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首 第一部 第24章 北京有個調查組下來了

  丁應平自然會想,唐小舟為什麼會突然問這麼個問題?深入想過之後,他自然就會明白,不僅牌場需要洗牌,官場,更需要洗牌。一個人控制權力的能力強或者弱,並不僅僅在這個人的能力,而在於官場金字塔中,有哪些磚屬於他控制又有哪些磚不為他所控制,也就是說,要看你手中握有一些什麼樣的牌。官場洗牌,正是為了控制更多的牌。這是一種權力操作手法,可在進行這類操作時,起決定作用的,是兩種東西,第一,你選擇的路徑是否能令你事半功倍,第二,洗完牌後,運氣是不是真能轉向你這邊。

  從這種意義上說,權力控制力,其實也就是官場洗牌的能力。

  仔細想一想,唐小舟是在暗示江南官場的現狀,這個現狀,丁應平心裡清楚。這篇文章指向柳泉,這是不是說,趙德良準備捅一捅柳泉幫的馬蜂窩?唐小舟不是暗示趙德良要對江南省進行權力洗牌嗎?既然要洗牌,目的指向是明確的,那就是要把陳運達這個老莊家拉下來,改變其一莊獨大的局面。或許,這並不僅僅只是趙德良的一廂情願,還包括了中央的意圖?江南省地方實力派割據的局面,中央顯然是清楚的,否則,也不會一再往這裡派幹部。

  既然一定要捅這個馬蜂窩,對於趙德良來說,需要考慮的,便是捅了會有什麼後果。不僅趙德良要考慮,丁應平將成為捅這個馬蜂窩的具體執行人,他也必須考慮。這個馬蜂窩捅得好,柳泉幫肯定就此削弱,整個江南省的政治格局,會為之一變。在一個權力場中,一派獨大,歷史早已證明遺害無窮。趙德良要打破一派獨大的努力,絕對是正確的,也是符合權力科學的。

  打破一派獨大局面,不存在做不做的問題,而是怎麼做的問題。

  袁百鳴和趙德良所做的,其實是同一件事,都是打破平衡,進行權力的重新洗牌。歷史經驗早已經證明,袁百鳴的指導思想沒有錯,可方法錯了。方法錯誤的結果極其悲慘,他原想當那個權力洗牌者,結果是自己成為一張牌,被別人洗了。

  現在,趙德良也想成為繼袁百鳴之後的另一個權力洗牌者,問題在於,他會不會成為袁百鳴之後,又一個將自己洗成牌的人?

  仔細思考一下兩人的洗牌方法,便知道差別所在了。袁百鳴進行權力洗牌,目標明確而且堅定,正面主攻,直接剝奪陳運達的權力,哪怕在扶持彭清源當省長而打壓陳運達的企圖失敗之後,他仍然沒有退卻,還是一味地強攻,直接運用省委書記的權力,將陳運達駕空了。趙德良的做法,完全不同於袁百鳴,掀起掃黑風暴,顯然屬於一次政治迂迴。掃黑一旦成功,陳運達的政治實力,必然大大削弱。相反,此舉如果不成功,趙德良還能適可而止,迅速退卻,彼此也不至於徹底翻臉。

  這樣一想,丁應平開始意識到趙德良下的是一著妙棋。

  他也因此在心中感歎,難怪人家能當省委書記而自己只能當省委常委,趙德良對於某些事情的深入思考,以及平衡權力的手段,不得不讓人佩服。同時,他又暗暗在想,唐小舟這個年輕人,跟著趙德良,還真是學到了不少東西,將來恐怕又是一個弄權高手,前程無量。

  第四天,江南日報在第七版發出了本報記者徐雅宮采寫的長篇通訊。

  當天,唐小舟將報紙送給趙德良的時候,特意提醒他,徐記者寫的那篇通訊發出來了,第七版。他想,看到這篇文章後,趙德良或許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比如立即以此為契機,召開臨時常委會。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唐小舟便等待趙德良下達命令,或者由他通知余丹鴻,發出臨時常委會通知,或者由他將余丹鴻叫上來,當面聽取趙德良的命令。當然,也存在另一種可能,明天是常委會的例會時間,趙德良或許會改變明天的原定議題。

  根本沒容他叫余丹鴻,余丹鴻自己上來了。唐小舟裝著給趙德良續水,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

  余丹鴻進入辦公室後問趙德良,趙書記,你看了今天江南日報的文章沒有?

  趙德良看的並不是那張報紙,他並沒有抬頭,問道,什麼文章?

  余丹鴻說,說江南省有黑惡勢力集團。江南日報到底想幹什麼?省委三令五申,關於黑惡勢力的報道,一定要上報省委,他們卻自作主張,膽子也太大了吧。他們這樣做,把省委置於何地?他們心目中,還有沒有省委?

  趙德良抬起頭來,說,你說這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江南日報最近出現了好幾次重大差錯。上次我們和應平同志議過這件事,你和應平形成意見沒有?

  余丹鴻說,我們商量過這件事,主要責任在趙世倫。我們也和組織部交換過意見,他們應該有了方案。

  趙德良說,既然有了方案,明天的常委會,就加一項議程,這件事不能拖了,再拖下去,如果出了大事,我們都有責任。

  唐小舟心中暗自樂了。這篇文章一出,目標是打老虎,沒想到先震死一隻病貓。

  第二天的常委會,唐小舟沒有參加,但內容他很快就知道了。

  繼昨天之後,江南日報發了第二篇有關萬隆服裝城存在黑惡勢力的報道。這篇報道令常委會炸開了鍋,會前議論,全都圍繞此事。趙德良進去後,議論中止,不少人顯然還十分激動。趙德良宣佈開會,接著宣佈一個新加的議題,討論江南日報總編輯趙世倫的任職意見。這一議題,其實給了大家一個信號,趙德良對這兩篇涉黑文章極其不滿。

  早就有傳言說,丁應平上任後,第一個想動的人是趙世倫。除了趙世倫能力有限,給他惹了很多麻煩之外,還因為趙世倫是陳運達的人。丁應平的管區裡,杜崇光是陳運達的人,趙世倫也是陳運達的人,他這個宣傳部長,陷入了陳運達的包圍,工作開展起來,難度加大了。恰好趙世倫領導下的江南日報接連出事,引起趙德良的不滿,丁應平趁機提出撤換趙世倫,趙德良表示同意。此事拖了好長一段時間,始終沒有提上常委會,唐小舟暗想,趙德良或許擔心遭到陳運達的強烈反對吧。

  這次江南日報接連登出兩篇與柳泉黑社會有關的文章,文章雖然直接由丁應平簽發,板子卻打在了趙世倫身上。撤換趙世倫的議題提出,陳運達也知道眾怒難犯,不敢公開站出來反對。議題輕易通過。接下來,自然要討論對趙世倫的安排。

  趙德良說,有關這件事,趙世倫同志找過我,我的總體感覺,這個同志覺悟還是高的,對錯誤的認識也很充分。對於省委這次調整他的任職,他沒有任何意見。同時,他也提到一些客觀情況,比如身體情況以及家庭情況等等,希望不要放他到下面去了,最好還是留在省裡。到底是讓他去瀘源,還是留在省裡,你們都說說吧。

  果然,陳運達第一個說了,他說,一個同志犯了錯誤,該處分,一定要處分,決不姑息決不手軟。對於免去趙世倫同志江南日報總編輯職務,我完全贊成。同時,我又覺得,對於有些同志,該照顧實際情況的,也應該照顧。我個人同意將趙世倫同志留在省裡。

  其他常委表態顯得模稜兩可,到下面去畢竟不是老少邊窮地區,瀘源還是一個地級市,又是市委常委,也不算太委屈。當然,留在省裡,適當照顧一下他的實際情況,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彭清源問馬昭武,省裡還有哪些職位空缺並且適合趙世倫同志的?

  馬昭武說,我剛才考慮了一下,目前能夠任命的職位,只有文化廳常務副廳長和文聯常務副主席這兩個位置,如果安排其他位置,需要調配,涉及其他一些幹部,要走組織考察手續,時間來不及。

  趙德良說,那昭武同志你去找他談一談。這兩個位置,他自己選一個吧。其他同志有什麼意見?

  既然趙德良已經表態了,又是照顧了趙世倫本人的意見。這兩個位置,既可以是副廳級也可以是正廳級,其他人,不好說什麼,議題就這樣通過了。

  趙世倫之所以提出留在省裡,當然不是他所說的家庭問題以及身體原因,而是留在省裡,怎麼著,也能弄個一把手或者關鍵部門的副職。現在卻弄到廳局去當副手,肯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卻又無可奈何。文聯以及文化廳都屬於冷門廳局,極度邊緣化。如果說財政廳、公安廳這一類大廳屬於一類廳局的話,文聯或者文化廳,連二類都排不上,大概勉強可以算得上三類。在這樣的廳局當二把手,別說遠遠不如在省委宣傳部、組織部當副職,甚至遠遠不如在江南日報當總編輯或者在市裡當宣傳部長,他這是越爭越差了。

  丁應平自然會想,唐小舟為什麼會突然問這麼個問題?深入想過之後,他自然就會明白,不僅牌場需要洗牌,官場,更需要洗牌。一個人控制權力的能力強或者弱,並不僅僅在這個人的能力,而在於官場金字塔中,有哪些磚屬於他控制又有哪些磚不為他所控制,也就是說,要看你手中握有一些什麼樣的牌。官場洗牌,正是為了控制更多的牌。這是一種權力操作手法,可在進行這類操作時,起決定作用的,是兩種東西,第一,你選擇的路徑是否能令你事半功倍,第二,洗完牌後,運氣是不是真能轉向你這邊。

  從這種意義上說,權力控制力,其實也就是官場洗牌的能力。

  仔細想一想,唐小舟是在暗示江南官場的現狀,這個現狀,丁應平心裡清楚。這篇文章指向柳泉,這是不是說,趙德良準備捅一捅柳泉幫的馬蜂窩?唐小舟不是暗示趙德良要對江南省進行權力洗牌嗎?既然要洗牌,目的指向是明確的,那就是要把陳運達這個老莊家拉下來,改變其一莊獨大的局面。或許,這並不僅僅只是趙德良的一廂情願,還包括了中央的意圖?江南省地方實力派割據的局面,中央顯然是清楚的,否則,也不會一再往這裡派幹部。

  既然一定要捅這個馬蜂窩,對於趙德良來說,需要考慮的,便是捅了會有什麼後果。不僅趙德良要考慮,丁應平將成為捅這個馬蜂窩的具體執行人,他也必須考慮。這個馬蜂窩捅得好,柳泉幫肯定就此削弱,整個江南省的政治格局,會為之一變。在一個權力場中,一派獨大,歷史早已證明遺害無窮。趙德良要打破一派獨大的努力,絕對是正確的,也是符合權力科學的。

  打破一派獨大局面,不存在做不做的問題,而是怎麼做的問題。

  袁百鳴和趙德良所做的,其實是同一件事,都是打破平衡,進行權力的重新洗牌。歷史經驗早已經證明,袁百鳴的指導思想沒有錯,可方法錯了。方法錯誤的結果極其悲慘,他原想當那個權力洗牌者,結果是自己成為一張牌,被別人洗了。

  現在,趙德良也想成為繼袁百鳴之後的另一個權力洗牌者,問題在於,他會不會成為袁百鳴之後,又一個將自己洗成牌的人?

  仔細思考一下兩人的洗牌方法,便知道差別所在了。袁百鳴進行權力洗牌,目標明確而且堅定,正面主攻,直接剝奪陳運達的權力,哪怕在扶持彭清源當省長而打壓陳運達的企圖失敗之後,他仍然沒有退卻,還是一味地強攻,直接運用省委書記的權力,將陳運達駕空了。趙德良的做法,完全不同於袁百鳴,掀起掃黑風暴,顯然屬於一次政治迂迴。掃黑一旦成功,陳運達的政治實力,必然大大削弱。相反,此舉如果不成功,趙德良還能適可而止,迅速退卻,彼此也不至於徹底翻臉。

  這樣一想,丁應平開始意識到趙德良下的是一著妙棋。

  他也因此在心中感歎,難怪人家能當省委書記而自己只能當省委常委,趙德良對於某些事情的深入思考,以及平衡權力的手段,不得不讓人佩服。同時,他又暗暗在想,唐小舟這個年輕人,跟著趙德良,還真是學到了不少東西,將來恐怕又是一個弄權高手,前程無量。

  第四天,江南日報在第七版發出了本報記者徐雅宮采寫的長篇通訊。

  當天,唐小舟將報紙送給趙德良的時候,特意提醒他,徐記者寫的那篇通訊發出來了,第七版。他想,看到這篇文章後,趙德良或許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比如立即以此為契機,召開臨時常委會。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唐小舟便等待趙德良下達命令,或者由他通知余丹鴻,發出臨時常委會通知,或者由他將余丹鴻叫上來,當面聽取趙德良的命令。當然,也存在另一種可能,明天是常委會的例會時間,趙德良或許會改變明天的原定議題。

  根本沒容他叫余丹鴻,余丹鴻自己上來了。唐小舟裝著給趙德良續水,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

  余丹鴻進入辦公室後問趙德良,趙書記,你看了今天江南日報的文章沒有?

  趙德良看的並不是那張報紙,他並沒有抬頭,問道,什麼文章?

  余丹鴻說,說江南省有黑惡勢力集團。江南日報到底想幹什麼?省委三令五申,關於黑惡勢力的報道,一定要上報省委,他們卻自作主張,膽子也太大了吧。他們這樣做,把省委置於何地?他們心目中,還有沒有省委?

  趙德良抬起頭來,說,你說這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江南日報最近出現了好幾次重大差錯。上次我們和應平同志議過這件事,你和應平形成意見沒有?

  余丹鴻說,我們商量過這件事,主要責任在趙世倫。我們也和組織部交換過意見,他們應該有了方案。

  趙德良說,既然有了方案,明天的常委會,就加一項議程,這件事不能拖了,再拖下去,如果出了大事,我們都有責任。

  唐小舟心中暗自樂了。這篇文章一出,目標是打老虎,沒想到先震死一隻病貓。

  第二天的常委會,唐小舟沒有參加,但內容他很快就知道了。

  繼昨天之後,江南日報發了第二篇有關萬隆服裝城存在黑惡勢力的報道。這篇報道令常委會炸開了鍋,會前議論,全都圍繞此事。趙德良進去後,議論中止,不少人顯然還十分激動。趙德良宣佈開會,接著宣佈一個新加的議題,討論江南日報總編輯趙世倫的任職意見。這一議題,其實給了大家一個信號,趙德良對這兩篇涉黑文章極其不滿。

  早就有傳言說,丁應平上任後,第一個想動的人是趙世倫。除了趙世倫能力有限,給他惹了很多麻煩之外,還因為趙世倫是陳運達的人。丁應平的管區裡,杜崇光是陳運達的人,趙世倫也是陳運達的人,他這個宣傳部長,陷入了陳運達的包圍,工作開展起來,難度加大了。恰好趙世倫領導下的江南日報接連出事,引起趙德良的不滿,丁應平趁機提出撤換趙世倫,趙德良表示同意。此事拖了好長一段時間,始終沒有提上常委會,唐小舟暗想,趙德良或許擔心遭到陳運達的強烈反對吧。

  這次江南日報接連登出兩篇與柳泉黑社會有關的文章,文章雖然直接由丁應平簽發,板子卻打在了趙世倫身上。撤換趙世倫的議題提出,陳運達也知道眾怒難犯,不敢公開站出來反對。議題輕易通過。接下來,自然要討論對趙世倫的安排。

  趙德良說,有關這件事,趙世倫同志找過我,我的總體感覺,這個同志覺悟還是高的,對錯誤的認識也很充分。對於省委這次調整他的任職,他沒有任何意見。同時,他也提到一些客觀情況,比如身體情況以及家庭情況等等,希望不要放他到下面去了,最好還是留在省裡。到底是讓他去瀘源,還是留在省裡,你們都說說吧。

  果然,陳運達第一個說了,他說,一個同志犯了錯誤,該處分,一定要處分,決不姑息決不手軟。對於免去趙世倫同志江南日報總編輯職務,我完全贊成。同時,我又覺得,對於有些同志,該照顧實際情況的,也應該照顧。我個人同意將趙世倫同志留在省裡。

  其他常委表態顯得模稜兩可,到下面去畢竟不是老少邊窮地區,瀘源還是一個地級市,又是市委常委,也不算太委屈。當然,留在省裡,適當照顧一下他的實際情況,也不是不可以考慮。

  彭清源問馬昭武,省裡還有哪些職位空缺並且適合趙世倫同志的?

  馬昭武說,我剛才考慮了一下,目前能夠任命的職位,只有文化廳常務副廳長和文聯常務副主席這兩個位置,如果安排其他位置,需要調配,涉及其他一些幹部,要走組織考察手續,時間來不及。

  趙德良說,那昭武同志你去找他談一談。這兩個位置,他自己選一個吧。其他同志有什麼意見?

  既然趙德良已經表態了,又是照顧了趙世倫本人的意見。這兩個位置,既可以是副廳級也可以是正廳級,其他人,不好說什麼,議題就這樣通過了。

  趙世倫之所以提出留在省裡,當然不是他所說的家庭問題以及身體原因,而是留在省裡,怎麼著,也能弄個一把手或者關鍵部門的副職。現在卻弄到廳局去當副手,肯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卻又無可奈何。文聯以及文化廳都屬於冷門廳局,極度邊緣化。如果說財政廳、公安廳這一類大廳屬於一類廳局的話,文聯或者文化廳,連二類都排不上,大概勉強可以算得上三類。在這樣的廳局當二把手,別說遠遠不如在省委宣傳部、組織部當副職,甚至遠遠不如在江南日報當總編輯或者在市裡當宣傳部長,他這是越爭越差了。

  另一個議題,也是沒有列入的,正是江南日報的那兩篇文章。

  對此發難的並不是陳運達或者余丹鴻,而是羅先暉。

  羅先暉是政法委書記,公檢法屬於他的一畝三分地,這兩篇文章,至少有三個方面刺痛了他。

  這是一起並不複雜的案子,現場不僅有數百名目擊證人,還有一名公安幹警,要將此案破獲,不是一件難事。然而,世上的事情就是這麼怪,當地派出所雖然立案,公安方面卻一再說破案有難度。文章透露出一種結論:公安部門不是無能,就是敷衍。公安部門無能,自然也就是他這個政法委書記無能了。其次,那名公安幹警誤闖犯罪現場,不僅未能阻止犯罪,而且被極其狼狽地趕出了犯罪現場,此後,犯罪分子又行兇好幾分鐘,盧清華的死,與公安部門不作為,直接相關。而犯罪分子對公安部門竟然毫無畏懼,是公安部門的奇恥大辱。這同樣是他這個政法委書記無能的直接證據。第三,文章非常明確地告訴讀者,大量的事實表明,萬隆服裝城有黑惡勢力活動並非一日兩日,甚至不是一年兩年,長達四五年時間,這麼長的時間,公安部門幹什麼去了?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他們就是黑惡勢力的保護傘?這就等於在暗示,他這個政法委書記,即使不是這股黑惡勢力的保護傘,也是個無能之輩,控制不了局面。

  畢竟,這是一個未列入議程的話題,羅先暉在首先站出來贊成撤掉趙世倫後,還不解恨,說,趙世倫雖然調職,但昨天和今天兩篇文章的影響,卻沒有消除。說柳泉萬隆服裝城存在黑惡組織,顯然言過其實,危言聳聽,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我建議常委會要引起重視。

  陳運達對這兩篇文章自然惱火,目標直指柳泉幫,他能不惱火?文章發出後,他立即過問,知道是丁應平簽發的,趙世倫只是代人受過。既然羅先暉開了頭,他也就當仁不讓,說,先暉同志提到的這兩篇文章,我看了,可以用四個字形容,令人髮指。不過,我一直沒有管過政法,對這方面政策的把握不準。先暉同志可以把意思說得更明確一點。

  這話說得很有水平,事件本身令人髮指,說明他對事件本身是高度關注的。另一方面,有關這類新聞,涉及社會穩定以及黨和政府的形象,新聞宣傳部門有一個把握的尺度,這個尺度掌握在宣傳部。陳運達作為政府首腦,並不十分清楚黨委把握的尺度。他的話,給羅先暉進一步發揮,打開了方便之門。

  如果換一個角度思考,陳運達雖然一直沒有主管過政法,可他當常委已經有六七年歷史了,在常委會研究政法問題,顯然參與了多次。他在市州當書記的時間更長,說不瞭解政法工作,絕對是一句假話。

  常委會首先討論趙世倫的任職問題,任何人都以為,這是趙德良對江南日報兩篇文章的一種態度。有了這種認定,羅先暉的膽子自然很粗很壯,他說,我仔細看過這兩篇文章。這兩篇文章,在幾個方面存在嚴重的導向性問題。第一,文章給人的印象是,柳泉市已經不是共產黨的柳泉市,完全被黑惡勢力把持著。柳泉市委、政府以及公檢法,完全被黑惡勢力控制,聽命於黑惡勢力,簡直是聳人聽聞。第二,柳泉市的黑惡勢力為非作歹,柳泉市公檢法不僅無所作為,文章甚至暗示公檢法就是黑惡勢力的保護傘。因為一起盧清華案件,就徹底否定柳泉市的公檢法?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這樣的文章,嚴重損害了公檢法在市民心目中的形象,是抹黑公檢法,是別有用心。第三,作者缺乏最起碼的常識,一起刑事案件,既然已經由公安部門立案,那就表明,公安部門對此案的態度和定性,都是明確的,公安部門也在履行他們的職責。至於暫時未能破案,也是因為某些客觀原因。公安部門已經介入並未結案的案件,政府其他部門暫不受理,並不是相互推諉踢皮球,而是真正執行工作程序,否則,就亂套了。作者連這樣最起碼的程序都沒有搞懂,就在那裡胡說八道,造成了極其惡劣的社會影響。第四,關於黑惡勢力的報道,省委宣傳部是有明確規定的,江南日報為什麼不顧省委的規定,拋出這樣的文章?還一連拋出兩篇,從他們的做法可知,好像還會繼續刊發後續文章。這到底是個別人的行為,還是一場有預謀的行為?江南日報到底要幹什麼?很值得省委重視。

  他這話一說,陳運達立即表態了。陳運達說,我不怕坦白地告訴大家,看這兩篇文章的時候,我拍案而起。這是寫我們共產黨領導下的柳泉嗎?柳泉竟然已經墜落到了如此程度?剛剛聽了先暉同志的話,我才意識到,我當時的情緒太不冷靜了,我被媒體的導向左右了。我因此想到,就連我這個政府省長的判斷力,都被這樣的文章導向了,我們的人民群眾呢?他們會怎麼想?我要感謝先暉同志,他給我及時敲響了警鐘,讓我明白,凡事要多從幾個角度想一想,要更深入地調查研究,要努力地看到問題更本質所在。

  余丹鴻也立即表態說,昨天,我看到這篇文章後,第一時間向趙書記作了匯報,我個人讚成運達省長和先暉書記的看法,就算報道的案件是事實,也不能以一個獨立的案件否定整個公檢法,更不能否認地方黨和政府。這篇文章會引起什麼樣的社會後果,我非常憂慮。

  三位常委表態了,其他常委,因為不瞭解真相,總體上,對三位常委的看法是認同的。如此一來,趙德良和丁應平便十分被動。丁應平還算精明,很清楚這些人的矛頭所向,關鍵時刻,他只好站了出來。

  丁應平說,這兩篇文章是我簽發的。正如運達省長所說,我看到後,第一感覺是令人髮指。第二感覺,這是真的嗎?為此,我進行了一番瞭解,得知事件的真實性,不存在問題,所以簽發了這篇稿子。省委要追究責任的話,這件事的全部責任在我。

  此話一出,起到了兩個方面的效果。其一,丁應平將全部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完全撇清了趙德良,這就使趙德良有了說話的空間。其二,丁應平也是省委常委,他既然說全部責任在他,礙於個人情面,其他人不好就此繼續糾纏,至少語言上不會再激烈。

  果然,趙德良最後表態了。

  趙德良說,這件事原本不是今天的議題,既然先暉同志提出來,大家也都發表了意見,我就說幾句吧。有關這件事,我認為要把握這麼幾個要點,第一,報道是不是事實?如果嚴重失實,該是誰的責任,一定要追究,而且要嚴肅追究、嚴厲處理。如果是事實,新聞自由是寫進憲法的,新聞記者有報道事件真相的義務,我們仍然要追究的話,恐怕說不過去。第二,丹鴻秘書長提醒我看了這篇報道,報道中好像沒有提到柳泉市委市政府,更沒有提到柳泉市委市政府完全被黑惡勢力控制這樣的話吧?是不是我們自己有點過余緊張了?退一步說,就算讓人產生這樣的聯想,產生這種聯想的根源是什麼?是這篇文章的導向,還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或者失誤引起的?剛才大家的話,讓我想起一個瞎子一個聾子一個跛子看戲的那個笑話,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短了一條腿,就責怪人家台搭歪了吧?第三,剛才大家提到導向問題,我認為這一點必須高度重視。這方面,應平同志和宣傳部,責任重大,一定要把好正確的輿論導向這一關,一定要牢牢樹立一種觀念,導向無小事。最後,就這兩篇文章,我談點個人意見,宣傳部要做好工作,後續文章,絕對不准再發。至於已經發出來的兩篇文章,不宜熱處理,只能冷處理。具體工作,由宣傳部去做,結果向省委常委會報告。

  這就等於定了調子,調子定得很低。大家不好再就此事說什麼,議題就這樣過去了。

  唐小舟聽說此事時,心中暗自一聲歎息。

  他的本意,是想借助此事打響反黑第一槍。趙德良之所以願意抓這件事,說明自己的判斷沒錯,趙德良確實需要這樣一次契機。讓他沒料到的是常委會的反應。或者說,自己所處的位置低,對於官場,還不十分熟悉,並沒有考慮到官場會有如此強烈的反彈。相反,無論是趙德良還是丁應平,都早已經預料到了。所以,趙德良將此事拖了半年,所以,丁應平接到那篇文章後,極其猶豫。常委會上可能出現的情況,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唐小舟卻缺乏這樣的政治遠見。這也說明,自己該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還有一件事令他感慨。丁應平明顯不贊成這樣幹,最終,他選擇了和趙德良保持一致,在常委會上,他不僅沒有推脫責任,將趙德良拋出來,甚至將所有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這也恰恰說明丁應平政治上的成熟。這種成熟,同樣是唐小舟需要學習和修煉的。

  問題是,趙德良迫於政治壓力不得不退卻,唐小舟感到有些委屈,甚至覺得,民眾中的說法確實很有道理,趙德良太弱了,關鍵時刻,不敢堅持自己。畢竟,丁應平已經跳出來,彭清源可能是完全支持他的,在這種時候,他如果不退,堅決地力挺丁應平,會是什麼結果?在他看來,趙德良退得有些不應該。

  令唐小舟沒料到的是,趙德良雖然在常委會上退了,風波卻沒有因此過去。趙德良想拿這件事做文章,別人也一樣想拿此事做文章,到了第二天,形勢出現了急劇變化。

  第二天早晨五點剛過,唐小舟被手機鈴聲吵醒了。他想,這是誰呀,這麼早來電話。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日報集團辦公室的電話。他想,日報集團辦發什麼神經,這麼早就給人打電話,別說太沒有政治素質,也太不通人情了吧。

  接起電話,聽了幾句,他立即從床上跳起來,原本殘存的一點睡意,頓時一掃而光。

  給他打電話的是日報值班副總編輯劉承魁。昨天的常委會上,他接替趙世倫擔任總編輯的議案已經通過,只不過還沒有正式談話和下文。

  劉承魁在電話中說,小舟嗎?我是劉承魁。

  唐小舟說,劉總啊,這麼早,有什麼事嗎?

  劉承魁說,出大事了。

  唐小舟聽到此話,暗吃了一驚,卻還說,你別著急,慢慢說。

  劉承魁說,報社大門被人圍了,印刷廠門口的送報車,全都堵在了院子裡,江南日報、雍州都市報和雍新晨報,三家大報共一百多萬份報紙,一份都發不出去。

  此時,唐小舟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只是普通地問道,誰這麼大膽?敢圍攻黨報?

  劉承魁說,外面有四五百人,他們要求報社交出不負責任的記者徐雅宮。

  唐小舟猛地跳了起來,暗想,天啦,引發了群體性事件。他有些慌了,沒想到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發展,局面如果得不到控制,並且繼續鬧大的話,中央一旦知悉,那是要追究責任的。這個板子,首先會落到丁應平頭上,其次,趙德良恐怕也要挨板子,弄得不好,就會成為第二個袁百鳴。他問劉承魁,那些人都打出一些什麼口號?

  劉承魁說,口號很多,有什麼要穩定不要運動,穩定壓倒一切。想整垮萬隆服裝城是別有用心。誰反對經濟發展誰就是反對改革。

  這件事實在太大了,唐小舟不得不撥通趙德良的電話,將此事向他匯報。

  趙德良的語氣倒還冷靜,聽不出一絲慌亂。趙德良略想了想,說,我馬上去辦公室。你現在立即做幾件事,第一,給楊泰豐同志打電話,讓他打我的手機。第二,給馮彪打電話,讓他立即來接我。第三,給丹鴻秘書長打電話,讓他馬上到辦公室等我。你不用來省委了,你住在公安廳,直接去泰豐同志那裡,隨泰豐同志行動,有什麼事,隨時和我聯繫。

  唐小舟撥通了楊泰豐家的電話,僅僅說了一句話,江南日報被人圍攻,趙書記讓你立即給他打電話。

  掛斷電話,他開始穿衣服。谷瑞丹大概聽到他的聲音,感覺不對,穿著睡衣來到書房,推門進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唐小舟原本不想告訴她,轉而一想,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公安廳一定異常緊張,她作為宣傳處副處長,做點準備也是應該的,至少可以從楊泰豐那裡撈點印象分,便說,江南日報被人圍了,估計省廳要出警,你還是準備一下吧。

  匆匆刷了牙,洗了臉,往包裡塞了兩塊手機電池,跑著出門,趕到公安廳辦公樓前,見這裡早已經停著兩輛汽車,一輛奧迪,是楊泰豐的座車,另一輛警用指揮車。兩輛車頂上,均閃爍著警燈。

  楊泰豐還沒有到,唐小舟只好在那裡等。手機響起來,拿起一看,是丁應平的秘書董紹先。接通電話後,董紹先說,丁部長和你說話。

  唐小舟等了一會兒,丁應平的聲音傳過來。丁應平說,小舟呀,真沒想到情況會演變成這樣。

  唐小舟說,是啊。

  丁應平又說,老闆有什麼指示嗎?

  唐小舟說,我準備跟省廳的楊廳長去現場,老闆那邊,我只是打電話告訴他消息,具體什麼情況,我還不知道。

  丁應平說,我現在趕到報社去,有什麼情況,希望你及時告訴我。

  發生了群體性事件,誰都害怕,丁應平也不例外。唐小舟原想保持一貫的少說為佳原則,轉而一想,這件事,畢竟是自己惹起的,此時的丁應平,大概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吧?怎麼著,自己也要在背後力撐他,主動對他說,首長放心,我感覺老闆非常冷靜,他心裡一定有數。

  很快,楊泰豐匆匆趕來了,和唐小舟握了握手,拉著唐小舟坐上了他的汽車。

  汽車迅速拉響警報,向江南日報社急馳而去。在車上,楊泰豐主動談起具體的安排。他說,按照趙書記的命令,他已經向市局、區分局以及武警雍州支隊和防暴支隊下達命令,他們正在趕往現場。同時,他已經下令省廳和市局派出相關人員著便裝帶上針孔攝像機,對現場進行錄像。附近幾個制高點,也都派出相關人員進行攝像。相關的錄像資料,將會及時發送省廳進行鑒定。省廳技偵力量也已經全部到位,萬事俱備。

  唐小舟以前也經歷過群體性事件,當時他是以記者身份深入到群眾之中,並沒有如此近距離接近指揮中心。聽了楊泰豐提到的處置方案,他心中便想,看情形,趙德良並不是立即想辦法遣散鬧事者,而是維持秩序?為什麼會這樣?要知道,這樣的事件,拖得越久越不好解決。當然,他也想過,如果自己是趙德良,應該怎樣解決此事?

  處理這類群體性事件,確實是考驗當權者執政力的一大難題,如同民間的一句俗語:嫩豆腐掉進灰裡,吹又吹不得,拍又拍不得。處置稍稍過當,後患無窮。這大概是趙德良入主江南以來,遇到的最大最嚴峻的考驗。對於是否能夠平穩順利地通過這場考驗,唐小舟心裡一點數都沒有。此時,他最希望的是留在趙德良身邊,從旁觀察趙德良處理危機的能力和手段,說不定自己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楊泰豐的對講機裡,不斷有消息傳來。開始是各個部門趕到現場後的通報,接著,便有各方面的消息匯總。

  聚集者大約有五百人,因為是清晨,街上人流少,並沒有形成圍觀。但江南日報門前是雍州市的主幹道,鬧事者將道路完全堵了,雙向被堵了很多車輛,交通完全堵塞。眼看上班高峰就要到來,這條主幹道,承受著整個雍州市巨大的交通壓力,如果不能盡快解決此事,對於雍州市一天的秩序,都會形成極大影響。武警防暴支隊按照命令,正在將鬧事者壓縮到報社門前,交警開始疏散車輛,要求所有經過報社門前的車輛繞道行駛。鬧事者人數眾多,目前還無法發現組織者,他們的年齡層次比較單一,二十歲至三十五歲的男性居多,也有極少數女性,這些女性,主要是一些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從口音判斷,鬧事者主要是柳泉人。現場已經聚集了一些圍觀群眾,兩百人左右,公安部門正在甄別,以便將其疏散。

  指揮車趕到現場。現場聚集了大批警察和武警,整個路段被控制。雍州市公安局在江南日報社對面的一幢高樓建立了指揮部,分管公安政法的副市長鄧初華在此親自指揮。楊泰豐和唐小舟到達指揮部,鄧初華分別和兩人握手,介紹情況。

  鄧初華說,按照省委的統一部署,目前局面正在得到控制,報社門前的交通,南向北已經恢復,但車輛受到控制,主要是公交車可以行駛,其他車輛,一律改道。北向南,道路還被鬧事者佔有,估計需要半個小時左右,才能完全恢復。

  唐小舟並不希望人家當自己是領導,他沒有像楊泰豐那樣聽匯報。畢竟,鄧初華是常務副市長,省會市屬於高配,副市長屬於下廳級,常務副市長是省委委員,市委常委,和不掛政法委書記的公安廳長,是平級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實權更大。面對楊泰豐,他擺出低姿態,主動向他匯報,那是因為,鄧初華原是雍州市公安局長,當時,楊泰豐就是副廳長,是他的老領導。

  唐小舟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一切。

  窗外是雍州市的南北中軸線芙蓉大道,他現在所在的位置,是雍州銀行大廈,對面就是江南日報社。芙蓉大道是雍州市最寬的一條路,這條路十車道,自從建起的那天起,一天比一天顯得狹窄,而此時,倒異常寬廣,原因是南向北行駛的車輛幾乎沒有,甚至連行人,也都被交警截住了,偶爾有一輛車經過,不是公交車就是警車。北向南行駛的半邊路,因為還被部分鬧事者堵著,大量的公安以及交警,正在壓縮人群,路面還沒有暢通。對於江南日報大門,唐小舟是太熟悉了,自從離開大學參加工作,他就在這裡進出,十幾年來,天天如此。雖說每天這裡人來客往,總體來說,還算是一個冷部門,何曾有過如此熱鬧的場面?門前那段幾米寬的空間,原本是報社職工用來停車的,此時,全都站滿了人,鬧事者、圍觀者加上處理此事的公務人員,加起來有上千人,不僅報社門口,兩邊也都站滿了人,可謂人頭攢動。交警和武警防暴支隊,在十分努力地將公路上的人向報社門前擠壓,報社門前的空間畢竟很狹小,擠壓起來十分不易,過了半個多小時,才總算將交通要道疏通,而公路旁的人行便道,卻被擠得水洩不通。

  十點鐘,唐小舟接到余丹鴻的電話,讓他立即趕回,省委常委要開緊急會議。

  唐小舟離開的時候,楊泰豐正在接聽電話,看他的神情,估計是趙德良的電話。唐小舟向鄧初華告別,和鄧副市長握手的時候,楊泰豐僅僅只是向他揮了揮手。

  下面的公路被封鎖,鄧初華派了一輛警車送他離開。坐在車上,唐小舟看到,局面已經被控制,整個路段因為實行交通管制,除了公交車,所有車輛一律繞行,報社門前,大量防暴警察將鬧事者控制在一條大約寬四米長三百米的窄道上。鬧事者情緒雖然激動,局面卻在公安幹警的控制之下,不太可能發生大的暴力事件。

  回到省委,羅先暉正在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他顯然對事件的發生極度不滿,認為之所以導致這次群體性事件,完全是由於省委以及省委宣傳部的錯誤所致,是因為錯誤地刊發了那篇文章,引起了群眾的強烈不滿,而省委又未能及時制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常委會會場氣氛極其壓抑,大家或許都意識到,這是一次排隊,你自己的腳往哪裡挪,在不於誰對或者誰錯,而在於誰會最終勝利。

  見唐小舟出現在門口,趙德良打斷了羅先暉,說,小舟,你進來。然後對常委們說,小舟同志一直在現場,對現場情況比較瞭解。下面,是不是請小舟同志介紹一下現場情況?

  羅先暉對自己的發言被打斷有點不滿,可畢竟是省委書記發話,唐小舟又是從現場回來。唐小舟能夠感覺到,趙德良之所以急於打斷羅先暉,是因為自己受到攻擊,他需要調節一下氣氛,以便喘口氣。

  余丹鴻往唐小舟面前放了一杯水,帶點關切地說,是不是忙得水都沒喝上?先喝口水,別急,慢慢說。

  指揮部裡自然有水喝,唐小舟並不渴,為了表示自己確實沒顧上喝水,他將那杯水強行喝下了。放下杯子之後,他說,我和省廳的楊廳長一起去了現場,現在,我把現場的情況,簡單地向各位首長匯報一下。

  他匯報的情況其實簡單,無非是現場有多少人,這些人可能來自哪裡,是什麼年齡結構和性別結構,有些什麼訴求,現場局面如何。現場指揮部採取了哪些措施,目前的情況如何等等。這些情況,早已經由各個方面匯報給省委,並沒有新的東西。

  僅僅是打斷顯然作用不大,唐小舟的匯報,只是將圍攻遲滯了二十分鐘,他表示自己的匯報結束之後,猛攻再一次開始。

  唐小舟匯報結束,原本已經站起來準備離開。這畢竟是省委常委會,他不適合留在這裡。趙德良卻說,小舟,你別走了,丹鴻秘書長忙了幾個小時,很辛苦,你做會議記錄,讓他歇一歇。唐小舟於是接過余丹鴻手裡的記錄本,開始記錄。

  羅先暉是別人的大炮,他繼續剛才未完的發言。

  唐小舟埋首記錄,卻又仔細體會他發言的內容,可以聽出,羅先暉實際是在為這一事件定調。他認為,事件的性質已經明確,是由江南日報不負責任的報道引起的,事實證明,報道傷害了很多人,尤其是傷害了柳泉人民的感情,傷害了柳泉市萬隆服裝城的工商業戶。他們不答應江南日報的說法,才會採取這樣過激的行動。對此,省委必須有明確的認識並且做出正確的決斷。

  其後,別的常委也都發言,每個人雖然長篇大論,但看上去,卻有些不疼不癢。

  有人說,這是一次很嚴重的事件,當務之急,常委會應該有一個明確態度,制止事態更進一步惡化,而不是討論誰是誰非。也有人說,下一步,應該查清,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一大早跑到江南日報門前了?是不是有人組織?真的全都是自發的嗎?

  接下來是陳運達的長篇大論,他說,他贊成同志們的看法,現在不是下結論的時候,省委現在應該做的,是盡快拿出一個具體意見,怎樣制止事態的更進一步惡化。矛盾出現了並不可怕,共產黨人從來都不怕矛盾。一切的關鍵,在於怎樣解決矛盾,盡快恢復秩序。

  事件雖然發生在省委機關報江南日報,畢竟還是發生在雍州,作為市委書記,周昕若自然要承擔一定的責任。聽了陳運達的話,他有點坐不住,插話說,怎麼解決?總不能派出警察,把所有人全部抓起來吧。

  陳運達說,這並不是不可以考慮。穩定壓倒一切,沒有穩定,談什麼都是空話廢話。我這樣說,倒不是建議省委立即採取斷然措施。我只是表達個人的觀點。我認為,為了防止事態蔓延,更進一步激化矛盾,甚至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我們必須有一個預案,必要的話,需要採取斷然措施。

  唐小舟想,陳運達這話,才是真正的別有用心。真的採取斷然措施的話,會是什麼結果?將示威者全部抓起來?那豈不是火上澆油?抓五百個人容易,可五百人後面,聯繫著的是五千人甚至更多,你能抓得完?或許,陳運達正暗暗期待著趙德良亂中出錯,做出錯誤的決策吧?他為趙德良暗捏了一把冷汗,在這種大事面前,哪怕只是一點點微小的錯誤,也可能導致最終的崩盤。

  眼看到了十二點,會議爭論不休,完全沒有結果。趙德良和丁應平始終一言不發。

  唐小舟可以想像丁應平此時的心情。現在果然出了事,丁應平不能將事情推到趙德良身上,甚至不能推到唐小舟身上。推給唐小舟,就等於將矛頭指向了趙德良。就算此事有再大的政治風險,也只能他獨自承擔。關鍵時刻,趙德良會不會棄卒保帥?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至於趙德良心裡怎麼想,唐小舟更不清楚。趙德良從始至終坐在那裡,表情顯得高深莫測,看不出任何變化。不管他內心的想法如何,這種冷靜沉著,讓唐小舟佩服不已。

  此時,手機震動起來,唐小舟拿起一看,是楊泰豐。他立即將身子彎到桌子下面,用手捂著電話接聽。

  他說,楊廳長,你好。

  楊泰豐對他說,我已經按趙書記的要求做好準備,現在就在外面。

  按趙書記的要求做好了準備?唐小舟突然想起自己離開時,楊泰豐正在接聽電話的情景,現在看來,當時趙德良正在交待他做某項工作,而這項工作,顯然與這次常委會有關。

  他說,好的,我馬上向趙書記匯報。

  掛斷電話後,他站起來,走到趙德良身邊,小聲地告訴他。

  趙德良卻大聲地說,泰豐同志到了?小舟,你去把他請進來。他的話,顯然是說給各位常委聽的,唐小舟意識到,趙德良一定有什麼更進一步的動作,因此很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可趙德良的表情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楊泰豐並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了一群人,這些人帶了很多設備,唐小舟看到他們帶了電腦以及投影儀。

  楊泰豐跟著唐小舟進入常委會會場,其他人跟著楊泰豐。

  趙德良看到楊泰豐,立即向他揮手,說,泰豐同志,你過來。

  楊泰豐走到趙德良面前,趙德良站起來和他握手,說,省廳的同志辛苦了。

  楊泰豐說,我們的工作沒做好,請首長批評。

  趙德良說,批不批評,還是先不下結論吧。剛才小舟說,你有些情況要向省委匯報?

  楊泰豐說,是的,有些圖片資料,需要給省委看一看。

  趙德良見他們在安裝投影儀,又看了看表,說,時間不早了,你們安裝機器大概要點時間,要不這樣吧,常委們還沒有吃午飯,我們先休會。丹鴻同志和食堂聯繫一下,叫他們立即送些快餐上來,吃過了我們接著開會。

  唐小舟有一種預感,下午趙德良將力挽狂瀾。但到底怎樣扭轉局面,實在是太考驗一個人的政治智慧了,至少他是束手無策。

  離開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唐小舟想給徐雅宮打個電話。

  那些人的矛頭指向她,公開聲稱要求報社將她交出來,此時,她一定承受巨大的壓力,這種壓力,是自己給她找上的。在這種關鍵時刻,她最期待的,很可能是一個來自他的電話問候。這女孩還真的懂事,事情發生已經幾個小時,她竟然沒有給他打電話。她顯然知道,此時他正忙著,該做的事,他一定會去做,事態沒有平息之前,就算給他打電話,也只可能是添亂。掩上門,掏出手機,正要打的時候,手機震動起來。唐小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面是三個字:葉萬昌。

  葉萬昌?怎麼是他?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在哪裡?唐小舟立即接起電話,聽到葉萬昌說,唐處,是我,葉萬昌。

  唐小舟說,葉書記你好,你現在在哪裡?

  葉萬昌說,我在現場。趙書記在嗎?我向他匯報一下這裡的情況。

  唐小舟說,好的,你稍等。

  來到趙德良辦公室,趙德良正在打電話,見他進來,便拿眼望向他。

  楊泰豐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估計是在向趙德良匯報,被這個電話打斷了。唐小舟和楊泰豐點了點頭,轉向趙德良,指了指自己手機,輕聲說,柳泉市的葉書記。

  趙德良對著話筒說,等你來了我們再聯繫。我這裡有點事,先掛了。

  掛斷電話後,唐小舟將手機遞給趙德良,趙德良接過,並不是先接電話,而是先看了看顯示屏,然後貼在耳邊,說,萬昌書記,情況怎麼樣?嗯,嗯,來的都是些什麼人,你們搞清楚了嗎?一個都不認識?這麼說,不是你們柳泉的人?口音能說明什麼?我現在要知道的是,這是些什麼人,從哪裡來的,誰是他們的組織者。事情已經持續一上午了,你們到現場也已經兩個小時,卻什麼都沒有搞清楚,你是不是希望我親自到現場去搞清楚?別的都不說了,那是下一步的事。現在你明確告訴我,這些人,你能不能弄走,什麼時候弄走?

  說到這裡,趙德良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口氣嚴厲起來,他說,所有的客觀理由都不要說了,那是下一步的事。你現在只告訴我一點,那些人什麼時候走。我可以明確告訴你,省委是在給你機會,能不能把握這個機會,就看你了。就這樣吧,我這裡還有事。

  聽趙德良的口氣,唐小舟心中一愣,暗想,這件事難道真的與葉萬昌有關?若真如此,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若是無關,趙德良怎麼是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

  唐小舟接過手機,轉身往外走,聽到身後趙德良對楊泰豐說,泰豐同志,你繼續。

  楊泰豐說,我們已經查閱了所有相關檔案,目前可以確定的是……

  後面的話,因為唐小舟關上了門,聽不清了。

  回到辦公室,唐小舟立即撥通了徐雅宮的手機。接起電話,聽到的是徐雅宮的哭聲。

  唐小舟說,別哭別哭,有話慢慢說。

  徐雅宮哭著說,師傅,我怎麼辦?

  唐小舟說,什麼怎麼辦?天沒有塌下來嘛。

  徐雅宮說,趙世倫已經找我談話,宣佈對我停職審查。師傅,我好害怕。

  唐小舟暗想,這個趙世倫也真是,隨便亂放炮,他也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放這種炮的權力。這話當然不能對徐雅宮說,而是換上一種耐心的語氣,說,他說的話不算。就算要追究責任,那也是省委宣傳部的責任,是省委的責任,與你沒關係。

  到底還是年輕,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聽了唐小舟的話,徐雅宮的語氣立即變了,她說,是不是真的?鬧出這麼大的事,我嚇死了。

  唐小舟說,就是考慮到你會急壞,我才抽時間給你打電話。省委正在處理呢,一有消息,我就會第一時間告訴你,你放心好了。有我呢。

  吃過午飯繼續開會。這些人,大多習慣中午睡午覺的,現在沒有時間睡了,顯得有些疲憊,精神狀態不是很好。雖然沒有人表態唐小舟是否可以繼續列席,因為太關注此事,他便進了會議室,反正沒人趕他,他也就裝糊塗。

  趙德良見所有人都到了,宣佈繼續開會。他說,省公安廳的泰豐廳長有些材料,需要提交給常委們看看,下面,我們請泰豐同志說說吧。

  楊泰豐要介紹情況,常委例行的排位有些變化,當中的位置讓給了楊泰豐和公安廳的一個年輕小伙子。小伙子正操作面前的電腦,投影儀的光柱,投射在牆邊的大屏幕上,這個大屏幕原本不屬於這間會議室,是楊泰豐他們帶來的。屏幕上面有一個鼠標箭頭在游動,鼠標在一個文件夾中點了一下,上面有很多文件。箭頭點擊了其中一個文件,屏幕上開始播放視頻,是報社門口那些圍堵者的畫面。

  楊泰豐說,這是報社門前的情況,這個畫面,是我們在報社對面銀行大樓的一個房間裡俯拍的,下面有顯示拍攝時間。另外,我們還在其他一些地方安有拍攝機位,包括有些便裝人員帶著針孔攝像機進入現場拍攝的鏡頭。

  屏幕上的鏡頭在此時定格了,其中一個人的頭像被鎖定,然後用技術手段拉近放大。

  楊泰豐指著屏幕說,大家請注意這個人,他的身份,我們已經查清。

  屏幕被切割,旁邊出現了另一幅圖片,這是一幅犯人服刑時的登記照,旁邊是此人的姓名籍貫年齡等資料。

  楊泰豐說,這個人名叫劉凱,曾因盜竊罪被判刑三年,出獄四年。

  鼠標再點擊一下,鏡頭繼續播放,又回到現場畫面。不久再一次定格,出現了另一個頭像以及旁邊的登記照。

  楊泰豐介紹說,這個人名叫嚴志國,曾因傷人罪,被判刑五年,刑滿出獄三年。

  楊泰豐前後介紹了幾十個人,這些人中,絕大部分是刑滿釋放人員,極少幾個雖然不屬於兩勞範疇,卻是公安部門監控範圍,比如吸毒人員、賣淫人員等。被介紹的人員中,有兩名女性,這兩個人曾因賣淫被公安部門多次處罰。

  趙德良見楊泰豐還要繼續介紹下去,打斷了他,說,泰豐廳長,這些情況,你不必一一介紹了,你直接告訴我們,已經查清身份的,有多少人?是些什麼結構?

  楊泰豐說,由於時間太短,工作量大,技術上也有一定的難度。到目前為止,已經查清的,有五十多人。至於這些人員結構,剛才介紹的情況中,已經很清楚了,主要有三大類,一是結束兩勞人員,二是有過劣跡甚至被公安部門列入監控對象的社會閒雜人員,三是從事色情業的女性。

  趙德良問,那麼,省公安廳有結論了嗎?

  楊泰豐非常肯定地說,結論還沒有,但我們有個統一意見,認為這次群體性事件,極可能是由當地黑惡勢力組織。我們作出這種判斷,有幾項理由,第一,剛才我已經向省委匯報了,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社會經歷複雜,有前科甚至被司法機關處理過。顯然,他們不能代表民意,如果我們認為這是一次民意表達,那是非常荒唐的。第二,事件發生在凌晨五點多鐘,這些人要麼是半夜離開柳泉趕到雍州,要麼是昨天晚上已經到了。這就絕對不可能是自發的,而是有組織的。第三,如此大規模的行動,四五百人從柳泉趕到了雍州,而且是統一行動,當地應該有風聲傳出,但事前我們一點消息都沒有得到,這很令人生疑。如果是自發行動,肯定會有很多人清楚,我們也就會隨時得到消息。只有嚴密的組織行為,才會做到嚴格保密。覽於以上分析,我們初步判斷,這是一起黑惡勢力在背後操縱的群體性事件。

  結論一出,陳運達立即拍了桌子。大家都在聽楊泰豐說話,聽到猛的一聲拍桌聲,所有人全都驚了一下,不約而同轉過身去看陳運達。陳運達的臉色很難看,青紫青紫的,他說,太囂張了。他們想幹什麼?向省委向政府叫板嗎?竟然喪心病狂到如此程度,他們眼裡還有黨還有政府沒有?

  陳運達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後面說了些什麼,唐小舟並沒有聽清,因為他趴到桌子下面接電話了。

  電話是柳泉市市委書記葉萬昌打來的。

  葉萬昌在電話中說,市委市政府相關人員到達現場後,做了大量工作,目前,所有上訪人員,已經被勸離現場,江南日報社門前,已經沒有上訪人員,秩序正在恢復。

  唐小舟問,對那些人,你們準備怎麼辦?

  葉萬昌說,市裡組織了十幾台車,又從雍州租了幾台車。所有人員,包括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人員以及所有上訪人員,都已經集中,現在正在上車。市裡的幹部,被分散在各輛車上,估計半個小時內,就可以發車返回柳泉。

  唐小舟抓著手機走到趙德良身邊,小聲地對他介紹情況。

  趙德良聽了匯報,沒有說話,只是向唐小舟伸出一隻手。

  唐小舟一時沒有明白,又不能不應對,只好抬了一下自己的手,趙德良一把抓過了他的手機,貼在耳邊,同時站起身來,嗯啊地裝著接電話,走出了會議室。經過楊泰豐身邊時,趙德良用另一隻空出的手,輕輕拍了拍他。

  楊泰豐會意,立即站起來,跟在趙德良後面,走出會議室。唐小舟也跟著進入趙德良的辦公室。

  趙德良已經站在辦公室中間,轉身對唐小舟說,把門關上。

  唐小舟剛剛將門關好,趙德良便對楊泰豐說,事情已經解決了,全部人員已經登車返回柳泉。

  楊泰豐說,怕就怕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趙德良說,你現在馬上做三件事,一,立即組織一個小組,沿途暗中保護,路上不准出任何狀況,也不要讓他們覺察。這個任務很重要也很艱巨,你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楊泰豐以軍人姿態,站起來,立正答應說,是,保證完成任務。

  趙德良將伸出的一根手指變成兩根,接著說,第二,由武警江南省總隊命令武警柳泉支隊,在武警柳泉支隊選一個地方,對這個地方全面警戒,等這些人到達後,全部送往這個地點控制起來,由武警柳泉支隊配合省公安廳小組,立即對所有人收審甄別。

  楊泰豐說,柳泉支隊的訓練基地離高速公路出口不遠,可以利用。

  趙德良說,好,就這樣定了。第三,省公安廳和武警省總隊,要充分授權,由一個前方指揮小組負責對柳泉市黑惡勢力的頭目進行控制,隨時準備掃黑行動。

  楊泰豐拿起手機打電話。趙德良走到辦公桌後面,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材料。

  唐小舟並沒有認真看,也能猜到,他拿出的,是省公安廳的那份報告。至此,唐小舟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也有一種由衷的欽佩。什麼叫大逆轉?這就是大逆轉。他大概是惟一瞭解內幕的人,他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大逆轉的驚心動魄,趙德良卻不動聲色,顯得是那麼的沉著冷靜。

  隨著越來越深入地瞭解趙德良,唐小舟覺得,這個人表面上看上去顯得文弱,甚至有些迂腐,實際上,他的內心深處,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既不是權力帶給他的,也不是個人人格魅力形成的,而是一種知識的積累。用市井的話說,那是善於權術,用官場的話說,那是政治智慧。用唐小舟自己的理解,這就是控制權力平衡的能力,就是王道。

  這場鬥爭,剛剛拉開大幕,接下來還會出現什麼樣的反覆,目前難以估計。唐小舟堅信,趙德良駕馭全局的能力超強,任何風浪,都不可能超出他的掌控力。

  趙德良將那份材料交給楊泰豐,三個人回到會議室。

  趙德良坐下來後說,剛才我接到萬昌書記的電話,他報告說,事態已經控制,所有人員,全部上了客車,正準備返回柳泉。今天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我知道,大家有很多話想說,先等一等吧,我相信有機會說的。省廳弄了一個報告,花了很多精力和時間,弄得很全面很詳細,和今天的事也有一定關係。正好趁著今天這個機會,我們一起來聽一聽這個報告,然後再來討論吧。

  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在這樣的形勢下,自然不可能有人反對。趙德良於是轉向楊泰豐,說,泰豐同志,下面的時間交給你了,你說吧。

  楊泰豐說,這個報告分為三大部分,我先說第一大部分。這一部分,是關於全省近年來涉黑案件的匯報。全省涉黑案件的形勢,確實是嚴峻的,而且,只要是這類案件,幾乎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或者被擱置,或者成為懸案。一方面是黑惡勢力越來越猖狂,另一方面,卻是公安部門對此無能為力。正因為黑惡勢力得不到打擊,正義得不到伸張,更加助長了黑惡勢力的囂張氣焰。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現在是處處都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黑惡勢力,甚至已經滲透到了鄉村。柳泉市盧清華案中那名警察遇到黑惡勢力當街行兇,卻無力制止,大家聽了都覺得氣憤。其實,這僅僅只是一個個案,甚至可以說,只是一個好平常的個案,正因為黑惡勢力的猖獗,現在的警察,幾乎沒有人敢穿著制服單獨出門。甚至有的地方,黑惡勢力公然請派出所的民警保護他們做非法勾當,比如押運私貨,討賬,賭博等,派出所明知他們是在違法犯罪,卻不敢不派人。原因很簡單,他們的實力太強後台太硬,要摘掉派出所長的烏紗帽,只是一句話而已。

  接下來,楊泰豐開始介紹幾個具體案例。他說,公安廳有這樣的案例數百個,這裡,僅僅只是抽取了幾個較為典型的。

  這份材料,唐小舟是認真看過的,每個案例,都讓他義憤填膺,熱血沸騰。此時再聽一次,仍然覺得令人髮指。如果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僅僅只是介紹事件,人們還以為是香港警匪片裡的故事。

  楊泰豐每介紹完一個案例,常委們便會問,這是真的嗎?這事發生在江南省?這是哪一年的事?

  不僅唐小舟無法相信,常委們一樣無法相信。他們是常委,在他們看來,他們是掌握全省六千七百萬人命運的人,正因為他們的努力工作,全省人民才有了福祉,才天天生活在陽光之下,幸福快樂,美滿富裕。然而,楊泰豐在他們面前,撕開了社會的另一面,這竟然是黑暗的一面,血淋淋的一面。這一面,讓他們第一次感受到,在他們的領導下,底層民眾,活得如此艱難,崇高的生命,在那裡竟如草芥一般,沒有尊嚴,沒有起碼的保障。

  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黑惡勢力之所以如此猖獗,恰恰是權力在當他們的保護傘。權力在為這些勢力提供保護的時候,他們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他們釋放的權力,被那些人濫用了,無限放大了。當然,還有些時候,那些權力擁有者,實際已經失去了對權力的控制,根本原因在於,他們已經將自己的良知出賣,那些黑惡勢力在購買了他們的良知的同時,綁架了他們手中的權力。

  楊泰豐發言的 第二部 分,是給省委的一份報告,這份報告的主要內容,提請省委批准,在全省範圍內掀起一次掃黑行動。

  羅先暉作為政法委書記,他已經無數次聽到省公安廳在匯報工作時提到希望組織一次全省性掃黑行動這樣的動議,只不過,他深知此事牽涉面太廣,可能觸及的利益太多,無論如何不敢做主,甚至連提交常委會的勇氣都沒有。畢竟,政法工作是他在領導,如果讓省委和中央知道,他領導下的政法工作,竟然被染成了黑色,他的位子還能坐得穩?任何一股黑惡勢力,都與官場緊密相連,如果能一舉將這些黑惡勢力消滅還好說,假若一著不慎惹火燒身呢?獵鷹被鷹啄瞎了眼睛的獵人又不止一個兩個,他可不想成為這個不幸的獵人。再說了,就算他有雷霆手段,將全省的黑惡勢力滅掉了,可他有手段滅掉黑惡勢力背後的權力大傘嗎?絕對沒有。黑惡勢力不在了,保護傘卻在,那些人還在台上,仍然握有權力,不經意間,那些權力便可能發生作用,許多作用同時發力,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結了。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黑惡勢力是令人痛恨,可任何一個掌權者本身,也不一定屁股乾淨,萬一你在對黑惡勢力動手之時,人家為了自保,把你的內褲掀開了,發現你那裡全都是屎,你豈不是損失大了?

  將各種不利於己的因素考慮之後,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捨得一身寡地與黑惡勢力決鬥嗎?但今天,情況不一樣了,發生了盧清華事件,又發生了黑惡勢力圍攻江南日報事件,同時也發生了羅先暉在省委常委會上兩次發難事件,而黑惡勢力的存在,又令人觸目驚心,這樣的局面,省委如果一定要找個替罪羊的話,羅先暉是難逃其咎的。

  羅先暉已經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威信岌岌可危,政治危機就在面前,他必須盡快表態,爭取主動,顯示自己與黑惡勢力水火不溶。

  楊泰豐剛剛說完 第二部 分,羅先暉搶著表態了。

  羅先暉說,關於省內的涉黑案件,公安廳早就多次向我匯報過,我也一直覺得,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每次涉及這樣的案件,我都義憤填膺,心潮起伏,恨不得一夜之間,將這些黑惡勢力全部剷除。我也曾私下裡和一些同志交換過意見,大家的看法基本一致,覺得一定要行動。但此事涉及面太廣,需要一個契機,需要採取統一的全面的行動,形成一種泰山壓頂之勢。

  接著,他將契機深入地闡述了一通,最後的落腳點是,今天的事件發生後,這個契機來了。他本人完全同意公安廳的意見。或者說,公安廳的這個報告,也是他本人的意見。

  這個羅先暉真夠滑頭,輕飄飄幾句話,不僅掩飾了他此前對江南日報那兩篇文章的憤慨,還將公安廳這次掃黑計劃,說成是自己的功勞。難怪這種人可以爬到如此高位,看來,還真不是一天修煉成的。

  楊泰豐的報告,原本有三部分內容,剛剛說完 第二部 分,就被羅先暉打斷了,畢竟這裡都是省委常委,羅先暉說過之後,趙德良沒有表態,楊泰豐也不知道是繼續往下說,還是等大家先發表意見,便停在那裡。

  既然楊泰豐沒有繼續往下說,趙德良也沒有表態,其他人確實被那些案例震撼了,心中有很多話想說,便一個接一個地表態了。

  基本態度是一致的,眼前的事實,觸目驚心,對於掃黑行動,大家一致贊同。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從底層一步步上來的,社會是個什麼情形,黑惡勢力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是非常清楚的。所不清楚的是,江南省的黑惡勢力,已經發展到了如此規模。黑惡勢力和官場腐敗,實際是一對孿生兄弟,或者就像某些古代神話中的雙頭怪獸,你砍掉這個頭,那個頭還活著,只要這頭怪獸還活著,那顆被砍掉的頭,又可以長出來。惟一的辦法,只有同時將兩顆頭全都砍掉。常委們表態的時候,也都不約而同地提出,關鍵在於怎麼做。做得好,可能將黑惡勢力一網打盡,做得不好呢?黑惡勢力反彈起來,對社會的影響力尤其是對政治的破壞力,是不容忽視的,也是不可評估的。

  趙德良發現這個會議開成了一邊倒,結果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便不急著讓楊泰豐說出第三個部分,而是鼓勵大家全都說說。

  事情明擺在這裡,能說什麼?社會常常指責官場的官樣文章,其實,並非官場要做官樣文章,而是除了官樣文章,沒有別的文章可做。所有文章,上面替你做好了,你還能做什麼?在統一的框架內,你還能做出一朵花來?

  所有人都表態了,調子全都是一個,掃黑是必要的,關鍵在於怎麼掃,才能達到預期效果。如果沒有效果,不如緩一步,制定了詳細計劃之後,再開始行動。

  剩下的話,就由趙德良來說了。趙德良說,既然所有常委都認為掃黑是必要的,這個問題,我們就不討論了,下一個問題,我們集中討論怎麼掃。哪一位說說,都有些什麼好的建議?先暉同志,政法是你管的,你有什麼好的想法?

  他能有什麼好的想法?上意不明,下意不清,這種時候,誰冒頭誰得罪人。如果貿然提出一個想法,既沒有討好上面,也得罪了下面,自己就成了鑽進風箱裡的老鼠,與其胡亂放炮,不如穩坐泰山。這又是一條官場原則。

  羅先暉說,掃黑是一次大行動,光靠公安一條線,力量薄弱了,許多問題恐怕不是公安能夠解決的或者能夠協調的。要掃黑,就需要省委下定決心,由省委統一部署統一領導。在這裡,我提幾條具體的建議,第一,省委成立專門領導小組,分工負責,統一指揮。第二,建議由趙書記親自擔任指揮小組組長,指定一個專門的人,代表趙書記協調各方面的關係。第三,由公安和武警建立掃黑總指揮部,由省廳的楊泰豐同志擔任總指揮長,武警的陳光總隊長擔任副總指揮長。第四,各市的指揮機構怎樣建立,省委需要慎重研究。

  趙德良再徵求其他人意見,其他人自然無法提出更好的意見,大家基本的調子,都按政法委書記的路子走,將他的說法換一些措詞重複了一遍。

  趙德良於是轉向楊泰豐,說,泰豐同志,你們省廳的同志,有什麼好的想法?

  楊泰豐說,我們是具體的執行部門,主要是執行省委的決定。我們的想法,和羅書記一致,這件事,僅靠公安一家,顯然是不行的。所以,我們希望省委能夠建立統一的指揮系統,成立專門的領導小組。由領導小組來協調全省的統一行動。此外,我們有一個想法,在這裡提出來,供省委研究。如果想法不對,請省委批評。

  陳運達開玩笑說,你這個泰豐同志,你都沒說出來,就自請批評?

  羅先暉說,這說明公安隊伍的風氣正,態度好啊。

  趙德良說,泰豐同志有什麼想法,說出來我們聽聽。

  楊泰豐說,我想對全省的公安局長來一個大調動,就像毛主席當年搞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一樣。當然,我所說的公安局長對調,只是暫時的對調,負責的工作也相對明確,僅僅只是掃黑。

  趙德良說,這個想法很大膽,你能不能說得更具體一些?

  楊泰豐說,我舉個例子,可能大家就明白了。比如說,把德山的公安局長調到瀘源,把瀘源的公安局長調到雷江,把雷江的公安局長調到柳泉。需要明確的是,輪調後的公安局長,還是公安局長,只不過暫時換了個地方當公安局長。比如說,現任德山市公安局長,輪調到瀘源後,擔任瀘源市公安局長。將來掃黑工作結束,仍然回德山。至於當地公安局的日常工作,由常務副局長主抓,向公安局長負責。輪調後的公安局長,只抓一項工作,集中力量掃黑。如果公安局長認為必要且理由充分,可以向總指揮部申請從自己的原班子中抽調兩個人,一個主管副局長,一個刑偵處長或者治安處長。

  羅先暉說,你這個動作,是不是太大了?

  趙德良知道,羅先暉這話一說,他如果不迅速扭轉,其他人,肯定會沿著羅先暉的話往下說,那麼,事情很快便會擰過來。他在羅先暉的話音落下之後,立即說,泰豐同志呀,你讓我吃了一驚呀。先暉同志的擔憂,也是我的擔憂,這樣來一個大輪調,牽涉面實在太廣了,你必須讓我放心一件事,這樣輪調,全省的公安工作,會不會出現大混亂?如果出現大混亂,怎麼辦?

  楊泰豐說,我們充分考慮過各種情況,認為大混亂的可能不存在。

  游傑問,你有什麼依據如此肯定?

  楊泰豐說,我們之所以設立常務副職,實際就是行政機構的一種容錯性。在任何情況下,正職一旦出現不能履職的情況,日常工作,便由常務副職全盤抓起來。這種模式,早已經成為工作中的常態和常識。我們實行公安局長輪調,同時明確日常工作,由常務副局長負責,這就是在常態之上,又加了一道組織程序。有了這雙重保險,出現混亂的可能,自然不會存在了。

  趙德良說,不錯,這裡涉及一個組織結構設置的科學性問題。你接著說。

  楊泰豐說,當然,我們也不能盲目樂觀,不能排除極個別地區,出現一些麻煩和阻力。對於麻煩和阻力,我們有充分的組織準備和思想準備。第一,省廳會積極協調出現麻煩或者阻力的地區,努力將影響控制在最小。第二,如果有個別地區,在省廳協調之下,仍然無法正常開展工作,我們請求省委同意,由省廳派出一個小組,臨時接管這個地區的公安工作。省廳就這個方面,已經做出了預案,只要省委一聲令下,我們有充分的信心以及足夠的人員,在半個月內,全面接管省內部分市公安局。當然,我說的是預案,是為了以防萬一,據我們廳黨組估計,這樣的情況,應該不會發生。

  趙德良轉向大家,問道,怎麼樣?大家都談一談看法。

  陳運達說,省廳同志的這個想法很大膽,坦率地說,給我的震撼很大。總體來說,我覺得這個辦法是可以考慮的。但我強調兩點,省委一定要考慮這樣做可能引發的後果,要對這一後果有充分評估。假如估計的結果是,可能出現不可控局面,那麼,我建議還是不要動為好。畢竟安定是第一要素,凡是與安定相矛盾的事,我們就要慎之又慎。第二,全省性的掃黑大行動,全國還沒有過,我們開這個先例,是不是應該向中央請示一下?

  其他人談看法,也基本是陳運達這個調子。

  唐小舟聽明白了,既然大家一開始都同意開展掃黑行動,現在也已經看清了趙德良的真實意圖,表示反對,肯定不合時宜。可剛才的群情激憤已經過去,每個人都已經冷靜下來,冷靜之後,誰都會想到一個問題,這種全省大掃黑,掃到後來,肯定會觸及權力保護傘,這個保護傘一動,搞不好,就是動了自己的權力蛋糕。誰都想借助這樣一次機會,狠狠地打擊政治對手的勢力,擴大自己的勢力。同時,誰都無法拍胸保證,自己一定能夠毫髮無損。掃黑畢竟牽一髮動全身,尤其是全省性掃黑,中央會怎樣看待江南省的這一行動,會不會認為江南省小題大做或者抹黑了全國?如果中央對這一行動不滿,就一定得有人承擔責任。

  陳運達此說,就是事先把自己的責任撇清,將來要清算的話,應該由趙德良全部承擔。

  這一點,趙德良自然早有預料,他也根本沒指望其他人會願意和他共同承擔責任。既然要做這件事,他肯定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說,運達同志提到的幾點很重要。我看是不是這樣,全省公安局長輪調這件事,原則上同意,省廳盡快拿出一個具體執行方案。省委要隨時掌握情況,如果出現問題,省委要及時研究,立即應對。至於請示中央,這是肯定的,這件事,由我來與中央協調。其他方面,還有什麼需要討論的?

  這就等於說,該挑的擔子,趙德良都挑了。大家也都明白了一點,事情,趙德良是肯定要做的,做得好與壞,對與錯,也都由趙德良來承擔,其他常委,所要做的事,只是投票贊成就行了。

  誰能不贊成?如果不贊成,將來再出現什麼群體性事件或者涉黑案件,鬧到中央去,此人就是跳進雍江都洗不清了。方案在常委會順利通過,餘下的問題,便是成立掃黑領導小組了。

  趙德良說,這次掃黑行動,必須由省委統一領導,這一點,剛才大家都已經充分發表了意見,看法是一致的。省掃黑領導小組,由我來簽個頭,具體成員嘛,先暉同志肯定少不了,運達同志政府那一攤子事比較多,但領導責任,還是要挑一部分的。春和同志恐怕也不能置身事外,如果我的估計不錯,這次掃黑行動,會引出不少的黨紀案件。所以,春和同志算一個。此外,宣傳非常重要,掃黑行動一開始,肯定在全省全國,引起巨大反響,在輿論導向方面,我們一定要把好關,以我現在的考慮,應平同志肩上的擔子,可能比任何人都重。有關掃黑行動期間的宣傳工作,宣傳部要專題研究,拿出一個方案來。我們這個領導小組,不能是一個空架子,得負起日常責任,所以,肯定有些聯絡協調工作,這項工作,就由丹鴻同志負責。不過,丹鴻同志的日常事務最多也最雜,如果讓他抽身出來管這件事,有些不切實際。所以,省委還需要一個能夠專職負責的聯絡員。我提議,由唐小舟同志擔任領導小組的聯絡員,代表我本人和領導小組,負責同一線指揮部的同志聯絡,及時與各個地區溝通,保證上傳下達,及時發現問題,以供省委研究決策。考慮到小舟可能需要在各市州走動,可以由省公安廳給他安排一台專車。

  聽到趙德良這個提議,唐小舟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王會莊自殺案中,趙德良讓他代表自己去參與了一下,當時他以為是梅尚玲需要尚方寶劍,現在看來,事情遠遠不止如此。那時,趙德良已經考慮到掃黑行動,並且一定想到了由唐小舟來負責聯絡,上次只不過是對他的一次試用。可見,趙德良考慮問題,深謀遠慮,每一步棋,都有深意。

  趙德良之所以提出由唐小舟擔任聯絡,是否與瀘源市那件事,也有一定關係?若說趙德良此舉是為了對付瀘源市的那幫小流氓,未免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另一方面,唐小舟又不由得想到,趙德良其實不希望瀘源市那幫傢伙有漏網之魚吧。趙德良也是人,他考慮進行這次掃黑行動,肯定與瀘源的那段經歷有關,考慮大事之時也不忘細節,不能說失之於小器吧。

  當天的常委會開到很晚,人員資金等,各個方面研究得很細。與此同時,全省掃黑行動,實際上已經開始,這個戰役打響第一槍的,是柳泉市。

  為了這次掃黑行動,省公安廳早在幾個月前,便已經著手準備,對於各市州的黑惡勢力,早已經摸底,每個市都列出了一份名單。省公安廳早已經從圍攻江南日報社的人員中,發現了許多黑名單上的人物,只不過出於保密需要,楊泰豐向省委匯報的時候,有意將這些人物隱瞞了,僅僅只是列出了一些兩勞人員以及有前科人員。

  趙德良向楊泰豐下達命令,再由楊泰豐將這一命令下達給省廳相關負責人後,省廳的一個幾十人的小組,迅速出動,他們接受的第一任務,沿途暗中護送柳泉的十幾輛大客車安全抵達目的地。

  前往柳泉途中,執行小組下達了一連串的指令。指令之一,沿線交警上路備勤,對這支車隊經過地區戒嚴。指令之二,武警柳泉市支隊在訓練基地集結,準備接受更進一步命令。

  車隊接近柳泉,剛剛離開高速公路,省廳小組便在當地交警的配合下,指揮這些客車駛往郊區的一個武警訓練基地。

  葉萬昌的汽車走在車隊的最前面,下高速公路時,他看到沿途站了很多交警執勤,以為是公安局採取的保護措施,並沒有在意。走了不多遠,接到市委秘書長的電話,詢問車隊為什麼不進市區而是改向另一個方向。秘書長為了隨時掌握客車車隊的動向,坐在第二輛大客車上。這輛大客車駛離高速公路後,便被執勤的交警指向另一個方向,這個方向,並不是駛向柳泉市區。秘書長不知是不是葉萬昌改變了原計劃,因此打電話詢問。葉萬昌聽說此事,大感意外,一面命令自己的汽車沿原路返回,一面向秘書長瞭解情況。

  秘書長說,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發現客車並不是按照市委最初的意見駛回市區後,他在第一時間和葉書記聯繫,還沒來得及瞭解情況。

  葉萬昌感到事態嚴重,命令秘書長立即和交警支隊聯繫。同時,他給押後的市公安局長錢家印打電話,問錢家印是否知道這一變化。

  錢家印受葉萬昌的委託,所乘汽車處於車隊最後,對於客車在交警指揮下轉向這件事,完全不清楚。接到葉萬昌的電話後,他下令汽車加速,立即趕到前面,恰好在分流道口和葉萬昌的汽車相遇。

  下車後,葉萬昌口氣嚴厲地問錢家印,怎麼回事?你這個公安局長背著我另搞一套?

  錢家印哭喪著臉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剛剛和交警支隊聯繫過,他們說,這是支隊長下的命令。支隊長到一線指揮了,電話暫時沒打通。

  葉萬昌說,亂彈琴,他心裡有沒有市委?他聽誰的命令?

  秘書長已經離開大客車,正往這邊跑過來,一邊跑一邊說,我下令停車,可交警不讓,說這裡容易造成交通堵塞,不准停車。

  葉萬昌一聽,火更大了,質問錢家印,你是公安局長,這些交警到底聽誰的?

  錢家印意識到自己的權力面臨巨大危機,走到一名指揮交通的交警面前,質問道,混蛋,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名交警自然知道他是公安局長,立正,敬禮,說,報告局長同志,我正在執行任務。

  錢家印憤怒地說,現在,我以局長的名義命令你,立即命令車隊停下來。

  那名交警說,報告局長同志,我的職責是維持車隊前進,無權命令車隊停下。

  錢家印子火了,猛地撲過去,對準那名交警的臉,猛抽了兩個耳光,罵道,混蛋。我現在宣佈,你已經被開除了。

  那名交警顯然也憤怒了,同時,他也知道,面前是公安局長,級別比自己高許多。別說是打了自己,就算他拿槍斃了自己,自己也不能反抗。他強行將淚水控制住,再次給錢家印敬了一個禮,說,報告局長同志,我正在執行任務。

  錢家印氣得七竅生煙,在那裡嗷嗷大叫,小張,張良國,拿槍來,老子崩了他。

  此時,路邊已經停了一溜小車,還包括兩輛麵包車,車窗沒有打開,看不清裡面坐著什麼人。這些汽車掛的全是民用牌照,有交警上前,要求這些車繼續前行,車上有人遞出證件,讓交警看了看,交警立即對著汽車敬禮,然後退到一旁。同時,有一輛掛民用牌照的黑色奧迪汽車快速駛過來,車還沒停穩,省公安廳治安處處長滕明跨下車門,大聲地說,錢局長,稍安勿躁。

  錢家印向後一看,見車上下來的是滕明,意識到這次行動,與柳泉市無關,可能是省公安廳統一部署,換了一副笑臉,迎向滕明,說,原來是滕處長大駕光臨啊。錢家印迅速走過去,和滕明握手。

  葉萬昌不認識滕明,聽錢家印的稱呼,大致意識到,此人是省裡來的。但來人畢竟只是一個處長,自己是正廳級幹部,而且是一級大員,省委委員,對於省裡來的處級幹部,尊重是給他面子,不放在眼裡,也並沒有錯。葉萬昌冷冷地站在一旁,沒有挪動半步。

  錢家印和滕明說了幾句話,將滕明引向葉萬昌,向他們作了介紹。

  滕明熱情地上前,雙手與葉萬昌相握,說,葉書記,幸會幸會。

  葉萬昌不冷不熱地拉了一下滕明的手,問道,滕處長這是唱的哪一曲?

  滕明說,非常抱歉,這裡面可能有點小小的誤會。我們是在執行命令。

  執行命令?執行誰的命令?省公安廳的命令?省公安廳到柳泉市執行任務,竟然繞過他這個市委書記?是省公安廳另搞一套,還是省委已經不再相信他這個市委書記了?葉萬昌腦子裡升出一種強烈的預感,這種預感讓他覺得形勢不妙。江南省公安廳廳長楊泰豐不是政法委書記,和他這個市委書記是平級的,而從他是封疆大吏而公安廳長僅僅只是部門大員這一點來看,他這個市委書記的地位,應該比公安廳長還略高一線。公安廳長敢撇開他另搞一套,尤其是在他的管區另搞一套,恐怕並不是一個單純事件。

  葉萬昌問,執行誰的命令?

  對於這個問題,滕明十分反感,我並不受你節制,自然不必聽從你的指揮,我執行誰的命令,沒有理由向你匯報。可人家不僅是正廳級而且是省委委員,自己只不過內部糧票的副廳,在省委組織部的檔案時還只是處級,級別相差太遠了,他心裡雖反感,表面上還不能表現。他說,執行省掃黑領導小組和省公安廳的命令。

  這話讓葉萬昌心驚肉跳。從哪裡冒出一個省掃黑領導小組?他這個市委書記,怎麼沒聽說這件事?或者說,從來沒有人告訴他,省裡成立了一個掃黑領導小組?難道說,省裡已經開始了某項自己並不知道的專項行動?既然省裡真的成立了一個掃黑領導小組,自己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那無疑說明,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被排除在權力圈之外了。這個想法一冒頭,葉萬昌嚇出一身冷汗。當官的人,最怕被排斥在權力之外,那和剝奪你的權力,區別並不大。或者說,某個人一旦被排除在權力之外,離你的權力徹底失去,已經為期不遠。

  想到這一點,葉萬昌全身發軟。他已經不想再在這裡糾纏,希望快點離開,盡早打聽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否還有挽回的餘地。

  想到這裡,葉萬昌強打精神說,既然如此,我不干擾滕處長執法了。

  滕明也客氣地說,那好,我找個時間,專程向葉書記匯報。

  葉萬昌故作熱情地說,不用找時間了,就今天晚上吧。你把這裡的事處理一下,我在市區設宴等著你。

  滕明說,我現在不能答應你。這樣好了,家印局長需要和我一起去處理眼下的事,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和家印局長一起去。若是時間安排不過來,那要請葉書記原諒了。

  彼此分開,葉萬昌一分鐘都不肯等,坐上汽車,立即開始打電話。

  他能聯繫到的其他人,都表示不知道這件事。幾個關鍵性人物,卻聯繫不上,給他們的秘書打電話,得到的消息是,正在省委開常委會,會議已經開了一天,現在還沒有散,具體有些什麼措施或者安排,現在還沒有傳出來。

  更具體的消息還沒有得到,柳泉市的這個晚上,卻已經是風雨滿樓。

  滕明將錢家印拉到武警柳泉支隊訓練基地,和支隊領導一起建立了指揮部。

  此時,所有圍攻江南日報的人員,已經被控制起來,由武警支隊派人分別對他們進行登記,確定身份。凡是已經確定身份並且經核查證實沒有重要犯罪經歷的,全部送進基地營房裡休息,營房由武警看守。凡是確定了身份,但曾經被判過重刑或者有遺案或者有重大犯罪嫌疑的,被押往幾間看守更加嚴密的教室。只有那些一時無法辨明身份的,仍然留在武警的一個室內訓練場,四周不僅有荷槍實彈的武警警戒,甚至架起了機槍。

  指揮部建立在基地的教員辦公室裡。指揮部辦公室共有六個人,三個是省公安廳來的,滕明是總指揮,此外,來協助滕明的有公安廳政治部的一名副處長以及省武警總隊的一名副參謀長。市公安局只有錢家印,另外兩個人是武警柳泉支隊的政委和支隊長。

  進入指揮部後,滕明宣佈了第一道命令,為保密起見,請大家交出通訊器材,集中管理。

  所有人拿出了自己的手機以及對講機,指揮部裡面,僅僅留下兩部電台,這兩部電台,分別屬於武警支隊和柳泉市公安局。完成這道手續後,滕明才請大家坐下來開會。首先,他拿出省公安廳的一紙命令予以宣讀,這道命令是省公安廳發給柳泉市公安局長錢家印的,命令的內容十分簡單,要求錢家印聽從滕明以及省公安廳行動小組指揮。

  命令宣讀完後,滕明請錢家印接受命令。

  錢家印顯得十分猶豫。他是市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市委常委,省委組織部管理的副廳級幹部,滕明雖然也是省管幹部,卻只是正處級。他的級別比滕明高得多,現在這道命令,明確由滕明擔任行動組組長,他這個副廳級幹部,必須服從正處級指揮,太不正常了,有點剝奪其職權的意味。

  滕明見他猶豫,便問,錢家印同志,你有什麼疑問嗎?

  錢家印已經意識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自己如果不接受命令,可能面臨更大的危機,當即表態說,沒有疑問,堅決執行省廳命令。說過,伸出雙手,接過了命令。

  他接過命令之後,武警江南省總隊的那位副參謀長拿出了另一道命令宣讀,這道命令要求武警柳泉支隊全權接受滕明指揮。武警的梁政委沒有絲毫猶豫,答應一聲,敬了一個禮,接過了命令。

  完成這道手續,滕明請大家坐下,繼續開會。他宣佈說,今天的行動,是奉省委掃黑領導小組之命,對柳泉市的黑惡勢力採取統一行動。本次行動共分為兩大部分,第一大部分,即對今天前往雍州市衝擊江南日報社的黑社會幫派勢力進行控制並予甄別,對於參與組織指揮者或者有重大犯罪嫌疑者,進行連夜突審。這一步驟,目前正在進行。 第二部 分,即對柳泉市遙控指揮這次衝擊省委機關報的黑惡勢力首要分子實施拘捕。拘捕行動,共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由柳泉市交警、柳泉市公安局110指揮中心和武警柳泉市支隊協同配合,對全市交通要道予以控制,防止黑惡勢力首要分子逃走。

  接下來,指揮部研究了具體實施方案。這個方案需要討論之處並不多,省公安廳早有詳細計劃,只需要公安局長以及武警支隊長下達命令,全市便會立即行動起來。

  錢家印利用自己的指揮電台,分別向交警和110指揮中心下達命令。

  實際上,交警和公安略有不同。交警屬於更特別的雙重指揮,市公安局對於交警的權力控制,要鬆得多。錢家印給交警下達命令,僅僅只是一道程序,交警柳泉支隊,早在此前,便已經開始控制全市交通要道。

  武警晏支隊長叫來一位作戰參謀,向他口達下達了作戰命令。

  三道命令分別下達後,六名指揮員再一次坐下來,研究第二步行動方案。

  第二步行動方案,主要由公安來執行,由公安特警支隊、治安支隊、刑警支隊以及轄區派出所出動相應的警力,到達指定地點待命。到達指定地點後,幾方面的力量,合併成一個行動小組,指定小組負責人,然後向總指揮部報告。

  這次的行動比較特殊,一是要拘捕的人特殊,二是環境特殊,三是執行的方式特殊。滕明不得不採取極其特殊的手法,任務分梯次傳達。在前面兩步行動命令下達之時,所有參與行動的人,並不完全知道他們要幹什麼,甚至是指揮部的這些人,儘管知道要去執行拘捕行動,可要拘捕的人是誰,一樣不清楚。這樣執行,也有一個極大的問題,省廳並不一定瞭解具體情況,僅僅只是根據此前的資料,是否能夠準確地撈到人,絕對是一個未知數。

  這項工作部署之後,滕明才拿出一份名單。滕明解釋說,這份名單是由省廳掌握的,可能並不十分準確。執行的時候,各小組可以根據具體情況進行校正。有一點要求,各小組必須將今晚的行動情況,詳細列出書面報告,抓到了人自然好說,如果未能將人抓到,一定要說明原因。

  一直到零點,滕明才正式將這份名單交給錢家印,由他下達執行命令。

  滕明手裡的這份名單,雖然並不是柳泉市黑惡勢力的全部,卻也是大部分。當晚的行動中,在第一行動地點抓到的人,僅僅只是名單中的百分之三十,有些人是在第二或者第三行動地點抓到的,當然,也有些人,準備外逃時被抓住。即使如此,還是有約百分之二十的人未能抓到。

  第二天,省內的媒體開始反黑宣傳,集中曝光了一批涉黑案件。

  江南省的雷霆掃黑行動,就此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