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包含蕊相處這些天,袁忠義不可能不旁敲側擊預先瞭解她那位執掌飛仙門的師父。
她叫許天蓉,雖說已是有名武林門派的主事,但年紀並不太老,據說而立之年接掌門派,到現在也就過了兩、三年而已。
飛仙門雖不禁婚嫁,但門主卻要一心發展本派根基,不得讓夫妻家事和子女瑣碎雜務分神。許天蓉同一輩的師姐妹中,那兩、三個如今還雲英未嫁的,想必就是當年一起爭門主之位,錯過了好時候的對手。
所以此前袁忠義一直覺得,賀仙澄不太可能嫁人。
出嫁從夫,女子門派也不能免俗,一旦婚配,就要隨著夫家辦事,既便飛仙門算是娘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剩下的也就是逢年過節回來探望的情誼而已。
也許世道激變,飛仙門的規矩,也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候?
心中暗暗盤算著走過府邸小徑,沿途院落,都已經收拾得極為整潔。
烽煙一過,最先恢復如初的,自然都是這些官吏的住處。人來人往,俱是高高在上,遠處觀之,光漢、蠻子還是義軍,似乎並沒太大分別。
在那丫鬟帶領下,袁忠義信步走進後院中堂,邁過門檻,看到賀仙澄與包含蕊左右分立,守著中間椅子上一位青袍坤道,想必,那便是剛被張道安封為逸仙真人的許天蓉了。
白淨的鵝蛋臉,鮮紅的額心印,淡眉細目,瘦鼻薄唇,要說是美人,稍嫌凌厲有餘柔媚不足,可若說姿色粗鄙,男人望去,卻又會忍不住多打量幾眼,心中微微發癢。
袁忠義目光一掃,上前拱手行禮,恭恭敬敬道:「在下袁忠義,表字智信,見過門主。」
許天蓉手掌扶著茶杯,微笑將他上下一番打量,柔聲道:「來,不必那麼生分,站得近些,讓我好好看看。」
袁忠義暗暗調勻真氣,上前兩步站定。
「不錯,不錯,果然一表人才。」許天蓉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問過仙澄和含蕊,昨夜到此,也湊巧見了些你救過的人。西南此行,武林損失了一位有為劍仙,實在可歎。但又多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豪,尤為可喜。我門下弟子多承少俠照顧,感激不盡。」
「江湖同道,分內之事,何談一個謝字。」袁忠義謹慎措辭,但並未避開她的探尋目光,落落大方與其對視。
「含蕊,仙澄,你們師姐妹有一陣沒好好聊聊了吧。」許天蓉左右一瞥,忽然如此說道。
包含蕊一愣,似乎想說和賀仙澄大前天才見了面。
但賀仙澄心領神會,微笑道:「師父,我和師妹先告退了,近日的確有不少事,我需要和她談談。」
等著兩人並肩離開,許天蓉含笑道:「袁少俠,請坐。不必這般拘謹,以你和含蕊的關係,咱們算是自家人。」
袁忠義微笑稱是,就坐下首,但心裡卻不敢有半點放鬆。
孫斷曾反覆對狗子說,江湖中能爬到高處的人,絕沒有一個好對付的。
袁忠義對此深信不疑。
江湖根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蠻荒叢林,以武犯禁,以暴制暴,當一個人能一招就殺了你,那麼他說的所有話,你最好都當作聖諭。
但這又是個群狼能搏虎的地方,樹敵太多,下場不言而喻。
對眼前三十歲就能當上門主統領近千門人的女子,這個一手教出賀仙澄的師父,他哪裡敢有半分怠慢。
許天蓉雖然自稱從兩個弟子那裡已經問過袁忠義的事,但打開話匣子閒談之始,仍是在寒暄詢問他的出身來歷。
理由也很充分,他既然已和包含蕊私定終身,無父無母的情形下,許天蓉這個師父就是三媒六聘應當下去提親的人。
袁忠義一一應對,他對自己過去的事情只要一有閒暇就會深思熟慮仔細編造,力求不留半點破綻,也不給人追根尋底查找實證的機會。
扼腕歎息了一下杜家兄妹橫死的悲劇後,許天蓉話鋒一轉,柔聲道:「袁少俠,不知你是否介意,讓我摸摸腕脈,看看你受的這股邪門內力,究竟是什麼來頭?」
袁忠義微微一笑,起身過去,挽起袖管,伸出手臂,道:「煩請門主費心。」
許天蓉二指一搭,按在脈絡交結之處,低頭垂目,逼入一股淡淡陰涼真氣,細細體察。
他沒有裝模作樣去掩飾什麼,以他的經驗,對付越是精明的人,就越要盡量減少自己的破綻。
「袁少俠可修習過什麼內功?」她收回手指,微笑問道。
「在下本是個托主人收留的小小書僮,哪裡有機會學習內功。身上這點微末伎倆,也全賴杜大俠兄妹囑托。實不相瞞,我這運氣發力的門道,都是自己胡亂摸索出來的。」
許天蓉微微揚眉,摸出一枚銅錢,遞給他道:「少俠若不見怪,可否用盡全力,將這銅錢打向門外那座假山?」
袁忠義頷首道:「是。」
那是震澤石堆疊而成的園景,形貌奇異,個頭極大,倒是不會打偏。
他略一斟酌,將功力運到六成,故意選了個《不仁經》中非攻擊性的路數,猛一發力,彈指打出。
銅錢嗚的一聲破風而去,將灰沉沉的奇石上打出一個密紋裂縫,整個嵌入其中。
許天蓉目光微動,臉上笑意更濃,讚道:「好一個少年英雄,含蕊能得你垂青,可是高攀了啊。」
袁忠義故作惶恐,低頭道:「哪裡哪裡,含蕊她花容月貌,名門弟子,為人溫柔體貼,對我情深意重,她願意下嫁,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
許天蓉頗為欣慰地點了點頭,道:「福緣好,知進退,識大體,有分寸,袁少俠未來必定是武林中不可多得的一方俊傑,依我看吶,就是將西南四劍仙綁在一起,也及不上一個你。」
「不敢當不敢當,萬萬不敢當。」袁忠義心中惴惴,完全搞不清這人在打什麼主意,索性只是自謙,不再多言。
「此地如今只有你我二人,隔牆無耳,大可少些顧忌隱瞞。含蕊求援時遇到的慘事,即便你不說,我作為長輩,不能置若罔聞,提也不提。」
袁忠義心底飛快思索,口中謹慎道:「門主,這是含蕊的傷心事,其實……我也不太願意提起。」
許天蓉歎了口氣,道:「所以那並非對你完全沒有影響,你也並非毫不在意。男子漢大丈夫,豈會不在乎伴侶清白。」
袁忠義緩緩道:「但在下絕不會因此而對含蕊有任何不當之舉,還請門主放心。」
許天蓉露出一絲苦笑,道:「袁少俠,男婚女嫁,到底講究的是個門當戶對。咱們江湖中人就算不拘小節,該匹配的,也不能太過不成體統。」
袁忠義微微皺眉,故意道:「門主請放心,我知道如今我只是個無名小卒,和含蕊私定終身,就已是天大的福分。我一定苦修武學,奔走四方行俠仗義,等到未來在江湖闖出一番名號,再來讓含蕊成為我袁家堂堂正正的夫人。」
許天蓉微笑道:「袁少俠此言差矣,我之前就說了,不論從什麼角度,都是含蕊高攀。她……即便不出事,也配不上你這樣的少年英豪。」
她抬手阻止他開口,繼續道:「更何況,出事木已成舟,覆水難收,配不上的福分你硬要給她,那反而是害她。」
聽出她口吻中隱隱的提醒,袁忠義一怔,道:「在下不太明白,還請門主指點迷津。」
「我便直說了吧,含蕊一定會是你的,但,也絕對不可做妻。你們私定終身也好,私情偷歡也罷,那都是你們少年人的私事,不必顧慮太多。可你袁少俠的夫人,這個頭銜,卻萬萬馬虎不得。」
袁忠義略顯訝異,緩緩道:「門主,我袁忠義何德何能,配得上你這般過譽?」
「不居功自傲,果然是經過磨礪的少年英傑。」許天蓉先讚了一句,跟著才微笑道,「袁少俠,你帶著杜家兄妹遺願,奔波數百里而來,相助仙澄成此大事,此為一功。戰陣之後獨行南疆,格殺蠱宗護法瑪希姆,救出女俘一百七十餘人,破蠻兵營地,焚燒補給,殺敵四百餘,此為一功。你得到訊息,星夜馳援,破蠱宗毒計,誅殺護法瑟杜,危機死局之中仍能將張將軍妥善救出,此為一功。短短數十日,你對茂林郡一帶的安定可說居功至偉,就連張將軍都對你青眼有加,親自傳書父王為你請賞,當下在西南大安國之地,我那寥寥幾句,怎能算是過譽。」
袁忠義總覺得隱隱有哪裡不對,但手上一抱拳,還是客客氣氣道:「不敢當,機緣巧合,碰上而已。杜大俠臨終前曾叮囑,叫我一定記住行俠仗義四個字,我片刻不敢忘懷。那些所謂功勞,不過都是分內之事,應該的,應該的。」
「冒昧問一句,袁少俠今年貴庚?」
「過了臘月,就有十九了。正當有一番作為的年紀。」
「可也是成家的年紀了。」許天蓉笑吟吟道,「袁少俠,你對茂林郡有功,對飛仙門,也是恩德不小。我門下都是些孤苦無依的女孩,以她們的出身,按說是不配你這樣一位少年英才的。」
「豈敢豈敢。」袁忠義口中謙虛,心中卻道,算下來你們飛仙門的我都已經日過十多個,配不配的,我是真不在乎。
不料許天蓉話頭又是一轉,柔聲道:「可眼下,我們飛仙門也恰好有一位立了大功,正適合請賞的姑娘。我這個做師父的,為她操心,她面皮薄,萬一被你回絕,臉上無光,在這茂林郡可待不下去了。我啊,就來探探你的口風。袁少俠心中對未來的夫人,可有什麼期盼?」
茂林郡如今立了大功的姑娘,除了你們家賀仙澄還有別人?需要這麼拐彎抹角?
袁忠義腦後微微發緊,謹慎道:「門主,賀師姐天仙一樣的人物,你這麼說,我可惶恐得很。」
許天蓉微微搖頭,道:「那些愚夫口中一聲聲的仙姑,做不得數。仙澄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你別看她年紀輕輕行走江湖,家事女紅一樣嫻熟精通,亂世之中可以和你同行天下,將來萬民歸心,九州安定,你們歸隱田園,也一樣會是神仙眷侶。」
「而且,」她目光一閃,道,「這也是為了含蕊著想。她自卑殘敗之軀,無論如何不肯做你夫人,只肯做個側室。她與你共過患難,聽你言語,對她也頗有真情,那將來你的袁夫人若是與她不睦,難免惹出許多事端。你枕畔難安,做事也會大受影響。仙澄本就是她最心服的師姐,一貫對她們多有照料,仙澄在上,含蕊喊一聲姐姐,必然心甘情願,不會有什麼嫌隙。」
袁忠義滿頭霧水,不明白怎麼初見面就談到了婚嫁之事上,而且,竟然不是包含蕊,是那個傳聞被張道安看中的賀仙澄。
這裡頭必定有什麼古怪之處。
別的不說,你們飛仙門門主不得出嫁,賀仙澄這麼精明能幹的人才,這便不要了麼?
再者說,他這些日子做下的事,真有這麼大的功勞?
不過真要細想,蠱宗對百部聯軍的影響,比飛仙門對大安義軍還大,四位護法他獨自就剪除一半,好像真是頗為顯赫的戰功。
而且那個張白蓮分別前被他肏得五體投地內外開花,說不定請功時又添了許多好話。
看來這兩三日的功夫,他袁忠義不知不覺就成了個搶手的香餑餑。
袁忠義心裡思慮,口中道:「門主,實不相瞞,我先前也與賀師姐相處過一段時日,我不覺得賀師姐對我有什麼好感。強扭的瓜不甜,我行走江湖,還是更願意求紅顏知己真心以對,而非單純只為了所謂的匹配。我還是更喜歡含蕊這樣心裡有我,時時惦著我的。」
「男歡女愛自然不能強求。」許天蓉微笑道,「所以此事,我當然要先問過仙澄。你放心,她對我的安排並無異議,甚至想要早日和你定下親事,至於什麼時候真的拜堂,就是你們小兩口商量的事情了。既然袁少俠家中已無其他長輩,屆時,不妨就由我來充當高堂吧。」
奇怪,奇哉怪也……袁忠義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不知道怎麼一段時間未見,賀仙澄竟然打算嫁他了。
可如此大的一個便宜,收包含蕊額外附贈賀仙澄,他一個初出江湖剛剛小有聲名的愣頭青,還硬是推脫,不免有點惹人懷疑。
他只得先做出一臉喜色,拱手道:「既然門主美意如此殷切,在下……也不好虛情假意說自己並不高興。不知……能不能讓我跟賀師姐單獨談談?」
許天蓉淡淡道:「這個不急,仙澄已經決定請袁少俠和含蕊一起在此地住下,免去通傳的麻煩。你們想見面,隨時都可以。」
「那……門主是還有什麼吩咐麼?」袁忠義謹慎問道,「門主只管將我當作弟子差遣,不必見外。」
她掏出一本冊子,遞給他道:「你只有內力深厚,這並非武學正途。你這身內力至陰至寒,能配得上將它驅策的心法著實不多,我暫且也並無良策。我這裡有本《廣寒折桂手》的謄抄秘籍,需求資質根骨頗高,對內力要求也十分苛刻,仙澄也不過剛剛入門而已。她面皮薄,未必好意思親自傳授,你就拿這本冊子先粗略學學,補上武功的短板。內功的事,將來再想辦法。」
袁忠義雙手接過,不解道:「門主到底所為何事,不妨……吩咐在下吧。」
「這不過是給我飛仙門的佳婿一份見面禮而已,你不必多慮。若有什麼事情需要袁少俠相助,我自會開口。」許天蓉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道,「對了,袁少俠……」
袁忠義心中一凜,搶著道:「門主不必總是這麼見外,你是前輩,直呼在下名字便是。」
她莞爾一笑,道:「那你也不必總是一口一個門主,總覺得被你叫老了。我才受了陛下一個封號,旁人不論,你總稱呼得起。」
袁忠義立刻乖乖道:「是,真人。」
「那麼,忠義,我就繼續說了。」她望著他的眼睛,輕描淡寫道,「這次過來,我檢查了一下含蕊的身子,她遭了飛來橫禍之後,體質可是大不如前了……」
袁忠義背後一緊,莫名想起了當初被孫斷那雙瞎眼盯住的惡寒,臉上忙做出黯然神傷的樣子,道:「這也怪我,才疏學淺,怎麼也不知道該如何為她調理滋補。真人,你看我是不是應該當尋訪一些珍奇藥材,來為她滋養元氣啊?」
許天蓉搖了搖頭,歎道:「這事真論起來,其實你才是罪魁禍首……可又怪不得你。」
袁忠義故作一驚,愕然道:「真人,此話是從何說起?我對含蕊,可從未有半點惡意啊。」
「我細細查過含蕊的脈象,她體質孱弱成如今這副樣子,其實……」她微微一頓,面頰微顯一抹紅暈,「其實是陰精虧空,腎經虛弱。她多半是被蠱宗蹂躪時身上受創,之後一心與你纏綿,枕席之間貪歡過度,這次在蠱宗那邊又竭盡全力帶頭救你,可以說是元氣大傷。幸虧這兩日你有所察覺,沒再順她的意,不然,她怕是要陰竭精枯,一命嗚呼了。」
袁忠義倒抽一口涼氣,道:「當真?我還只當她是累了……」
「千真萬確。這也是我不願她做你正妻的原因之一。為人妻者,開枝散葉才是重中之重,含蕊虧虛至此,腹中是絕不可能再有胎兒了。她守在你身邊做個如夫人,才是上上之選。」
看許天蓉似乎沒有追責的意思,袁忠義漸漸放下心來,大著膽子以懊惱神情道:「若是因我之故,說明我……其實是個傷人的體質。那、那我又怎麼能再去連累賀師姐。」
許天蓉搖了搖頭,道:「是含蕊自己受創後陰虧甚重,豈能全怪在你的頭上。再者說,你這玄陰真氣森寒至極,若沒有女子為你提振陽欲,你也會受其拖累。你這大好的本事,豈能因為顧念女子孱弱而束之高閣。你大可放心,仙澄是我最重要的弟子之一,她比含蕊有分寸得多,絕不會讓你再有什麼追悔莫及的遺憾。」
再有?言下之意,包含蕊似乎是救不回來了啊。果然元陰奪過之後就該收斂一些,即便沒有單次脫陰而亡,積累下來也會虧虛致死。
他暗暗決定,之後常伴身邊的女子,一定要謹慎運功,大不了放過元陰不碰,也好過未來留下個克妻的名聲。
堂堂俠少,身邊跟著的紅顏知己一個個腎癆而亡,傳出去也太不像話。
他可不願今後名垂青史之時,名字前留下的綽號叫什麼「天煞孤星」、「鰥夫英雄」之類。
本以為今日差不多就到此為止,袁忠義正想著找由頭告辭,許天蓉又開口道:「還有一事,我要先請忠義你做個準備。」
「但憑真人吩咐。」
「這兩天,王上就要過來了。大安義軍在北方連戰連捷,勢如破竹,茂林郡平定,更是沒有了後顧之憂。王上御駕巡視,必定要召見諸位有功之臣,屆時不論談及何事,還請忠義你記得,為了含蕊,你一定要將仙澄娶進門。」
頭皮一陣發緊,袁忠義暗忖,難不成這許天蓉是不想賀仙澄成為張道安的女人,又不好自己拒絕,便搶先跑來趁著大安王沒到,將這邊的生米做成熟飯?
「我自然是願意如此。可我擔心……」他略一沉吟,道,「還有張白蓮將軍這個變數在。雖說事急從權,可畢竟我是污了張將軍的清白,她若提及此事……」
「那便請旨御賜,讓仙澄和張將軍執平妻之禮,傚法娥皇女英,不分尊卑,張將軍虛長幾歲,仙澄可以稱她一聲姐姐。」
「若是王上不允呢?」
「這你不必擔心,我自會為你們出言相求。」許天蓉望向門外,微笑道,「耽誤忠義你這麼久功夫,快去跟仙澄說說喜事吧。」
袁忠義看向門口,一個翠衫綠裙,頗為白淨俊俏的少女快步走入,道一聲師父,便過去站定在身側,垂目不語。
「這是林香袖,含蕊她們的師妹。我的關門弟子。香袖,這便是你師姐們提起的袁少俠。」
林香袖抬眼一瞥,柔柔一笑,道:「小女子林香袖,見過袁少俠。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多謝你相助師姐。」
看得出她們師徒有話要說,袁忠義起身道別,快步離開。
出了屋子,陽光當頭照下,他昂首逆著金芒看向天空,心中微感恍惚。
但轉眼之間,他就恢復了鎮定,讓等在門外的丫鬟領路,逕直去找包含蕊和賀仙澄。
論急切程度,他必然是得揪出賀仙澄躲去個沒人地方好好談談。
但於情於理,按照他此前塑造的形象,這會兒還是要邁進門去,先大步趕到包含蕊身邊,把她摟進懷中溫柔撫摸,軟語安慰一番才是。
本來還在強繃著一張笑臉,被他這麼一抱,包含蕊頓時淚如雨下,哭得梨花帶雨,惹人生憐。
賀仙澄神情略顯疲倦,起身道:「你們先談談,我去透透氣,順便讓人備些吃喝,智信,你若沒什麼雜事,就在這裡和含蕊一起吃吧。」
袁忠義點點頭,恰到好處做出略顯尷尬的表情,像是青澀少年對這突如其來的喜事不敢相信一樣。
等賀仙澄一走,他便擁住包含蕊柔聲道:「含蕊,你莫生氣。你師父的安排,你要是不滿意,咱們今夜悄悄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了,你說,好不好?」
包含蕊一愣,眼中流露出一股喜色,顫聲道:「你是說……咱們私奔?」
袁忠義堅定道:「不錯,只要你點頭,咱們晚上就私奔。」
他當然不捨得就這麼拋下快到嘴的賀仙澄。不過他也知道,只要將決定權交給包含蕊,她就絕對不會離開。
這個為了愛人充滿犧牲精神的姑娘,一定會先從他怎麼才能更好的角度考慮。
果不其然,包含蕊眼中喜色漸漸轉為欣慰,跟著擦擦淚珠,低頭握著他的手掌,輕柔摸索著指根的繭皮,柔聲道:「有你這句,我便怎樣也沒有遺憾了。智信,我師父說得對,你是就要展翅的大鵬鳥,早晚過龍門的壯鯉魚,我能一直跟在你身邊,這福分都可能消受不起。」
「你師父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麼了不起。」
包含蕊搖搖頭,滿含著為他而榮耀的自豪道:「我師父親自用石塊試過,你打死瑟杜那一下,她就是運足十成功力也做不到。她說你這身奇遇得來的內力若是能找到法子妥善運用,在武林中至少是一流高手的頂峰,要比咱們西南一呼百應的四劍仙還要厲害。後起之秀中,在你這個年紀能有這種際遇的絕無僅有,同代高手,你只要稍加修煉琢磨,就能穩居三甲。」
她雙眼閃閃發光,聲音都激動到微微發顫,「你是要成為大英雄,被萬人景仰的。」
她含笑一歎,幽幽道:「到時候,我可不能總是站在你身邊,江湖中的風言風語,沒有半點好話。我一個被蠱宗糟蹋過的女人,最好不要被人提起。」
「含蕊!」他故作慍色,怒道,「你再這麼說,我今晚便將你綁走,上山做土匪,再也不管江湖事了。」
包含蕊忙抬手摀住他嘴,「好好,我不再說,保證不再說了。」
他含住她指尖,輕輕一舔,看她縮手,道:「所以你也同意你師父的安排?」
包含蕊神情堅定,頷首道:「智信,在你身邊,別說是如夫人,妾,就是為奴為婢,做你孩子的奶媽,我也……沒有半點怨言。我身子陰虛得厲害,師父說……」
她吸吸鼻子,但沒壓下淚花,趕忙扭開頭,哽咽道:「說我當初……破身時遇到的損害極重,今後不能給你傳宗接代,也……不知還能再活幾年。」
她擦擦眼淚,又揚起了笑臉,道:「她說我清心寡慾的話,興許還能平平安安活下去。可是……智信,你說那樣的話,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我只要一天見不到你,心裡就好像被挖掉一塊似的,我寧願不要那麼久的日子好活,我只要……在我還青春貌美的時候,跟著你,快快樂樂。」
她抱緊袁忠義,一口將他吻住,急喘著親了片刻,才呢喃道:「智信,我知道你前兩夜都不盡興,你念著我身體不好,寧肯走旱道委屈自己,對麼?」
不不不,偶爾玩玩女人屁股,也是極有樂趣的。他心中暗笑,嘴裡柔聲道:「這怎麼能叫委屈,你忍著脹痛讓我快活,才叫委屈。」
她小臉一紅,雙眸如醉,癡癡望著他道:「今後不要忍了,我要你在我身上次次都能盡興。我昏過去,死過去,都不要緊,死在你床上,我見了閻王爺,也一定是高高興興笑著的。」
「別說傻話……」
「這不是傻話。」她把臉埋進他的胸口,「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我唯一有信心不會輸給任何人的,就是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那就為我好好活著。」他溫柔撫摸著她柔順髮絲,輕聲道,「你若死在我的床上,嚇得我今後都抬不起頭,該如何是好?」
包含蕊思索一下,才明白過來抬頭的意思,忍俊不禁,靠在他身上道:「我……也不想真的早死。我只是不要你顧慮我,收斂那麼多。我會努力多吃補藥,好好調養身體的。不過……今後我不是獨個兒服侍你,想必也不會那麼累了。」
知道她再怎麼做出大方樣子,心底也是醋意難平。此時去勸她寬心,反而顯得是自己想要左擁右抱,袁忠義歎了口氣,不再多言,只是靜靜與她相擁。
這種處理的確有效,等賀仙澄安排好飯食,包含蕊已經心緒平復,能笑吟吟留下她一起用餐。
吃過之後,包含蕊說跟著丫鬟去收拾兩人住處,便起身離開,收拾完的乾淨圓桌邊上,便只剩下了袁忠義和賀仙澄。
袁忠義看一眼關上的房門,柔聲道:「賀師姐之前就想見我,打算說的,是今天這事兒麼?」
沒想到,賀仙澄搖了搖頭,如星美眸中竟浮現一絲挫敗,輕聲道:「不過那件事已經不重要了,我一時失算,怨不得別人。這個局既然一早就為我而設,我應對不周,只能願賭服輸。」
袁忠義皺眉道:「賀師姐,你這話我聽不懂。真人說你對與我的婚約並無意見,可這會兒看你,明明滿肚子不情願,要不……我還是去跟真人講明白吧。」
賀仙澄忽然伸手將他拉住,搖頭道:「不必,我不情願的……並非嫁你。」
「那是什麼?」
「是嫁人。」賀仙澄手腕一翻,搭住他的經脈,真氣略略一探,緩緩道,「我不情願嫁人,和不情願嫁你,並不一樣,懂麼?」
袁忠義故作糊塗,道:「不太懂。」
賀仙澄淡淡道:「袁忠義,我也不是非嫁你不可,你若總是對我裝傻,那我只好考慮另一邊了。我自信還有幾分姿色,不必非得跟你在這兒勾心鬥角。」
「賀師姐,」袁忠義稍微收起幾分偽裝,笑道,「你總是遮遮掩掩不說清楚,我怎麼猜得出你是什麼意思。我現下只是覺得,你非得嫁人不可,不許給我,就要許給一個更糟的。你不把來龍去脈說清楚,我可幫不到你。」
「你怎麼知道我要你幫忙?」賀仙澄冷笑一聲,捏著他腕脈道。
「賀師姐日理萬機忙得很,不是需要我幫忙,恐怕不捨得在我身上耽擱這麼久功夫吧?」袁忠義輕輕一掙,不費吹灰之力將她手指震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你若不說,我天資魯鈍,反正含蕊對你來當大房還挺喜聞樂見。那麼,我就安心當新郎倌兒吧。」
賀仙澄起身走到窗邊,向外看看,折返回來,坐下道:「這事說來話長,我知道你不是傻子,就只挑最關鍵的。」
「等等,」袁忠義有些好笑,「賀師姐心裡,什麼樣的算是傻子?」
「不夠聰明的,都是傻子。」她秀眉微挑,道,「總之,我長話短說。飛仙門門主不可嫁人。我師父栽培了幾個得意弟子,我以為我是最佳人選。我來此立功,結果竟是上當。我要麼嫁你,為飛仙門籠絡一個得力人才,要麼就被張道安收去他家,不是嫁給某個義子,就是成了他的仙妃。」
袁忠義略一沉吟,雖然的確夠短,但脈絡還算清楚,不宜在此裝傻,「賀師姐,可你如此努力扶持大安義軍,真要成了他們張家的人,不就飛黃騰達了麼?我看大安義軍頗為開明,女子也能做將軍,這不正是你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賀仙澄冷冷道:「並不好。女將軍都是張道安的義女,他們張家睡過的女人,可沒一個能再拋頭露面的。」
「所以你寧願選我?」袁忠義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將你關在閨房繡花?」
賀仙澄美目微瞇,道:「因為你更需要我的價值。你也暫時沒有閨房可以關我。而且,若是只有十兩銀子下注,比起張道安和他的義子,我更願意搶一百兩全壓在你身上。」
袁忠義故作惶恐道:「賀師姐,折殺我了。」
賀仙澄淡淡道:「若我沒猜錯,你恐怕都沒有仔細規劃過將來吧。我要是你,可沒有閒情逸致在西南一隅浪費大好時光。」
「這話怎麼說?」
「你的謊話裡,有個要命的破綻,你自己都沒察覺。」
「哦?」袁忠義一驚,心底立刻起了殺意。
「你口口聲聲不知道身上的真氣是什麼心法練出,可不過一段時間沒見,你的功力又突飛猛進了一截。」賀仙澄搖頭道,「你也忒不小心了些,有合適心法可以做遮掩之前,你這身奇怪魔功,起碼應該暫且不要修煉才對。」
背後一股寒意升起,袁忠義掌心當即便捏了一把冷汗。
他終歸不是武林世家出身,學《不仁經》前算是個江湖白丁,這方面經驗不足,竟忘了若是沒有心法配合,什麼內家高手也無法讓功力寸進。
賀仙澄輕聲道:「我並不關心你到底學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功夫,也不關心含蕊這身子到底是蠱宗害的,還是你害的。你有心機,有手段,還有一身好本事。亂世之中,這是比一群愚夫擁護更有價值的東西。傻子的追隨好騙得很,你這樣的人才,錯過就沒了。我本打算慢慢引導你,讓你知道我的價值,從而與我合作。可惜……我不慎中了師父的算計,飛仙門的門主,我已沒有勝機。智信,你不覺得,你很需要一個我這樣的人,來彌補你的不足麼?」
袁忠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有交易,就有轉圜餘地,「賀師姐……」
「叫我仙澄。或者……澄兒也行。我沒興趣做你的師姐。」賀仙澄紅唇一翹,一直有意收斂的光華伴隨著攝人心魄的魅力散發出來,「你是不是想問,該怎麼圓你這個破綻?其實也簡單,你只要做到兩件事就好。」
「第一,」她貼著他的嘴豎起一根手指,滑嫩指肚輕輕摩挲著他的唇,「要麼暫停內功修煉,要麼就不要讓武功不錯的人,有間隔一段時間再次測試你功力的機會。第二,我們飛仙門的絕學九霄心法,蠱宗的五毒陰經,都是目前距離你最近的純陰內功,你必須盡快光明正大弄到其中一部,開始修煉。今後,你內功的增長,就和你嘴裡的際遇無關,而是勤學苦練的結果。懂了麼?」
袁忠義若有所思,一時不語。
他不得不承認,賀仙澄這個女人,的確有價值,而且,與她的美貌無關。
這種輕而易舉幫他指明方向避免亂跑的本事,他非常想要。
他收起所有的偽裝,露出鎮定且隱隱透出殺氣的神情,正色道:「仙澄,那要是依你的意思,兩種純陰內功,哪邊比較容易些?」
賀仙澄微微一笑,道:「九霄心法,目前飛仙門只有我師父和一位師伯會,我師父準備把我嫁你,就絕對不會主動教你。我那師伯……她當年沒爭過我師父,恐怕咱們大婚她都未必肯來。走尋常路子,很難拿到。」
「那另一個呢?」
「五毒陰經是蠱宗僅供聖女修煉,以繼承蠱師位子,壓陣服眾的功夫。聖女往往年紀不大,功力有限,但她一身毒功,無數毒物,聽說,還能驅策各種古怪毒蟲,你剛在她那邊吃了苦頭,應該領教過厲害。」賀仙澄明眸一轉,彷彿能看破人心一樣,忽然笑道,「不過你若是能拿到蠱宗護法多半隨身帶著的噬毒蠱,以你的功力,在毒性積累到難以吞噬之前,把那個聖女打倒,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她手掌放在他胸膛,隔著衣服輕輕按了一下他揣著的包袱,「蠱宗已經沒了的兩個護法都和你有關,你這麼精明的人,不會忘了搜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