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凝香 第三十八章 煙花湖畔正梳妝

  南宮星本以為還能再接近些才被發覺,不想他才將對面身影的輪廓鎖進眼中,那雙赤足便腳尖一扭,將正面朝向了他這邊。

  跟著,兩人都止住了一切動作,恍如融入在週遭景色之中,連氣息聲都隱沒不見。

  默不作聲的情境下,先忍不住開口的那個通常是女人。

  即便是這種武林高手對峙的情形,一樣也不例外。

  「唐門的人應該沒這麼大的本事,是姓南宮的那個小哥麼?」雍素錦略一側步,先將脊背貼在了一棵二人環抱的粗大樹幹上,才揚聲笑道,「我不過先去順手宰了那個王主簿,就差點沒追上你們,就這還活活跑死了我一匹馬,你們逃命的功夫可真不錯呢。」

  南宮星仍然屏息不動,只是仗著自己夜能視物遠遠盯著雍素錦的週身上下。

  「我知道你就在那邊,別想裝神弄鬼玩什麼花樣。」雍素錦精擅刺殺,少不得也練出了一雙夜眼,不過看她視線左掃右轉,便知道她只是虛張聲勢,並未發現南宮星的確切所在。

  又沉默了一陣後,雍素錦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她抬起手掌,輕輕捏住了頭上的髮簪,道:「我先把話說開,我可不是來殺人的。你不必這樣防賊一樣防著我。」

  南宮星微微皺眉,看見雍素錦抬起的是左手,這才注意到她的右臂竟去了半截衣袖,裹了一段厚厚的繃帶,上面滲著一片暗紅,顯然受傷不輕。

  看樣子繼續製造緊繃的氣氛也逼不出什麼東西,而對方的神情已經顯得有些惱怒,南宮星終於開口,沉聲道:「你不是來殺人的,為何先把你殺人的傢伙捏在了手裡?」

  雍素錦俏臉一扭,登時順著話音鎖住了他的方位,但她確實沒有猱身而上就此出手,只是將扶在鬢邊的手指垂落回去,靠著樹幹道:「因為我不想被殺。這江湖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冤死鬼,與這樣一群蠢貨在黃泉路上作伴,可不是什麼開心的事。」

  「不想殺人,卻特地跑來找我們幾個,難不成你是要請客吃飯麼?」南宮星譏誚道,「我們費了這麼大功夫藏起來,你可別說你吃飽了飯沒事幹瞎轉悠不小心恰巧溜躂到了這邊。」

  雍素錦撲哧笑了一聲,頗為自得的說道:「換成旁人找你們興許要費不少力氣,我找你們,也就是用上吃飯轉悠的本事而已。」

  南宮星心中一動,道:「你姓的這個雍,莫非是昔年六扇門雍老爺子的那個雍?」

  雍素錦難得一見的正色道:「北魏南雍,千里追蹤,別的事上我興許辱沒了先人,這家傳的本事,我可是下過苦功的。」

  「難怪這還沒到後半夜,你就已經摸了過來。」南宮星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來,並不是他行跡掩藏的不佳,而是偏巧遇上了祖傳的追蹤高手,看她也沒帶旁人,光她一個,還掛著彩,完全應付得來,「既然不是殺人,那還有什麼事,能勞動你雍姑娘大駕?」

  雍素錦輕笑道:「瞧你說的,好像我是牛頭馬面一樣,整天就奔著拘魂鎖命麼。我前後左右思量了好一陣,總覺得今後多半要和你站在一條船上才行,要連你的人都找不到,那還談什麼其他的。」

  「你這找人的法子,可不像是打算站在我們船上的樣子。這是我耳聰目明早早發現了你,要是我也好夢正酣,保不準就被你偷偷摘了腦袋。」南宮星淡淡道,「陸陽城裡鬧得這麼大,你想必也已經知道了,你先前要找的姓白的人,我身邊就有兩個。可惜你要找他們,還得先過了我這關。」

  雍素錦似乎是傷口有些不適,抬手動了動胳膊,口中道:「你也說了是先前。江湖的事瞬息萬變,我如今不需要殺姓白的了。」她的語調轉輕,一字字說得很慢,但任誰都聽得出來,她後面所說的話,滲著一股濃烈到幾乎透出血腥味的殺氣,「托我辦這件事的把我擺了一道,要不是我心裡覺得不妙早早抽身,今天可就要交代在方家。哼哼,敢把我雍素錦當傻子耍的,我保證不會讓他死的太快。」

  南宮星揉了揉眉心,心中飛快的算計著種種可能,道:「你要是能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咱們不是沒可能合作一把。我猜,咱們要對付的說不定是同一撥人。」

  雍素錦似乎也有些疲倦,她抱著雙膝向下一坐,也不再看對面樹上的南宮星,自顧自說了起來。

  她講起事情來拉拉雜雜,東跑西拐,這裡帶一句那裡扯一句,並不複雜的前情後果,愣是讓她絮叨了將近兩刻功夫,若不是一直留意著週遭,南宮星真要以為她是故意過來拖延時間給同夥製造機會。

  雍素錦在江湖上的名氣亦正亦邪,一直都令許多人摸不到頭腦,而她今夜這番話要是讓那些人聽到,只怕一個個都會當場傻掉。

  她殺青年俠少風流才俊,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宿怨,殺綠林大盜採花淫賊,也不是因為行俠仗義,前者殺的少些,後者殺的多些,只不過是因為後面那群人,得罪她的更多而已。

  隨心所欲,百無禁忌,她被惹到要殺人的時候,根本不去考慮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她只會想這個人好不好殺,該怎麼殺。

  至於那人是普度眾生的善人還是殺人如麻的魔頭,她一概不管。

  只不過真正的老實人並不會得罪到她,因此她手上那些人命,終究還是登徒子更多。也正因如此,她才沒被列為喪心病狂的女魔頭,遭人追緝。

  以這樣的行事方式行走江湖,怎會不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煩。

  再加上,六扇門也不會因為她是雍家的後人便法外開恩。比起齊名的崔碧春,派出來緝拿她的只怕還要多上一倍。

  而去年年中,她突然發現好幾個讓她一直深感煩惱的包袱,竟被人暗中解決的乾乾淨淨。幾個平時都要繞著走的大郡,竟無聲無息的撤了她的畫像。

  之後她惹下的幾撥仇怨,也都沒費她半點力氣,就消弭於無形,甚至沒在江湖上傳開。

  將近年底的時候,那個鬼面人終於出現在她眼前,意圖以此作為延攬的籌碼。

  她一向自由自在慣了,雖偶爾也會與人合作,但都是乾淨利落的買賣,各取所需絕不拖泥帶水,再說她的直覺一貫敏銳,對鬼面人背後那個神神秘秘不肯透漏半點口風的組織隱隱感到恐懼,結果便一口回絕。

  沒想到那之後,她又被強賣了幾次人情。她忍耐不住,只好主動要求幫他們做些什麼權作交換。

  她最大的本事,當然就是殺人。

  下暗刀子她興許比不過七星門裡那七個專業好手,但有雍家家傳的尋蹤功夫在身,追殺這種事,放眼武林也不會有人比她強出太多。

  當時她察覺到鬼面人背後的組織並不簡單,便試探著又額外提了一個要求,讓他們幫忙找出崔碧春的下落,由頭只說是不願與人齊名並稱,打算決鬥一場正式分個高下。

  崔碧春在江湖上一向行蹤隱秘,殺遍東南三州也只不過讓六扇門的好手圍堵住一次,如今離了那塊地方,天下之大,就算有寶劍和行頭當作特徵,也與大海撈針無異。

  在已經欠下無數人情的情形下,還提了這樣一個要求,任誰來看,也是有些過分。

  可那鬼面人卻一口答應下來,並稱崔碧春因為一些要事趕往西域,真找起來並不太難。

  所以才有了她這次的陸陽之行。

  張蓉的姐姐與她還算是舊相識,她趕來助陣,於情於理都無可挑剔,方語舟夫婦這一跟頭栽的再狠,也沾不到鬼面人身後那組織的一星半點。

  開始她並沒覺得哪裡不對,甚至還裝成了方語舟的小妾在方家住了兩天。

  但後來,那鬼面人不知道見了什麼人,她周圍的情況,驟然有了一些讓她不得不在意的變化。

  宋嫂一家被綁走,一個宋嫂的孩子被送來替換了方汝望,明裡說的由頭,是既不想讓方家夫婦看到孩子近在眼前仍存有抵抗之心,也不想讓鄰里看出破綻。

  而郡尉李卓匆匆將一個偏寵小妾移居軍營,自己也不再在家中過夜。

  城中所有可能走漏消息的渠道本已被鬼面人親手封死,可仍有流言飛快的傳了出去。

  城中突然出現了一個方群黎,跟著,又出現了一個柳悲歌。

  方群黎她不曾聽說,柳悲歌的離別刀,她卻還是知道的。

  但答應了的事,總不能一口吃回肚裡。

  於是,就有了她右臂上深可見骨的一道傷疤,和鬼門關前轉悠的那一遭。

  其實以她的輕功和當時伸手不見五指的情形,她判斷出難以取勝的那一刻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可出手的還有一個被她低估了的方群黎。

  要不是擅長追蹤的人通常也擅長隱藏行跡,那一晚她還真是凶多吉少。

  當夜處理傷口的時候,她氣得三屍暴跳七竅生煙,但強行靜下心來之後,她卻又被突然發現的事實驚得不寒而慄。

  她立刻意識到,繼續待在方家等著有人自投羅網,其實是在自尋死路。

  張蓉的死活她並沒放在心上,而且她也覺得,一旦讓其他人知道,那就連她也一樣走不脫。

  次日一早,她就喬裝打扮悄悄離開了方家。

  她平素裡刻意塑造的形象這時通常能派上用場,只不過是換了一身衣裙穿了一雙繡鞋,將頭髮編成辮子戴上一頂斗笠,這陸陽城裡就沒幾人再認得出她。

  這總算是叫她好整以暇的躲在暗處看完了方家的一場好戲。

  「我可不是能被當成棋子丟來丟去的人,這個坑給我挖的這麼大,我不把挖坑的丟進去埋了,以後也不必再在江湖上混了。」雍素錦抬了抬眼,道,「怎麼樣,南宮小哥,肯和我合作一手麼?」

  南宮星淡淡道:「這些都不過是你一面之詞,我不能盡信。對看不透的人,我通常都會小心些。」

  雍素錦嘖了一聲,笑道:「瞧你說的,我又不是來嫁給你做老婆,給你說了這麼多,不過是為了表示一下交易的誠意。合作是各取所需,難道還非要我把老底都兜給你麼?」

  「各取所需?你打算要什麼?」南宮星饒有興致的問道。

  「那還用說,我要方群黎的命。其他的我都可以讓給你們去殺,這人,你得交給我。」雍素錦咬牙切齒道,「我就算手生了,也絕不會讓他死不夠三天。」

  南宮星沉默片刻,歎道:「那鬼面人,果然就是方群黎麼?」

  雍素錦冷哼一聲,道:「他戴上那鬼面具的時候,鞋裡、肩膀上、胸口和肚子都墊了東西,用來糊弄蠢貨到是綽綽有餘。我在太陽下頭仔細看了他一會兒,總算是認得清清楚楚,他要不是鬼面人,我就把這對招子挖出來餵豬。」

  「你這要求倒是簡單得很,當真合力制住了他,他怎麼死,我本也不太關心。這種連自己堂弟夫妻都不放過的人,你能讓他死夠一個月,我只會在旁拍手稱快。」

  南宮星道,「那你能給我們什麼?」

  雍素錦扶著樹幹站起身來,彎腰拍了拍土,道:「我這人能拿來作價的就兩樣,一樣是殺人的本事,一樣是我自己這個人。你選前一樣,沒說的,咱們這就成交。」

  南宮星略一沉吟,道:「我要是色膽包天偏想選第二樣呢?」

  雍素錦咯咯笑道:「我可貴的很。想把我整個換去,起碼也得拿出風絕塵、謝煙雨、黃鳳引、池寄瑤這種才貌雙全的絕頂人物吧。方群黎這種貨色,至多也就能換你摸摸我的腳。」

  她口中這四個名字,論武大都幾無敗績,論勢至少也是一方當主,論相貌,一半昔年曾位列江湖四絕色之中,另兩位也絕對稱得起美人一詞,她這索價,已不能算貴,而是荒謬。

  不管誰拿住這四人中的任何一個,也不可能捨得來換她這麼個江湖小輩。

  聽出她是在信口調侃,並無幾分當真,南宮星也笑道:「可我對殺人真沒多大興趣,與其讓你幫我殺人,還不如讓我摸摸你的腳。起碼你的腳,可比那些死人好看多了。」

  雍素錦皺了皺眉,道:「我都分不出你到底是藝高人膽大還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不知道光是陸陽城裡追過來的就有多少好手?你想沒想過唐行簡和柳悲歌只要遞個信出去,又會有多少人從各方追來。我幫你殺掉一些,你不也輕鬆的多麼?」

  南宮星淡淡道:「他們大都是被人騙了,糊塗蛋雖然可恨,但總罪不至死。真把他們大殺一通,我們幾個可就真洗不清了。」

  雍素錦抿了抿嘴,似乎有些失望,道:「看這樣子,你是不打算同意咯?」

  南宮星笑道:「我不是說比起殺人,我更想摸摸你的腳麼。」

  雍素錦雙目微瞇,淺笑道:「只是這樣,你就肯把方群黎交給我處置?你身邊那兩個都生得挺美,你還嫌不夠?」

  南宮星道:「對美人,男人通常是不會嫌多的。」

  雍素錦頗為戒備的盯著他的方向,往身後的大樹側面挪了兩步,道:「你當真不用我幫你出手?」

  「不必。」南宮星仍是笑道,「如非必要,我不想殺人。即便我想,我也不缺幫手。」

  雍素錦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足,沉默片刻,突然抬頭嬌媚一笑,道:「你果然來頭不小呢。好,你能拿住方群黎,我就來專程給你摸上一天。不過,只有腳哦。」

  「果然來頭不小?」南宮星微微皺眉,問道,「你聽誰說過我的事?」

  但雍素錦只是留下一串輕笑,返身一扭,便已隱入到林間暗影之中,大抵是為了表明誠意,她不知何時又將帶鈴珠串掛上了足踝,悅耳的輕響,轉眼便遠遠離去。

  南宮星細細咀嚼了一下方才雍素錦所說的話,略一推斷,她最有可能得到這信息的渠道只有鬼面人方群黎一個,那方群黎又是從何而知?

  南宮家早已覆滅多年,世家子弟盡皆流落江湖各處,怎麼算,也稱不上來頭不小。

  這話中所指的含義,十有八九是在說如意樓。

  可他身為如意樓中人這件事,就連唐昕也不過至多有八成把握,仍在旁敲側擊不敢斷定。春妮唐行簡這些先前就與他碰過面的,瞭解的事情比唐昕更少,絕對不可能推出更多。

  聯繫到這次對方專門針對他的栽贓嫁禍,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問題應該與那朵銀芙蓉事出同源。

  蜀州在如意樓內歸西三堂負責,總管岳玲和旗下三名堂主與南宮星關係都還不錯,不然這次尋找崔冰下落的事也不會如此順利,依此時的情形,他只能冒著打草驚蛇的風險通知岳總管,自上而下排查內賊。

  如意樓作為一支小心隱藏著的勢力,結構並不算緊密,南宮星雖說與樓主風絕塵關係親密,名義上更是內三堂總管駱嚴的親傳弟子,可並未擔任什麼實職,出江湖的時間比他師兄葉飄零還要晚了半年,底層尋常弟子,不會有多少人知道他。

  若方群黎的確是天道中人,又輕而易舉的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天道這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少說也已恢復了六七成元氣,起碼已有了當年揪出狼魂中人的本事。

  這麼看,向東過來盡早進入翼州,當真是最佳選擇。若是仍強行追尋靈秀五娥餘下幾人的行蹤,只怕真要連著身邊這幾條性命,一起葬送在蜀州境內。

  南宮星心有餘悸的回到原處,一邊思考應該如何向樓主和岳總管分別報告,一邊重新警戒著週遭環境。

  那三人睡的都還算踏實,只是一個個面色凝重,白若蘭還呢喃了幾句夢囈,都不像是做了什麼好夢的樣子,次日一早起來,反倒是南宮星氣色最好。

  牽上馬順著山勢走了一陣,找到一眼活泉,這種情形下,兩位姑娘也都不得不拋開無謂矜持,四人一起蹲在泉邊,灌滿了皮袋,洗洗手臉。

  尋了一處背陰樹叢,交替進去五穀輪迴一番,總算是可以繼續上路,下山時一匹馬滑蹄扭傷了腳,唐昕只好和白若蘭共乘。

  雍素錦的事南宮星在路上大略提了一提,唐昕果然如他所料支持與雍素錦合作,這種時候多個強援終歸不是壞事,白若雲並沒表明態度,白若蘭則是乾脆利索的拒絕,說什麼也不願與那種殺人如麻的凶殘之輩同流合污。

  「可按江湖傳聞,雍素錦殺的大都不是什麼好人,借她的手有何不可?武林中這些大俠哪一位殺的人少了?就說要追殺咱們的關凜,你看她下手那股狠勁,猜猜她殺過多少?」唐昕不知動了什麼念頭,仍在堅持,口氣也強硬的有些奇怪。

  白若蘭坐在唐昕身前,仍忍不住扭頭瞪了她一眼,怒道:「那關凜要想幫我,我一樣不答應!就算是……就算是惡人,也不能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殺!抓進大牢的犯人,難道一個個可以全都砍頭不成?」

  南宮星在旁聽她們爭執了一陣,心裡早猜到了唐昕在等什麼,看白若蘭似乎動了真火,只好道:「你們不用吵了,咱們不必借她的手。唐姑娘,光一個薛師姐你還不放心的話,那裡還有我其他的幫手。」

  唐昕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微笑道:「看來……翼州千真萬確就是你的地頭呢。」

  白若蘭一怔,沒想到唐昕臉上的固執一下子就煙消雲散,還不知該說什麼,唐昕就湊近她道:「蘭妹妹說的有理,姐姐錯了,那種草菅人命的殺手,咱們不必她幫忙。方才是姐姐著急了,跟你賠個不是。」

  唐昕這麼明目張膽的一點點蹭向自己的目標,南宮星心知肚明卻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好看著白若蘭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苦笑著搖了搖頭。

  騎行露宿了兩日,總算叫他們遇上一支西行商隊,南宮星加了銀子,將三匹筋疲力盡的山地矮馬換成了奔行更快的四匹高頭大馬,半日之後,總算是離開了陡峭山區,步入大道坦途之中。

  等到真正離開蜀州,騎過翼州界後,南宮星才算稍感安心,當晚頭一次帶著他們寄宿在了村莊農戶。

  農戶家的青菜白飯當然算不上什麼美味,可對連著吃了數日毫無調料的生烤鳥獸的人來說,只是加了些鹽就足以讓他們大快朵頤。

  飯後燒了開水,借了農家洗衣服的大木盆,兩個姑娘把自己關進房裡,著實徹徹底底的洗了個澡。

  再上路時,南宮星向村裡買了幾身合體的粗布衣服給四人換上,又將白家兄妹的兩把佩劍包進包袱中,粗略一望,四人都幾乎看不出什麼江湖味道。

  只不過他們的長相氣質也不像是真正的農家子女,不過騙騙粗心大意的人而已。

  所幸一行四人之中,一半在江湖上毫無名氣,另一半也只在蜀州略有薄名,進到翼州境內,就沒那麼容易被人認出。

  於是之後白晝騎行趕路,入夜就近投宿,不再如先前那般匆忙。

  向東過了兩個鎮子,一處市集,十餘座村莊之後,四人沿著官道折向正北,到了此時,南宮星才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地——朧湖西南依山傍水的湖林郡。

  湖林雖不是翼州最大的郡,卻毫無疑問是其中最有名的那個。

  那裡既有月游煙波的妙景,也有香飄十里的珍饈,只是這些,已足以讓往來過客流連忘返。

  更不要說,這裡還有天下男人十有八九心嚮往之的地方——湖岸一行相思柳隔在當中,這邊是一排鶯歌燕舞的花舟,那邊是一列亮燈如晝的小樓。

  這裡有最好的歌姬舞孃,也有最懂得如何滿足男人更進一步慾望的絕色名妓。

  天下風月,七分江南,江南煙花,七分湖林。

  正因為有這樣的艷名在外,一聽說要去那裡,兩個年輕姑娘的臉色不由得都顯得有些奇怪,白若雲卻想起了在陸陽城裡南宮星神情古怪的那句話,立刻便問道:「南宮兄,你上次特意跟我提起要請我喝花酒,莫非,說的就是湖林郡這邊?」

  南宮星摸了摸下巴,道:「是這裡沒錯,不過……咱們來的早了些,先請你也無妨,但真到了時候,還是得請你陪我去喝一杯。」

  白若蘭立刻搶道:「你喜歡那種地方,你自己去就是了。不要禍害我哥哥。」

  她頓了一頓,忍不住又別彆扭扭的說道,「其實你也該少去,花街柳巷,總不是什麼好地方。」

  南宮星笑道:「只是去喝杯花酒,聽聽小曲兒,這裡的歌姬不少都是皇親國戚的府上貴賓,過其門而不入,今後可少不得後悔。」

  白若蘭瞥了白若雲一眼,嘟囔道:「隨你們吧,反正男人都喜歡這一套。」

  唐昕在旁笑道:「既然他們只是去聽聽小曲兒,蘭妹妹,咱們也跟著去不就是了,省得你擔心哥哥被哪個狐狸精勾走了魂兒。」

  說罷,她笑吟吟的看向南宮星,想看他怎麼回絕,哪知道南宮星微微一笑,道:「好啊,你們兩個都去。不過那地方不太歡迎女賓,你們隨便扮個男裝,給龜公老鴇一個睜隻眼閉只眼的借口就好。」

  白若蘭仍是不太開心的樣子,小聲道:「你對這種地方倒是熟的很。」

  趕路這些天一直沒遇上什麼狀況,雍素錦也沒再露面,眾人的心情總算是漸漸鬆弛了下來。

  進入翼州界後,地勢漸漸趨於平緩,道旁景色也愈發怡人,路上所見的行人農夫、攤販商賈,都透著一股悠然自得的神氣,也不知是否水土滋潤,就連水道中相貌平平的採蓮少女,都從頭到腳滲出一種微妙的生機,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摸摸她們紅彤彤的小臉,捏捏她們在水中不住撩動的小腳。

  不足千里之隔,就恍如置身於另一重天地。

  進到湖林境內,離湖林郡城還有一天路程時候,南宮星在落腳的小鎮精挑細選了幾身衣服,總算是讓他們脫了農戶行頭,換回了尋常打扮。

  只不過因為出錢的說了算,兩位姑娘襯底的褻褲都被換作了襯裙,布靴也都換成了精工繡鞋,外裳更是步子大些就要擔心飛起裙擺。

  白若蘭穿上之後手足無措,唐昕更是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

  無奈南宮星理由說得天花亂墜,又是這樣打扮不顯眼不易被人認出,又是這樣假扮大家閨秀進城後可以名正言順戴上帷帽更加安全,最後更是斬釘截鐵表示這麼穿才好看才像個姑娘連他看了都心動。

  唐昕和白若蘭互望了一眼,勉強答應下來。

  有了衣物,自然還要相稱的首飾,兩位以江湖為志向的姑娘整日一個練劍一個練暗器,即便練暗器的手巧些,也一樣不過是懂得挽髮扎辮,梳頭插簪而已,莫說是首飾戴的少,練暗器這個,甚至連耳洞也未曾穿開。

  在南宮星花言巧語誘哄之下,次日一早,兩位姑娘就不情不願的被帶進了首飾、脂粉鋪子。

  大半個時辰過後,銅鏡裡面,便出現了兩張連自家主人也瞠目結舌不敢去認的面孔。

  這時再讓她們兩個不開口說話端端正正坐在那兒,一定會有人猜測這是哪家官爺的千金因故拋頭露面。

  兩人本就底子不錯,又讓鋪子裡的熟手婆子仔細拾掇一番,英氣勃勃的白若蘭便成了柔美嬌嫩的小少女,原來就有股子媚氣的唐昕更是變得艷色逼人,要是她在唐家也敢作此打扮,她那已經做了鬼的禽獸哥哥保不準當場就要豁出去霸王硬上弓。

  「這……這麼一身東西,你叫我倆還怎麼騎馬啊?」唐昕起來踩著彷彿只裹了層布在腳上一樣的輕薄小鞋走了兩步,看著輕飄飄的裙擺為難道。

  南宮星笑瞇瞇的點了點頭,道:「馬我已經賣了,若雲兄受我之托,早早就去買馬車,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巷口等著咱們了。」

  白若蘭雙目大睜,羞紅著臉道:「連哥哥……也、也站你那邊了麼!」

  南宮星心滿意足的上下打量了白若蘭一番,看的她又羞又惱忍不住別開了臉,才悠然道:「這就是蘭姑娘你不懂了,這世上做哥哥的,哪個會喜歡看見自己妹妹整日穿著扎口襯褲,蹬著厚底布靴,拿著兵器與人打打殺殺的?你要是打算一輩子這麼打扮,若雲兄必定會心花怒放連聲贊同,說不定還會笑的像個傻子。」

  白若蘭立刻啐了一口道:「去去去,我哥哥才不是這種呆頭鵝。」嘴裡這麼說,她心裡還是忍不住想像了一下哥哥那副模樣,撲哧笑了出來。

  畢竟還是擔心有追兵趕到,南宮星另外雇了一個車伕駕車北行,四人全都坐進了車廂之中。

  雖然已經是鎮上能買到的最大馬車,四人坐進去仍顯得有些擁擠,兩個姑娘還都精心妝點了一番,弄得小小空間裡芬芳四溢,南宮星當然是樂得一雙眼睛看來看去,賞心悅目,白若雲則略覺尷尬,索性閉上雙眼靜心練氣。

  馬車比起揮鞭狂奔自然是慢了不少,但本來的計算中就留下了富裕,等到駛進湖林郡城的南大門內,天色也不過將將擦黑而已。

  未進城門,就已能看到煙波浩渺的朧湖,其時天色不過微暗,湖中卻已亮起了盞盞舟燈,往來花船之上,已能隱約聽到婉轉悅耳的悠揚歌聲,配著絲竹琴樂,恍若人間仙境。

  入城之後放眼所及車水馬龍,大道兩旁宮燈高懸,商舖大都尚未歇業,不少貨郎此時方才鋪開攤子。

  白若蘭挑開布簾癡癡望著,一時間都忘了自己和哥哥的凶險處境,只想著將來若有機會,定要在此長住一陣,好生遊玩一番。

  馬車一路駕到朗琿錢莊門前,南宮星讓他們三人稍待片刻,隻身下車進去,過了約莫兩刻功夫,才折返回來,定下了落腳之處。

  按說逃亡之人,應該選個不那麼顯眼的地方入住,免得人來人往漏了風聲。

  可南宮星卻偏偏選了這裡最大的鴻禧客棧。

  按說這裡住得舒服吃的也好,就算貴些南宮星也已經搶著一口氣付了半個月的押金,總歸是件高興的事。

  可白若蘭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唐昕的神情,也顯得有些難以捉摸。

  因為她們兩個都看到了進門時南宮星回頭望向對面的那幾眼。

  鴻禧客棧的對面,是千金樓。

  艷絕天下,色滿神州,分店開了不知多少的千金樓。

  當朝寵妃,曾是千金樓的舞孃魁首,無數富豪商賈,均以擁有一個在千金樓掛過花牌的愛妾為榮,就連武林中百年來每隔一段時日便由眾人評出一榜的江湖四絕色之中,都有三人曾在千金樓做過掛牌賣藝的行當。

  武林中的天下第一樓自然是清風煙雨樓,而尋常人心中的天下第一樓,尤其是男人心中,則必然是千金樓。

  而對面這間更不是尋常的分店,正是千金樓中的第一家本鋪。

  可謂是第一樓中的第一樓。

  這裡不僅是能讓你懷抱千金小姐一般的美人之處,也是一擲千金難買紅顏一笑的奢靡所在。

  連白若雲也忍不住望著對面門樓上高懸的兩串大紅宮燈,問道:「南宮兄,你要請我喝的花酒,難不成是在這裡?」

  南宮星從掌櫃手中接過屬於他們的四把銅鑰匙,扭頭看了一眼神情各異的三人,笑道:「不錯,既然要請若雲兄喝花酒,當然要去最好的地方才行。」

  他張望了一眼千金樓門前的花榜,又道:「不過咱們來的太早,和我預計的相差太遠,咱們起碼還要再等上四天才行。」

  四天?白若雲皺了皺眉,轉身看向那張用百花綴邊,寫滿了名字的巨大紅榜。

  紅榜上寫著的一個個名字前,都掛著一個小小的花牌,名字後則寫著初七、初九之類的日子。

  那些名字自下而上越來越大,而名字寫的越靠上,日期便越是稀疏,最上的十來行,大都能間隔兩日。

  這其中還混著一些寫著幾日後的名字,凡是這樣的名字,前面的花牌都沒有綴上鮮花,似乎是預留席位的樣子。

  白若雲仔細一個個看了下去,寫著的日期上符合四天之後的,只有兩個。

  一個在下方接近底部的位置,叫桂香。

  另一個則離前十行不過一步之遙,寫著的名字,叫做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