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急匆匆趕往醫院,想見丁俊的最後一面。這個時候,她已經不哭了,因為哭毫無意義。再說她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的眼淚早就哭干了。
一下計程車,正好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下。從車上下來兩個人,都是芳子熟悉的,正是貞姬跟他的男朋友傑克。他們也見到芳子了。雙方都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便一同奔向醫院。
在進病房之前,芳子的心都要碎了。她強裝鎮定,跟其它二人走進了病房。
她很怕看到他瘦弱和蒼白的臉,更沒法接受沒有丁俊的日子。
病房裡,靜得像是深夜,偶爾傳出幾聲低泣,這低泣使原本肅穆、凝重的氣氛更添了幾分淒涼。芳子見到丁俊的親人跟同學都圍在床前。而低泣的正是丁俊的母親。丁俊的父親並沒有哭,只是雕像般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發呆。那空洞的眼神使人懷疑他是否還活著。
芳子跑過去,抱住丁母的胳膊,輕聲問道:「伯母,他好點沒有?」
說著話,她向病床上的丁俊看了一眼。這一眼使芳子忍不住也發出哭聲。床上的丁俊臉色蠟黃,瘦得不像人形。醫生已將搶救的器具全都撤掉了。因為搶救已無濟於事,還不如讓親人們有更多的時間告別。
丁俊鴿瞇著眼睛,半天才喘一口氣。那高聳的鼻子跟清秀的面孔,更叫人發出慨歎跟惋惜。大家都一聲不吭,像是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芳子彎下腰,帶著哭腔叫道:「丁俊、丁俊,我是芳子啊,你聽到我的聲音沒有?」
丁俊忽地睜開眼,說道:「芳子,我聽到了。你來看我了,我好高興呀。貞姬呢,她是不是也來了?」
說到這裡,丁俊的眼睛突然像燈泡一樣亮起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紅暈。
芳子見他臉露喜色,還以為丁俊有所好轉呢。她拽住他的手說道:「她來了,她跟我一塊兒來的。」
說著回頭叫貞姬。貞姬一臉傷感地從人群外走進來。她身後跟著高大如熊的傑克。
丁俊一見到貞姬,生命像是火焰一樣重新燃燒起來。可是當他的目光越過貞姬的頭頂,見到一臉冷傲的傑克時,他的火焰像是突然又熄滅了一樣。
他長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從眼角流出兩顆淚珠來。他見到貞姬跟別的男人在一起,自然是不會愉快的了。雖然他就要死掉了,他也不能接受貞姬跟別人成雙成對的事實。
丁母見兒子流淚了,更加難受。她彎下腰,摸著兒子的瘦臉,親切地說:「丁俊呀,我的好兒子,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丁俊大喘了幾口氣,說道:「爸、媽,我死了沒什麼,只是苦了你們了。你們養我到十九歲,我還沒有好好孝順過你們……」
一聽到這話,丁母哭著撲到兒子身上了。丁俊的老父親也從椅子上走過來,看著兒子老淚縱橫。他說道:「兒子,你一直是個好孩子。有你這樣的兒子,我跟你媽已經很開心了。」
丁俊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轉頭望著芳子,真誠地說道:「芳子,你對我一直是情深意濃,而我卻沒有領情,辜負了你的一片真情。如果我可以再活一回,我一定會娶你當妻子的。」
芳子聽了大為感動。她緊抓著丁俊的手,動情地說道:「我能聽到你說這句話,就感到無比的幸福了。你要是不在,我再也不會跟別人好了。我這一輩子只屬於你一個人。」
丁俊搖頭道:「不,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做,我死都死不安寧。」
說著呼吸急促起來。
丁母知道兒子的時間不多了,又問道:「丁俊呀,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丁俊想了想,說道:「我還有兩個心願,第一個是我要再抱一下我的玩具獅子,第二個是想貞姬能親我一下。」
芳子聽了忙起身道:「第一個我去辦。」
丁俊的父親將家裡鑰匙交給芳子。
芳子看了一眼緊張的貞姬後,一陣風的出了病房,回去取「獅子」了。
病房裡的貞姬聽丁俊說要她吻他,頓時臉色緋紅。她的黑水晶一樣的眸子看了看病床上的丁俊,再瞧瞧旁邊的同學們,又回顧一下身後的男友。她的男友正瞪著丁俊呢。傑克是一個小心眼的男人,他可不許自己的女友去吻別的男人。即使那人要一命嗚呼了也不行。
丁母見兒子一臉期待地瞅著貞姬,而貞姬又一臉的為難。丁母心一酸,竟然撲通一聲跪下了。貞姬嚇了一跳,嬌軀一顫,驚叫道:「伯母呀,你不要這樣子。我答應他就是了。」
說著話,她匆忙扶起丁母。這回她也沒有看男友一眼,便彎下身,湊上前,在丁俊的臉上親了一下。旁邊的同學們都忍不住呀了一聲,都以艷羨的目光盯著丁俊。在這香艷的一刻,竟有的男生忍不住想,如果我是躺上床上的丁俊該多好呀。為了能博得美人的一吻,哪怕死上一回,也是值得的。
床上的丁俊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而貞姬直起腰時,已是臉上發燒了。她長這麼大,只親過兩個人,一個是男友,另一個就是丁俊了。在這麼多人面前這樣子,真是羞人吶。
在貞姬還沒有再往下多想時,身後哼了一聲。貞姬一轉頭,只見傑克一臉的憤怒,眼睛都紅了。他咬著牙對著床上的丁俊舉了舉拳頭,猶豫一下,才轉身跑了。貞姬叫道:「等等我。」
然後也追了出去。
丁俊以微弱的聲音悲歎道:「她心裡還是沒有我呀。」
說完又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芳子又像火車似的跑進來,手裡正拎著丁俊想要的玩具獅子呢。
玩具一到丁俊的手裡,他突然激動起來。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坐了起來,緊緊抱著巴掌大小的玩具,連聲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
他的聲音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弱,終於無聲。接著,他的身子向旁一歪,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醫生,快叫醫生。」
丁父的反應還是快的。明知道喊也沒用,他還是喊了。
好像他這麼一喊,醫生到了,他的兒子就能復活似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醫生跟護士懶洋洋地邁著方步進來。醫生摸摸丁俊的胸口,又聽聽呼吸,再扒扒眼皮,說了一句:「拉走吧。」
廣漠不關心地轉身走了。
丁母聽罷,向後便倒。芳子跟同學趕緊扶住。而丁父也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自己的兒子連二十歲都不到就死了。自己老來得子,原本以為可以盡享天倫之樂呢,誰想到,上天對他竟是這般的殘酷。他姓丁的這輩子認認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也沒幹過什麼壞事呀,老天為何要這般對他?
這時醫院來人了。他們推來推車,並帶來裝屍袋。在裝屍時,他們發現丁俊的雙手握著玩具獅子不放。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無法將那「獅子」搶下來。
沒辦法,他們只好連玩具一起裝袋子。他們一邊裝人,一邊發著牢騷:「老子幹了這麼多年了,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怪事呢。這是什麼「獅子」?是金的嗎?幹嘛抓得這麼緊?」
當丁俊夠裝好後推走了,他的親戚跟同學也都走了。只有芳子跟丁俊的父母還在房裡。芳子將丁母叫醒之後,丁母大喘了幾口氣之後,歎道:「這也是命呀!這孩子就這麼大的壽命呀。」
說到這兒,丁母一瞅丁父,說道:「老頭子,去把兒子的骨灰收拾回來吧。」
丁父咬了咬牙,答應一聲,站起來往外走。丁母突然說道:「等一下,我也去。我要送兒子最後一程。」
芳子連忙扶住她,跟她一起走。
沒過多久,他們坐著靈車來到殯儀館。以為到那裡就會火化,哪知道今天的死者特多,像趕著投胎似的。他們是中午時分到的,開始排號。直排到太陽落山了,都還沒有輪到丁俊。
芳子在心裡說,看來老天也不想讓丁俊走呀。早知道他走得這麼快,這幾年我會對他更好的。他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得癌症呢?從發現到死亡,也不過才兩個月呢。人的生命也太脆弱了。
終於要輪到丁俊了。按照慣例,死者在火化之前都要進行美容。讓死者在肉身消失之前再美麗一次。丁俊也不例外。當化好妝後,他們去看了丁俊最後一眼。
這時的丁俊躺在玻璃棺裡,像睡著一樣的安祥。他像平時一樣的清秀,好看。臉色紅暈,面容端正,一點都不像失去生命的青年。
丁俊的父母故作堅強。等看完兒子之後,回到休息廳,他們便像洩氣的皮球一樣癱軟在椅子裡。芳子絕望地想,以後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雖然我也有父母,但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們。
當他們看完丁俊的遺體後,丁俊的屍體就要進爐了。正當這時,眼前刷地一黑,所有的電燈都滅了。大家覺得奇怪,多年來,從沒聽說殯儀館停過電,今天居然停電了。他們聽一位工作人員說道:「我在這裡四十年了,頭一回遇到停電。太不可思議了。明天只怕太陽也要從西邊升起來。」
在芳子的經驗裡,住宅區一年總要停電兩三次。可每次最多只停五分鐘。於是大家想,殯儀館停電也會很快就來電的。
大家在昏暗中等著來電。等待的滋味兒並不好受。大家都以為,住宅區停電最多五分鐘,這裡停電也不會超過十分鐘吧?結果大家都想錯了。這一等便沒個頭。直等到太陽落下,月亮升起,也不見來電。
殯儀館的人通知大家,今天還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電呢?所以是無法正常工作,請死者的家屬,明天再來吧。
丁俊的父親感慨道:「我的兒子就是死了,也死得不順利呀。」
丁母滿懷夢想地說道:「如果他明天能再回來的話,那該多好。」
她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丁父輕哼一聲,說道:「你就不要做夢了。」
芳子則想,如果他真要回來的話,只怕是見了鬼了。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丁俊已經死了。那個鮮活的十九歲的生命已經結束了,就像鮮花謝了,蠟燭燃盡。
他將化成一小堆骨灰,再也不回來了!我心愛的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芳子這麼想著,覺得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心痛之餘,真恨不得也隨著丁俊去了才好。但她不能死,她還要照顧丁俊的父母。他們都快七十歲了,喪子的打擊真要了他們的老命。
芳子陪著丁俊的父母,出了殯儀館,坐上計程車,向家裡而去。一路上,路燈耀眼,綵燈輝映,出來遊玩的人們都活得愉快。丁俊父母見了,都閉上眼睛不看。
很快到了家。芳子也沒有回家,就在丁俊的家裡陪著他們。她雖是一個女孩子,但她並沒有垮下來。今天這樣的結局早就知道了。她曾經答應過丁俊,她要堅強地活著,替他孝順父母的。她必須說到做到。
在丁家的客廳裡,兩老坐下之後,便起不來了。他們似乎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連飯都不想吃一口。芳子安慰他們幾句之後,便主動到廚房去做飯。別看她文文弱弱的,做飯可是有一套的。丁俊就曾經說過,誰娶到她,誰就有口福了。
今天芳子的心情不好,做飯也不能聚精會神。因此,她在廚房裡忙活兩小時,才把本該半小時的活兒做完。當她做好飯去客廳裡招呼丁俊的父母時,她發現他們已經睡著了。客廳裡的燈光照到他們花白的發上,照到他們蒼老的臉上,照到他們的淚痕上,令芳子見了一陣陣的心酸。
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想整理一下凌亂的嗯緒。這幾天她被折磨得快瘋了。
她差不多天天都在丁俊家住。白天就到醫院陪他,希望他快點好起來。她連父母都快忘了,她把學校拋到腦後。她的心裡只有丁俊了。可她的誠心跟熱情並沒有感動上天,丁俊還是按著固定的軌道向死神飛去,誰都擋不住。看來人的力量還是有限的。人還是有許多的事做不到。不然的話,丁俊就不會死了。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門鈴忽然有節奏響了起來。芳子也不知道這會是誰。
她站起來,慢慢走向門口。在開門之前,她從貓眼張望一下。這一望不要緊,她呀地一聲,被嚇倒在地。她的叫聲,將丁俊的父母都給驚醒了。
丁父反應較快,忙上前扶起芳子,問道:「芳子,怎麼了?」
芳子顫聲道:「他……他……」
丁母湊上來問道:「他?哪個他?是丁俊回來了嗎?」
明知道兒子死了,她還要這麼說,可見她想兒子要想瘋了。
芳子指著門外,不安地說道:「骨灰……骨灰?」
丁母臉色一黑,抖著嘴唇說:「殯儀館送骨灰來了嗎?」
丁父哼了一聲,說道:「殯儀館才不會有那麼好的服務。」
說著話,丁父板著臉打開了門。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中年男子,大臉小耳朵,留著絡腮鬍子,兩手抱著一個頂大的骨灰盒,顏色暗紅,做工精美。此時他微微彎著腰,笑嘻嘻地說道:「老伯呀,聽說你們家死了人。你們一定很需要這個吧?我是好心人,我賣給別人都是一千塊一個。賣給你們便宜點,給八百就成了。」
丁父大怒,怒吼道:「你給我滾,這東西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說著話,碰地關上了門。
屋裡的丁母一看到骨灰盒,又是一陣的傷心。她知道兒子是回不來了。兒子變成一堆灰,最後也必將要裝入這樣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小盒子裡。自己不再有兒子了。兒子是自己的全部希望。他死了,可讓兩個怎麼活呀。
丁父扶住老伴,安慰道:「那孩子就那麼長的壽了,不要再悲傷了。就是咱們哭死,他也活不過來了。」
丁母喃喃地說:「要死,也是咱們該死。咱們都一把年紀了,死也就死了。可他才十九呀。」
丁父跟老伴坐了下來,說道:「黃泉路上無老少。死亡可不隨著人的意志走。」
芳子在旁說道:「還是現在的醫學水準不夠高呀,連個癌症都治不好。唉,我當初還不如去學醫。要是學會治癌症了,他就不用死了。」
丁母兩眼紅腫地望著芳子,說道:「芳子呀,你是多好的姑娘呀。如果他還活著,你們結了婚,我們就可以抱孫子了。」
說著話,丁母臉上露出淒慘的笑容。
丁父見老伴的情緒一直不好,便說道:「芳子已經做好飯,咱們吃飯吧,別餓壞了身子,明天還有要事做呢。不吃飽了,哪有力氣做事呀。」
芳子也回應道:「是呀,是呀,伯父,伯母,咱們去吃飯吧。」
於是,一家三口去吃飯了。
瓜竟是愁事在心,誰也沒吃幾口,便各自回房睡去。芳子本是住在一個小房間的,今天她故意走入丁俊的房間。愛人不在了,她要睡在那裡。那樣的話,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她進了丁俊的房間,關好門,打開燈,打量著房裡的一切。在雪白的燈光下,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跟丁俊活著時是一樣的。裡面有張床,靠著窗戶。被子折得整整齊齊,床單很乾淨,一塵不染。靠牆還有一個大書架,上邊擺滿了各種圖書。主要是文藝跟歷史方面的,還有一些是鬼怪魔幻的。自從生病之後,丁俊突然對這一類書感興趣。別人都不明白是什麼原因,還以為是生病弄得心理不正常了。
書架旁邊還有一張桌子。丁俊平時就是在這桌上做功課、讀書、寫字的。芳子坐到椅子上,只見桌上除了筆筒、杯子、鬧鐘、相片之外,還有幾個團皺了的紙團。
芳子好奇地抓過一個來打開,上來只有三個字:「我愛你」芳子看了心裡一暖,心說,難道他這是在向我示愛嗎?也可能示愛的對象不是我呀。
她又打開第二個,這回是四個字:「我好愛你」芳子的心跳加快,暗想,要是寫給我的,那就太好了。她將紙團貼在自己的胸上,合上美目,好一陣子的遐想。定了定神後,她才打開了第三個。一看之下,如冷水潑身,從頭涼到腳,又像是突然被人家塞入冰窟窿裡的感受。
她也生氣了,將紙團狠狠地扔到地上。但隨後又撿了起來。畢竟這是丁俊留在世上的東西,她怎麼能隨便扔掉呢。
她鼓足勇氣,再度拿起紙團看,上邊寫的是:「貞姬,我永遠愛你,直到世界末日。」
芳子的手顫抖著將紙團起來,好半天才把幾個紙團收拾走。一顆心久久不能平靜。其實她自己早該明白:這類的誓言是不可能送給自己的。在校園裡,誰不知道丁俊是貞姬的追求者。在貞姬的蒼蠅一樣多的愛慕者裡,丁俊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別說丁俊,學校裡的男生都算上,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能跟傑克競爭的男生。傑克的條件太好了。
他怎麼這麼傻?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偏偏要去追求。我對你這麼好,你的心為什麼不在我的身上呢?芳子這麼想著,心裡也有點不滿了。然而情郎已去,再多的幽怨也是枉然。
她努力用海洋般的心胸,將一切都容納了。她不再怪丁俊,畢竟感情的事是不能強求的。誰都有戀愛的自由,誰都有愛的權利呀。自己有權愛丁俊,丁俊也有權不愛自己,也有權力愛貞姬。令芳子不服氣的是,自己有多少回將貞姬跟自己相比,她沒有發現對方比自己強多少呀。如果用計分來形容的話,貞姬打九十分的話,自己最差也能打八十九分。在別的男生眼裡,自己跟貞姬是齊名的美女,都是男生的夢中情人,可丁俊就是不看重自己而迷戀貞姬,這真是難以解釋。
芳子用了好久的時間,才使自己平靜的像夜晚。她平靜之後,才鑽進丁俊的被窩,感受著丁俊的氣息。他彷彿也在床上呢。這麼想著,芳子的臉騰地紅了,像是紅蘋果。她不好意思地蒙了自己的臉,像是怕人看到一樣。
迷迷糊糊中,芳子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好夢,在夢裡,她又像從前一樣跟丁俊拉著手,在草坪上奔跑著,笑著,鬧著。後來她披上了婚紗,新郎丁俊將她抱了起來。她也幸福地將頭貼在他的身上。
正夢見最動人之處,一陣電話聲將芳子給驚醒了。她急忙下了床,跑客廳去接電話。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陽光在窗外替萬物披上了金色的衣服。
「喂,你好,這裡是丁家。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芳子拿起電話,很客氣地說道。
「我們是天堂墓園,你們不是訂購了一塊墓地嘛?趕緊把剩下的一半錢交上。不然的話,這塊地就賣給別人了!要買地的人多著呢,現在死人可真多。」
對方大聲說。粗糙的聲音大得震耳,芳子不得不把聽筒離遠點。
芳子回答道:「我們知道了,我們盡快去辦。」
她放下電話,打了個哈欠,想回屋穿衣。想不到沒走幾步,那電話又像追命一樣的叫了起來,像有多重大的事情一樣。
芳子再次拿起話筒,裡邊傳出更粗暴的聲音:「我是殯儀館,已經復電可以火化了。你們快點來吧,不然的話就先給別人火化了。」
沒等芳子說什麼,對方已經掛了。
芳子放下電話,心想這是誰呀,說話可真嗆,好像誰欠了他家多少錢似的。
芳子回到房間,開始穿衣服。她身上只穿了一套白色的內衣,是貼身的那種,很真實地將芳子的體形給勾勒出來了。她的身材好得不得了,是順長而苗條的,那突胸、細腰、翹臀,能把男人看出鼻血來。更為難得的是,他們東洋女子長相夠柔夠媚也夠甜,但美中不足的是個子矮小,雙腿短粗。可芳子是一個絕對的例外,不但高,還擁有一雙修長圓潤的美腿。她自信自己比貞姬更有優勢,她還認為自己最美的地方並不是腿。這樣好的身材,可惜丁俊看不到了。
芳子不緊不慢地將淡藍色的衣裙穿好,又歎了幾口氣,這才去做飯。當她做好飯時,丁俊的父母已經起來了。他們眼皮發腫,都沒有睡好。
芳子向他們說了早上好之後,便將剛才兩個電話的內容跟二老說了。丁母哭喪個臉不語,而丁父則說道:「人不在了,還是入土為安。唉,這塊地應該埋我們兩個才對。」
三人草草吃過早飯,先去墓地交錢。哪知道對方不講信用,見行情挺好,突然抬價,丁父怒火沖天,要不是丁母攔著,他幾乎要衝上去,打對方幾個耳光。
桂看老頭年紀大了,年輕時候可是搏擊的高手。
為了給兒子一塊兒良好的安息之地,丁父強忍怒火,表示下午再來交錢。隨後,三人一同來到昨天的殯儀館。一到這個地方,他們的心情又再度惡劣起來,彷彿這裡是通往地獄之門似的。
一到那裡,三人就被殯儀館的人給包圍了。一見到他們神色慌張,丁父心裡一沉,問道:「怎麼回事?」
芳子也問道:「不是輪到我們家了嗎?」
一個年老一點的工作人員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說道:「對不起呀,丁老先生,丁老太太,今天還是沒法給你們的兒子火化。」
丁母不高興地問道:「怎麼的?又停電了嗎?」
工作人員回答道:「不是的,是你們的兒子不見了。」
丁父啊了一聲,叫道:「你說什麼?我兒子哪裡去了?」
說著話,丁父怒不可抑,衝上前,一把揪住了對方的領子,一較勁兒,硬生生地將對方的身體拎了起來,就像拎一隻小雞一樣容易。對方立刻咳嗽起來,要窒息的樣子。
丁母連忙勸道:「老頭子,快放手,別出人命。」
丁父這才冷靜一點,一鬆手,對方掉到地上,摔了個踉蹌,摔得直咧嘴,旁邊的人將他扶了起來。
丁父瞪大了眼睛喝道:「我兒子呢?」
那人臉露苦笑,說道:「就在半個小時前,你兒子突然不見了。不但不見了,還把我們的兩個工作人員給嚇倒了。現在那兩個人還在搶救呢。」
丁父跟丁母一對眼光,又看了芳子一眼。芳子一聽,愣了愣之後,說道:「咱們快去看看吧。」
於是,三人急急忙忙地往火化房裡去,那幫工作人員也急忙跟上去。一進門,只見地上正躺著兩個人,另有醫生正在搶救呢。另一個像擔架的推車,竟是空空的,一張白布皺皺巴巴地捲成一團。
三人不知所以,只呆呆看著他們救人。過了好一陣子,一個人先醒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鬼呀,鬼呀,我見鬼了。」
醫生問道:「你見到什麼了?」
那人回答道:「鬼呀,鬼呀,我見到鬼了。」
醫生反覆問他,他翻來覆去地就是那幾句話。醫生明白,不用再問了,這個人只怕是腦子出了問題。忙叫人將他扶走送往醫院了。於是,大家便將希望寄托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了。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那人也醒過來了。醫生大喜,又緊張而激動地問道:「剛才你看到什麼了?聽到什麼了?」
那人眨了眨眼睛,一轉頭看到那個空車,看到了上邊的白布,驚叫一聲,身體蜷縮著,戰戰兢兢地叫道:「你別過來呀,我不怕鬼的。」
醫生又耐心地問道:「從頭說,你到底都看到了什麼。」
醫生又叫人給他拿來涼水,讓他喝了幾口。
那人似乎平靜多了,臉上有了人色。他大喘了幾口氣之後,才說道:「剛才我跟我那個同伴,將爐子點著之後,我負責看火,他負責檢查屍體。他挨著屍體檢查著,突然問,他大叫一聲。我轉頭一看,魂都要嚇跑了,只見屍體竟然坐了起來,正衝我們笑呢。我們幹這行幹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怪事呢,都有點嚇傻了。那個人又將身上的布推掉,從車上跳了下來,手裡拿著一個玩具,向我們走來。他的眼睛冒著綠光,嘴張得那老大,能吞掉一個籃球,還露著紅色的獠牙,舌頭伸得比長頸鹿的脖子還長呢,一伸縮一伸縮的,還滴著口水。結果我們倆都被嚇死過去了。」
說到這兒,他的臉上露出無比恐怖的神色,真像是見到了魔鬼。
大家這才知道實情,但誰也不明白怎麼會出現這種事呢?難道說丁俊沒有死嗎?不可能,醫院不會查錯的。丁俊得的是絕症,沒有理由還會活。既然他已經死了,他怎麼會站起來,怎麼會走路,還會做出嚇人的樣子呢?
大家都陷入了沉嗯。丁父心說,難道這是屍變嗎?他記得鬼故事經常這麼說的。
丁母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忘情地說道:「我兒子沒有死,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說到後邊,已經是尖叫了。說完話,她轉身就跑。平常走路都不太靈活的丁母,現在就像長跑冠軍一樣跑了。
丁父轉頭叫道:「你幹什麼去?」
丁母邊跑邊答道:「我找兒子去。」
丁父無奈,只好跟芳子隨後追去。這一個場面,像地震一樣,把整個殯儀館的人都給嚇到了,大家還從來沒有看見這樣一個能跑的老太太呢。
丁母興奮得像只沒頭的蒼蠅到處亂闖,苦苦尋找著兒子丁俊的身影。但天地遼闊,人海茫茫,哪裡有丁俊的消息呢?丁父跟芳子只好跟著她亂跑,直到丁母跑不動了,才將她拖上計程車,三個人一同回到家裡。
回到家裡坐下,丁母疲倦得骨頭都像是散了,連站起來都費勁。儘管如此,她仍然沉浸在剛才的興奮之中,她仍然堅信,她的兒子沒有死,丁俊還頑強地活著。那樣一個年輕的生命,連老天爺都不忍心讓他消失。
丁父見丁母有點胡言亂語了,便跟芳子將丁母扶進臥室休息。之後,丁父慈祥地說道:「芳子呀,你也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芳子感受著親情的溫暖,答應一聲,便退了出來。她又很習慣地進入丁俊的臥室裡。她望著桌上照片裡丁俊的微笑的臉,心裡一陣陣的酸楚。如果丁俊真能活過來就好了。但從來沒有聽說過,死人還能復活的。
回想今天的經歷,她感覺如同夢幻一般。丁俊明明死了,他為何又站起來走了呢?如果說他還活著,那也不可能,醫院的技術不至於連生死都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芳子的心裡是亂成一團麻了。看來這最後的結果只能等找到丁俊的身體再說了。
怎麼樣能知道他的身體的消息呢?芳子想到了電視。她心想,電視是一個信息庫,新聞網,肯定有最新的消息出現,也許從那裡可以找到丁俊的一點線索。
即使他沒有復活,自己也有義務找到他的遺體。
想到這裡,芳子快步出屋,來到客廳,打開電視。她的手忙著,忙著用搖控器換台。她的眼睛也忙著,迅速搜索著自己需要的東西。新聞內容真是五花八門,多采多姿。只有想不到的事,沒有不可能的事——什麼女王過生日了,港督鬧緋聞了。什麼女星遭綁架,飽受蹂躪了。什麼某某大亨跟情人幽會,半夜被太太抓奸在床,盛怒之下,剪掉大亨雞雞了。還有某女生一胎生四個孩子,一臉的愁容,因為無力養孩子。又說某女嬰生下時,心長在肚子上了。又有耗子吃貓奶,虎狼成為兄弟等等。這些新聞,如果平常看到,芳子一定會大有興趣的,為喜者發笑,為愁者皺眉,可今天不行。
她換了那麼多台,看了那麼多的新聞,並沒有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她換台換得手腕都酸了,實在沒法,她將電視靜了音,傻傻對著某一台發呆。經過一陣子的興奮跟渴望,她的一腔熱血也有點降溫了,默默地強調自己要面對現實。
她想,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一個鐵的事實,那就是丁俊已經死了,已經成了自己懷念的人。雖然她一千個一萬個不想他死。
正茫然不知所措時,門鈴又響了起來。這回,她也沒有多想,更沒有看貓眼,只是頹唐地直接打開門。門外站著貞姬,身後是她的護花使者傑克。筆挺的西裝,一臉的冷傲,好像他當了美國總統一樣。
芳子露出禮貌的微笑,說道:「貞姬呀,請進吧。」
貞姬也禮貌地說了聲「打擾了」這才往屋裡邁步。當她轉頭見傑克也要進來時,便皺了一下眉,說道:「傑克,你到下面等我吧。我跟芳子有一些悄悄話要談。」
傑克不滿地瞅了瞅貞姬,才收回抬起的左腳。他不快地囑咐道:「那我就到樓下等你,你快點下來呀。」
說著話,又深情地看了貞姬一眼,才慢慢地去了。
進了客廳,二人坐下,芳子說道:「你挺幸福呀,傑克那麼在乎你。」
想到丁俊,芳子心往下沉。
貞姬淡淡一笑,說道:「他對我是不錯,可我總覺得他不是我要找的情郎。」
芳子問道:「他哪裡不好,惹你討厭了呢?」
貞姬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道:「我也說不清楚。」
芳子關切地問道:「那你以後會嫁給他嗎?」
桂看丁俊不在了,她還是很關心這個問題的。
貞姬嗯考一會兒,說道:「我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可能就嫁他了。好在咱們還年輕,選擇的時間跟機會還多著呢。」
芳子心說,既然不那麼看中人家,又何必糾纏一起呢?那是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行為呀。但芳子沒說這話,只是含著幾分幽怨地說:「丁俊心裡是很喜歡你的。」
貞姬並不意外,說道:「這事好多人都知道的。」
芳子問道:「你就沒有考慮一下他嗎?」
貞姬歎了一口氣,說道:「人都不在了,我看也沒有必要考慮了吧。對了,他的父母呢,我應該打個招呼的。」
芳子指了指臥室,說道:「他們都累了,正在休息呢。」
貞姬真誠地說道:「我這次來,是想知道丁俊的後事辦得怎麼樣了。雖然我沒有接受他的愛,但也當他是一個朋友。」
芳子也不隱瞞,便把今天早上發生的怪事告訴給她。貞姬也不由發出一聲低呼,說道:「竟有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呢。這不是殯儀館在開玩笑吧?這種事只在電影裡見到的。」
芳子很認真地說:「這種事可不是小事,你認為他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貞姬沉嗯片刻,又說道:「這怎麼可能呢?一個死去的人怎麼能活過來?怎麼能自己又走了呢?這不是鬧鬼嗎?太不可嗯議了。」
芳子誠實地說:「我也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呀。我正在想辦法尋找丁俊的遺體呢。」
貞姬美目一亮,注視著芳子,說道:「芳子,如果他真的活過來的話,這對你可是天大的好事。你的願望就有實現的可能了。」
芳子苦笑了兩聲,說道:「就算是他活過來,也只能當我是妹妹,或者朋友吧。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太傻了。愛他的人他不愛。人家不愛他,他偏偏去猛追。」
貞姬一笑,說道:「感情的事誰能看透呢。」
芳子眨著美目,很認真地問道:「如果他真是活過來了,你會給他機會嗎?」
貞姬想都不想地回答道:「應該不會的。我喜歡的男人不是他那種。我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有本事。」
芳子哦了一聲,心說,是呀,跟她好過的男人都有一技之長,有的是歌星,有的是舞星,有的是企業家,有的是富家公子。目前的這個傑克不但是富家公子,還是出名的賽車手跟拳擊手呢。文文弱弱的丁俊跟他一比,無疑是星星比月亮,小溪比大海。
芳子打量一下貞姬的外表,心裡是又煩又怨。貞姬今天穿了一套時俞的淺藍的半仔服,乾淨利索,又剛健婀娜。但這些芳子並不大重視,因為論身材芳子自信可以勝她一籌。芳子更注意的是她的臉蛋。
貞姬的眉毛生得彎如新月,一雙眼睛亮如明星,黑如寶石。鼻子如玉管,紅唇如火焰。這些都是她的誘人之處,尤其難得的是貞姬是從來不化妝的。這個韓國姑娘固執地認為,真正的美女與化妝品無緣。真正的美女應該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的天生麗質,不知道引起多少人的羨慕跟嫉妒呢。芳子到底是羨慕還是嫉妒,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每次一看對方的俏臉時,就本能地會不舒服的。
貞姬見芳子觀察著自己,微微一笑,笑得燦爛動人,說道:「芳子,你也很漂亮,咱們不分高下。」
芳子謙虛地說:「你是白天鵝,我是醜小鴨。」
貞姬笑道:「如果來一次評選的話,我相信在咱們學校,你的得票數一定不比我少。」
芳子眉頭一皺,帶著幾分傷感地說:「丁俊已經不在了,美貌對於我已經沒有意思了。我的美貌就是給他看的。」
貞姬被她的多情打動,安慰道:「芳子呀,你不說他的屍體失蹤了嘛,那麼很可能他還活著呀。也許你的多情感動了上天,上天又將他送回你身邊來了。」
芳子聽了如聽夢一樣。她怔了一怔,突然說道:「如果他要是真活過來,你可不准跟我搶他呀。」
貞姬毫不猶豫地說道:「行,他是你的,我一定不搶。」
而心裡卻不以為然。
復說,只有你這樣的傻姑娘才當他是個寶吧,在我眼裡,他毫無特色,平淡無奇,根本不值得我愛。唉,你們大和民族的精明勁兒怎麼在你的身上沒有表現出來呢?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真正的日本人。
芳子哪知道她的心思。她還沉浸在自己的夢想裡,半晌才醒過來。這時貞姬已站了起來,說道:「我該走了,替我向他的父母問好。」
芳子答應一聲,將貞姬送到門口。臨走時,貞姬又回過頭說道:「芳子呀,你已經耽誤好幾天的課業了。老師要我通知你,心情好點後就上學吧。」
芳子點頭道:「謝謝你,我知道了。」
貞姬走後,芳子回到客廳坐下,繼續做著她的美夢。按她的想法,她寧可相信他還活著。最好他很快就回到自己的身邊,像平常那樣對自己露出靦腆的微笑。
那是多美的一種感覺呀。
下午芳子在夢想與惆悵之中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她的親生父母打來的。他們終於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女兒來。芳子對他們不來電,明確告訴他們,自己住在丁家,暫時不回去。沒等他們再多說什麼,芳子就把電話給掛了。
她的態度這樣,也不能全怪他。原因是她父親不務正業,除了嫖娼就是吸毒,經常在半夜回家。祖上留下的產業基本是被敗光了。有這樣一個父親已經很不幸了,偏偏她母親也不是個好東西。今天跟這個男的眉來眼去,明天向那個男的投懷送抱,雖不是當妓女的,論有男人的數量也跟妓女相差無幾。她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報復她那個不成器的男人。可在芳子看來,她這是自甘墮落,不知羞恥,比垃圾父親更為可恨。
有了這樣的父母,芳子怎麼願意回家呢。因此,在丁俊還沒有發病的時候,她就已經將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丁俊的父母也很願意有這麼一個可愛的姑娘跟兒子相處。
第二個電話是學校打來的。她們的班主任,一個老女人用尖厲而沙啞的聲音通知芳子,去學校將丁俊的東西取回來。既然人已經不在了,學校沒有義務再保留丁俊的東西了。那些東西對學校是不吉利的。如果不及時去取的話,學校有權代為處理。學校怎麼處理,老女人沒有說,但芳子明白,代為處理就是當垃圾一樣扔掉。
放下電話,吃過午飯,芳子跟丁俊的父母說了一聲後,就往學校去了。她可不想丁俊的東西被毀掉,雖然那些東西都是不值多少錢的平常東西。
芳子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入校園。這時候正是上課時間,學校靜悄悄的。芳子走在廣場上,東邊是一片樹林。而樹林後另有一個院落。那裡大門緊鎖,終年不開,老屋寂寂,誰都不知道裡邊究竟有什麼。誰也不知道何時有了這麼一個院子,有多少年的歷史。
那裡是學校的禁區,任何人都不准進去。傳說裡面有鬧鬼,凡是進去過的人裡,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來。所以沒有人敢進去,就連接近那裡都是學生們所畏懼的。
芳子進入教學大樓,先到辦公室裡等,因為他們的班主任有課,辦公室裡的其它人見到芳子後,都知道芳子是跟丁俊要好的,都像一群麻雀一樣唧唧喳喳問個不停。他們由貞姬的嘴裡知道了今天早上發生的怪事後,有好多的難題需要芳子來解開。
這些老師裡,尤其是女老師,對此事的興趣比買衣服的興趣還大。她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人種也各異,有白人,有黃人,也有黑人。她們用不同的語言問著芳子,令芳子難以招架。
芳子心裡不平,心說,丁俊已經很不幸了,你們怎麼一點同情心沒有,不但不關心,反而拿人家的喪事當笑柄,太沒有人情味兒了。這幫傢伙跟自己的父母一樣的可惡。於是,芳子除了強露出的微笑之外,便是搖頭。即使她們的問題自己能解答,也來他個一問三不知。
正當老師們大失所望之際,芳子的班主任出現了。她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女人,個子矮小,瘦骨嶙峋。不過她的一雙三角眼,跟高亢而尖厲的聲音總會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凡是見過這位班主任的,沒有能將她淡忘。
芳子禮貌地叫了聲:「侯老師下午好。」
侯老師夾著一本書,對芳子點了點頭,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先倒了杯開水,喝了幾口後,才轉臉對著芳子說:「芳子呀,丁俊這小子已經死了,你也該上課來了。再耽誤幾天,只怕你就跟不上了。」
芳子柔聲說:「等丁俊的事一處理完,我就會上課來的。」
侯老師的三角眼炯炯有神地盯著芳子,盯得芳子像有刺刺身一樣。芳子感到全身都不舒服。
侯老師又說道:「他不是已經死了嗎?火化了就是了。」
芳子提醒道:「問題是,他又失蹤了。」
侯老師點著頭說:「我聽貞姬說了,也看了中午的電視報道,說丁俊的屍體不見了。這可怪了事了,好端端的一真屍體,怎麼會不翼而飛呢?這不是殯儀館那幫人跟新聞記者聯合起來進行欺騙公眾的卑劣炒作方式吧?」
芳子覺得這話很是難聽,就說道:「反正是遺體不見了。」
侯老師猜測道:「也許是讓人給藏起來了吧,等這新聞一沒有了價值,就有人將屍體送回來了。誰留那個幹什麼,怪臭的。」
說著,她捂了一下鼻子,好像已聞到屍體的腐爛味兒了。
芳子強忍怒氣,提醒道:「那殯儀館還有兩個人被嚇倒了呢,他們可是親眼看到丁俊站著離開的。」
侯老師自命不凡地說:「那兩個人一定是演員吧,在人家事先安排之下,在演戲呢。」
芳子說道:「這個我可不知道。」
侯老師乾笑了兩聲,說道:「小姑娘,你還小呢。世上的事你不懂的還太多,表面上看到的事,跟事實有時可是相反的喲。」
她的臉上露出很老練很世故的神情。
芳子不想再跟她在這個問題上多廢話了,便說道:「侯老師,你忙著吧。我現在就把丁俊的東西帶走好了,免得放這裡佔用空間。」
侯老師點了點頭,說道:「也好,也好,跟我到倉庫來吧。」
可是當她站起來之後,她改了主意,說道:「不必了,不必了,這事也不急。」
芳子不解地問道:「不是要我拿走他的東西嗎?」
侯老師一屁股又坐了下來,十指交叉,兩個大拇指上下轉著圈子,沉吟道:「你不是說了嗎,丁俊的屍體失蹤了。我想既然失蹤了,就不能排除他活著的可能性。我看這樣吧,還是等他有了確切的消息再處理這些東西。學校不是沒有人情味兒的地方,會處處為丁俊著想的。」
芳子心裡生氣,你這麼一說,我豈不是白跑一趟嗎?你是拿我當猴子耍嗎?
但一向溫馴的她,最終選擇了忍耐,並沒有像大炮一樣向侯老師發射憤怒的炮彈。
正當芳子想說告別的話時,門外一陣喧鬧,接著門被推開,一大幫蚊子般地記者闖了進來。他們的眼裡一個個透出獵奇的興奮,都爭先恐後地往裡擠。拿攝影機的,拿麥克風的,拿筆的,拿支架的,好不熱鬧呀。
他們得知侯老師是丁俊的班主任之後,馬上將她給包圍了,喋喋不休問起許多關於丁俊的問題來。侯老師頓時興高采烈,像是突然發現了自己的珍貴價值。
是呀,活了一輩子,她還從來沒有被人如此重視過。於是,她滿臉笑容,翹起二郎腿,又緊張又愉快地應付起形形色色的問題來。
芳子對此場面非常反感,在大家沒有注意她的情況下,趕緊從人縫裡開溜了。
要是讓他們知道自己是丁俊最要好的朋友,只怕想脫身就難了。
一出校園,芳子像死裡逃生似的長出一口氣。想到丁俊死了,人家卻拿他的死大做文章,心裡真是淒楚之極。她再一次覺得人性太複雜了,也太可惡了。
在經過操場時,她再一次向東邊的樹林望去。樹林後邊就是那神秘的地方了。
那裡邊究竟有什麼呢?丁俊在世時,他們不只一次憑藉著想像猜測裡邊的奧秘,結果所有的論點都找不到什麼可信的證據。
芳子長歎了一口氣,又往丁俊家走去。丁俊家在學校南門外不遠,而芳子家離學校遠著呢。貞姬家在學校東邊,跟丁俊家很近。但她極少到丁俊家去的。芳子想到在貞姬不曾轉到這所學校時,她跟丁俊的關係是相當密切的。是貞姬的出現,使二人的關係出現了疏遠。想到這些,芳子對貞姬充滿了不滿。
當芳子來到丁俊家的樓下時,發現下面多了不少電視台的專用車輛。她立刻想到,難道那幫記者也一窩蜂地找到了這裡嗎?
當她帶著疑問來到丁俊家門前時,那裡已站滿了記者。他們正想法子讓裡面的人開門呢。但丁父聲音充滿了怒火,讓這些傢伙快點滾。
芳子鼓足勇氣,讓這幫傢伙離門遠點。這個溫柔的姑娘大聲起來,也是蠻有氣勢的,只是嗓音嫩了點。
那幫記者給她閃開一條路,並問道:「小姑娘,你是這家的什麼人呀?」
芳子用鑰匙擰開房門,回頭說了一句:「我是這家的兒媳婦。」
說完話,推開門閃了進去,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鎖好門。
門裡的二老一見她回來了,都問道:「這幫蒼蠅沒有為難你吧?」
芳子搖頭道:「沒有、沒有,怎麼到處都是蒼蠅呀,學校也有,家裡也有,早知道這樣,我準備一把蒼蠅拍就好了。」
這句話聽得丁父臉上有了一絲笑容,隨即便消失了。而丁母壓根笑不出來。
兒子的離去像陰影一樣籠罩了她的心靈,使她的神經無法放鬆起來,更沒法笑了。
隨後,一家三口坐下來。芳子先是通報了自己此行的見聞。接著,他們又研究起對付外面的蒼蠅的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