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靜寂,冷月無聲。林玄言回到房內,無聲翻書,這一次他換了一本書,也是自己當年親筆寫的,他摩挲著上面熟悉的字跡,恍如隔世。
那些字算不上是什麼大家之作,只是那鐵畫銀鉤頗有韻味,似是一劍穿雲裂石,一往無前。
他沒有去讀那些內容,這本珍貴無比的劍經對他來說橫著讀豎著讀倒著讀結果都是一樣的。他的目光緩緩落在每一個字上。
門窗微開。清風不識字,胡亂翻書頁。林玄言每看過一個字,那個字上面本來帶有的崢嶸劍氣便漸漸消失,那些字漸漸變得毫無靈氣,真的只是紙上普普通通的字了。
林玄言將那些崢嶸劍意捻在指間摩挲,若有所思。
世事白雲蒼狗,唯有劍氣還認得自己。那些劍氣隨著自己的撫摸都悉數回到了自己體內,變成了瀚海般劍胚裡的水流。
翻完最後一頁,他輕輕吐了一口濁氣。
外面泛起了光,從地平線的那一端亮起,潮水暴漲般湧來。天亮了。林玄言閉眼小憩。
林玄言感覺自己修行很努力,他已經有幾百年沒有這麼努力過了。即使是做夢他依舊在修行。
他在夢裡回憶劍法,修行劍陣,然後他不斷回想起睡前的那一幕。睡前的一幕不停地在夢裡出現,那萬里蒼山,和那輪被山巒捧出的朝陽,海潮般的光線鋪天蓋地地讓人窒息。
正當他有所領悟,進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的時候,他的夢裡一陣地動山搖。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然後看到了俞小塘眉目清稚的臉。
「師弟師弟,你怎麼在桌上睡覺啊?快醒醒,都晚上啦!」俞小塘搖著他,「師弟你知道麼,今天人間可是除夕啊,可熱鬧了!」好不容易有所感悟的林玄言被硬生生地打斷,他心中還是有些微惱,這種感悟在五百年前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如今他可謂是「惜字如金」。他拒絕道:「你找別人去吧。」
俞小塘戳了戳他的額頭:「你傻啊,我們劍宗算上師父就四個人,趙念那榆木腦袋大過年的還執意要練劍,師父就更別說了,我總不能拖著她過去吧。」林玄言問道:「那你怎麼知道我就會和你去?」俞小塘一本正經道:「雖然你平日裡表情寡淡,但是我知道師弟不是無聊之人。」
林玄言假裝訝然道:「大師姐果然慧眼獨具!」俞小塘高興道:「那收拾一下就走吧!」
林玄言臉色一變,重新回到面無表情的狀態:「不去。」俞小塘問道:「你是不是因為昨晚被師父責罰心情有些不好啊,沒關係的啦,我們師父是典型的豆腐心。肯定不會真的責怪你的,你也不要往心裡去。」林玄言說道:「不去。」
俞小塘想了想,學著他的樣子揉了揉他的頭,楚楚動人道:「師弟乖,一起去嘛。」
林玄言被她摸了摸頭,一陣怪異感湧上心頭,他深深吸氣,刻薄道:「你個身子還沒張開的小丫頭還想色誘我?」
俞小塘聞言身子一顫,她腦袋前伸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問道:「什麼是還沒有張開啊。」
林玄言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六。」
林玄言說道:「再過兩年,你的身子……嗯……會變得高挑很多,腿也會變長,那裡也會變大。」
林玄言指了指她尚且不壯闊的胸脯說道。
俞小塘下意識捂胸,神色憧憬道:「那會不會變漂亮啊。」「那可能不會。」
俞小塘拉攏下來了臉,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林玄言笑道:「因為你現在就很漂亮了。」
俞小塘到底只是個小姑娘,一下子又雀躍了起來。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麼,哦了一聲,神秘兮兮道:「那個,師弟,你知道麼!今年接天樓會舉辦一場很大的歌舞會,那位姑娘據說會露面哦。就是上次你想的那個!」 林玄言心頭一震,「陸嘉靜?」
俞小塘眼睛一亮,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忽然想去了?」 「……」
人間不似山上清冷,華燈通明,點亮了千家萬戶,煙花柳巷。爆竹聲聲除舊歲,新桃換舊符,那城市潮浪般的光華之上,有許多身著綵衣,綢緞凌空的貌美仙子跨著花籃柔柔飛過,素手一揚,鮮紅的花瓣自修長圓潤的手指間飛出,化作人間洋洋灑灑的紅雨。
車馬如龍,高大的駿馬和三頭六臂的異獸緩緩穿行過人流,有許多雕龍畫鳳的轎子無人抬弄便騰空自行,眾人知道定是仙家手筆,皆嘖嘖稱奇。
從山上一路來到軒轅王朝的主城承君城。夜已經很深很深了,但是承君城的夜色早已被點燃,漫天的煙花綺麗爛漫,將承君城照得亮如白晝。
俞小塘十指交叉捏在胸口,一臉憧憬地望著天上燦爛奪目的花火,瞳孔裡流光溢彩。
那些繁華同樣倒影在林玄言乾淨的眸子裡,但是他沒有太多情緒,那些繁華固然是美,煙花很美,車如流水馬如龍很美,一夜魚龍舞很美,但是他們不過過眼煙雲罷了。但是他看俞小塘東張西望看得很開心,就陪著她一起看。
「師姐,這裡很好玩吧。」
正拿起了一個繡花填棉手工小兔子的俞小塘心不在焉地答道:「當然啊。」林玄言奇道:「那你會不會不想回到山上了啊?」俞小塘放在了做工精美的小兔子,認真說道:「當然不會,我可不能拋棄師父。」
「為什麼?」
「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師父把我撿回宗門把我養大的,我怎麼可能會被豬油蒙了心呢!」
說這話的時候恰好又是一批煙花騰躍而起,照得她漂亮的臉蛋更加神采熠熠。
撿回來的?好熟悉的劇情啊……林玄言忽然有些悵然。
忽然之間,人群沸騰了起來。
「啊!要新年敲鐘了!」俞小塘忽然雀躍了起來。
「敲鐘?」
「就是接天樓的敲鐘啊!」俞小塘興奮道:「我過來的時候和你說過的啊,清暮宮宮主陸嘉靜親自敲鐘呢。」
俞小塘拉著他的手向著人流更深處擠去。
無數煙火不停地拔地而起,拖曳起一道極淡的灰線,升至天際,炸成絢爛五色。臨近新年,越來越多的煙火璀璨盛放,彷彿要窮盡人間的富麗。整個夜空百花齊放,燃燒成絢爛的火海。
接天樓上更是五光十色,燈光明亮,每一層樓閣前都用花束編織成一個綺麗碩大的花結,每一層樓選用的花都不盡相同,各有祥瑞寓意。
好不容易擠到接天樓附近,猶豫人群太過擁擠,實在難以寸進,俞小塘和林玄言手拉著手,防止走丟。明明是嚴冬臘月,承君城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少年少女握著的掌心竟然還冒出絲絲的汗水。
抬頭高高望去,樓前懸著一個鎏金的巨大漏洞,那個漏洞沙子很快便要流盡,萬千煙花盛放凋零的極盛大背景裡,熾熱的火光粼粼爍爍,點點剝落,像是火海落成的雪。
剎那之間,幾聲煙花炸膛的巨響響起,即使是林玄言都心頭一震。那幾束聲勢極其浩大的煙花騰空而起,在空中炸開,竟然綻放成了層層的蓮花狀。
接天蓮葉無窮碧。
富麗堂皇的煙火之下,那幾朵蓮花搖曳生姿,彷彿可以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夏風陣陣。
隨著蓮花盛放。那些絢麗的焰火紛紛凋零。等到繁華剝落殆盡,漆黑的夜幕重新來到了視野,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天空中竟然還飄落著細細的雪。
一道明艷的光忽然出現在清冷的夜色下。
整片夜空都被照亮了。
一個女子從接天樓頂步履翩躚,踏著那些煙花構成的蓮花步步走來,蓮花隨著她的腳步紛紛破碎,凋落成粼粼的光,那身淡淡的青衣上雕畫著大團大團的錦簇花鳥,卻不顯艷俗,反而明月凌空般皎皎出塵。
挽在她手臂間的綾緞卻是白雪般的素色,凌空而下,從天上垂落人間。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奪去,因為她是陸嘉靜,是清暮宮的宮主,是人間最美的女子之一。
她不食人間煙火,因為她便是人間最美的煙火。
天上大風,她繁花似錦的衣裙柔和翻飛,目眩神迷,若流雲卷雪。
所有人都在抬頭看她。唯有林玄言收回了目光。
他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回想起了一些往事,無聲地笑了起來。覺得她這樣確實比穿素衣要好看許多。
一道紅色的幕布從天際悠悠落下,銅鐘顯現,四方八正,浮刻軒轅二字,無數銅雕的奇珍異獸眾星捧月般將軒轅二字哄抬起,清脆的鐘聲響起,迴盪在軒轅王朝的上空,悠遠綿長,久久不散。
「願我軒轅,國祚綿長。」
陸嘉靜空靈的嗓音是墜入湖心的明月,是微風蕩起的漣漪。風雪也不再清冷,所有人都舉起了手臂,高聲呼喊:「願我軒轅,國祚綿長。」「願我軒轅,國祚綿長……」
全城上下皆振臂高呼,每一個聲音都是一點浪花,浪花接著浪花連成了海,洶湧浩瀚,攀登到最高處便是牆立而起的波濤。
俞小塘聽著那人群中振聾發聵的喊聲,沒有摀住耳朵,也沒有跟著起哄,只是呆呆地看著天女下凡一般的陸嘉靜,神色恍惚。她覺得這個女子真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一點了。雖然隔著很遠看的不算太真切,但是那種雍容華貴但不失仙氣卻是美得讓人睜不開眼。
新年的鐘聲響了一遍又一遍,人們才恍惚意識到,原來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一直到陸嘉靜離去,眾人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書裡說的洛神凌波驚鴻一瞥恐怕也不過如此了吧。
繁華攀登到了最高點之後沒有散去,只是漸漸地降溫了。人群依舊擁擠。牽著手的少年少女在承君城的街道上緩緩步行,一路上偶然交談,少女更多的是好奇。
兩人走走停停。俞小塘忽然問道:「我以後也會像那位姐姐那樣漂亮麼?」街道上鈴聲搖動,由遠及近,不時有仙人凌空飛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門神張牙舞爪,減弱的吆喝聲追逐著流水緩緩遠去。
林玄言看著俞小塘微微抬起的臉,她的臉很精緻,丹唇如櫻,目光如水,瓊鼻精巧,活脫脫地一個小美人胚子。但是林玄言還是微笑道:「我看難。」俞小塘鼓了鼓香腮,雖然她覺得林玄言說的是實話,但是還是有點氣惱,說道:「哎。好啦好啦,良辰吉日,今天師姐就大人不記小人過。誒,怎麼又回到了這裡。」
在承君城兜兜轉轉,走了許多小巷子,結果又回到了接天樓前。接天樓燈火通明,彷彿是用花燈編成。林玄言忽然說道:「去那家店裡喝點茶吧。」俞小塘問道:「你帶夠銀子了麼?」
林玄言頷首道:「我們曾經也好歹算是大宗,家底總還算有的,我前些日子去師父的錢庫偷了點。」
俞小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不怕死啊。」
林玄言笑道:「如果真的被師父發現了,我就說是師姐指使的。」「你!」俞小塘哼了一聲,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剛剛說誰指使的?」林玄言連忙笑著求饒,兩個人打打鬧鬧一直來到了店裡,要了兩杯花茶坐下,俞小塘對錢沒有太大的概念,怎麼說她也算是山上修行的仙人,這是她難得地食人間煙火。
林玄言捂著被擰得發疼的耳朵,安靜地抿了一口茶。茶香四溢,漫過唇齒。
即使是一座小茶樓,因為靠近了接天樓,所以今晚人也多得出奇,若不是因為過了半夜,肯定挑不到位置。
鄰座似乎是仙門的弟子,林玄言瞥了兩眼,只是覺得那身校服有點眼熟,但是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他才泯過了一口茶,便聽到那穿著黑白道衣,帶著陰陽抹額的人開口道:「這人間的茶果然比不得我們那裡啊,真真是哪裡入口。」一個帶著湛藍色抹額,丰神俊朗的人說道:「師弟,你是養尊處優慣了,這茶雖然寡淡,可也不算太過不堪。」
忽然又有人開口:「聽說這裡再過幾個月便又要舉行試道大會了。」「小孩子打架,有什麼好看的?」不知道是誰冷哼了一聲。
又有人說道:「那蕭忘小小年紀已經躋身七境,在我們那裡也算是天才中的天才。」
「但是也只是出了一個蕭忘罷了。」
「說不定有人韜光養晦,只等一朝成名也未可知,師弟不可妄言。」那湛藍色抹額的人似乎在這些人裡身份最高。
「師兄啊,你感覺那個清暮宮的宮主怎麼樣啊?」師兄回答道:「驚鴻一瞥,人間僅有。」
聽到這裡,林玄言才恍然想起他們的身份,難怪這身校服這麼眼熟,原來是浮嶼道門的人,不過看樣子應該是外門弟子,但是饒是如此,身份也是尊貴異常。
俞小塘可耐不住性子喝茶,她早就跑到了窗口,趴著張望,怔怔地看著對面那座接天樓出神。
忽然,林玄言喝茶的動作僵住了。因為他聽到了那裡最初說話的那個師弟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話,他的聽覺很敏銳,所以聽到了那句話是什麼。
「今年的試道大會可是極有看頭,那清暮宮的宮主兼軒轅王朝的聖女陸嘉靜,據說要在那日宣佈我們陰陽道為軒轅王朝唯一正統道法,並且要在那日在試道大會落幕後當眾修習……」
「當眾修習?什麼意思?」
「就是被當眾開苞破處啊!」
「什麼?!」
有人甚至茶杯沒有拿穩跌到了桌上,茶水肆意流淌,那人也無空閒去擦拭,連忙問道:「你這個消息是哪裡得到的?真的假的?」「就是,方纔我們都見到了,那陸嘉靜何等神仙似的人物,即使是那神王宮的聖女夏……也不遑多讓。怎麼可能會作出如此折辱的事情?這一定是有人刻意造謠。」
不過那位道門弟子卻十分篤定,說道:「愛信不信,我爹可是在軒轅王朝當大官的,他親口告訴我的。再過一個月,這個消息恐怕要傳遍整個瓊明界了。」「怎麼可能?陸嘉靜怎麼可能會答應這種事情?不可能啊!」林玄言早已難以喝茶,他曾經和陸嘉靜一起出生入死,對於她的性情十分瞭解,她那麼驕傲的女子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
只聽那人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清暮宮宮主的身份再大,怎麼可能大的過軒轅王朝的鐵律?這次軒轅王朝是刻意要與浮嶼陰陽道交好,才做出如此舉動,而陸嘉靜就是他們向浮嶼神王宮表明心意的犧牲品。」 「可是為什麼,堂堂凌駕人間的王朝,為何要這麼做?」 「當然是因為北域!以前北域動盪不安,雖然那些妖物體魄強悍,極其危險,但是始終內亂不定,不足以構成威脅,但是如今妖尊一出,北域一統,那些數不勝數的妖魔鬼怪若是連成一心,戰力比人類可是要高出一大截。 如果他們舉兵攻打軒轅王朝,就算軒轅王朝不滅,也要被打去半條命。這時候若是其他親王趁機動手,恐怕王朝就不姓軒轅了。」
「所以說陸仙子要為軒轅王朝殉道了麼?」
「又不是身死道消,何必如此說得如此悲壯。陸嘉靜本就是化境高手,論女子戰力,僅次於那劍宗宗主裴語涵。她對道肯定有很深的感悟,修行陰陽道不一定是壞事。只是要當眾被……始終讓人難以接受啊。」那名弟子喝了一口茶,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陸嘉靜……」那師兄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師兄別想了,師兄好生修行,如此天資,定能進入內門,到時候以道門內門弟子的身份,說不定可以得到陸仙子青睞,一親芳澤呢。」
師兄訓斥道:「師弟不可胡言。」
「若等那陸嘉靜也沉淪了,那劍宗宗主裴語涵便是這王朝唯一的笑話咯。聽說那裴語涵可是姿容氣質不輸陸嘉靜的絕色女子啊。」 師兄喝了一口茶,還是忍不住問道:「那究竟是誰來破陸仙子的……」 那弟子悠悠搖頭道:「說到這個我就來氣,我爹告訴我,好像是讓試道大會的優勝者……哎,一個人間宗門的小輩憑什麼可以染指仙子?越想越氣人。」 「那真是便宜那個蕭忘。恐怕這個決定是軒轅王朝的當權者和陰陽閣協商的結果,在人間,玄門和陰陽閣便相當於神宮陰陽道的意志。如此更能體現出軒轅王朝對浮嶼神宮投誠的決心啊。看來那個妖尊卻是強大,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人物,竟然能讓軒轅皇帝如此焦頭爛額。」
師兄皺眉道:「他們就不怕有人戰勝蕭忘麼?」 那師弟冷哼道:「你以為第七境的門檻是這麼好到的麼?再說,就算真有人戰勝了怎麼樣,六大宗門五位都是以陰陽之理修行,雖然宗系不同,但是殊途同歸。那位獲勝的小輩未來也定是軒轅王朝的大人物。說不定能成為與北域交戰的關鍵棋子。犧牲一個化境女子而已。對於一個真正的大國來說,一個女子的美貌再驚世駭俗又能如何呢?」
「只可惜,玄門有一個蕭忘。陰陽閣卻拿不出太像樣的年輕人咯。」 「嗯。聽說陰陽閣閣主的女兒容貌驚人。小小年紀便被列為軒轅王朝的四大美人之一。」
「那位季小姐麼?又如何呢。一個不能修行的廢人罷了。容貌注定成為家族的工具罷了。」
眾人還在議論,但是林玄言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舉杯傾倒,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付了茶錢,拉著還在窗口看風景一臉詫異的俞小塘離開了茶店。
這時候,林玄言的眼角忽然瞥見了一道艷紅色的光,濃烈得像是難以抹去的墨。林玄言循光望去,看到西側窗邊露出了一截紅色的衣角。林玄言微微一愣,心想如此醒目的衣服自己喝茶的時候為何沒有注意到?難道被那些道門弟子的談話吸引太深了?
他下意識地退了兩步,隔著窗看清楚了那桌人的樣子。椅子上坐著兩個人,一個紅衣人面覆青銅甲冑,身材勻稱,分不清是男是女。那人身邊坐著一個明黃色衣服的童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承君城魚龍混雜,奇人異士頗多,他多看了兩眼,並未太記掛心上。
俞小塘看他臉色不太好,問道:「怎麼了呀?是不是茶不好喝啊?我感覺挺好的啊。」
林玄言不知道怎麼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像是……就像是那日在碧落宮門口聽到那淺淺的呻吟聲那樣。難道曾經和自己親密的女子都要遭受如此劫難?劍道崩摧,我一人承受便夠,為何要殃及池魚?
十指藏在袖袍中掐動默算。但是他什麼也沒有算出來。是因為有人遮蔽天機?
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他難得地覺得有些頭疼。
「熱鬧看夠了。回山門吧。」林玄言對俞小塘說道。
俞小塘有些戀戀不捨地看著這個大城市,似乎要把每一分繁華都烙印在眼中。
林玄言寬慰道:「再過四個月我們還會來的。不用太捨不得。」俞小塘抽了抽鼻子:「可是四個月後哪有現在熱鬧嘛。而且,那時候我們就是來吃白眼的啊……」
「我們宗門有這麼不堪?」
俞小塘弱弱道:「我在宗門呆了十幾年了,每次都差不多,最討厭試道大會了……」
林玄言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道:「今年會不一樣的。」俞小塘啪地拍開了他的手,怒氣沖沖道:「你怎麼總喜歡摸我頭!會長不高的你知不知道!要是我以後不能長得像陸姐姐或者師父那麼好看就打死你!」林玄言微笑不語。不過一提到陸嘉靜的名字,他神色又黯然了幾分。閉上眼,那個彩裙凌空,遺世獨立的仙子彷彿猶然眼畔。
……
焚灰峰上終年飄雪。黑色裙擺的少女坐在崖頭向著很遠的地方眺望。這一次她沒有看海。而是看背著海的那一面。城市在視線很遠很遠的地方,依稀能看到被煙火和花燈點亮的城市,遙遙望去,聽不到喧亂吵鬧,入目唯有萬家燈火,一片馨寧。
淒冷的山風吹拂著她膝蓋上攤開的一本書。書頁隨風翻動。上面繪畫著一個個面容猙獰,凶相畢露的鬼怪。看上去陰森森的。
少女裙擺只覆蓋到膝蓋,她坐在山崖上,露出的雪白小腿在崖石懸空處蕩啊蕩啊。清冷而孤獨。
身後浪潮日日夜夜拍打岸頭,身前萬家燈火都在腳下。
除夕之夜,她凝神遠望,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什麼。
遠遠的城市裡傳來了鐘聲。一遍又一遍。喧沸的鐘聲來到了山前已經化作了弱不可聞的清冷山風。她只是蕩啊蕩啊,搖晃著小腿,像是個小女孩一樣。
一直到有人出現在她的身後,對她說:「小姐,該回去了。」小姐忽然伸出了手,指著遠處燈火洶湧的城市說:「那裡,很好看。」青年人愣了一下,自家小姐不善言辭,極少說話。他忽然覺得有些拘謹,認真想了想,說道:「小姐願意的話,是可以去看的。」她靜靜地坐了一會,不再說話。又過了片刻,黑裙少女默然起身,接過了那人遞來的另一把傘,左手將書夾貼在懷裡,右手撐傘,自顧自地走下山道。
她身後站著的那個年輕人微微搖頭。每次見到自家小姐的容顏都有種驚為天人的感覺,只是可惜,女子本來可以為宗門續傳承,奈何這位小姐卻是個沒有仙緣的廢人呢?
修行這件事本就是上天賞飯,命運使然。
聽說閣主已經在謀劃小姐的婚嫁之事了。再加上玄門那位天才少年對小姐一見鍾情。素來貌合神離的玄門和陰陽閣可能要因為兩個小輩聯姻了。這也是大勢所趨。
不知道公子最近閉關如何了。若是能破境,說不定還真有可能與玄門那位抗衡一番。
但是這些都不是他一個下人應該關心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想。
撐著傘隨著小姐緩緩走下山道。
……
林玄言帶著俞小塘回到山門後便分道揚鑣,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
林玄言偷偷摸摸地打開了自己的房門,卻發現裡面亮著些許火光,他慣坐的木椅上,有一個女子靜坐翻書。女子正襟危坐,挺胸抬頭,神色專注,燭光落在她的面容上,熠熠跳躍,燦若雲霞。
一直到林玄言進門,女子才收起書抬頭道:「玄言,你過來。」林玄言忽感不妙,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如履薄冰地看著她。
坐在那裡自顧自翻書的女子正是裴語涵。她看著林玄言,手卻在桌上的書本處摩挲,她很好奇,為什麼書上字裡行間那些崢嶸劍氣消失了,難道是因為歲月隔了太久麼?
林玄言被她看得有點慌,搶先開口道:「師父找玄言何事?」裴語涵合上了書,背靠在椅子上,轉過身看著他,問道:「今晚你和小塘去哪了?」
林玄言面不改色道:「試道大會臨近,我和小塘去山下對練了一會劍。」 「為什麼不在劍坪上練?」
林玄言平靜道:「對練時候劍撞擊的聲音比較大,我怕這種嘈雜的金石之音擾了師父和師兄的休息。」
裴語涵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道:「玄言,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為他人著想,為師甚是欣慰。」
林玄言誠懇道:「應該的。」
裴語涵忽然站起來,擰著他的耳朵問道:「那為什麼錢庫有被人翻動的痕跡?」 林玄言一不做二不休,嘴硬道:「師父你先鬆手,想必是宗門遭賊了。師父最好設立一個劍陣嚴加守衛。以防賊人趁虛而入。」 裴語涵拎著他的耳朵把他按在椅子上,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筆塞到了他的手裡,命令道:「你把這本《劍心通錄》抄一遍,抄不完不許睡覺。」 林玄言知道再辯解也沒用了,苦著臉說道:「去人間走走對劍道大有裨益啊。」 裴語涵訓斥道:「劍心通明首先要做到的便是斬斷俗塵。」 林玄言心裡又炸響了一記驚雷。他忽然想到這句話不也是自己當年說的麼?
而且這句話自己事後想想根本就算一派胡言啊!難得自家徒弟把它奉為真理,最後坑了自己。難道這就是因果報應?
林玄言答非所問,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其實啊。我以前也收過一個徒弟。」裴語涵饒有興致道:「哦?我這位徒弟的徒弟什麼樣啊?」林玄言看著她的臉,鄭重其事道:「我收我徒弟的時候,我還不大,而且那時候我會的也不多,對徒弟基本就是放養。而且我那位徒弟也是生性頑劣,經常捅出許多亂子,把我忙得夠嗆。後來我和這位徒弟就分開了,然後就一直沒有機會見面。」
裴語涵見他神色認真,不似開玩笑,便問道:「收這麼一個頑劣的徒弟肯定很麻煩吧。」
林玄言說道:「當時覺得麻煩極了,不過後來回來起來卻覺得再沒有更溫馨的事情了。」
裴語涵認真思索了一番他的話,說道:「理當如此。」她又問:「那你都教你徒弟幹什麼啊?」
林玄言咬著嘴唇,憋了一會,他彷彿確有其事地說道:「抓兔子。」 「啊?」
林玄言忍著笑意說道:「我們那邊村子附近有許多兔子,但是那些兔子很狡猾,喜歡打假洞,我是我們那抓兔子最厲害的。我那徒弟被兔子的假洞騙得團團轉,便來找我詢問技巧,我便順勢讓她叫我師父。就是這樣兒戲。」裴語涵信以為真道:「那你懷念你的徒弟麼?」林玄言說道:「其實有些害怕。」
「害怕,為什麼?」
林玄言說道:「當時只是小孩子打打鬧鬧過家家認一個便宜師父,現在時過境遷,再見到那個徒弟說不定此刻人家已經大有出息,那時候面對她,如果她已經高高在上,對我趾高氣昂,愛搭不理。那我不是很受傷麼?」裴語涵深以為然道:「確實如此。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徒弟就太氣人了。」林玄言拚命點頭:「你也這麼認為的對吧!」
裴語涵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為何情緒忽然如此衝動,只好點了點頭,「一日為師終生為師。萬不可忘本。」
林玄言煞有介事道:「我一定會去找我徒弟的,如果她敢那麼對我,那我就用師父您教我的武功狠狠懲罰我徒兒,師父您看如何。」裴語涵答道:「師父懲戒徒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過只能以警訓為主,不可太仗勢欺人。」
林玄言瞪大眼睛小雞啄米般點頭:「師父您這麼說,徒兒就放心了。」說完,他深深抱拳:「師父請回吧。徒兒要抄《劍心通錄》了。一定準時交付於你。」
裴語涵一臉不解地看著莫名幹勁十足的林玄言,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臨出門之際,她還是有些心軟,便又囑咐了一句:「若是實在抄不完,你可以先睡會。下不為例。」
林玄言開懷道:「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