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還有一串?」那冒名頂替的崔姑娘愣在原處,原本理直氣壯的氣焰登時消弭大半,只是口中仍強撐場面倔強道,「人……人家又不知道,還以為你毀約在先。」
她側眼看了看周圍,扁了扁嘴,委屈道:「還不是你威逼利誘,哄著人家和你定了約,你可沒告訴我,你是要我到這種武林高手滿地爬的鬼地方裝腔作勢。不管,我不想幹啦。」
那小廝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笑道:「你要只是不想幹,這不是走錯了地方?逃下山的路多的很,你怎麼繞到庫房這邊了?」
「你……你沒聽說過賊不空手麼?」她哼了一聲,氣鼓鼓道,「這回可是我頭一遭走江湖,偷你的劍被逮了個正著,受你一番欺負也就罷了,都到了這種地方,不帶點東西走,以後還做什麼飛賊?」
「先不說做飛賊有什麼好,這暮劍閣裡,你當飛賊很容易做麼?」那小廝微微一笑,邁步走到牆邊,單手在牆上一扶,道,「庫房周圍的確沒什麼人看管,因為被放進莊裡的,都算是白家的客人。可你知不知道,這莊園週遭每一處通路,都已被白家弟子緊密看護起來,斷霞峰腳下,更是被這莊中原本住著的弟子看管的滴水不漏。唐門若要生事,他們都有備無患,豈會逃了你這麼一個笨手笨腳的毛賊?」
「你胡說,就……就知道嚇我。」那少女臉色有些發白,顯然也明白自己考慮的實在不夠周詳。
那小廝看言談已經奏效,便放柔語氣,安撫道:「你不惹事生非,就什麼事也不會出。乖乖的,回你的房去,接著做你的碧姑娘,這樣自然有我幫你。」
聽她一番說話,也知道應是活潑健談的脾性,恐怕是整日繃著臉裝樣子憋得難受,又是以飛賊身份進了名門正派的老巢,心裡緊張的難免有些脾氣,那小廝話音未落,她就低聲怒道:「姓小的,我不就是想偷你的那把好劍麼,大不了你扭我報官去吧!挨一頓板子我也認了。你什麼都不肯對我說,憑什麼要我對你言聽計從?天底下女人多得是,你隨便找一個不就是了,扮個木雕菩薩嘛,誰不會啊!」
那小廝不急不惱,笑道:「我說可以叫我小星,可不是就姓這個小。一來你偷我的財物被我捉到,本就欠我一份在先,我說叫你幫忙抵償,你可是答應了的。行走江湖最重信義,出爾反爾,可成不了天下第一的女飛賊。二來你的面目本就和那位崔碧春姑娘有幾分神似,你叫我再去找人,可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如此合適的底子。再者說,你也姓崔,旁人喊你一句崔姑娘,你絕不會露出破綻。你看,這活是不是只有你最合適?」
「可……」這位崔姑娘話頭一梗,憋了一憋,才委屈道,「可我功夫不行,別個都當我是那一劍奪命的碧羅裙,哪知道我是笨手笨腳的偷兒崔冰,都像酒肆裡那兩個幫忙做戲的還好,要是來真的,我早晚被砍成十七八塊,灑進河裡餵魚咯。」
「做戲?」
「不是做戲給那些人看,難道那把劍是你打斷的?」崔冰撇了撇嘴,譏笑道,「你要有那麼好的功夫,還用我幫你騙人混進來啊。」
「是是是,」小星哈哈一笑,搔了搔下巴,道,「沒想到崔姑娘一雙招子到是亮得很。那兩人演的真是不錯,回頭我一定好好打賞。」
聽到打賞二字,崔冰眨了眨眼,心想反正已走不脫了,索性一咬銀牙,道:「你既然不放我走,那約好的報酬,就得加碼。我先前可不知道會這麼危險,單一串夜明珠大大的不夠。」
小星唇角微勾,淡淡道:「那崔姑娘準備再要些什麼?」
崔冰心裡打了幾個轉,想著這傢伙身上再怎麼也不可能帶更多的值錢物件,略一猶豫,道:「你先告訴我什麼時候算個完,完了之後,我還要這把劍。」
這把劍光是劍鞘價值就遠超那一串隨珠,不然也不至於讓她一眼望見便忍不住伺機下手被捉,看小星的樣子對這把劍也是頗為珍惜,又道:「你造個假貨也不容易,不捨得的話,那就算了,你明早把我送下山去,此後兩不相干就是。」
不料話音才落,小星竟點了點頭,道:「這把劍雖說不是我的,但事畢之後送你也不是不行。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白家的大婚典禮一結束,你與我同去翼州走上一遭,就算是完了任務,這串珠子連同這把劍,到時都是你的。保不準,還有更讓你驚喜的禮物。」
崔冰狐疑的望著他,心底衡量再三,終於還是歎了口氣,道:「好,我就再憋上幾天好了。」
「放心,大婚之後,你就不需再假裝碧姑娘,比起現在可輕鬆得多。」
「是麼?那好得很,真不知道你們那個碧姑娘是怎麼過的,整日不說話,不難受麼?」崔冰知道對庫房下手已是絕無可能,便打量著退路,道,「對了,要是有什麼危險,你可別怪我說穿自保。酒肆裡那遭就嚇得我夠嗆,後心都溻濕了,你倒好,找人幫忙做戲也不提前吱一聲。」
她順著來路退了兩步,回頭看小星還站在原地,不禁柳眉微蹙,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等著喝露水麼?」
昏暗夜色之中,小星一雙眼睛顯得格外明亮,被這樣兩道視線直直盯著,竟讓崔冰心裡莫名打了個突,連忙又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星擺了擺手,悠然道:「莫慌。崔姑娘,既然約定還要繼續履行,你可還記得,咱們約定之中,你若不依我的安排擅自行事,該作何懲戒?」
崔冰一張小臉登時一白,跟著一片紅雲飄起,羞惱道:「我……我這不是沒跑麼,又沒耽誤你的事情。你、你就大人有大量,放過這一回吧。」
小星伸手一扯,將她拽回牆邊,微笑道:「那不行,我這人一向賞罰分明,你一路過來表現得很好,這把劍就算是賞。可你不聲不響打退堂鼓,也一定要罰。還是老規矩,你自己挑吧。」
崔冰面上神情愈發扭捏,磨磨蹭蹭,聲若蚊吶道:「哪……哪有你這麼奇怪的規矩……你明知道,人家身上只有些散碎銀子,掏不出一百兩來。」
小星搓了搓手掌,笑道:「那還不站好。」
面頰紅如火燒,崔冰臉色明明一副羞惱至極的模樣,卻偏偏乖乖站定在牆邊,將身子轉了半邊,背對著小星,咬牙道:「打就打,又、又不是沒被你打過。數好了,十下,一下也不准多。你、你要是打錯了數,我和你沒完。」
小星像是看穿了她心底一般,突的湊到她耳根後面,輕聲道:「放心,絕不會少一巴掌。」
「你……」崔冰嗔怒之聲才起了個頭,啪的一聲脆響,小星的巴掌已經正正拍在她腰下圓潤豐盈之處,將她的話也迎頭拍回了肚子,拍成含羞帶怯的一聲驚呼,「哎、哎呀!」
柳腰纖瘦,易顯臀股腴美,崔冰那兩丘豐玉雖不多肉,卻緊湊翹挺,穿起束腰長裙格外嫵媚,數步之外看去,不知有多少男人心裡會想著要捧在掌中溫柔撫弄一番。她自從身段初成,色迷迷的眼光不知見過多少,屁股上挨巴掌,這卻也才是第二回。
那頭一回,便是偷劍不成被捉那晚,也是拜這位小星所賜,讓他按在膝上,辟辟啪啪打了十掌。
這次倒沒被按住,可她偏偏就是邁不開腿逃掉,只是任著臉上火燒火燎,咬住下唇等下一掌。
崔冰唯一擅長的就是輕身步法這種逃命功夫,練的一雙長腿緊實無比,兩瓣翹臀飽盈彈手,一掌拍上,肌理一陣律動,倒也算是誘人美景。
轉眼三掌過去,說痛自然算不上很痛,可要說不疼,屁股後頭也火辣辣的不是全無感覺,小星每一掌後都要拖上片刻,落掌時又不知用了什麼古怪力道,初時那點刺痛,轉眼就擴成一片癢麻,熱乎乎的好似落了一層牛毛。
上次被打屁股便有這種感覺,此次更加清晰了許多,第四掌一落,崔冰下唇咬的更緊,鼻後噎住般嗯了一聲,腳下一個踉蹌,慌忙扶住了牆,匆匆喘了幾口,恨恨道:「你……你就不能快些麼。」
小星悠然晃了晃手,仍照著先前的節奏等待片刻,才一掌拍去,口中道:「你當真想我快些麼?」
崔冰幼時曾失陷在無比齷齪的場所,懂事許久才被救出,可不像尋常處子那般單純懵懂,被他語氣中的戲弄鬧的耳根一紅,當即啐道:「我只嫌你功夫太差,打女人的屁股都有氣無力,一副要死的模樣。」
聽得出她也不是真的惱了,小星兀自一掌扇上,笑道:「再大些力氣,我也不捨得。」
「你大些力氣也打不死我。」本想頂他這麼一句,可話到嘴邊才覺得不對,怎麼好像在求他多用些力似的,她連忙頓住話頭,硬生生轉道,「你大些力氣,打死我算了。」
「那可不成,我去哪兒再找這麼好的幫手?」一邊隨口答道,小星一邊拍下第七掌。
一掌掌均是一般的手法,一樣的力道,受傷是絕無可能,痛也不是很痛,可崔冰就是冷不丁膝頭一軟,一直緊緊夾著的雙腿不知為何抽了兩下,叫她險些立足不住。
不多時,十掌薄懲已過,崔冰嬌喘吁吁轉過身來,額上竟出了一層細汗,油潤光瑩,她撫著胸口深深喘了口氣,才憤憤道:「決計不會再有下次了。」
小星輕輕搓了搓手,笑道:「那是最好,我還擔心你樂在其中,到時故意給我搗亂。」
崔冰柳眉一豎,紅著臉扭過身去,低聲怒道:「下流,色胚,好不要臉!」
小星哈哈一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拍,道:「你若是見過真的下流色胚,就會知道我有多厚道了。時候不早,早些回房吧。在暮劍閣的地方,凡事多小心些,不要冒失。有什麼事,記得先跟我商量。你那間院子我去不好,你委屈些自己回去,明日我再來陪你。」
「要走就快走,囉囉嗦嗦,像個老媽子一樣。」崔冰哼了一聲,仍是別過臉去。
一直等到小星腳步聲去得遠了,她才轉過頭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道:「若不是見多了真的下流色胚,鬼才會跟你做這麼個莫名其妙的交易,州衙的土牢,我又怎麼會怕。」
她靜靜站了片刻,等到臉上的熱度退卻,才俯身貓腰順著來路摸了回去。
那小星明明也沒給她什麼當真可靠的保證,可不知為何,心裡就是安定了不少,而他口中提到的那個驚喜,她也不知為何從心底感到期待,好像隱約有種預感,在提醒她,那報酬其實比寶劍隨珠都要貴重的多。
連個姓氏也不肯提,這樣信他,當真好麼?崔冰捫心自問,心下又有了些許猶疑。這男人面相稚嫩,但實際相處下來,年紀八成比她還大,只是扮個陌生人,在這麼個名門正派裡走一圈,就許給她這麼重的報酬,當中真沒什麼算計麼?
她低下頭,下意識的攏了攏胸口,轉念又暗罵了自己一句,心道真要是為了這副皮囊,被捉那一晚就已被連皮帶骨吃干抹淨了,他功夫看上去雖頗為不濟,對付她這個只會逃命的偷兒還是綽綽有餘。
他說有舊相識在暮劍閣,難不成,就真只是為了來參加這場婚禮,擔心自己默默無名無緣觀禮,所以才費了這一番周折麼?
那他倒還真是有情有義呢……胡思亂想著摸回到園中,探頭一看,峨嵋女俠住的三間屋子竟還有一間亮著燈燭,一眼瞥去,倒有兩個身影像是正在交談。
這大半夜的,姐妹情深也太過了些吧?崔冰皺了皺眉,只好和來時一樣,繞了個大圈,避開了峨嵋弟子居處,免得裡面的女子武功高強聽到她的動靜。
躲過兩班巡哨,她總算回了自己房中,往凳上一坐,臀下仍有些不適,她稍稍挪了挪身,麻酥酥的熱流自下而上透來,心尖兒莫名就是一酸,身上一燥,想必又是飛霞撲面。
她咬了咬唇,恨恨把那包袱擱在桌上,半是氣小星罰她的手段,半是氣自己太不爭氣,竟冒了當時就算身上有一百兩銀子也不願掏出來的古怪念頭。
定了定神,她隨手打開包袱,將那把價值不菲的寶劍拿了出來,喃喃道:「都說江湖人精明得很,怎麼光這麼一身行頭,一把拔都拔不出來的假劍,就騙了這麼多武林高手?」
想著一路行來,遇到之人口中所說的那個碧姑娘,倒真是威風得緊。什麼「一劍奪命碧羅裙」,什麼「寶劍碧痕,一劍奪魂」,什麼「碧光照人影,劍下不留情」,句句都令她心馳神往,比起她心心唸唸的天下第一女飛賊的稱號,高了不知多少座山。
將來要是有緣,能真見這碧姑娘一面就好了。她心裡想著,旋即自嘲一笑,她這不入流的小賊,能有資格假扮一番,都是老天開眼,還奢望其他作甚。
「等我存下些銀子,不如去求求如意樓好了……」纖掌一托香腮,她微翹紅唇,望著窗外皓月垂雲,自語道。
她提到的那如意樓,到並不是什麼酒樓客棧,而是數年前在江湖中嶄露頭角的一個神秘組織,勢力多大,人數幾多,均不為人所知,直至今日,江湖中人瞭解的情況也並不太多。
不過知道的最清楚的,就是只要你肯付出足夠的代價,如意樓就肯為你做你做不成的事。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八九不如意事,唯如意樓。
一旦拿到一朵精工巧制的銀芙蓉,便意味著,你成為了如意樓選中的客人,你也就有了一次請如意樓辦事的機會。
但與尋常賺取賞金的門派勢力大相逕庭的是,如意樓自有跡可循以來,選取的客人,反倒是與江湖人不巧有所牽扯的尋常百姓居多,為此也得罪了不少武林大豪。而同樣是從江湖中選取的客人,名聲越高,選的反而越少,要的代價也越大。
延州大豪魯平江槍震北關,千方百計尋來一朵銀芙蓉,求治練功留下的丹田頑疾,得償所願後,滿屋的金銀珠寶未被取走分毫,只是雙掌拇指,自此無影無蹤;永州參王金林,為報妻兒血仇,被那一朵銀芙蓉,換走了兩座山頭的老參;某鏢局為了追回一筆重要紅貨挽救聲譽,幾乎傾家蕩產才得償所願,險些就此一蹶不振。
而與之相對的,是丐幫無袋弟子用兩個饅頭便換來對頭一條臂膀,山賊家眷自甘為奴就廢了某大俠一雙招子之類的傳聞。
所以像崔冰這樣的下九流飛賊,應該只要花些銀子,就可以遂願才對。
只是那詭秘莫測的如意樓,也不知在什麼地方,該如何聯繫才好。
這般走了會兒神,心裡總算平復了許多,崔冰美美伸了個懶腰,抓起那柄寶劍,猶不死心的拔了一拔,果然仍舊紋絲不動,這才搖了搖頭,款款走到屏風之後,寬衣解帶,倒臥入眠。
山林之中,日出比起開闊之處更顯慵懶。薄紗似的白霧將晨光透的格外朦朧,山風未起,仍有一股清新越窗而入,滲入香甜鼻息。諾大的山莊,便這樣緩慢而穩定的醒轉。
崔冰醒的很早,儘管身子還有些困乏,但腦海之中,已完全的清醒過來。
她自記事以來就不曾安安穩穩的睡過一個長覺,在這暮劍閣中,她又怎會有什麼好夢。
拿起床邊疊放的衣裙,她輕輕歎了口氣,一件件穿在身上。她的動作很慢,不僅是因這華貴的衣裝此前她從未有過一刻著身,也因為她需要這樣的過程,來讓自己變成這身衣裙中應該包裹的那個人。
那個令人心悸的碧姑娘。
臉上的神情逐漸淡漠下來,她對著銅鏡擰了擰身,緩緩束上絲帶,那個戰戰兢兢的女飛賊,已消失的不留一絲痕跡。
白祥一大早就等候在了園外,這些女客本就比來觀禮的大半男賓都重要許多,不少事情,他只有親自打點,才不致失了禮數。所幸今日峰頂本家的人幾乎都要下來,他的兄長白吉早早就到了莊內,幫他擔下了不少活計。
丫鬟剛剛潑濕了石板小路,白祥便看到那個碧綠色的影子款款走了過來,帶來的那個小廝也早就等在園門,立刻迎了上去。
他一拂前襟,大步跟去,微一頷首,道:「暮劍閣此次準備匆忙,如有招待不周之處,小老兒先代白家主人給碧姑娘賠個不是,萬望海涵。」
崔冰早已練熟了各式應對之法,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並不答話。小星在旁躬身一笑,道:「多謝老爺子費心,我家姑娘行走江湖這麼些年,什麼地方都待過,您這兒可算得上招待最好的咯。」
「那是最好不過,」白祥順勢掃了小星一眼,微笑道,「大禮就在明日,這山莊之中景色還算怡人,兩位若是有暇,大可四處逛逛。只是四下走動之時,還請千萬多加留意,來客眾多,難免有人惹是生非,可莫要壞了二位的心情。」
「有勞白總管了,您只管招待別人,我家姑娘有我伺候,不必多費人手。」小星笑嘻嘻的將手一撇,道,「峨嵋的幾位女俠只怕就要起了,您忙您的,我們先往別處轉轉。」
「不過是給了串珠子,至於這麼巴巴的伺候麼。」一路婉拒了幾個要貼身伺候的丫鬟,兩人到了一間涼亭坐下,崔冰眼見四下無人,忍不住低聲問道,不過她格外小心,口唇依舊勉力維持不動。
小星站在一旁,笑道:「這倒不怪他們。咱們冒名的這個碧姑娘,不管去參加哪家的喜宴,主人家只怕都要格外小心。這麼喜慶的大事,誰也不想出什麼大亂子。」
「新娘子都不給看,好沒意思。」口氣百無聊賴,崔冰臉上仍還得繃著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坐姿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唯恐破了武林高手的風範,「對了,你那舊相識是哪個?不去找找他麼?」
小星笑著搖了搖頭,道:「這倒不必,按那些下人所說,最晚今日過午,白家人就都要下來,準備晚上的前宴謝客。到時一定見得著。」
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突然外面的人聲變得有些喧鬧,崔冰好奇心起,看了小星一眼,兩人一道走了出去。
外頭僕人倒是沒什麼變化,但放眼望去,有幾個正往這邊走來的護院臉色卻有些奇怪。
小星側身一探,向一個步履匆匆的年輕丫頭問道:「妹子,出什麼事了麼?怎麼外頭鬧喳喳的?」
那丫頭是臨時雇來幫忙,顯然不太懂武林中的事情,茫然道:「就是新來了一批客人,人數還不少哩。不知為啥子,一個個都突然繃起了面孔,大院子裡頭正吃飯的,也都嘰嘰喳喳聚起來咯。」
本來這答案說了與沒說無異,但小星倒也不必再做追問。
因為旁邊已有一個護院匆匆趕到另一個較年長者身邊,道:「唐門送賀禮的來了,總管叫咱們都過去。」
小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轉身道:「咱們也去看看熱鬧吧?」
這話雖說是詢問,崔冰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便微微頷首,領在前面走了過去。
其實若是換做崔冰來拿主意,她可是千萬個不想去。
畢竟江湖中人只要提到唐門二字,最先想到的必定是兩個詞,毒與暗器。
這種按理說並不入流的手段,卻在唐門中發展到了極致,並以此為根基,令唐氏一宗穩居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與南宮、慕容、蕭三脈並列齊名。而且四大世家之中,唐門歷史最久,不要說當今天璧皇朝,就是前朝未立之時,唐門都早已名動天下。
單講武林地位,峨嵋尚可與唐門一比,至於這不過數十年光景的暮劍閣,至多也就是個後起之秀。
想來白家也應料到,峨嵋與暮劍閣聯姻,唐門絕不會坐視不理,如此多的江湖豪傑結集之處,仍做出嚴密佈置,提防的是誰並不難猜。
不過他們可能也沒料到,唐門竟這樣光明正大的上門道賀來了。
同為武林正道,同在蜀地經營,白家斷然沒有拒不招待的借口,哪怕對方來了幾十個高手,也只能硬著頭皮當作貴客一併迎入家門。
幸好,唐門來的並沒有幾十人那麼多。除去挑擔搬箱的臨時腳夫,一看便是唐門中人的,只有八個。
小星和崔冰到了之後,那八人已被迎入主廳,不過身邊那些江湖人的閒言碎語之中,倒是透出了其中三人的身份。
那三個都出自唐門本家,算是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領頭是最為年長的唐行簡,另外兩人唐行傑、唐昕為同胞兄妹。至於未曾提到的五人,想必是唐門支系所屬的部下幫手,名氣不足以叫在場見多識廣的人士辨認出來。
原本應在練武場用飯的那些江湖人,倒有十之七八拋下了碗筷,圍攏在廳堂門前,豎起耳朵聽著迎賓下僕高聲唱列唐門一行送上的賀禮。
幾幅字畫,一套鎏金首飾都談不上什麼重禮,幾箱稀奇古怪的藥材也只能算是唐門的特色禮物,值不了多少銀子,有人正低聲感歎唐門出手頗為小氣時,就聽那僕人的語氣突然略顯吃驚,報出的名字都帶了一絲微顫,「陰、陰陽透骨釘一對,大搜魂針一盒,解藥一瓶!」
眾所周知,暗器這門功夫大略可以分為手法與機簧兩種,機簧一道自孔雀翎不知所蹤後,便由唐門獨領風騷,而手法一道,名滿江湖的漫天花雨這門暗器手法的程度,據說都進不了唐門本家的院子。
再怎麼優秀的暗器,沒有合適的手法或機簧,也不過是廢物一個,所以若唐門只是送上一盒大搜魂針及其解藥,那貴重程度也就相當於那幾幅字畫罷了。
但唐門還送了一對陰陽透骨釘。
幾百年來的武林歷史中,能令人聞風喪膽的機簧暗器並不多,畢竟行走江湖的人都清楚,任何器物,都遠不如自己可靠。
而能令對暗器不屑一顧的人也趨之若鶩的,發必中、中必死的孔雀翎自然穩坐頭把交椅,其下則是出必見血、空回不詳的暴雨梨花釘,只是這兩種堪稱神奇的寶物,早已塵封於傳奇,威力並不遜色他們太多的陰陽透骨釘,卻還在唐門的手裡。
誰也沒想過,唐門會將這種東西當作賀禮。
對武林中人來說,這一對陰陽透骨釘即使是配上尋常透骨釘使用,也已是價值連城,更不要說還送了一盒可替代入內的大搜魂針。
大搜魂針貴為唐門三絕之一,與其配套的武功大搜魂手一旦略有小成,威力便足以登堂入室,裝入陰陽透骨釘中,即便不如大搜魂手,也只是略遜一籌。
若這對小巧精緻的精鋼圓筒是十足真貨,那在在場眾人心中,對暮劍閣的價值簡直勝過了峨嵋那即將過門的新娘子。
立刻便有人低聲猜測起來,莫非,唐門這次,竟是來與峨嵋做競爭對手的麼?
三方目前並無直接利害關係,破壞其中兩方的連結,與使出更加熱絡的手段拉攏相比,效果其實並沒什麼不同。
只是這種不傷和氣的法子,江湖人很少去用,也很難想到罷了。
清心道長此時多半還在峰頂本家,也不知見到這份禮單後,會是怎麼一番滋味。
崔冰本還擔心擠不到人群之中,哪知道昨日酒肆裡的賀客,恰有幾位留下觀禮,一見她來,低聲交頭接耳一陣,頃刻間就讓人群自發散出一條路來。
「這就是那個碧姑娘?看著不像啊……」
「就是她一招嚇跪了陳家兄弟?」
「這女人不會是來找白若雲比劍的吧?新郎官可出不起丑吶。」
聽著兩旁的議論紛紛,崔冰心底暗覺好笑,而隨著靠近廳堂門口,議論的焦點總算不再圍繞著她,而轉到了廳內眾人身上。
尋到一個靠前的位置,崔冰和小星這才算是見到了唐門諸人的模樣。
八人均是一樣的打扮,灰衣灰褲,箭袖紮腳,軟底布靴,玄色束腰,唯一區別之處,就是落座的三人比站著的五人身上,束腰布帶中央多了一道銀線。
目光的焦點,自然都聚於座上端坐的三名青年男女。
最上首那名男子白面微鬚,臉龐方正,本來五官頗為豪氣,偏偏眉毛內高外低,八字下垂,一眼看去便透著一股詭異喪氣,看座次,應是此次唐門一行的首領,唐行簡。
當中那位身形瘦削矮小,活似一隻深山老猴,若不是一雙陰森森的眸子瑩潤流光顯露內功不弱,幾乎看不出是位江湖武人,更讓人不敢相信會是唐門本家弟子,唐行傑。
最後這名少女相貌頗美,白白淨淨的瓜子臉上泛著一絲魅人微笑,黑幽幽的眼睛靈動有神,左目下一顆淚痣,平添幾分憐惜之意,再加上前面二位襯托,更顯嫵媚動人。若不是她叫唐昕,只怕外面會有不少人生出追求之心。
唐門貴客,絕不能單靠白吉白祥兩位管家接待,可無奈白家眾人大多未在別莊留宿,留宿的那幾位,也不夠格擅自出面。因此廳內除了流水般進進出出的丫鬟,便只剩下一個滿頭大汗不住道歉拖延著時間的白吉。
「主人家到了!」人群外側傳來幾聲低呼。
莊門外旋即大步走進十幾人,正是白家本家一行,想來是接到了什麼傳訊,匆匆趕了下來。
走在最前的是四個衣著古樸的中年漢子,佩著無鞘闊劍,與身後白家眾人似乎大有不同。小星遠遠望了一眼,低聲道:「看來是暮劍閣的四大劍奴。」
這四位劍奴據說是昔年神劍山莊的劍奴後人,所以武功並非暮劍閣一系,反而與清風煙雨樓的謝家淵源更深,論武功,據說也不在暮劍閣任何一人之下。
特地帶上他們,足見白家對唐門抱持的戒心。
以暮劍閣在蜀州的名望,劍奴身後的眾人均不難認。
那看著白白胖胖好似個生意人的,應是閣主的大哥白天英,身旁與他模樣神似的敦厚青年,自然是他的長子白若松。
閣主白天武是他們五兄弟中最英俊的那個,人到中年依舊風采不凡,只是身前並不見他的二哥白天雄,身側也不見他的嫡子白若雲。
行四行五的白天勇白天猛並排走在最後,一個極高,一個極矮,卻偏要親親熱熱的勾肩搭背,看著頗為可笑,後面跟著的幾人,儘是他兄弟倆的子嗣。
小星搶在人前匆匆望了一遍,眼底閃過一絲失望,不過馬上就聽到後面還有人跟著,便立刻看了過去。
這次進來的是峨嵋派先行一步的那些,那膚色微黑,留著半長鬍鬚,眼簾半垂的中年道人,便是天絕師太的高足清心道長。
作為峨嵋掌門,總不能在唐門面前失了禮數,清心道長向廳前幾張熟面孔略一寒暄,便帶著弟子匆匆邁過門檻。
小星仍在望著門外,顯然在等的也不是峨嵋派這些道俗弟子。
崔冰心下到有些怯了,方才走過的諸人,儘是些川中如雷貫耳的名號,要是露了騙局的底,此後還是絕跡江湖的好。她勉力維持鎮定,盡量不露痕跡的湊到小星身邊,帶著滿掌冷汗輕輕捏了他一把。
哪知道他身子一顫,突的站定在當場,一雙眼睛,難得一見的怔怔望向一處,竟好似轉瞬間陷入什麼回憶之中,略微失神。
崔冰一眼望去,就見一個高挑苗條的少女挺背沉腰的大步走了進來,一張鵝蛋臉清麗可人,淨無鉛華,細眉大眼,小口挺鼻,明明腰佩長劍,卻沒被半點英武之氣沖煞,直教人暗暗惋惜她那一身樸素勁裝,若是換上繡衫羅裙該有多好。
「看、看,蘭姑娘也下來了。」旁人一句輕聲,卻結結實實的落進崔冰耳中。
於是,她總算知道了,小星煞費苦心來見的舊相識,就是這位暮劍閣的閣主千金,白若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