伏了千萬年的魔鬼,破繭成蝶般睜開了眼。
紫電青霜之間亮起了一道光,那是一道明月的清輝,如水波蕩漾,清清淺淺,一輪殘月自季嬋溪身後亮起一下子裹住了她黑裙的身影,殘月陡然消失,她也消失在了原地。
砰然一聲巨響。煙塵喧囂而起。
那勢在必得的一擊居然落空了,於此同時,蕭忘發現自己的皮膚上竟然有斑駁的痕跡,像是落下的月影。
蕭忘驟然抬頭。季嬋溪的身影飄然而下。她的身影那麼薄那麼輕,彷彿風一扯便會散。但是蕭忘心中卻生出一種無力感。可是他還是將拳收至腰間,如猛龍升空般再遞一拳。
季嬋溪也生出了拳頭,她肌膚細嫩,吹彈可破,她的拳頭對比之下也很小,但是她神色卻無比平靜而自信。
那黑裙嬌俏的身影在空中劃過一個翩然卻凌厲的軌跡。身隨拳至。
如明月當空,如高蟬嘶鳴。
兩拳相接,無聲無息。
可浩蕩的紫電青氣竟也無聲裂開,彷彿大風刮過,捲去殘雲敗葉。轉而天地清和,季嬋溪身子飄然落地,她身後月影清清,像是站著一個法相極其高大的女子,但是清影模糊,難以辨認。
蕭忘依舊保持著出拳的姿勢,只是他的手臂忽然無力垂下,他失魂落魄。
他很想問為什麼。又覺得這個問題很多餘。
季嬋溪沒有落井下石,看著蕭忘平淡道:「你很不錯了。」蕭忘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他疲憊轉身,在無數人震驚至極的視線中向著台下走去。就像是走下王座的前朝君王。
最先緩過神來的還是姚姓老人,他的聲音傳遍了大會的每一個角落,將那已經顯而易見的事實再重複地訴說給那些還是不願意相信的人們。
「季嬋溪,勝。」
……
李墨坐在墨梅閣冰冷的椅子上,看著那盤棋,從最初的一手開始推演,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輸。
全局只下了一百八十二手棋,李墨自認為自己下的滴水不漏,甚至很多手棋自己都覺得極好,尋常棋手見了更是拍案叫絕。
但是下到一百餘手的時候,他便暗暗數目,發現自己似乎非但沒有領先,反而在實地上還稍有落後。這是如何荒謬的事情?林玄言這般粗莽地行棋為何還會有領先,明明是自己在棋盤上處處佔便宜,為什麼最後數子反而不如他?
李墨在心裡細細地推演了一遍。他還是不認為自己哪一手棋下的有問題。甚至他自己覺得自己下的很完美,無論是佈局,治孤,大場,手筋都做得很到位。
但是越下到後面他便越是覺得恐怖,直到一百八十二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棋已經不行了。
落後的子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去追回來了。
這為什麼?這憑什麼?他望向了林玄言,想要尋求答案。
林玄言直截了當道:「你的棋理錯了,你這些年學的棋本就是錯的。」 李墨不善言辭,所以震驚都寫在了臉上。
林玄言繼續道:「很多棋你自認為是對的,認為是唯一正解。但是這些棋為什麼對呢?這只是你的棋道長輩告訴你的,而你只是相信了。而我也證明了,很多凌厲的手段,即使我脫先不應,你也不能如何。拋開你學過的所有棋理重新審視棋盤,定然是不一樣的風光。」
林玄言沒有再說,他站起身子,準備離開。他相信憑借李墨的心智可以自己領會很多。
李墨看著那盤棋,震驚無言。良久,他站起來,對著林玄言深深抱拳。林玄言沒有迴避,坦然受之。
墨梅閣走出了一個白衣少年。李墨還癡癡地望著棋盤,不知所言。
墨梅閣外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而他恍然不覺,自顧自離開。有人棋道粗淺之人忽然大罵,認為他是以什麼卑劣手段威脅李墨認輸。而那些真正重新看清了局面形勢的人望向他的目光卻極為複雜。
轉眼已然暮色西沉,霧靄昏冥,承君城籠罩在一片淡色的光暈之中,那是夕陽透過承君城千年護國大陣時微微變幻了色澤的光。
緩緩走下台階的季嬋溪沒有回到宗門,她走出了會場,走到了街道上。
林玄言棋道獲勝的消息也已傳來,雖然許多人都有心理準備,但是依舊全場嘩然。
淡橘色的夕色落在季嬋溪黑色的裙擺上,像是籠著一層淺淺的光暈,依稀看到棉裙上淡淡的絨羽。
從墨梅閣走出的白衣少年也走上了街道。
泱泱人潮中,少年與少女擦肩而過,像是這個世間最尋常不過的相逢與錯過。
他們的腳步不曾停下,他們的目光不曾交匯。
走到街道的路口,林玄言終於停下腳步回望那個黑裙清美的身影,季嬋溪也恰好走到路口,她轉身走進了另一條小巷,始終沒有停下腳步。林玄言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伸了個懶腰,忽然想起了桂圓蓮子羹。
回到劍宗小洞天的時候,裴語涵,趙念,俞小塘都在等他。趙念和俞小塘傷勢已癒,只是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林玄言忽有些不安,撫了撫額頭道:「今日下棋思酌過勞,腦袋昏沉,我先去睡會。」
「回來。」裴語涵叫住了他。
「師父有何吩咐?」
裴語涵語氣柔和:「吃完這碗蓮子羹再睡吧。」林玄言只好坐下,捧起了一碗溫熱的蓮子羹,用調羹緩緩在裡面畫圓。
最先開口的是最不喜歡說話的趙念。「師弟,那日你替我選劍之時我就知道你定然是藏拙,只是沒想到居然厲害至此。」
俞小塘附和道:「是啊,小師弟,你到底是怎麼贏的那個李墨啊。是不是用了什麼奇怪的手段,說。」
林玄言放下了調羹,看著俞小塘一板一眼道:「我確實用了些手段。」俞小塘眼睛一亮,看著林玄言等待下文。
林玄言道:「小塘你知道麼?你別看那李墨不善言辭,其實他內心藏得極深。那日你和鍾華比試之中,他對師姐的風采念念不忘。於是我就對他說,如果他能故意讓我贏,我便說服師姐嫁給他……」
沒等林玄言說完,他腦袋上便挨了一巴掌,俞小塘怒氣沖沖地看著他,一副要掐死他的模樣。裴語涵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只是她心中有許多疑問,但是始終不好意思開口。
趙念也聽笑了,問道:「師弟,不知道你此刻境界到底是什麼?有沒有機會勝過那個橫空出世的季嬋溪?」
俞小塘道:「那季嬋溪藏得太深了,和師弟好像是一路子人,不過從她今天幾下就把蕭忘打趴下的水平來看。師弟你就算明天被揍得鼻青臉腫,我也不會嘲笑你的。」
林玄言喝了一碗蓮子羹,有些悵然,果然五百年過去了,有些東西依舊不曾改變,譬如手中的這碗羹,依舊是這恍如隔世的味道。
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境界有多少。
但是他有信心戰勝季嬋溪。因為既然他答應了語涵要奪魁,自然不能失信。
這些年語涵承受了太多太多,他自然也要分擔一些。
「念兒,小塘,你們出去一下。我有些事情想和玄言單獨說一下。」裴語涵柔聲道。
趙念和俞小塘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是還是一起走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這對師徒二人。
小火爐下薪炭發著紅光,那蓮子羹上依舊泛著溫熱的氣,像是尋常人家裊裊升起的炊煙,他覺得有種莫名的溫馨。
一直到吃完了一碗蓮子羹,兩個人幾乎同時放下碗勺,裴語涵才開口道:「玄言,為師答應過你奪魁後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若是明日你贏了,你打算什麼條件?」
林玄言直截了當道:「師父,我想要你。」
裴語涵以為自己聽錯了,等到真正反應過來之時忍不住俏臉一紅,她嗔怒道:「胡說些什麼?你這樣讓念兒和小塘怎麼想?」 林玄言無所謂道:「不讓他們知道不就好了。」 裴語涵強行壓下情緒,只是雪頸上依舊有些霞色:「你喜歡我?」 林玄言沒有點頭。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師父,我這是……送你一樁大機緣啊。」
居然把這種事情說成機緣?裴語涵沒由來得一怒,重重地在他的額頭上敲下一個板栗,林玄言躲避不及,揉著額頭心中暗暗記賬。
林玄言無辜道:「當時說好什麼條件都可以的啊……」 「可是……」裴語涵不知道怎麼反駁。「師徒之戀有悖倫理,況且……語涵早已有心悅之人了。」
林玄言嘴角微微勾起一絲弧度,心想口口聲聲說人倫,你心悅之人不也是師徒戀嘛?
林玄言正色道:「師父,我不騙你。無關人倫,無關情愛,這只是一份機緣。到時候便知道了。」
裴語涵神色複雜地看著林玄言,胸膛忍不住微微起伏著,本來故作正經的林玄言目光也不由被吸引了過去。裴語涵看到了他目光落在的地方,又想賞一個板栗,這次林玄言反應迅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忽然身子前傾,兩張清秀的容顏之間僅僅隔了寸餘,林玄言微微一笑,湊到裴語涵耳朵邊輕輕哈了口氣。小聲道:「師父,你很好看。」
被自己的徒弟如此調戲,裴語涵只覺得顏面掃地,推開他,神色慍怒道:「沒大沒小。若是你明日果真奪魁,不是可以得到那位絕世美人陸宮主了麼,居然還敢惦記師父。」
林玄言淡然道:「不一樣的。」
裴語涵將一縷有些凌亂的秀髮用青蔥玉指別到了耳後,她感到有些生氣有些羞赧,便沒好氣道:「死徒弟,你最好明日打敗了季嬋溪,如果打不過我讓你嘗嘗我們寒宮劍宗的宗規。」
林玄言被逗笑了:「師父你這是在威脅我麼?你考慮清楚後果了。」裴語涵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心裡也有些虛。
林玄言又笑問道:「請問是弟子觸犯了哪條宗規?」裴語涵想了想,瞪著林玄言道:「為師今晚去擬一條,以下犯上,杖責八十。我是宗主,我說了算!」
林玄言默默把這條門規記在了心裡。心想以後你被為師打屁股的時候千萬別怪師父心狠手辣,都是在按好徒弟自己的門規辦事。
林玄言越想越有趣,便又忍不住調笑道:「那好,明天我收拾了那季家大小姐,再來收拾我的美人師父。」
裴語涵對於這個處處出言調戲的徒弟忍不無忍,她才不管明天林玄言會不會奪冠,奪魁之後又會做些什麼。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現在你還沒奪魁不是嘛!
林玄言忽然背脊一涼,不祥的預感剛起,便見裴語涵抄起了劍鞘朝著自己打來,林玄言起身就跑,奈何裴語涵修為高深,氣機瞬間鎖住了整個屋子,死活打不開大門的林玄言看著拿著劍鞘緩緩走來,面帶笑意的白衣女劍仙。強作鎮定地笑了笑。
「師父,要不……我們重新商量商……啊!」
「師……師父。」
「師父饒命……」
因為將劍鞘落在了屋子裡的俞小塘剛剛走到門口便聽到了屋子裡的慘叫,透過燈影便可以看到林玄言被滿屋子追殺狼狽逃竄的身影。俞小塘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不由扯了扯嘴角,先前師弟所有的風采她都忘得一乾二淨,她看著那個連連求饒的身影,冷笑著嬌嗔道:「哼,好沒出息。」 ……
次日比試之前,俞小塘看著林玄言泛著烏青色的眼圈暗暗偷笑。
林玄言輕咳了兩聲,佯裝鎮定道:「昨夜推演戰術,沒有休息好。」 俞小塘當然知道緣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得了吧。」此時裴語涵和林玄言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反而是裴語涵有些慌張地錯開了,雖然昨天狠狠揍了林玄言一頓,發洩了一下心頭惡氣,但是萬一今天林玄言贏了怎麼辦?他會不會變本加厲地還給自己?
但是裴語涵相信林玄言很難贏,因為見識過了季嬋溪的境界之後,連她都覺得有些強大到駭人聽聞。 雖然裴語涵知道自己的徒兒隱藏了很多東西,但是她相信,實打實的境界上,他是絕對不如季嬋溪的。這也是她昨晚敢放心揍他的理由……
裴語涵看了一眼陰雲密佈的天空,沒由來地生出一絲警兆,她喃喃道:「今天天色極差啊……」
反觀陰陽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全閣的人神色都很凝重。而季昔年更是垂頭喪氣,季嬋溪站在他旁邊說了幾句什麼,便走向了擂台。走過季易天身邊的時候,季易天欲言又止,而她也沒有停下腳步。
季嬋溪似乎改變了很多,雖然她依舊神秘而美麗,依舊喜歡穿那只及膝蓋的黑色棉裙,露出白暫緊繃的小腿,她的長髮依舊沒有綰起,眉目依舊不施脂粉,帶著青春少女獨有的稚美。
但是她的氣質卻改變了。她眉目極冷,冷若冰霜,像是蘊蓄著終年不化的雪。
一直在與俞小塘說話的林玄言也緘口不言,他看了季嬋溪一眼,收回了目光。
全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這兩人身上。
他們原本是最不被看好的兩個人,卻也最出乎意料地一路擊敗對手來到了這最後一塊擂台一決高低,命運如此出人意料又如此湊巧。
而此刻在許多人眼中,季嬋溪和林玄言的容貌與氣度又那麼相似,彷彿天作之合。
而彷彿冥冥中的某種默契,少年和少女都喜歡一級級台階走上去,一百八十二級台階,他們同時跨上了第一級,又以同樣的速度一級一級地走著。
隔著一整個擂台的兩端,彼此是無法看到對方的。但是他們的腳步偏偏那樣吻合,誰也不遲一分,誰也不早一息。
他們同時來到了用嶄新鳳凰石修砌而成的擂台之上。
少年微微一笑,溫若春風。少女清冷挑眉,涼若秋水。
林玄言想要說些什麼,他張了張口,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
季嬋溪卻輕笑道:「你也很不錯,比蕭忘好上許多。」尚且帶著傷病拖著羸弱之軀在玄門之處觀戰的蕭忘聽到這一句,目光一滯,雪上加霜。
身穿白衣,腰佩長劍的少年無聲地笑了笑:「你也很不錯。我師姐比試的那一天我多瞧了你一眼,那時候我便確信,你是在刻意壓制境界。」 黑裙少女傲然道:「嗯。我也相信你絕非只是劍快而已。別隱藏境界了,不然你一擊都撐不過。」
少年無奈地笑了笑,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入了一境。
彷彿歷史重演,和季嬋溪昨日如出一轍。
季嬋溪看著再走一步進入兩境的少年,冷哼道:「無聊。看來你也沒比蕭忘好多少。」
一陣陰鶩至極的氣息忽然鋪滿全場,像是秋風襲地,滿城寒霜。
少年剛剛抬起的腳忽然停下了,他在空中悠悠地晃了晃才落腳,腳一生根,林玄言的氣勢陡然攀升,他劍仍在鞘中,整個人卻如利劍出鞘,銳不可擋。
試道大會的魁首之爭一觸即發,眾人還未在林玄言展露實力中震驚過來,季嬋溪的身影便如彈丸般彈射而出,在空中劃成一道筆直纖細的黑線。
那道筆直的黑線觸及林玄言身前之時忽然陡然變形,猶如一道飄搖折斷的雨絲。
她的身影沒有變,只是林玄言的劍光已經亮起,她的影子在劍光的折射中驟然彎曲,一白一黑兩道線觸及的一剎那糾纏了許多次然後猛然錯開,無聲無息,那身影糾纏之處飄著很多黑白的綢絲。那是袖袍撕裂的痕跡。
這是雙方五境修為的一擊。
雙方身影觸地一彈,季嬋溪低喝一身,一道墨色煙霧自週身騰起,隨著身影化作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向著林玄言猛撲過去,林玄言緊握劍柄,一道明艷無比的劍光由微及碩,彷彿猝然一閃的亮光。劍光驚艷斬去。身影再次空中交匯,墨煙幻化出的怪獸籠著季嬋溪,她的容顏依舊清明,只是在如此映襯之下顯得尤為清媚。
劍光與墨色彼此抵消彼此吞沒,剎那即逝,依舊悄無聲息。
這是雙方六境修為的一擊交鋒。
錯開的身影再次一折,一記記驚雷般的嘯聲在場中驀然炸響,那是空氣引爆的聲音。林玄言橫劍,手腕一震,彷彿身前有道溝壑被瞬間劈開,他向前一步,劍氣隨之破碎迸濺,在外人眼中,那便是一座毫無徵兆升起的百丈峰濤。
七境!林玄言也邁入了第七境!
季嬋溪神色自若,而兩人目光隔空緊鎖,煙靄自她眉間生,她本就漆黑的瞳孔一下子便是被墨雲遮住的月亮,變得一片漆黑。
與此同時,整個會場之上忽然拔地而起一陣陣虛幻的影子。無數墨色的山巒拔地而起,凌空相接,彷彿有人執筆蘸墨一氣呵成,將一副水墨山水畫硬生生地鋪滿了整個擂台!
那是道陣,以季嬋溪為中心,一局道陣轉瞬鋪成。
層巒疊嶂,遮蔽了林玄言的視線。他揮劍斬出,明艷的劍光撕破山崖,裂開墨色,只是一山崩塌便馬上有另一山升起,層層墨色山巒如潮水跌浪,彷彿千軍萬馬,將他圍得密不透風。
季嬋溪的身影隱沒其中,伺機而發。
天上陰雲密佈,沉悶的氣息越來越濃,似大雨將至。
林玄言垂下了眼,對著萬千河山視而不見,他展開了他的劍,一手握著劍柄一端,一手以三指捏著劍刃,他手指緩緩拂過劍刃,卻又劍音繚繞而起,連綿不絕。
一聲清吟如鳳棲高枝,乍破而去。不知何時,林玄言的手上已經沒有了劍!
而墨色山巒之中出現了截然不同的兩道劍光,一道清和溫柔,曼妙劃過。一道雷霆凌厲,斧劈而下。
天地有雷鳴。
那是真真實實的雷鳴。
層巒紛紛崩塌,季嬋溪神秘莫測的身影化作水墨畫的一筆輕盈而動。劃過兩道劍光的縫隙,她隨手一抓,竟然托起了一座墨色山峰,而那座林玄言眼中高大巍峨的墨色山峰在她眼中不過手中一粒黃豆,虛虛實實。她隨手一甩,山峰震落,被兩道折回而來的劍光劈成三段,劍光也隨之微黯,越來越多的墨色湧來,彷彿眾星捧月,將那兩道劍光瞬息吞噬。
而此刻天上陰雲堆積匯聚,雷聲滾動,驟然間大雨潑下。
兩人相擊竟引動天象,大雨提前一炷香時間落下。四位鎮守長老各展神通替場間之人阻擋雨水。
而那季嬋溪的道陣之中灌入雨水便更為聲勢駭人,本來乾涸的河床之中開始有龍走水,顯化山洪。
刀光劍影大雨大潑墨!
白雨翻盆,雨絲如墜,大幕傾瀉。黃豆般大小的雨點墜落道陣之中,攪成一片渾濁。一道劍光縱橫河山,遇山開山,遇江截流,最終化作一道白影落在了林玄言的掌間,就在他修長的指節扣住劍柄的一瞬間,那些即將觸及到白衣上的雨珠驟然彈開,與下墜的玉珠撞擊到了一起,濺成了茫茫的霧氣。
林玄言忽然微微一笑,曼聲長吟:「載將春色過江南。」劍也清吟,徐徐斬出,林玄言湮沒在劍光中的身影飄忽不定,他不停揮劍,劍光星星點點,似萬千落花,照亮山山水水,彷彿他一葉作舟,洒然渡江,漫天雨水潑下,不沾白衣絲毫。
星星點點的碧色劍光匯成一片,彷彿是劍硬生生地截下了一方天水,橫亙其間。
一劍開山斬江河。
季嬋溪神出鬼沒的身影化作一道墨色的影子扶搖而上,她眉目之間顯露清冷之色,她冷哼一聲:「徒有聲勢,不過如此。」就在道陣土崩瓦解的一瞬間,一拳擊出。一個無比高大雄偉的黑甲身影站在了季嬋溪的身後與他同時揮出了這一圈,兩個身影重疊在一起,將那聲勢浩大的劍光瞬間轟碎。
林玄言面露異色,一劍再斬。
天上雷鳴,天下拳聲。季嬋溪和身後黑甲巨人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一拳再出,快得令人髮指。
砰砰砰!
空氣猛然炸開。季嬋溪露出了一絲嘲弄之色。方才林玄言暗中在空氣之中隱匿的劍氣殺招被隨手錘破。下一圈直撞腦門而來。一泓白光浮於面前,林玄言已回劍封擋。即使是回劍格擋的動作,他依然利用間隙揮出了許多劍,劍氣披靡而去,撕開雨幕,點亮雷光,一下子斬去了黑甲巨人的右臂。季嬋溪身後法相轟然崩塌。她依舊不為所動。
她身影一起,身後便又有新的法相,那是一個生著烏色羽翼的三頭怪鳥。
方纔被一拳砸得身形後退了數丈的林玄言神色愈發凝重,他沒有急於出劍,而是單手握住劍柄,側身而立,劍尖不過微出腰間,伺機而動。而他身邊,劍光風生水起,相連成陣。
「不堪一擊。」季嬋溪冷冷道:「給我破。」
妖異的氣息隨著雨水一同墜下。每一條雨線都像是一道從天上而降的劍,彷彿下一個瞬間,林玄言便會千瘡百孔。
林玄言平靜的神色第一次出現了異樣:「你入魔了?」季嬋溪嘴角牽出一絲清冷的笑意。
林玄言眉頭皺的更緊。這也不像是入魔……這到底是什麼功法?
林玄言驟然抬頭,漫天雨絲在他眼中彷彿一個個撲面而來的惡鬼,有的獠牙猙獰,有的神色扭曲,有的三頭六臂,有的揮舞巨鐮……他們身影相加,厲聲咆哮,擇人而食。
那是眼前的地獄之門洞開,妖魔鬼怪洶湧而出,如驚濤駭浪。
白衣少年忽然緊咬牙齒,他閉上了眼睛,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在劍上,一聲爆喝隨著劍的清鳴驟然響起,大雨下墜的聲音混合著袖袍裂帛的聲響貫徹擂台。
天地大方光明。林玄言再次橫劍。用最古樸的姿勢斬出了最簡單的一劍。可此劍卻無比明亮,彷彿昏晨之中湧出的一捧朝陽。劍如朝陽,少年亦如朝陽。
漫天雨幕瞬間倒捲數十丈!
一剎那,彷彿雨過天晴,陰霾散盡。季嬋溪的諸多惡鬼法相頃刻崩碎,她倉促結印,猝然後撤,無數法相相繼攔在身前,擋去這一劍之威。她這才堪堪避開最耀目處,可是她的身影依舊被白光吞噬,而那倒捲數十丈的雨水更是將她兩臂的袖子瞬間破碎,露出了兩截玉藕般的白色雪臂。
片刻之後,季嬋溪從白光中跌出。雨水瞬間浸透全身,她落地之後大口喘氣,不停咳出鮮血,神情不解。
看到這一幕的俞小塘忽然失神:「這一劍不是……」裴語涵連忙摀住了她的嘴巴。俞小塘瞪大眼睛看著師父。神色震驚。
在場越來越多人反應過來,這一劍不就是當日俞小塘用出的那一劍麼?
只有極少數的人還記得它的名字,蒼山捧日。
再次傾盆而下的大雨也瞬間澆透了林玄言,他拖著劍,同樣神情疲憊。這一劍雖然也重創了季嬋溪,可是很明顯傷敵一千,自損兩千。那一劍的最鋒芒處被厲鬼法相所擋,落到季嬋溪身上之時威力早已大大折扣。
卡擦一聲脆響。在雨水砸落的嘈雜之中顯得無比刺耳。
劍斷了。
三月斷了。
林玄言看著斷落到地上一截的劍,神色悲哀,他望了一眼裴語涵的所在的位置,有些抱歉和遺憾。裴語涵木然而立,雖然在把劍借給林玄言之前她也有過心理準備,但是陪伴了五百年並有特殊意義的劍就這樣斷了,那一瞬間,她還是猝然心碎。
季嬋溪見狀,冷冷道:「還敢分心?」
聲音未絕,拳已先至,林玄言乾脆棄劍與季嬋溪對拳。兩個身影在空中交錯撞擊,他們再也無暇去阻擋落到身上的雨水,拳拳到肉,直撼體魄。
林玄言一拳砸在了季嬋溪的心口。季嬋漪還以一拳正中他的額頭。兔起鶻落的兩道身影彷彿兩個不停撞擊彈開的黑色彈丸,分分合合。雙方再次停下之時已然衣衫破碎全身是傷。
相比之下,林玄言傷得更重一些。他落足之處恰好好是那柄斷劍,便顯得更為淒涼。
他的心境早已在通聖巔峰,道法如今也是不低,竟然被一個小姑娘如此壓制,唯一的解釋便是境界。季嬋溪的境界到底到了哪裡?
季嬋溪衣不蔽體,卻挺胸抬頭傲然而立,仍由雪白胴體上傷口流出的鮮血洇染進雨水裡。她望著林玄言的眼神,忽然覺得有些熟稔。
在如此生死存亡之際,她卻忽然有一剎那的失神。她想起了很小的時候,在那個裝飾精緻卻足不能出戶的規格裡,娘親給自己唱了一曲戲。那時候的娘親美極了,眉若遠山,眸含春水,一顰一笑一撫琴便能傾倒半座城池。她唱的是一個女將軍的故事。
長長的袖子不停翻飛,她且唱且舞,雖嬌軀柔弱,目光卻那麼明亮。彷彿是一個披甲上陣的女將軍於塵沙中回望千里故鄉。她一直沒有忘記。當時的她不知道,娘親是多麼傾慕那樣的女子,也不知道,那個時常光臨娘親閨閣,每次一來讓僕人騙自己離開再掩上房門不知道和娘親在做什麼的男人,她到底喜不喜歡。
時過境遷,也不過一剎那的失神。兩個目光彷彿隔空相交。
季嬋溪驀然合眼。她的身上和臉上的血水被大雨沖走,有些蒼白,卻不減清美。
一個高大的女子法相身影忽然顯現在了她的身後。昏暗天地間,那法相顯得醒目了些。那是一個姿容絕世的女子,眉眼狹長,白袍如雲,風姿恍如仙人。
那一瞬間,某個角落那個以黑袍罩面的銀髮女子忽然嬌軀劇震,一向平靜的她赫然動容。「怎麼……怎麼可能?」
事關重大,她沒有多言,凝神關注場間變化。
季嬋溪看著林玄言,緩緩道:「結束了。」
林玄言看著她身後法相,恍然道:「原來如此。沒想到居然是這樣。」那女子法相沒有多言,清輝灑落,月色如水。籠罩著黑裙少女。
季嬋溪將拳頭收回至腰間,一輪月影凝於拳尖。拳意流瀉,震去雨水,氣勢竟然跨過八境九境,直逼化境!
那是偽化境。但是足夠了。
林玄言歎息道:「這一擊,我必敗。但是我還是想試試。」他彎腰撿起了斷劍,握在手中。
最終還是沒能贏,他很遺憾。和語涵做好的約定也無法完成了,他很不甘。
看著季嬋溪身後那個縹緲的女子法相,他又很無奈。命運使然,非戰之罪。
明知必敗,但是他不能退,這是他曾經教給裴語涵的劍道,他要以身作則。
這麼多年了,徒兒受了這麼多苦,自己非但無法去討個公道,如今甚至要敗在一個晚輩手上。雖然那尊法相是一個比自己年紀還大的存在。
林玄言深吸一口氣,斷劍如龍汲水,順劍留下的雨水竟然凝成實質,將斷劍匯聚完整。他握劍而行,劍鳴顫動,劍氣如虹。
風為劍水為劍,漫天雨幕都墜成了劍勢。恢弘壯闊。那一劍如此決絕,竟有玉石俱焚之勢!
裴語涵忽然無比不安,她能看出這一劍意味著什麼。一劍揮出,若是被破,便會功敗垂成,辛辛苦苦得來的一身修為至少廢去一半……季嬋溪看著拖劍而來的林玄言,微微歎息。境界的差距始終是無法彌補的。
她遞出了那一拳,筆直,有力,毫無花俏。
就是如此簡單的動作,雨幕竟然排山倒海般被撕開。長劍不堪重負,斷劍再斷,林玄言一口鮮血噴出,他虎口震裂,劍脫手而出,隨意落到雨幕之中,仍由大雨沖刷去劍上的血痕。
他的身影被高高拋棄,彷彿一隻斷翅的白鳥,折落地面。他心中毫無情緒,他知道自己似乎要輸得徹徹底底了,辛辛苦苦一點點偷偷攢下的八境修為要徹底毀於一旦了。
可是偏偏此刻,他的心卻那樣平靜。不知是不是錯覺,餘光之中,他望到了裴語涵的身影。往事忽然走馬燈般在腦海中浮現。一幕接著一幕。
那一年……那一年……
恍如隔世。
……
那一年,東嶺下了好大一場雪,淹沒了千家萬戶,朱門弄琴賞雪,酒香琴聲,歌姬舞女,裙帶飄過風雪舞成新年。
鏤花朱窗之外,天青色的屋瓦已然被大雪覆蓋成一片茫茫,玉甍之下懸掛冰凌,冷冽的風刀割般穿過巷弄迴廊,穿過金鋪玉戶的雕樑畫棟,也穿過凋敝貧瘠的深宅舊院,久久環繞。千萬里不見鳥影,那段不知何處飄來的荼蘼琴聲,也被疏冷的風雪撩撥得落寞。
葉臨淵緩緩推開了朱紅色的府門,明黃色燭火照得通明的府邸裡,達官貴人們依舊在推杯換盞,菜餚還未上齊,酒也未過三巡,他卻自顧自地走了出來,看著那場還未落盡的大雪,漫天都是索然翻飛的蒼白。
他撐著一柄乾淨的紙傘,緩步走出了門。
年年歲歲,新雪的融落淺淺的鋪上那段不知冷暖的漫長修行歲月,年復一年,彷彿時光的流逝都只是單調的重複。
就像這場大雪一樣,席捲之後人間便只剩下一種顏色。
年輕的道童看著他撐傘隱沒的背影,好奇道:「師父去做什麼呀。」有人低聲解釋道:「你師父不喜歡熱鬧,他想出去走走。」年輕的道童哦了一聲,仰起頭看了著天花板上懸掛的絢麗華燈,那些垂下的彩絛微微擺動,舞女腰間的細瓷鈴鐺伶仃作響,穿過這一方明亮的亭廊,一直淡去在珠簾外的雪中。
身穿道童衣服的孩子稚氣問道:「等以後去了山上,我還能經常回家嗎?」「當然可以。」那個中年婦人寵溺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過了片刻,悠悠歎息道:「只是等小春山成了仙人,還會念著家裡嗎?」孩子想也不想說道:「當然啊。家裡這麼好。哪裡都不如家裡。」孩子看著外面院子裡的積雪,如果不是今天府裡來了一幫仙風道骨的客人,他現在就正在和丫鬟們堆雪人玩呢。
等自己行了拜師禮,就要正式成為那個人的徒弟了。然後就要去山上了。他很捨不得。但是父親卻好像很高興。
中年婦人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將他往懷裡摟了一摟。戀戀不捨。
風雪飄搖,寒風刺骨,他默然行走在霜雪之中。
人間不比山上寧靜。
即使雪再大,也掩蓋不了一座老城的瘡痍。
葉臨淵撐著傘停下了腳步。
一個七八歲來歲大小的小女孩被從府邸推出來,門府轟然合上,那個小女孩一邊用凍得通紅的手用力錘著門,一邊抬起袖子擦拭著滾滾而下的淚珠。
小女孩敲了很久的門,像是精疲力竭了,她跪坐在門外的雪地裡,眼眶通紅。
一件單薄的布衣如何能籠得住霜雪,小女孩艱難地從雪裡站了起來,向著一條巷子緩緩走去。
雪很深了,所以她走的每一步都很慢。
葉臨淵歎了一口氣,人間百態,終於比不上山上清修,心無旁騖,心中唯一執念,便是證道長生。
葉臨淵沒有因為一個可憐的少女停下腳步,他向著另一條街道緩緩走去。
尋常人家的裊裊炊煙,柱著枴杖滿頭銀髮的老嫗,穿著新衣裳放爆竹捂著耳朵的孩子,排隊領稀薄救濟粥的乞丐,寺廟裡傳來的唸經聲,每年這個時候,求香拜佛的人總是很多。還有失意不得志的讀書人散落在雪地裡的文稿,葉臨淵隨意撿起一張,捏著一角看你了一眼:寒暑不知歸鄉意,兩鬢蹉跎似舊題。
葉臨淵輕輕搖頭。
這時,寺裡的鐘聲敲響了,人群一擁而入。彷彿對於新年所有的寄托和願景,都升騰在神佛面前青色的煙火間。
煙火裊裊,鐘聲不絕。
傘面上覆上了一層細細的雪。
葉臨淵看著這個久違的人間,悵然不知所想。
他一步步地遠走在巷子之間,兜兜轉轉,腳印與路人相疊,再也難以辨認。
夜漸漸落下,茫茫白雪鋪成一片銀亮,有的則被貴門華燈照得富麗堂皇。
在某個拐角處,葉臨淵又看到了那個女孩,那個女孩蜷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稻草鋪在她的身上,哭過的眼睛紅腫無光。
每天冬天城裡都會死去很多人。
習以為常便成了平常。
葉臨淵忍不住走到小女孩身邊,問道:「這麼晚了你不回家嗎?」小女孩看著這個突然走到面前撐著傘的青年人,眼裡氤氳淚水,沒有說話。
葉臨淵看到她凍得蒼白的嘴唇和被冰霜覆蓋的睫羽,輕輕歎息。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少女的腦袋。
仙人撫頂。
少女忽然覺得不冷了,她看著這個仙風道骨的青年人,怯弱地縮了縮身子,雖然不知道這位面相年輕卻目光滄桑的人做了什麼,但是她還是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葉臨淵又問:「你沒有地方去了嗎?」
小女孩咬著嘴唇,低下頭,她本來玉嫩的臉蛋被摸了許多髒兮兮的炭黑,一身破舊的衣服甚至不能將她包裹住,他能看到小女孩手臂上深一塊淺一塊的淤青。
「我爹死了。」小女孩開口說話了。
小女孩斷斷續續道:「我娘讓我去給李家幹活,要我乖乖聽話,如果被趕出來就不要回家了。我在李家做了三個月了,本來好好的。可是他們小姐忽然說我偷東西,打了我一頓,然後把我趕出來了。」
葉臨淵看著小女孩微微顫抖的肩膀,早已通明的心境中竟有一點苦澀,他沒有問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偷東西了,這毫無意義。他只是輕聲問道:「你叫什麼?」小女孩閉著嘴低著頭,不肯出聲。
葉臨淵又問:「你沒有名字嗎?」
小女孩過了許久,才說道:「我娘說……我娘說我是……賠……賠錢貨。」「賠錢貨?」葉臨淵輕輕呢喃,忽然笑了,他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姓裴啊。」
小女孩抬頭看著這位先生,一臉茫然。
無論她之前姓什麼。從此她便姓裴了。
葉臨淵笑了幾聲,他對著小女孩伸出了一隻手。他很年輕,可那隻手卻出奇地寬厚,結著重重的繭,交錯著深沉的掌紋。
小女孩沒有動彈。
葉臨淵說道:「隨我回家吧。」
小女孩搖了搖頭:「不行。」
葉臨淵忽然很想問一句:你知道我是誰嗎?但是一想,又覺得太失身份了,理了理思緒,說道:「你不想過衣食無憂,三餐溫飽的生活嗎?若是你天賦資質足夠,還能去求一遭凡人一生也難以企及的道,而且山上也沒有欺壓奴僕的主子,你只需要當做是自己家就好,想要什麼就取什麼,也沒有人會問你是不是偷了東西。」
小女孩抬起頭,那雙灰暗的眼睛又泛起了光,她似乎動搖了。但是沉默了許久,小女孩還是搖了搖頭。
這是葉臨淵這輩子最大的一次碰壁。俗家子弟,任你家中富可敵國亦或是高官厚祿,都把成為自己門下弟子作為榮幸,而這個幾乎要凍死的小女孩卻一而再地拒絕了自己。
葉臨淵自嘲地笑了笑,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小女孩哭著說:「李家這個月的工錢還沒給我……家裡已經快吃不上飯了。」 葉臨淵安慰道:「你跟我走,你包括你的家人,都不會愁吃不上飯了。」 「騙人。」小女孩目光閃躲。
葉臨淵笑道:「我為什麼要騙你一個小丫頭?」 小女孩說道:「我娘說,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平白無故對自己好的。」 葉臨淵伸出的手依舊沒有縮回去,他想了想,誠懇說道:「那你是要凍死在這個風雪之夜裡,還是選擇和我去山上?」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茅草很冷,衣服很冷。
她也忍不住顫顫巍巍地伸出了手,搭上了他的手。
葉臨淵牽著小女孩的手走在雪夜裡,已經餓了許久的小女孩忽然腿一軟,跪倒在了雪地裡。葉臨淵看著雙膝沒入雪地中,正掙扎著竭力出來的小女孩,忽然心頭一動,一板一眼地說道:「你這樣算是行了拜師禮了。你以後就正式是我徒弟了。而且還是大弟子了。」
小女孩又是一臉茫然。
過了片刻,小女孩似有所覺,忽然對著中年道人磕了個頭,口中喃喃道:「見過師父。」
葉臨淵不自禁笑了起來,他將傘放在了雪地裡,用雙手抱起了小女孩,朝著鄧家的大府走去。
大雪更深,悄無聲息地飄落,華燈初上的夜裡,小女孩的家不知道是陋巷中的哪一戶。
雪花落在了葉臨淵烏黑的頭髮上,沾濡在他的鬢角,眉眼,似是白髮蒼蒼,小女孩忽然抬起手,替中年人輕輕彈去她鬢髮上的霜雪。那一刻,她的眸子很明亮。葉臨淵也不嫌棄女孩髒兮兮的手,只是淡淡微笑。
那條陋巷上的故事也很快消失在下一個拐角,唯有雪地裡那柄被風吹動的紙傘悠悠訴說過往,大雪無聲,一點點淹沒了他們的腳印。
爆竹聲辟里啪啦地炸響,散入開年的風裡,化作新一年的祥瑞。
歲歲年年,年復一年,一如從前……
轉眼又是多少年?
……
往事鋪面而來,五百年的光陰彷彿不復存在,音容笑貌都猶在昨日。
思緒萬千,不過彈指一瞬。林玄言重傷的身影即將重重砸落地上。那一刻,他忽然心生靈犀。他閉著眼,一股極其熟悉的劍氣在肺腑之中陡然燃起。彷彿一道耀目的火星暴起,心境頃刻通透,劍骨滾燙。
林玄言下意識地默唸了一聲:「劍行!」
五百年前的那個人和如今的少年彷彿重疊在了一起。他的身影沒有再下墜,他懸停在了空中。一把筆直的劍托住了他的背脊,嗡嗡顫鳴,彷彿寂寞了千萬年。
一劍南來。
從寒宮劍閣至承君城此劍,千里取劍,心意至劍至。
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肩後,握住了那把劍。劍氣迸濺,將雨幕蒸騰成空濛霧氣,劍光驚艷照徹眉眼。
他握著那柄劍,望著劍上熟悉的紋路,望著劍刃上那六十二處深深淺淺的缺口。
像是五百年歲月川流不息,故人驀然相逢。
季嬋溪望著那柄不知從何而來的劍,只是感受他的氣息便明瞭,此刻林玄言的境界對比自己,只高不低。
林玄言望著劍,低聲道:「羨魚,好久不見。」他不管語涵會不會生疑,不管其他人會怎麼想,此刻他握住了劍,便覺得一切都可以斬破。就像五百年前那樣。
兩道白線撕開雨幕,天地彷彿一座倒懸的海,隨著兩道忽而而起的白線盪開了一道又一道的巨大漣漪。
林玄言和季嬋溪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雨幕之中,空中唯有兩道時而湮滅時而隱現的白色雨線,交擊竄動,帶著極其可怖的威能。即使是化境的強者,都很難捕捉到他們的軌跡。
在場的人幾乎沒有人認識那把劍。歲月隔了太久太久。不過即使是五百年前,也極少有人見過。
但是裴語涵認識。她還時常把玩那把劍,劍上的每一個紋路,每一個細小的缺口她都記得。
大雨如注,被道法隔絕在上空。可她忽然像是淋了三天三夜的雨一樣,失魂落魄。
她癡癡地望著握著劍的林玄言,清麗的容顏早已淚流滿面。
雨水在空中漸漸地被攪動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之上,時而出現季嬋溪黑裙的嬌小身影,時而出現握劍而去的白衣少年。兩人電光火石之間不知道交擊了多少次,兩人的身上也不知道添了多少道傷痕。但是誰也沒有認輸。
一聲金石摩擦的尖銳響聲如鶴高唳。
雙方的身影第一次清晰地出現在了雨幕之中。雨水再次落在,在他們身上濺成了濛濛的霧氣,霧氣帶血,腥味逼人。
像是帶著某種默契。林玄言和季嬋溪同時默念道:「去!」林玄言手中長劍脫手而出,季嬋溪身後法相也衝入了雨幕中。劍與法相隔空纏鬥。林玄言和季嬋溪氣機相鎖,沒有法器倚仗之後,兩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修為一樣,身子極其微弱。
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有只是乾等著劍與法相戰出結果,季嬋溪右步向前,一拳直來。林玄言側身閃躲,右手外捋,企圖擒住了季嬋溪揮舞而來的拳頭。誰知季嬋溪忽然收拳,左拳擊出,直打腹部。
林玄言左手作掌,橫斜格擋,拳腕交擊,擰轉糾纏了一番之後林玄言陡然側踹,直攻季嬋溪的腰肢。季嬋溪竟然不閃不躲,右手猛然揮下,盪開防守。一拳硬生生地砸在了林玄言的胸口。林玄言吃不住力,後退了三步。季嬋溪不管吃痛的腰肢。乘勝追擊。一拳直擊面門。
林玄言眼神中閃過一絲隱忍之色,他不動聲色地右側過身,外捋抓住了季嬋溪攻來的右手腕,隨手右手捋抓少女的右上臂,身體左轉,右腳向左上步,頃刻間背對季嬋溪,竟然將她扛到了肩上,季嬋溪扭動嬌軀,一時間無法掙脫,林玄言咬牙切齒,猛然用力,雙手向前向下拉扯少女的右臂,一下子將少女摔在了地上。
季嬋溪想要掙脫起身之際,林玄言身子猛然壓上,季嬋溪反映極快,極其陰毒的一拳猝不及防地打在了林玄言的額頭之上。還未來得及作出用手肘扣住少女防止他起身的動作,少女身子猛然右翻,那嬌小的身子裡力量卻如此驚人,一下子將林玄言翻了過去,少女反壓在他的身上!
砰!一拳直擊面門,林玄言被這一拳砸得暈暈乎乎,他緊咬牙關,一手死死扣著季嬋溪的身側,試圖將她翻過去。
此刻大雨之中的少年少女衣衫早已被毀去大半,如此肉搏本該看上去香艷無比,可是兩人招法凌厲,卻只剩下了殺伐之意。
季嬋溪豈能讓他輕易掙脫,連連揮拳,試圖一鼓作氣把林玄言打暈。忽然少女啊了一聲,拳勢一慢。她怒不可徹,那該死的少年竟然用手死死地擰住了她裸露在外的乳頭!
柔軟的玉峰在他的手中被捏得劇烈變形,他的拇指和食指的內側死死的扣著那挺翹起的蓓蕾擰動!少女私密處受襲,一手死死地抓住他那侵犯的手臂,一邊擰轉腰肢想要掙脫。
啪!
季嬋溪一時無法掙脫,竟然狠狠扇了他的一個耳光,怒罵道:「無恥!」林玄言無暇說話,他忽然對著那乳峰用力一掐,少女發出一身低低的哀啼,身子一鬆,被林玄言一下翻了過去。
林玄言再次佔據主動,他擒住了季嬋溪的雙手,將她整個人翻了過來,裸露了一半的秀背朝著自己,季嬋溪咬牙切齒,側臉貼著滿是雨水和粘稠齏粉的地面,只能任由他坐在自己大腿上,用一隻手反手鉗住了她雙手手腕。
林玄言聲音都有些沙啞扭曲:「給我認輸!」
季嬋溪使勁搖擺著雙臂,竭力掙脫,她嬌喝道:「滾!」方才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林玄言看著季嬋溪不停扭動想要掙脫的纖細腰肢,那衣衫被雨水盡頭,熨帖在她的身上,將身段勾勒得愈發玲瓏誘人。林玄言心中忽然升起一段無名怒火。只聽啪得一聲脆響。一個極其有力的巴掌落在了季嬋溪的嬌臀之上。
季嬋溪竭力扭頭,怒目而視,俏臉上滿是羞惱之意。
看著季嬋溪羞惱的目光,林玄言心中忽然升騰起一絲暴虐的快感。他高高揚起了手。
又一個巴掌落下,聲音極其清脆有力,肉浪翻滾,黑裙褶皺,早就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嬌臀更顯緋色。那聲音落在了整個會場的人的耳中。
季嬋溪何曾受過這種屈辱,肉體上的疼痛不過其次,心理上的侮辱才最痛苦。
她隱忍這麼多年,一朝展露境界之後同齡人中本該無敵,如今竟然被當著幾萬人的面被對手打屁股?
「服不服?」
林玄言像是打上癮了一樣,一記記巴掌不停地扇在她的左右臀瓣之上,竟似擊鼓一般,啪啪啪的聲音宛如一記記驚雷在季嬋溪耳畔炸響,出於尊嚴,她緊咬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呼痛的聲音。這一幕場景就像是父親在教訓犯錯的女兒,如此羞辱的懲罰竟然還是在幾萬人眾目睽睽之下!
「你就這點本事?」季嬋溪雖然被疼痛與羞辱一遍遍洗刷,可是道心堅定,十分硬氣。
林玄言掌如雨下,連打許多下,寒聲道:「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啪啪啪的聲音穿透雨幕響徹每一個人的心間。季嬋漪因為疼痛劇烈扭動嬌軀,但是她絲毫沒有認輸的跡象,依舊尋找破綻準備還擊。
而林玄言似乎不打的她求饒就不停手,又一個巴掌對著她的嬌臀打下,肉浪香艷。林玄言忽然抓住了黑色裙擺的一角,想要將整條裙擺徹底扯去,雖然這樣很是下作,但是他快要油盡燈枯,只想最快地擊破她內心的防線。
季嬋溪終於忍無可忍,不惜魚死網破,催動了身體中好不容易積攢起的最後的一點力量。
季嬋溪的身子忽然如鯉魚打挺一般猛然一震,坐在她大腿上的林玄言抬起手的身子忽然失衡,他心中暗叫不妙,季嬋溪已然強行扭過了身子,一絲鮮血自她唇角滲出,可她目光狠辣,方才林玄言對自己的羞辱所累積的怒火全部都蘊蓄在了拳頭之上。
「你給我去死!」
天上雷鳴滾滾。季嬋溪竭力一拳,轟然炸在了他的胸口,林玄言胸口白衣瞬間徹底撕裂,血肉模糊。他身子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不停咳嗦。
季嬋溪站起身子,雨水落在她雪白的身子上,除了被毀去一半的衣衫,她也只剩下那條黑色棉裙還算完整。
她容顏極美,美得不可方物,即使此刻依舊如同仙子凌塵,驚鴻一現。
但是在林玄言眼中,此刻的她卻如同女修羅一般。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忽然他的手向身後一摸。手心微涼。那是劍柄。
那是三月,那柄斷劍!
他心中狂喜,臉上不動聲色,季嬋溪抽乾了最後的法力已然沒有了倚仗,可是他依舊有劍。雖然是斷劍,但是足夠了。
只是那最後決戰的一瞬間,林玄言的餘光裡忽然撞進了一襲青衣。
那襲青衣曼立在遠處的雨中,遠遠望過去就像是一片被雨水洗淨的竹葉。
林玄言心中忽然大動,他想起了很多早就應該被遺忘的事情,那些事情關於自己,也關於那身青衣。可是他此刻連回憶的時間都沒有,那個青衣少女與自己的回憶都被雨水打濕淋透,澆散在了蒼茫的雨霧裡。
如果自己真的贏了,真的要和她當眾交合麼?
他忽然想到了她曾經對自己說過的最後一句話,那時候她用極其平淡清冷的語氣說出了那句最千回百轉的情話。
「我心裡只有大道和你。」
只是那時,他沒有回頭,於是從此以後,她的心裡只剩下大道,沒有你。
林玄言走得很平靜,自認為問心無愧,只是直到那一天,他才發現,原來他還是有些內疚,那點內疚甚至無限放大,一點點成了自己劍心難以抹去的瑕疵。
他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回到少年,或許這是命運給他一次重新彌補的機會。季嬋溪是女子,若是讓她取勝,那麼陸嘉靜是不是就可以避免當眾交合的事情發生了?而處子之身必須是奪魁者得到,那麼本來約定好的接天樓的三日款待也會因為她沒有破身而推遲。
只要推遲便能夠給他時間去創造變數。
心中念頭急轉不過一個瞬間。季嬋溪最後一擊直抵面門而來。
林玄言從地上拾起了劍,劍光閃過,季嬋溪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了驚異的神色,本來勢在必得的她忽然有些絕望。但是她沒有退,一拳已出,如何手勢,握著斷劍的林玄言劍尖本來直指季嬋溪的要害。而在季嬋溪一拳即將觸及到自己的一瞬間,他劍尖忽然上挑,擦著她宛若削成的秀麗香肩而過,帶起一捧血花。
季嬋溪心中大動,她不明白,明明當時可以一劍重創自己,可他為什麼要收手?
但是心中的驚疑不妨礙那一拳當頭砸下。
林玄言面門受擊,眼前頓時一黑,強行提起的最後一口氣墜下。啪嗒一聲,斷劍脫手落在地上,他一下子昏厥了回去。
空中糾纏不休的名劍與法相忽然彼此掙開,羨魚劍落到了林玄言的身邊,劍刃顫動,清鳴不已。
法相緩緩停在季嬋溪單膝跪地的身後,她捂著心口不停咳嗽,臉上毫無血色,面如金紙。而那女子法相聖潔莊嚴,將她映照得更為清貴,如天地最明媚最無暇的月光。
雨水如鞭般抽打在少女和少年的身上,季嬋溪望著昏厥在地的林玄言,她深深洗了口氣,漆黑的瞳孔中看不清神色。
……
燈火昏黃,燭影搖晃。
林玄言從夢中驚醒,猛然從床上坐起。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傷勢已經癒合。
裴語涵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林玄言揉著太陽穴輕輕喘息,他身上的白衣已然換過了一件嶄新的。
沉默了許久,林玄言才悠悠道:「我輸了?」
裴語涵神色平靜,她抓著衣角的手卻止不住地顫抖:「你到底是誰?」 林玄言輕笑道:「我是你徒兒呀。」
裴語涵抿著嘴唇,沉重搖頭。
她顫聲道:「你認識我師父?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我師父的羨魚劍會出世?」
林玄言看著她,心中歎息。他不敢讓裴語涵知道真相,他害怕裴語涵知道真相後一時衝動,最後被打落塵埃,一身修為盡廢。
他也不知道繼續隱瞞到底有沒有意義。望著裴語涵絕美的臉蛋和楚楚閃動的目光。他輕聲道:「我確實認識師祖。」
裴語涵嬌軀大震,脫口而出道:「他在哪?」
林玄言揉著額頭,虛弱地笑了笑:「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明天我再告訴你。」裴語涵心中心思百轉,無數情緒在她俏臉上一一掠過,最終她閉上了眼,睫羽顫動,心潮跌宕。最終,她還是點了點頭。
等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差這最後一天了。
寂靜的屋子裡沒了聲息。林玄言忽然有些餓,想吃一碗桂圓蓮子羹。但是他沒好意思開口。
兩人各有所思之際,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林玄言和裴語涵皆是微震,他們對視了一眼。裴語涵剛想起身,林玄言便輕聲叫住了她:「師父,我去吧。這是我的房間,免得外人多想。」裴語涵點了點頭。
林玄言起身,從衣架上隨手去過一劍白袍罩在身上,他身子依舊虛弱寒冷,走路時腳步也有些虛浮。
他打開了門。
一個絕美的少女站在門口。
她漆黑的長髮盤綰到了腦後,露出了修長雪白的脖頸,那髮髻上斜斜地簪著一支玉簪,上面飾著兩片薄如蟬翼的櫻花花瓣,有淡雅的緋色流蘇垂下,與漆黑的長髮相映,清貴典雅。她一邊的長髮斜掠而下,只露出一側不描而黛的娥眉,兩縷髮絲垂在了絕色秀靨的兩側,而她那睫羽之下漆黑的眼眸裡,彷彿映著蒼涼如水的夜色,至清至美。
她穿著一件白色領邊,繡著淡雅花色的深藍色衣袍,那是夜幕降臨時天空的那種藍色。她的胸口用一根紅線細細地別著,打成了一個紅色小結,繫著衣襟。
而她腰間束著衣帶,極顯身材,在腰背後打成了一個大蝴蝶結。望上去極為清純典雅。
少女一般的絕色姿容被室內透來的燈光籠上,胸脯前裹著的衣料緊繃,泛著瑩瑩微光。另一半毓秀曲線隱沒在夜色裡,像是夜色中連綿的山巒。
她平靜地看著林玄言,清冷的容顏上望不出情緒。
「季姑娘,你怎麼……」林玄言望見她,心跳驟然慢了一拍。
她打扮得和平時很不一樣,此刻那本就絕色的秀靨稍加打扮,更顯得傾國傾城。
林玄言忽然想起了自己白日裡那般舉動,心生愧疚,誠意致歉道:「抱歉,季姑娘,今日……」
季嬋溪輕輕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你不要誤會。我只是不喜歡欠人什麼。」
林玄言故作不解道:「季姑娘,我技不如人,今日你贏得堂堂正正……」 季嬋溪再次打斷道:「我說了,我不喜歡欠別人。這樣有違大道。不需要你道歉,你欠我的,我日後自會找回。而我欠你的,我也都會還清。」 「那你到底想幹嘛?」林玄言微微皺眉,同樣平靜地看著她。只是他的目光一對上季嬋溪的瞳孔,便彷彿整個人一下子墜進了那天階夜色涼如水的境地裡,那瞳孔中忽似有流螢飛舞,愈顯清冷。
季嬋溪的表情很冷,很靜,又像是一片隨意剪下的月光,她輕啟丹唇,聲音清涼而決斷。
「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