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凝香 第十二章 惡意

  事態有了出乎意料的轉折。

  但即使是白若蘭,面上也沒有多少喜悅之色。

  之前對白天雄的懷疑依舊還在,只是懷疑的對象變成了他突然認罪的緣由。

  他們只能猜測,因為白天雄除了認罪之外,一個字也不肯多說。

  他的神情顯得異常的平靜,就像卸下了一個背負多年的沉重包袱,享受著每一塊骨頭都散發出的的輕鬆。

  白天英聲嘶力竭的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對這個一向袒護自己的大哥,白天雄只是微微一笑,說了聲抱歉。

  白天勇陰著臉一言不發,正在恢復中毒身體的他只是癱坐在椅子上,怨恨的盯著白天雄。

  而白天猛則直接上前,抬掌就劈了下去。

  這次白天雄沒有出手格擋,反而微微仰頭,將前額亮了出來。

  將這一招擋下的,是白天武。

  身為閣主,白天武的號令依然有著不容質疑的力量。

  所以白天雄沒有死,也沒有受到任何刑罰,只是被五花大綁,鎖進了處罰違規弟子的禁閉小屋之中。

  坦白之前,白天雄召集了白家幾乎所有的人,交代的清清楚楚。

  雖然白若蘭複述的有些凌亂,但有白若萍在旁細心補充,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遺漏。

  白天雄首先說出了一個令在場所有人都大驚失色的秘密,相當於直接點明了他這次下手的動機。

  當年白若麟發瘋的時候,最終出手將其制服的,正是白天雄這個親生父親,據說,當時白若麟蹭出現了短短片刻的清醒,猶如迴光返照。

  而那短短的片刻裡,白若麟抱著父親痛哭流涕,反覆的說著一句話,那句話,白天雄至今仍牢牢記得,一個字也不會忘記。

  「是思梅,是思梅,為什麼,為什麼她要害我?」

  說到這裡的時候,白天雄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可以稱得上猙獰的神情,他說他從那時起就認定,這是不甘心讓白若麟在白家獨領風騷的白天勇背地指使。否則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哪裡來的如此惡意。

  於是當白天雄聽到唐門的賀禮中竟有陰陽透骨釘和大搜魂針的時候,他便動了殺心。畢竟平時白天勇白天猛兩兄弟總是形影不離,想要一擊得手並不容易。

  而新娘的失蹤,正是天賜的良機。

  趁著人心惶惶,他先去了庫房,殺掉了沒有防備的護院弟子,奪寶之後,為讓人心更加浮動,還特地留下血書,之後才趕去新娘住處假作查看。

  他擔心下山的九人會把這裡發生的事弄得人盡皆知,到時再有其他高手趕來大大不妙,於是趁白若竹如廁得以單獨巡視的最後機會,趕下山去殺人,順道測試了一下陰陽透骨釘的用法。

  掌握之後,他徑直趕去小院,先是出手殺死了已對他起疑的福伯,跟著放走了兒子白若麟,為了嫁禍給那個奪走新娘的人,他穿了一身喜服,出手震碎了春紅心脈。

  至於為何要冒險出手強殺白天勇,白天雄只道,若是再晚,怕馮破上山誤了大事,只好硬著頭皮出手。而林虎一事,他並不知情,只是恰好茗香的私情被南宮星撞破而已。

  茗香之所以下落不明,想必只是因為身形恰好與白思梅相若,才成了心懷恨意的白若麟的獵物,他一早起來發現茗香不見,為了嚇唬眾人,便掛了一件喜服在屋裡,想要轉移視線。

  白天雄早就知道白若麟對身形的心結,因此每個月下山挑選妓女的時候,儘是找些豐美修長的姑娘,唯恐他突然發作,害了無辜性命。

  這一番陳述勉強可以自圓其說,而兩件重要證物的下落,白天雄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交代。

  照他所說,奪來的賀禮之後也再沒什麼其他用處,便找了個機會,丟到了無人可去的山澗狹縫之中。而那件大紅喜服,他來自白之前,放在了囚禁白若麟的石屋之中。

  唐門賀禮無法對證,那件喜服卻不會不翼而飛,白若松飛快趕去查驗,果然從那邊地上撿回了一件大紅喜服。

  凰尾旁繡著一樣的梅花,只是並無血跡,一看便知,又是一件與當年白思梅身上一樣的衣裳。而上面的梅花,白天雄只說是拜託夫人所繡。他夫人從良之後一心精研家事女紅,刺繡廚藝無一不精,白天武前去詢問,她默然不語點了點頭,神情頗為淒婉。

  這些事情娓娓道來,一頓飯幾人也吃得索然無味,講到最後,白若蘭更是忍不住道:「我明明一直在懷疑二伯,可……他就這麼認了,我又總覺得哪裡不對。」

  南宮星一邊在心中小心梳理,一邊問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二伯對白思梅的指控,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信口胡言?」

  白若蘭蹙眉搖頭,道:「死無對證,思梅姐姐又不會從陰曹地府蹦出來反駁,二伯自然想怎麼說都可以。不過那瘋子應該確實對矮個有什麼心結,我聽下人說過,早先有個送進去的姑娘,可能就是個子不夠高挑,被折騰得險些沒命,說是胳膊腿上,被咬的鮮血淋漓,幾乎沒剩下一塊好肉。所以要說那瘋子打心裡恨著思梅姐姐,好像也不是沒有可能。」

  南宮星又問道:「白若麟你不瞭解,那白思梅你不是很熟悉麼?她是不是會做出那種事情的人?」

  白若蘭面色顯得有些為難,躊躇一番,還是道:「思梅姐姐人是很好不錯,可……她這人就是有些頑皮,再親近的人,她也不會手下留情,時不時會搞點惡作劇出來。真的在那天不小心害的那瘋子走火入魔,也……不是沒有可能。但、但就算真的是這樣,我相信也絕不是四叔叫她去做的。」

  南宮星不予置評,默默喝了兩口熱水,才道:「我不敢說白天雄就一定不是兇手,但至少他承認的這些事裡,蹊蹺之處太多。比如,他為何要把大搜魂針那套東西不辭勞苦丟到山澗裡去?同樣是證物,他為何偏偏把大可一燒了之的喜服留下?福伯腳下那張字條,是誰留下的?茗香夫人的住處並不偏僻,無人引導的話,白若麟是如何不驚動任何人就將她掠走?人人都會懷疑白若麟的情形下,他掛件喜服上去,豈不是畫蛇添足?」

  「而且……」南宮星看著白若蘭的臉色,緩緩道,「白天勇再怎麼和兄弟形影不離,這麼多年下來,白天雄若真是處心積慮想要他的命,也絕對不會全無機會。怎會偏偏在大婚之前白家外人最多的時候下手?」

  「那……二伯為什麼要認下不是他做的事呢?」白若蘭大惑不解,雙手托住面頰苦思冥想。

  南宮星輕輕歎了口氣,道:「不如說,你二伯為何在短短的半天功夫裡,就突然變了心性。這一兩個時辰裡,必定發生了什麼事。」

  白若蘭點了點頭,道:「我也問他來著,可他什麼也不肯說,我問了問別人,大家也都沒注意他這半天都去了哪兒。」

  「至少有一處地方他肯定去過。」唐昕微微一笑,道。

  南宮星一口將杯中熱水喝乾,起身道:「唐姑娘說的不錯,至少有一處地方,他肯定去過。咱們最好盡早趕去看看。」

  那地方的確並不難猜,既然白天雄知道有件喜服丟在那邊地上,不管是他親手留下還是旁人放在那兒,他一定到過那兒才行。

  至少行蹤上,這是目前唯一確定的線索。

  那陰森森的小院透著一股鬼氣,此前又才丟了兩條人命,白若蘭著實不太情願過來,無奈事情緊急,她絕不甘心不叫一切水落石出,只得安置好白若萍,匆匆與南宮星唐昕一道,又到了那間石屋之中。

  此處上次本就沒來的及細看,南宮星這次也就老實不客氣的仔細搜查起來。

  與門相對的窗戶由內而外破開,那大小不過堪堪可以容得下一個瘦子鑽出,探頭看下,破碎的窗欞還掛著一條破布,顯見白若麟的確是從這窗子裡飛身逃了出去。

  「這窗戶有哪裡不對麼?」看南宮星扒著窗台探頭看的出神,白若蘭忍不住在下面開口問道。

  南宮星鬆手落下,站定道:「窗戶沒什麼不對,白若麟的確是從這裡逃走的,既然如此,你二伯的話就有了些毛病。」

  「什麼毛病?」

  唐昕接口道:「蘭姑娘,你也別亂了陣腳,這裡的矛盾實在明顯,你仔細想想,就知道哪裡不對。」

  白若蘭左右看了看他們兩個,跟著扭頭看了看窗戶,眼前突然一亮,道:「對啊,既然是我二伯來放的人,那……那他根本沒必要破窗而逃,大大方方從屋門裡走出去不就是了!」

  「不錯,就算穿著稀奇古怪的喜服,白若麟也不會認不出自己的父親。」南宮星掃了一眼屋內,道,「咱們不妨大膽些猜測,白若麟身後的鏈子如果不是早就被偷偷鋸斷,他其實本應與春紅一起死在這屋裡的。」

  唐昕登時醒覺,驚道:「白天雄肯定在這兒也想到了這一層。」

  南宮星點了點頭,道:「所以你二伯多半已經知道,做出這一番謀劃的幕後兇手之中,有人想要他兒子的命。而那人的幫手,很可能已經混在搜捕白若麟的隊伍之中,伺機下手。」

  唐昕咬了下唇瓣,道:「那白二爺要是並非真兇,還特地出來認罪,莫非……是同真兇做了交易?想靠自己的命,換兒子不死?」

  「有這個可能。」南宮星仔細打量著石屋內部,突然靠近鏈子固定的那面牆壁,臉幾乎貼在牆上,看了片刻,道,「看這兒。」

  那堅硬的石牆上,留著相距尺餘的兩個小小凹坑,若不湊近,根本留意不到,凹坑裡面隱約透著星點烏光,恰與石牆上的斑駁雜色混淆,極難發現。

  唐昕湊過去看了一會兒,起身道:「很可能是大搜魂針。那針質地極硬,用陰陽透骨釘打出的話,力道過於剛猛沒有巧勁,很可能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白天雄費盡心思才保住兒子的性命,我想,他應該不會拿陰陽透骨釘來考驗兒子的武功吧?」南宮星看著那兩處凹痕,淡淡道,「如果兇手是一心想殺白若麟的人,那白天雄的嫌疑,可就小了太多。」

  白若蘭咬唇道:「可要是這樣,那……那家裡有嫌疑的人可就太多了。不說別人,就連我,也動過清理門戶的念頭。」

  南宮星沉吟道:「其實,如果幾件事放置在一起思考的話,倒是有一條線被咱們忽略了。」

  「是什麼?」唐昕搶著問道。

  「就是射向白天勇的那兩根大搜魂針。」南宮星沉聲道,「若是下手的人一早就知道唐門的人就在屋內,那豈不是他早就算到了中針的人會性命無憂?」

  他看著白若蘭的神情,道:「這樣的遇襲,用來將自己置身事外,豈不是最有效的手段?」

  「你是在懷疑我四叔?」白若蘭恍然驚覺,下意識的退了半步。

  唐昕點了點頭,道:「這麼一說,白四爺倒真成了最有可能的那個。對男人來說,一兩個小妾,可遠比不上親生女兒那麼重要。他挨得那兩針,也確實冒失的有些反常。」

  「這只是個猜測,蘭姑娘也不必早早就心慌意亂,」南宮星歎了口氣,心底頗不願見到這諾大的家族漸漸因猜忌懷疑而分崩離析,「幕後之人如果眼光長遠,那提前料到會有人如此考慮,反而用這手段嫁禍白天勇也有可能。」

  他垂目望著地上的被褥,乾涸的污痕猶在,「甚至有可能,當時白天勇只不過是恰好在窗邊坐著,所以才中了針,換成屋內其他隨便誰坐在那裡,都會成為目標也說不定。」

  「哎呀,你說的我頭都大了!」白若蘭越想越是心煩,扭身走到門口透了口氣,道,「誰都有嫌疑,和誰都沒有嫌疑,哪有什麼分別。我看這一趟,又是白跑。」

  「那可未必。」南宮星走到門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道,「至少咱們知道了你二伯的嫌疑其實很小。那你說,咱們是不是該去問問,他究竟為什麼要把這些罪名一股腦攬在自己身上呢?如果他真的和人做了交易,那他是和誰,在什麼地方,如何做的這筆交易,你難道不想知道麼?」

  白若蘭有些黯淡的目光立刻重新亮了起來,她咬牙捏緊拳頭,道:「我想知道,想的要命!」

  既然對方逼著白天雄認下了罪名,至少不會立刻就將其殺人滅口,想要佈置成畏罪自殺,一時也不太容易,白天武多半也早早想到了這一層,才會在禁閉室外,以防止他逃走的名義布下了四大劍奴。

  不過正因如此,白若蘭他們想要進去問話,也不得不先去找白天武索要一封手令,否則以四大劍奴那軟硬不吃的脾氣,他們幾個就算在門外撒潑打滾,也不會有哪雙眼睛肯多看一眼。

  一行三人馬不停蹄趕去白天武的住處,不料卻撲了個空,向人一問,才知道白天武他們幾個長輩也加入到巡山的人手之中,就想著早些把白若麟捉回,說不定還能救下茗香這條人命。

  別莊中只剩下還未痊癒的白天勇坐鎮。

  白若蘭不敢找白天勇表明意圖,唯恐打草驚蛇,只得不甘不願的退了出來。

  本想硬著頭皮去找劍奴好好商量一下,不料還沒走出院子,一個瘦瘦高高的丫鬟就飛一樣的跑了過來,一見白若蘭,便長長的出了口氣,氣喘吁吁的說道:「蘭姑娘,可……可算找到你了。春妮哭花了臉,四處求人幫忙找你呢。她說……說那個碧姑娘被人逼去了練武場,好像……要決鬥什麼的。奴婢聽不太懂,總之好像你要不去,事情就挺嚴重的。」

  白若蘭臉色頓時一變,早忘了自己也曾向碧姑娘挑釁過,登時便怒道:「碧姑娘是我們白家的客人,哪裡的傢伙這麼不長眼?」

  南宮星心下也有些忐忑,忙道:「先過去再說。興許只是想找她比劍而已。

  現在這情形,總有人會過於緊張失了常性,也不必多做責怪。」

  白若蘭領在最前快步走去,還不忘回頭對南宮星道:「你這人也太過好心,要是行走江湖,八條命都不夠你用。」

  南宮星只得笑道:「是是是,蘭姑娘教訓的對。」

  在江湖之中,擊敗一個人並不太難,但要想讓他敗得心悅誠服,再無一雪前恥之心,則稱的上難過登天。

  所以遠遠一眼望見西川雙劍那兄弟兩個的時候,南宮星心裡並沒太多意外,只是覺得有些好奇,這兩人栽了那麼大一個跟頭,是如何再度提起勇氣跑來約戰的呢?

  他們來的還算及時,練武場雖站了不少人,但那兄弟兩個顯然還未出手,距崔冰足足數丈之遙左右站定,口中高聲道:「你不肯拔劍,必定是心裡有鬼!」

  「裝得倒挺像模像樣,原來只是個做戲的傀儡!」

  陳德一見南宮星到了場邊,立刻指了過來,道:「你不准過來!上次的事,多半就是你從中搗鬼!扮豬吃老虎,好老套的把戲!」

  嘖,南宮星暗自咂舌,心道莫非這幾日表現得太過,叫那兄弟反對崔冰起了疑心?可按說那兩個榆木腦袋,應該沒有這份機敏才對。

  崔冰站在那裡,神情到還是頗為鎮定,也不知是強打起的精神,還是仍錯以為這西川雙劍是南宮星叫來做戲的幫手。

  怕擅自上前反倒壞事,南宮星停在場邊,微微一笑不再邁步,偷偷運起內功傳音崔冰道:「你小心應付,這兩人不是我找來的。不要慌,實在不行,你就拔劍。」

  可我拔不出來啊,你這蠢蛋!用眼神凌厲的丟來一句給他,崔冰細眉斜挑,緩緩從背後將包袱解下,纖細白皙的手指一勾一挑,打開上面布結。

  圍觀諸人的低聲喧嘩霎時止住,一雙雙目光一齊投向崔冰手中的華貴劍鞘,彷彿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那劍鋒之上,是否有一道如淚似血的碧痕。

  陳德早早就已拔出了手中長劍,遠遠看著崔冰掌內劍鞘,仍禁不住退了半步。

  奇了,看樣子這兄弟二人也並不能斷定崔冰就是冒充,倒像是得了什麼消息,特地又趕來試探,好有個挽回顏面的機會。

  南宮星凝神望著西川雙劍,一時沒留意身邊,這一個疏忽,白若蘭竟嗆得一聲從腰間拔出長劍,飛身躍進場內,怒道:「你們兩個好生無禮,碧姑娘是我白家的客人,豈容你們隨意挑釁?」

  場邊諸人可都還記得白若蘭是如何邀戰不成的,有幾個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果然陳德在一邊立刻接道:「不容我們挑釁,只有你白家的人才能挑釁是麼?」

  陳榮脾氣略緩,不若哥哥那麼急躁,忙在旁圓場道:「白姑娘,我們兄弟聽到風聲,這位碧姑娘根本不是咱們所以為的那個,她冒充別人身份混進白家,豈不是十分可疑?我們兄弟約戰雪恥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驗明此人正身,說不定,還能順便找出白家這一串兇案的犯人!」

  這一番話堵得白若蘭無言以對,賓客之中本就已有了互相猜疑之心,這寡言少語的碧姑娘恐怕本就是惹來疑心最多的外來者,一味回護,對其餘賀客反倒有些不好交代。

  崔冰一直出神的盯著手裡的劍,掌心緊張的汗水幾乎浸透了劍柄的纏布,但不知為何,包袱皮落到地上之後,她的心情驟然平靜了下來。

  並不是緊張至極後腦海中的一片空白,也不是那種被逼至絕境索性舉手投降的自暴自棄。

  她認真的看過這把劍好幾次,但每一次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摸摸的打量上面鑲嵌的金貴寶石,帶著一種得到值錢賊贓的竊喜。

  這是她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的握著這把劍,像一個真正的劍客一樣看著它。

  於是,一種莫名的,好似遇到了多年未見老友般的古怪親切,細細的湧上心頭。

  那兩人催促的聲音更大了,這把假劍明明是她無法依靠的護身符,可她不知為何,卻絲毫感覺不到恐懼。

  她抬頭看了南宮星一眼,眼中有著明顯的迷茫。

  南宮星竟理解了她的迷茫,微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心頭一片澄明,崔冰緩緩舉起左手,劍鞘上的翡翠映出一片刺目光芒,她轉動拇指,直到壓上其中一塊不起眼的翡翠,跟著,不著痕跡的輕輕一推。

  一直在用力的右手驟然滑出,一道寒芒無聲無息的閃耀於金色的陽光之下,那森寒如水的劍身上,靠近護手的位置,染著一片令人心悸的慘碧。

  那並非是刻意著色的結果,倒像是這把寶劍於烈火裡成型之時,便凝入了不知屬於誰的血肉,連著那份痛楚淒厲,一併鎖在了三尺鋼鋒之中。

  光是看著那片痕跡,就會生出一種要被吸入般的錯覺,彷彿內裡蘊藏著一股奇妙的魔力。

  寶劍碧痕,噬命奪魂。

  所有人的視線隨著那劍鋒緩緩落下,崔冰將這把寶劍隨隨便便的垂在身側,用平淡無波的語調說道:「來吧。」

  她已敢說出這句話,因為就連她也看得出,西川雙劍的信心,從看清這把劍的那一刻起,就已崩裂成齏粉,隨風而散,只留下蒼白的面孔,和止不住的冷汗。

  那些竊竊私語立刻倒戈,毫不猶豫的開始指責西川雙劍無事生非,自尋死路。

  白若蘭盯著那劍鋒看了一會兒,脊背一陣發涼,她不願白家再鬧出什麼人命,忙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到此為止吧。你們兄弟一直說讓碧姑娘拔劍,這不,人家拔了,你們也看了,非要親自試試才肯道歉麼?」

  陳德雙目一瞪,揮劍就要上前,陳榮一把將他拉住,猛地往後一拽,跟著躬身施了一禮,道:「是我兄弟錯信讒言,有眼無珠,如有得罪,還請碧姑娘海涵。」

  彷彿怕這喜怒無常的女劍客也是個劍出必飲血的怪物,白若蘭連忙橫在他們之間,好聲好氣打了個圓場。

  崔冰心裡也是鬆了口氣,自然樂得順水推舟,繃著臉將劍收了回去,緩緩包進包袱之中。

  至於西川雙劍,恐怕就此又要落下一個笑柄。

  南宮星卻還惦記著陳榮方才道歉時所說的話,他眼見人群已散,趕忙快步追到那兩人身後,滿臉堆笑打了個招呼,道:「兩位,方纔你們說錯信讒言,才來質疑我家姑娘的身份,那能否冒昧問一句,你們二人是錯信了哪位小人的讒言?」

  陳榮橫了陳德一眼,好似在責怪大哥的冒失,抱怨道:「還不是大哥性子太急,都不知道什麼人丟了個字條進來,就當寶貝一樣信了。」

  陳德怒道:「你不還是一樣當了真,咱們怎麼想得到,有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這下倒好,反倒把碧姑娘得罪了個徹底,這幾天晚上睡覺,也要小心腦袋了!」

  南宮星連忙笑道:「二位大哥,我家姑娘這種事遇得多了,不會放在心上。

  倒是那字條的來路我頗有興趣。這人不安好心,推二位出來借刀殺人,說不定,就是在白家惹出這麼多禍事的兇手之一,那字條,您二位還沒丟掉吧?」

  西川雙劍對望一眼,好像也覺得事關重大,陳德嗯了一聲,往懷中一摸,掏出一張泛黃草紙,遞給南宮星,道:「就是午後的事,這字條壓在裝臘肉的盤底,所以上面有些油膩。我們可不知道是誰偷偷放進來的。」

  南宮星舉起那張字條,上面的墨跡已被油漬染的粗濁不清,勉強能認出寫的是這麼一句:碧姑娘是冒牌貨。

  那字寫的歪七扭八,南宮星就是用腳去寫也寫得更好看些,顯然是刻意而為,他將字條收好,又好言安慰了西川雙劍兩句,這才回到練武場上。

  向白若蘭他們說了字條的事後,每個人都大惑不解,白若蘭忍不住問道:「莫非是碧姑娘的仇家所為?可……可這報復的法子也太莫名其妙了。」

  心裡已有了計較,但顧忌崔冰身份不能明說,南宮星略一沉吟,道:「其實,這人的目的倒是並不難猜。」

  「哦?」唐昕好奇的挑高眉毛,問道,「難道你已經有了頭緒?」

  「碧姑娘一直都是怕麻煩的人,肯耐著性子等在這裡,純粹是為了將我這同伴照料的有頭有尾,這人挑撥西川雙劍來找碧姑娘的事,恐怕只不過是個開始,最終就是為了讓碧姑娘不勝其擾,拂袖而去。」南宮星斟酌著措辭,道,「而碧姑娘在這兒的同伴只有我一個,碧姑娘若是走了,我就有很大可能也要跟著離去。」

  他向著練武場上散去眾人的背影掃了一眼,淡淡道:「看來,已經有人嫌我這小廝太過礙事了。」

  白若蘭先是一愣,跟著倒吸一口涼氣,道:「是兇手不想讓你在繼續追查下去?那……那他會不會對你下手啊?」

  南宮星苦笑道:「要是對我下手也不是壞事,起碼證明咱們目前追逐的方向並未出錯。」

  「呸,」白若蘭登時板起面孔,啐道,「有人想要你的命,這還不叫壞事什麼叫壞事!你是來幫我的,要是把你搭進去,我這輩子都要良心不安。唐姐姐……要不,要不你也給小星一份解藥吧?」

  唐昕微微皺眉,道:「蘭妹子,這大搜魂針的解藥,可不是街邊叫賣的大力丸吶。我要是再給一份出去,我自己被毒死都沒得吃了。」

  南宮星忙道:「這倒不必,我武功低微,想要殺我,恐怕還用不到那大搜魂針。唐姑娘你還是小心照應著白家千金們就好。」

  「其實,他們把矛頭轉向我真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南宮星若有所思的笑道,「不論他們先前計劃的如何周詳縝密,我插手這件事,他們絕對不可能預料的到。我是他們無法控制的變數,這可能也是他們急著將我趕走的原因。但他們越急,露出狐狸尾巴的可能就越大。」

  「別淨說大話。」白若蘭略顯煩躁,不安道,「已經出了這麼多條人命,這可不是說笑。你被狼咬我還能幫你擋一下,你要是被陰陽透骨釘打,我……我可沒那麼好的本事再救你一次。你、你要是死了,對得起我手上的疤麼?」

  南宮星費盡口舌好言安撫,白若蘭才總算是打消了叫來兩個劍奴貼身保護他的念頭。

  他雖然暫時不便對白若蘭明言,但心裡卻清楚得很,兇手的確已經有了要把他這多事的變數趕出別莊的打算,而且早在想要借刀殺人處理掉茗香夫人的時候就已動手,只是被他出乎意料的御女功夫恰恰躲過,而這次的挑釁,當然不是他口中所說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只怕是藏身於暗處的兇手,不知何時何處,在崔冰的身上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才會設法唆使西川雙劍出頭驗明。

  這說明已有至少一雙眼睛,盯上了崔冰。

  這把貨真價實的碧痕能瞞過一時,可未必瞞得過一世。

  念及此處,南宮星不禁又頭痛了起來,崔冰雖然依舊繃著臉裝的像模像樣,可瞪著他的目光,卻分明在說,這把碧痕的事情,他非要有個交代不可。

  到底是直接講明呢,還是暫且繼續隱瞞呢?

  知道這場談話硬要迴避下去,只怕崔冰起了性子當場就把身份揭破,南宮星找了個借口與白若蘭他們先行分開,陪著崔冰回到住處。

  哭成一張大花臉的春妮被他口乾舌燥的勸走,週遭才總算是沒了旁人。

  崔冰關上房門,喀拉將門閂掛好,跟著雙肩一垂,脫力般坐在窗邊,留意著窗外情景,道:「小星,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知道方纔的事必定把她嚇得夠嗆,南宮星靠過去在她背後輕輕撫摸,柔聲道:「我猜,已經有人在懷疑你的身份了。你好好回想一下,這陣子有沒有在誰的面前露出過什麼破綻?」

  崔冰緊咬唇瓣深思半天,氣惱道:「哪有什麼破綻,你跑了之後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還弄來個囉哩囉唆的死丫頭,除了在人少的地方閒逛幾圈,我都快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了,只要身邊有人,我就按你教的法子,提著腳後跟繃著屁股走路,累的要死,能被什麼人看出來?」

  南宮星目光閃動,口中道:「興許來了什麼眼力過人的行家,湊巧見到你也說不定。你畢竟沒有內功底子,輕功也只能說馬馬虎虎,遇到真正的劍法高手,多看幾眼,看穿也並不太難。」

  「那……那他們知道了我武功低微,是不是就要對我下手了?」崔冰神態焦急,頗有些你要說是我便立刻溜下山一去不回頭的意思。

  南宮星連忙搖了搖頭,柔聲道:「他們想必也並無十足把握,否則根本不需要唆使那兩個蠢材來出手試探。」

  「我本來以為那兩個是你找的幫手,鬧了半天壓根不是,」崔冰狐疑的盯著他的手掌,道,「那在酒肆之中,打斷那人長劍的人……莫非就是你?」

  這件事上東拉西扯只是徒增崔冰疑惑,南宮星索性點了點頭,笑道:「也不是什麼高深的手法,關鍵還是巧勁。」

  崔冰吐了吐舌尖,一副不信的模樣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這話,還是留著去哄你那傻呵呵的蘭姑娘吧,那巧勁換了我,只怕連根筷子也打不斷。」

  她這才安心少許,軟綿綿道,「你武功好就好,看你也不是沒良心的人,總不至於把我丟下不管。」

  「放心,有了今天的事,他們的疑心至少要去了大半,縱使對你仍有惡意,也要忌憚幾分碧姑娘的武功。」南宮星心下盤算,道,「如今白天雄背負著那些罪名,他們肯定不會貿然動用陰陽透骨釘,你還能狐假虎威一陣,不會有事。」

  崔冰展顏一笑,粉面如花,她款款起身走到南宮星身側,解下包袱放在桌上,從中掏出碧痕,突然一把拔了出來,照的屋中寒光四射,氣沁肌膚。

  她將碧痕握在手中,對著南宮星連聲問道:「這把碧痕,根本不是假貨,對麼?這麼一把寶劍,為何會在你這兒?如此貴重的東西,你怎麼敢把它輕輕鬆鬆就許給了我?碧姑娘武功那麼厲害,你就不怕她來殺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