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組部的這次考千,名單列了一長串。一般人並不清廷被納入考千名單的是哪些人,傳說很多,馬昭武和溫瑞隆都名列傳說名單。唐小舟接觸過這份名單,知道並非事實,馬昭武和溫瑞隆兩人,均不在此次考核之列。倒是吉戎菲、鄭規華、曾憲平、楊泰豐等,都是人選。現任常委中,夏春和、羅先暉以及余開鴻,也都在考核之列。
此外,汛期眼看又要到了,江南是每年防汛的重中之重,國家防總也來了一個工作組。巖山礦難的事,驚動了北京,國家安監總局也派來了一個工作組。麻陽事件,同樣受到中央的高度重視,也派來一個工作組,再加另外幾個工作組,一段時間,江南省各種工作組扎堆。雖說所有的工作組,趙德良不需要全程陪同,畢竟全都是大事,任何一個工作組,都不能馬虎。趙德良車輪轉一般當起了三陪,開會、座談、宴請,一項都不拉下。作為趙德良的秘書,唐小舟雖然沒有實質性事務,可需要一步不離地跟著趙德良,隨時候傳。黎兆平常常跟他開玩笑,說他如果在古代,就是皇帝身邊的常在。唐小舟說,級別沒那麼高,應該是答應才對。
社會處於轉型時期,政治結構、經濟結構乃至社會結構,正在發生巨大而且深刻的變化,變化就難免碰撞,碰撞就容易引發社會矛盾。任何一個地區都不安寧,稍有差錯,小矛盾也可能引發大騷亂。對於中央來說,目標只有一個,維護社會穩定。但中央所說的維護社會穩定,顯然與地方所理解的維穩存在本質上的區別。中央要求地方將各種矛盾消化、分解、處理。而地方卻非常難,許多矛盾與自己無關,板子又要打在自己身上。姚營建所遇到的情況,就非常典型。所以,地方採取的手段,往往是極端的,只要涉及維穩,無所不用其極。某些時候,這些極端的手段,不僅未能解決矛盾,反而激化了矛盾。正因為這樣的社會現實,使得各地方領導人成了消防隊員,四處撲火。
而出色的領導人,不僅僅要善於救火,還要善於周旋。江南省目前所存在的這樣那樣的問題,與趙德良的關係並不大,上面派來的調查組,最終也可能認定屬於社會轉型期可以容忍的碰撞。但是,趙德良如果沒有處理好同調查組的關係,這類事件,也完全可以上綱上線,那樣的話,就需要問責,趙德良便會十分麻煩。
故此,這段時期,趙德良顯得極其恭敬,對各調查組小心侍候,不敢有絲毫差池。
趙德良陪侍的都是大領導,就算是需要記錄,通常也都由秘書長出面,唐小舟只能在一旁候著。
當秘書的都有候領導的經歷,但候領導的方法,卻不盡相同。那些地市領導的秘書,一旦到省裡來開會辦事,候領導的時候,常常會和大秘書搞些感情投資,就算大領導的秘書不好交往,至少也可以混個臉兒熟,下次有事需要大秘書出面幫忙,總還是可以搭上話。如此一來,大領導的秘書就成了小秘書們追捧的對象。如果是那些自律工作做得不太好的秘書,要想財源滾滾,也不是一件難事。
不久前查辦的副省長尹越腐敗案,就有一樁案中案。尹越的秘書張正中趁著候領導的時候,與各廳局以及市州乃至縣領導的秘書建立了廣泛聯繫,然後以尹副省長的名義,找這些秘書報悄發票。張正中竟然還建立了自己的原則,一個機構一年只找一次,一次報悄額最多不超過一萬五。副省長的一萬多元發票,誰敢不報?報了也不算一個大數目。可誰都沒想到,就是用這種辦法,張正中每年輕而易舉地撈上一兩百萬,總數達上千萬。如果不是尹越案發,還真沒有什麼人能查到他。原因也很簡單,在各地方政府,這是正常報悄,根本就不會成為案子,只是財務漏洞而已。省委辦公廳為此專門下文,一是通報張正中案件,二是要求領導約束自己的秘書,引以為戒。
唐小舟知道,這僅僅只是一個較為特殊的案例,或者說一個突出的案例,也只是一個被查出的案例。秘書隊伍中,到下面去報點小錢的事,或者替領導報銷的時候,塞點自己的票據進去,趁此機會,每年撈上幾萬甚至幾十萬,似乎不算大事,也極其普遍。也不能完全怪秘書幹這件事,很多領導人,某些開支不好處理的時候,便會交給秘書。秘書怎麼辦?如果按照正常梁道無法解決,要麼找企業,要麼找下屬機構。當他們必須去找下屬機構的時候,也就必然是可以夾帶的時候。唐小舟如果想通過這種方法弄錢,輕而易舉,別說有人等著他去幹這件事,更多的人,直接對他說,你弄點發票,我幫你處理一下。
當然,也有些秘書,因為所跟的領導位高權輕,自己沒什麼地位,未來的前途並不明朗,領導也不需要他們做更多的幕後工作,遇到這種等候的情況,便湊在一起打牌。給人的感覺,他們其實是一些撞鐘和尚。
唐小舟經歷過人生低谷,對目前的地位滿意同時也比較警惕,加上他的身份比其他秘書都敏感,通常情況下,他不太和其他秘書接觸,遇到等候,他往往找到休息室的角落,拿出手提電腦上網。躲在角落是有好處的,一來,其他人來來往往,看不到他的存在:二來,他常常需要接聽電話,在角落裡說話方便一些,免得每接一次電話都要躲出去。
自己這個工作,時間完全不能自主支配,白天黑夜,幾乎所有時間,都被工作佔去了,就連自己的親人,也疏於聯繫。倒不是他完全忙得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只是因為每天接聽電話的次數太多,對電話有種本能的杭拒,如此一來,他就欠下了很多電話。趁著這個機會,他開始還電話債,一邊在網上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一邊趁著接聽電話的間隙,給家裡打了幾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自然是打給父母親的。父親的情況正在好轉,說話雖然仍不是太清趁,畢竟已經可以聽清了,也能在拐棍的輔助下行走了。唐成蹊的情況還算不錯,自理能力挺強,和新保姆小風相處融洽。小風本身就是高中畢業,帶唐成蹊很盡心,尤其在學習上面,對成蹊的幫助很大。比較揪心的是女兒會常常想媽媽,已經鬧了好幾次,要給媽媽打電話,還有幾次,半夜裡突然哭著過來,鬧著要媽媽。唐小舟十分擔心,此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越往後越不好處理第二個電話打給了妹夫任大為。妹妹一家雖然都在省城,可唐小舟實在太忙,別說和他們見面,就是通電話也很少。趁著這個機會,他問了問兩人的情況。
任大為說,他在省委宣傳部的情況還不錯,只是唐小雨有點讓他心煩。唐小雨的工作關係在雷江,電視台派她當聯絡員,實際是在照顧她,她整天閒著,無所事事,愛上了打麻將,有時候連家都不顧了。
接著給三哥打電話,得到一個消息,縣裡的盤子基本已經定下來,劉風民調到市裡,增補為副市長,等人代會通過。馮海波接替劉風民擔任縣委書記,已經定下來了,唐小栗將增補副縣長,主抓鄉鎮企業,組織談話了,不久將提交人大常委會。
關於此事,唐小舟不想談更多。如果自己沒有成為省委書記秘書,唐小栗別說當副縣長,就是村長,恐怕也當得極其艱難,甚至有一種可能,早已經被人整下去了。最初聽說此事,他還擔心,怕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影響他的仕途陞遷,後來,他算是想通了。自己目前只不過是省委書記秘書,一個正處級幹部,在省裡完全屬於芝麻官。雖說前程預期很好,可變數也是隨時都會有的。看看身邊許多秘書的結局,就是最好的例子。王宗平如果不是自己拉了他一把,可能這輩子再沒有機會了。肖斯言其實是個很有能力也很謹慎的人,唐小舟所認識的人中,還真沒有幾個將秘書工作幹得比他好的。結果又如何?不到四十歲,就被擱到了養老位置。還有其他一些秘書,比如尹越的秘書張正中,也曾經風光一時,同樣對未來有極大的期許,而今卻在看守所裡,據說有可能判無期。
幾個電話打完,冷稚馨上線了。
自從上次以後,唐小舟再沒有找過冷稚馨,她也沒有主動找他。他一直想在自己的靈魂深處留一處避風港,可她不一定這樣看。男女關係,就像樹上結的果子,果子熟了,就一定要摘,如果不及時下手,就可能是兩種結局,一是被別人摘走,二是爛掉。想想這事,還真讓人糾結,感情沒有聖地,只有世俗的樂園經久不衰地上演著俗套的故事。
唐小舟點開表情框,選擇了玫瑰,發送給她。
很快,她的回復來了,也是表情,也是玫瑰,只不過,不是他選擇的那枝玫瑰,而是另一枝,花是向下牽拉著的。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對他說,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他問,最近好嗎她說,不好。
他問,怎麼啦她說,你知道。
他說,生氣了她說,我不配生氣,是不是沒辦法,還是太孩子氣了。唐小舟從感情的漩渦中走出來了,不想再重新走進去。看到她時,原本就覺得心裡很交,沒料到才說了一句話,又可能攪進複雜的情感波動之中。他心中一陣煩,關了電腦。
沒過一會兒,她的電話打過來了。他想,又是要向他討說法吧,他不想接。
可電話響得很固執,他猶豫再三,還是接了。故意裝得很冷漠,僅僅只是輕輕地喂了一聲。
她說,別不理我,好嗎?語氣中帶著乞求。
他說,我沒有不理你啊。剛才,不是我主動找你她說,可是,我才說幾句話,你就下了。
他說,剛好有點事。
她說,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這段時間,我過得很不好。
他不敢接這個話題。經驗告訴他,任何時候,遇到危險的話題,一定要繞開。危險話題就像防洪提上的管湧,最初或許僅僅只是一個小小的孔,一旦控制不好,便可能成為巨大的漏洞,最終,甚至形成一次巨大的危機。他說,我這裡有事了,有時間,我們再聯繫,好不好她說,我知道你想躲我,我只想見見你。我向你保證,我會很乖,不會和你胡攪蠻纏。
這話他相信,她從來就沒有胡攪蠻纏,只是他覺得他們之間已經走到了盡頭,如果不突破檔在他們前面的一道大壩,就無路可走了,他對此感到茫然。
趁著他猶豫的機會,她說,這段時間,你不理我,我心裡像缺了什麼似的,空空的。我求求你,讓我見見你,好不好?我保證好乖的,如果我不乖,你就不再理我,好不好唐小舟終於是心軟了,說,好吧,晚上如果有時間,我給你電話。
晚飯前,趙德良告訴唐小舟,客人們都在迎賓館,我要去陪陪他們,反正回家也近,你就不用陪了。唐小舟知道,晚上迎賓館有好幾場飯局,參加者級別都非常高。如果他的估計不錯,晚飯後,趙德良還會分別到領導們的房間去坐坐,和他們充分溝通。參加這類活動,唐小舟是否跟在身邊,意義不是太大。趙德良大概也考慮到,唐小舟跟著自己,沒日沒夜,年輕人嘛,總得給他們一點空間,才會這樣說。
唐小舟倒寧願趙德良需要自己陪在身邊,那樣,他就有理由告訴冷稚馨,自己沒有時間。當然,這種理由,他一定要找,也不是找不到。可不知為什麼,他不願對冷稚馨說假話。或許,他的內心深處,還期待著和她相見吧猶豫了再猶豫,最後還是把車開到了學校門口,快到的時候,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她顯然一直都在等著他,接到他的短信,立即跑出來。唐小舟發完短信才十幾分鐘,就到了學校門口,她已經在那裡等著了。看到他的車,她興奮得像一隻快樂的燕子,奔跑著飄過來。他的車剛剛停穩,她便拉開車門,坐上來。
她還真是很乖,上車就系安全帶,同時問他,我們去哪裡唐小舟轉頭看她,見她鼻子上竟然有汗珠。唐小舟從前面征出幾張紙,遞給她。她接過,小聲而且溫柔地說了聲謝謝,卻不是拿紙在臉上擦,而是在臉上蘸了蘸,眼睛一直不離他的臉部。
唐小舟問,幹嘛這樣看著我?我臉上髒嗎冷稚馨說,不是,很好看啊。
唐小舟說,你花癡呀。
冷稚馨說,我一直很花癡,你今天才知道嗎沒辦法,天真就是有殺傷力。這幾年,唐小舟也有過幾個女人了,那些女人對他有沒有吸引力?肯定有,可那種吸引力,與冷稚馨給他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他對冷稚馨的感情,夾雜著對女人的愛,對女兒的愛,同時還有一種負罪感以及對冷家父母那種世俗的厭惡,極其複雜。他問,你想去哪裡她說,我也不知道,你帶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唐小舟也沒想好去哪裡,只好像第一次那樣,開著車,帶著她四處亂轉。她似乎也不反對,話顯得特別多,老說學校的一些事。唐小舟再一次覺得她就像自己的女兒,肚子裡裝滿了學生時代的天真無邪,只想向他傾倒。
他說,你不是說,這段時間你過得很不好嗚夕看起來,你的生活很豐畜呀。
她的臉一下子變色了,說,你為什麼要提不開心的事?我好不容易有點情緒,都被你破壞了。
年齡這種東西真是奇妙,對於他這樣一個成年人來說,如果向一個人訴說這些,一定會讓人覺得是多麼的矯情。對於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來說,哪怕是矯情,也是可愛的。難怪男人們喜歡的女人總停留在二十歲,二十歲原來是如此的讓人迷醉。
見他沉默著不說話,她便問,我惹你生氣了?我是不是又不乖了他說,沒有,你很乖。
她似乎有疑問了,偏過頭,張大著眼睛,帶著滿臉的迷惑,問他,你不喜歡乖女孩嗎他說,天下有人不喜歡乖女孩嗎她問,那你為什麼不喜歡我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說,我當然喜歡你。
她不依,追問,那是為什麼他怎麼說?直說,以前和她在一起,兩人顯得很隨意很放鬆,哪怕樓著她睡覺,也沒有絲毫色慾。他很喜歡那種感覺,甚至有一種迷醉感,覺得懷裡樓著的,是自己最親最愛的女兒。自從上次差點突破這種關係,彼此之間,就有了雜質,他甚至因此產生了一種罪惡感,認。他因此恐俱,擔心這樣下去,會將事情搞得越來越糟。
他無話找話,問,你爸爸媽媽好嗎2說過之後便後悔,覺得和今晚的月亮真好之類沒有區別,典型的廢話,蛇足。
她倒不以為意,說,謝謝,他們很好,還常常念起你,說要來看你。
唐小舟說,我可不敢讓他們看。
她問,為什麼他沒法往下接,沉默著。這種沉默,其實向他證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們的關係,正在發生根本性轉變,恐怕再很難回到從前。這種感覺讓他很痛苦,也很性恐,就像一片關好的彩雲,正在暮色中漸漸遠去。
冷稚馨也不說話了,乖乖地坐在那裡,似乎滿腹心事。
唐小舟也不說話,開著車到處轉。他一直想說點什麼,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沉默的時間一長,打破沉默反而成了難題。他想,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乾脆把車開到江邊,停下來後對她說,我們去江邊走走吧。說出這句話,心中暗暗出了一口長氣,覺得自己真是聰明,終於想到打破沉默的方法,而且很自然。
她果然很配合,帶著歡快音調說,好哇。
各自下車,然後沿著江堤向前走。唐小舟選擇的地方已經到了沿江風光帶的尾段,風景雖好,遊人卻少,提上顯得十分寧靜,只有燈光像一些忠實的衛兵,守衛著這分安謐。輕風吹指著,帶著暖意。初夏時節的江邊,真是個令人愜意之所。
唐小舟說,好久沒有這麼關妙的夜晚了。說過之後,又覺得這句話似乎有點什麼問題,開始覺得有語病,再一次,不對,似乎是邏輯有點問題。
冷稚馨淡淡地說,是啊。說過之後,又沒聲音了。
兩人默默地往前走,彼此保持小小距離,偶爾身體會碰那麼一下,並非有意又走了一段,唐小舟感覺身邊有異,轉過頭一看,不見了冷稚馨,再向後看,見她站在那裡。他停下來,望著她,以為她會走過來,或者說點什麼。可她一言未發,也沒有動。他猶豫片刻,抬腿走向她,在她面前停下來。
他問,怎麼了她抬起頭看他,眼中有淚意。她說,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他說,好。
她問,真的他說,真的。
她說,那我能挽著你的手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側著身子,向前跨出半步,靠近她,並且伸出自己的手臂,輕輕挽了她的肩。她的身子輕輕抖了一下,隨即伸出自己的手,輕輕攬了他的腰,將臉靠在他的胸部。他的手稍稍用力,腳已經向前邁開。她很默契,幾乎同時邁開了自己的腿。
她說,我以為……他問,你以為什麼她突然換了一種姿態,似乎是完全放鬆的姿態,說,算了,做人要知足。
早晨上班的路上,唐小舟接到好幾個電話,說的是同一件事,孟慶西死了。
孟慶西的死亡沒有任何特別,一槍爆頭,甚至沒有補第二槍。打死孟慶西的,是那支七九式手槍,死亡地點在大龍山深處的一條溪潤旁,人跡罕至。孟慶西的屍體,躺在小溪邊,身子擱在岸上,頭埋在溪水裡,估計是在溪邊洗臉之類,被同夥近距離開槍射殺的。子彈是從後腦射進去的,從額頭出來,整個額頭,爆開了一個很大的洞。離屍體不遠的一處草裡,警方找到了八支槍和一些子彈。
其中七支,在前一天的槍戰中出現過,有一支槍近期內沒有射擊的痕跡。
警方分析,那夥人逃到山裡之後,意識到就這樣肯定逃不出去。一是孟慶西早就已經是通緝犯,榜上有名,整個大龍山地區,幾乎每一堵牆上,都貼著他的照片。山下到處都是警察,全副武裝的武警特警戰士,不斷地搜山。警方在附近的一些村鎮,不僅設有檢查站,而且安裝了大量攝像頭。對於這夥人來說,留在大龍山,只有死路一條,只有逃出去,才有一線生機。而逃出去,絕對不能帶孟慶西一起走,他是肯定不可能逃出大龍山的,也不能帶槍,那太冒險了。自然也不能把孟慶西留下來,一旦落入警方之手,不僅這些劫走他的人暴露了,躲在身後策劃了這起驚天大案的人,同樣暴露了。事已至此,孟慶西只有死路一條。
聽到這一消息時,唐小舟意識到,幕後那個策劃人肯定清廷大龍山的情況,那夥人無路可逃,除了將孟慶西殺掉,把槍支扔掉,化整為零逃走之外,再沒有別的出路。估計他們在槍殺孟慶西之後,早已經通過各種辦法逃出了警方的包圍圈。
早晨和趙德良在一起時,唐小舟將這一情況,向趙德良進行了匯報。趙德良聽得很認真,卻一言未發。
到達辦公室後,唐小舟立即去了余開鴻的辦公室。余開鴻的辦公室在九樓。
今天並沒有特別的事,因為這個星期的日程重新編排了,一些關鍵的安排,昨天和余開鴻商量過。即使如此,唐小舟仍然來到余開鴻的辦公室,問他有沒有臨時性安排。
余開鴻說,今天沒有臨時安排。不過,公安廳通報了一個消息,孟慶西的屍體在大龍山找到了,被他的同夥槍殺的。這件事,你和趙書記說一下,看他有什麼指示。略想了想,他又說,算了,還是我自己向趙書記匯報吧。
唐小舟剛剛從九樓下來,便見池仁綱在自己的門口排徊。唐小舟馬上想到,他一定聽說了什麼。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天了,現在才聽說什麼,是不是有點太過遲鈍了人在官場,嗅覺很重要。有些事,如果嗅覺靈感,能夠提前預判或者提前知道消息,可能有彌補機會。像他這種人,自我感覺太好,實際又顯得麻木,真不知道怎麼在這個官場混的。唐小舟原本不想理他,可人家在自己的門口,不打聲招呼說不過去。他只好笑臉相迎,說,池主任,你……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了,留給池仁綱。
池仁綱說,趙書記來了沒有唐小舟一邊往自己的辦公室走,一邊說,在辦公室呀,你找趙書記有事池仁綱顯得小心翼翼,說,是啊,有點事。
以池仁綱這種級別,又是政研室的負責人,事前給趙德良打個電話預約一下,大概也不算什麼。但是,池仁綱並沒有這樣做,而是等在唐小舟門口,這充分說明,他的心裡露怯了。唐小舟也不理他,走到辦公桌前,開始整理手邊的工作。池仁綱低眉順眼地走過來,靠在他的桌子邊,小聲地說,你能不能……唐小舟抬起頭來,說,你要我去通報一下池仁綱說,對對對,你去說一聲吧,免得我這麼闖進去,會很尷尬。
唐小舟說,趙書記剛到,現在應該沒什麼特別的事,估計在看報吧。你直接去好了。
池仁綱喂哺了半天,說,還是你去通報一下好些。
唐小舟看了他一眼,站起來,出門向趙德良的辦公室走去。他的辦公室有側門通向趙德良的辦公室,原本可以通過那裡走。但走這條通道,要評估一下是通報什麼事,一般的事,他肯定不使用。來到門前,敲了敲門,然後將門推開一條縫,將頭探進去。趙德良抬頭看了一眼,問道,有事嗎唐小舟說,池主任池仁綱同志在我那邊,他說想見見你。
趙德良顯然不太想見他,略猶豫,說,也好,你問一下尚玲同志在哪裡,能不能來一下,我們一起和他談吧。
唐小舟將門拉上,立即掏出手機,撥通梅尚玲的電話。紀委在二十七樓辦公,接到唐小舟的電話,梅尚玲說,我馬上下來。唐小舟想,等梅尚玲來了之後一起談的話,不好對池仁綱說,是不是先去誰的辦公室晃一下,拖點時間正考慮著,見余開鴻迎面走過來,大概是走樓梯的緣故,顯得有點氣喘。
唐小舟有了施時間的借口,便跨進自己的辦公室。池仁綱便急迫地站起來以目光詢問。唐小舟說,秘書長在裡面,你稍等一下。
池仁綱聽說秘書長三個字,頓時露出仇恨的表情,說,什麼秘書長?人渣。
唐小舟想,他大概知道自己的麻煩是余開鴻在背後使絆子了?可是,他們不是曾經的鐵哥們兒江南省官場的說法是,余開鴻和陳運達只是政治盟友,和池仁綱是政治盟友加上人生摯友。形勢在什麼時候突然變了?政治舞台真像是戲台,說變臉就變臉。此前,唐小舟還擔心池仁綱是余開鴻派出的間謀,現在看來,余開鴻將池仁綱當成甫志高了。可就算是知道余開鴻整了他,他也無可奈何吧,誰讓他得意忘形,讓人家抓了把柄?官場之人,哪個人沒有點把柄?關鍵看有沒有人抓,一旦被抓個正著,又大加利用的話,麻煩就來了。如果年輕還好說,畢竟可以熬時間,年輕的好處是你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就像那些畜地官員有大把的金錢可以揮霍一樣。像池仁綱這樣,天命之年已過,機會就像沙漏裡的沙,過一刻少一點。如果是大機會,漏過就再也回不來了。
唐小舟坐下來,整理案頭工作,不理池仁綱。
池仁綱顯然有一肚子話,急於倒出來,也不管唐小舟對他的態度,說,小舟呀,在辦公廳工作,對這個陰險狡作的小人,你可得防著點。
唐小舟故意裝糊塗,問,誰?誰是陰險狡作的小人池仁綱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說,還能有誰?那個余三毛呀。
唐小舟說,你小聲點,他就在隔壁。
池仁綱說,老子怕個卵,他以為他做的那些爛事,別人不知道?他不讓老子過節,老子就不讓他過年,他不讓老子聞香,老子就不讓他喝湯。
唐小舟不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官場凶險,背後議論人的事,哪怕是偶一為之都不行。好在梅尚玲下來了,先在他的辦公室門口露了個頭,見池仁綱在裡面,顯然意識到趙德良找自己的目的,便站在那裡,不說話。唐小舟知道,大家都在一個場面上混,見了面連個招呼都沒有,那是很尷尬的事。如果招呼,又實在沒話說,四目相對,更尷尬。
唐小舟迅速替梅尚玲解了圍,說,秘書長在那邊,估計也沒什麼大事,我帶你進去。說著,立即起身,對池仁綱說,你先等一下。領著梅尚玲,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趙德良和余開鴻正在說話。
趙德良不知說了句什麼,余開鴻接道,下鄉搞調研去了,昨天走的。
趙德良問,研究什麼課題余開鴻說,他只是打了聲招呼,說一直在省裡工作,對下面的情況不熟,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問他,計劃看些什麼。他說,暫時沒有方向,先熟悉一下基層。他計劃花半年左右的時間,好好熟悉一下江南省的農村工作。
唐小舟明白了,他們說的是肖斯言。對於余開鴻所說的話,趙德良似乎有點吃驚,他先對梅尚玲說,尚玲同志來了?你先坐一下,然後再問余開鴻,他的意思是直接下到鄉鎮余開鴻說,似乎是,但還不是很清廷。
趙德良不再問了,而是對唐小舟說,小舟,你叫池主任過來吧。你做一下記錄。
唐小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案頭,將記錄本以及錄音筆放在一揮文件上面,抱在懷裡。他整理這些東西的時候,看到余開鴻從門前離去,經過門前雖然沒有停留,卻意味深長地往裡面看了一眼。他要看的,顯然不是唐小舟,而是池仁綱。唐小舟裝著什麼都沒看見,對池仁綱說,池主任,我們過去口巴。
池仁綱顯得很疑惑,也很恐俱。他知道梅尚玲在書記辦公室裡,自然意識到這次談話的特別,心理上先怯了,面對唐小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唐小舟不想回答他的任何問題,有些問題,他回答起來費勁,便直接向外走。池仁綱想說的話沒機會說,硬生生嚥了回去,誠性誠恐地跟在他的後面。
趙德良和梅尚玲已經坐在了沙發上,一邊談話一邊等池仁綱。池仁綱向趙德良和梅尚玲打招呼,梅尚玲看了池仁綱一眼,趙德良卻沒有理會池仁綱,而是對梅尚玲說,麻陽的工作,要做紮實。從現在的情況看,麻陽的情況不容樂觀,很可能比當初預計更糟糕,所以,你們務必要做到準確客觀,避免出現新的亂子。
囚為趙德良沒有搭理,池仁綱只好站在那裡,臉上烏雲翻騰,顯得很難看。
唐小舟知道自己需要出面了,對池仁綱說,池主任,你請坐。
池仁綱猶了一下,小心地坐下來,僅僅只是將半邊屁股擱在沙發的邊沿,身子向前躬著,做一種傾聽的姿態。
唐小舟將一揮文件擺到趙德良的辦公桌上,又端起他的茶杯,放在他面前的沙發上,拉過一把持子,坐在他的對面,四個人,便形成了一個回形。
趙德良端起茶杯,小小地喝了一口,轉過頭,望了池仁綱一眼,慢慢將茶杯放下,卻沒有說話。
池仁綱的身子動了動,似乎因為坐得不舒服,想挪挪屁股,又意識到,往後娜肯定不行,那樣顯得太高姿態,往前挪更不行,那會坐空。他僅僅只是身子搖了搖,屁股卻沒動,臉上更是佈滿了性恐。
唐小舟意識到,趙德良此時一定非常惱火。你如果重用一個人,這個人卻不給你掙面子,甚至給你一個識人有誤的印象,就像你給了某人一個天大的好處,這個人卻用這個好處弄出一口疚抹在你臉上一樣,不惱火才怪。
事實上,趙德良的表情很平靜,仍然是慈眉善目的模樣。
這種表情,讓唐小舟十分震驚。他見多了官員的各種表情,可以說,官員的表情,要比演員的表情豐畜得多。演員的表情,你只要仔細看,總能看出演戲的成分,是端著的。官員的表情則不同,非常生動,非常真實,非常自然,非常善變。或者也可以說,官員表情的真實,僅僅只是一種表情的真實,而絕對不會是內心情感的真實。
趙德良的與眾不同在於,他能在任何情況下保持足夠冷靜,絕對不形於色。
這種修煉,不是一般人能夠達到。唐小舟因此就想,難怪人家可以當省委書記,他身上的每一處,透著的都是讓人折服的高明。三十多年的人生旅程之中,能夠讓唐小舟心臣悅服的人,還真是不多見,趙德良差不多是惟一的一個。
趙德良顯然不準備說話。他以平靜面對江南省官場,卻又想以沉默表達對池仁綱的不滿和憤怒。他不說話,梅尚玲自然也不便開口,省委書記坐在這裡呢,身在官場中,次序的重要,她不是不清廷。偏偏池仁綱又不開口,場面一時有些冷了。
唐小舟知道自己該出面了,對池仁綱說,池主任,你請喝茶。
池仁綱彷彿滿身趴滿了虱子一般,身子扭動了幾下,端起紙杯,喝了一口,終於還是開說了。他說,我對不起趙書記,對不起梅書記,對不起黨和政府這麼多年的栽培,我犯了錯誤,我來檢討。說到這裡,他停下來,似乎希望看到趙德良對此的態度。可是,趙德良的表情極其平靜,也沒有看池仁綱,而是看著面前的某處地方,顯得高深莫測。
池仁綱只好繼續往下說。顯然,他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開場白之後,痛說從前。從前,他當過知青,在知青點裡吃過很多苦。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的父親是右派,母親是資本家子女,在知青點,他始終是另類。直到文革後恢復高考,他有幸成為第一批大學生,進了雍州大學,畢業後進了省委,一幹就是三十年唐小舟想,這席話,池仁綱一定斟酌再三,重在打動趙德良。趙德良的經歷和他很相似,因為是農村戶口,高中畢業後,成了回鄉青年,好在當時他們那裡下去了一幫知青,他整天和那幫知青混在一起,其中幾個知青對他的影響很大,他也從知青那裡學到很多東西,以至於突然有一天國家恢復高考時,他在第二年考上了復旦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進入省委機關,同樣擔任省委領導的秘書。
與池仁綱不同的是,他得道了,一步一個腳印,直到省委書記。
說完這番話,池仁綱仔細地看了一眼趙德良。趙德良平靜得很,臉上仍然看不出絲毫表情。池仁綱只好繼續往下說,這次說的,不是當知青或者讀書,而是說在省委受到的教育、鍛煉、培養等。說二十多年來,自己格守本份,勤肯工作,受到了上下一致的好評。自己這一生,雖說不上為黨的事業有多大的貢獻,也算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原以為這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卻不想晚節不保,喝酒誤事。
終於觸及到了根本,他卻找了一個借口,喝酒誤事。他說,事發當晚,他原是不肯喝酒的,但禁不住地方同志十分熱情,推脫再三,推不掉,他端起了酒杯。豈知這一端就端出了大麻煩,僅僅喝了幾杯就醉了。那天晚上的情況非常怪異,才喝了三兩酒不到,就醉得不省人事,後來是怎麼回房間的,又是什麼人將那個妓女塞進了他的房間,以及當晚和那個妓女做了什麼,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這顯然是一番托詞。有種人就是如此,出現麻煩的第一時間都是找借口推卻責任,所有的錯,都往客觀上推,往別人身上推,所有的好,全都往主觀上攬。
這種現象,在不少人身上普遍地存在著,上自暮年老人,下至幾歲的孩子。
說到動情處,池仁綱開始流淚,後來甚至哽咽、抽泣,看上去確實動了情,有了深刻的懊悔。唐小舟卻覺得,這所有一切,都是一場有計劃的表演。梅尚玲到底是女性,心軟,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男人哭得淚流滿面,面容頗顯得激動。倒是趙德良,始終平靜著,唐小舟觀察過多次,看不出一丁點情緒的波動。
池仁綱的痛說終於結束,他卻沒有動手擦一擦臉上的淚痕。唐小舟懷疑他是故意不擦,以增強某種效果。
趙德良似乎很厭惡此事,懶得多說一句話,可他的身份在那裡,不說點什麼不行,他轉向梅尚玲,說,尚玲同志,你說說吧。
梅尚玲說,紀委和監察廳只是做了初步調查,近來事情很多,這件事,還來不及碰頭。既然趙書記讓我說,我就說說個人觀點。黨的政策和紀律擺在那裡,任何人都不能違反,違反了,肯定要受到追責。有關這一點,人人平等,概莫能外。具體到池主任這件事,我倒有一個想法,與其等待組織處理,不如池主任自己主動一點。
趙德良問,怎麼算是主動梅尚玲說,自然是主動承擔該承擔的責任。
無論是趙德良還是梅尚玲,話都說得有點含糊,意思已經很明白,這件事,肯定要處分。池仁綱可是馬上要提秘書長的人,副省級。如果此時受到處分,副省級肯定是沒有了。若是處分再嚴厲一點,給他降一級,也不是不可能。這顯然不是池仁綱希望達成的結果。估計,他在來之前,設計了很多種方案,可讓他沒料到的是,趙德良會把梅尚玲叫下來,還將唐小舟留下來,幾個人坐在這裡,他的許多預案,肯定就用不上。不知他是不是覺得眼淚的力量很強大,再一次哭起來,這次哭得更投入,到了後來,甚至大放悲聲,求趙書記和梅書記高抬貴手,看在他是第一次犯這類錯誤,給他一次改正的機會。
唐小舟一邊做記錄,一邊暗自尋思。第一次犯這類錯誤?顯然是假話。
床第之事,在當今似乎不是一個事,沒有哪一個官員,身邊不圍著一圈花花草草,就連各級紀委,也不會專為此類事情立案。幾乎所有的腐敗案例中的排色新聞,都是邊角余料,似乎是為了腐敗案例的可讀性,才被提上一筆。從法理上說,床第之事,確實是私事,與公權無涉。關國總統克林頓和白宮女實習生之間的那點事,就很能說明這種關係。社會要求官員的是公德範疇,而床第之事,卻屬於私德範疇。同時,唐小舟又覺得,公德和私德,在床第之間,還真難劃一條界限。
你和某個女人有特殊關係,確實是私德範疇,可你一個四五十歲的老男人,憑什麼吸引十幾歲年輕關貌的女士?這一過程中,是否運用了公權力?而在你和這類女人交往的過程中,是否動用公權力替她謀取利益?省裡有一幫人,最喜歡往下面跑,到了下面,肯定要美酒美女招待,哪一個環節不到,就會當場使性子弄臉色。下面那些官員,個個都有克格勃的本事,對上面每一個人的愛好摸得一清二廷,往往都能投其所好。如此一來,官員們做的雖然屬於私德範疇的事,運用的卻是公權力。
在這方面,池仁綱是有點名氣的,據說,他只喜歡一種類型的女人,就是那種從事特種服務的。有人說,他喜歡這類女人,是因為成本低康,如果是別的女人,就算第一次由基層埋單,以後,你總得和人家有些句連,那時就要自己放水了。也有人說,錢對於他倒不算什麼,關鍵是不想產生感情,感情這種事,比錢麻煩得多。還有人說,他喜歡的是這類女人訓練有素,功夫獨到,玩起來放得開。而他自己常常說的是,家裡那位母老虎看得緊,他不敢輕易越過雷池,惹火燒身。
趙德良不想在這件事情上面浪費時間,他之所以同意見池仁綱,也是想對此事有個交待。見他似乎準備沒完沒了地哭下去,便對唐小舟說,小舟,今天的安排你還沒有給我。
唐小舟立即會意,猛一拍腦袋,說,看這一大早忙的,把大事忘記了。
他立即從筆記本裡翻出一張打印好的紙,看了一眼,說,九點整,你要和焦順芝市長談話,已經到時間了,估計焦市長已經來了。
趙德良說,儘是些麻煩事。又轉向池仁綱,說,仁綱同志,就這樣吧。你的意思,我已經清廷了,等紀委拿出意見常委會討論以後再說吧。說過之後,趙德良站起來,也不管其他人,顧自走進了裡面的衛生間。
趙德良一走,梅尚玲也立即起身走了。池仁綱不甘心,還想坐在這裡。唐小舟不得不下逐客令,站起來說,池主任,趙書記這裡還有事,你先回去吧。
池仁綱磨蹭了一下,不得不站起來走了。
唐小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焦順芝果然等在裡面。他原本坐在那裡抽煙,見唐小舟進來,連忙將煙擰滅,站起來和他打招呼。
焦順芝的問題比池仁綱嚴重得多,這些封疆大吏膽大妄為,什麼事都敢做,什麼錢都敢拿。初步調查的結果,焦順芝和市裡其他幾個領導,均參與了集資事件,焦順芝第一次出資五十萬,半年不到,拿到了二十五萬分紅。拿到第一筆分紅後,他又投進了一百五十萬,半年時間,拿走了兩百萬。到了年底,他又投進了三百萬,使得集資總額到了五百萬。幾年來,他支走的分紅款,高達二千萬。
這還僅僅限於盈達集團一家,另外還有兩家公司,他也參與了集資,總集資額有三百萬,已支取的利息有二百萬。此外,焦順芝還幫這幾家公司攬資並且抽取提成。這些公司的業務員攬資,抽取的提成較少,只有幾個百分點。市裡的一些領導攬資,抽取的提成卻是二十個點。焦順芝前後攬資一千七百多萬元,提成三百五十萬。就在市委決定停止集資,並向參與集資的公司派駐調查組以後,他以及其他一些領導,提取了本金和利息。
據工作組初步摸底,幾間公司的集資總額高達六十七億,而幾間公司加上其法人代表的資產總額,也不過二十六億,缺口有四十一億。就算將涉案的某些人非法所得沖抵進去,大概還差二十億的缺口。如此大的缺口,只能省裡和市裡認賬。錢的賬,政府認了,責任,卻必須有人來承擔。
唐小舟想,焦順芝進去是肯定的了,只是多少年的問題。
社會上總有些人,以為有了權力就有了一切,恰恰忘了最根本一點,權力從來都是受到約束的,哪怕是在君主至上的古代,完全不受約束的絕對權力,根本不存在。就連皇帝的權力,也都受到各種力的作用,皇帝也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約束和制衡,恰恰是權力的真諦。可有些人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以為一旦握有相當權力,便可以隻手遮天,為所欲為。很少有人注意到一個官場鐵律,即權力和風險的比率,你所受到的制衡力越小,風險就越大。追求為所欲為的絕對權力,實際是將自己置於最危險之境。
唐小舟對焦順芝說,焦市長,請跟我來吧。
焦順芝跟在唐小舟後面,走進了趙德良的辦公室。趙德良正埋頭批文件,唐小舟說,趙書記,焦市長來了。趙德良只是嗯了一聲,並沒有抬頭。唐小舟請焦順芝在沙發上坐下,然後退出來,給焦順芝倒了一杯茶,端進去時,見趙德良仍然在批文件,焦順芝獨自坐在沙發上,臉色烏紫烏紫的,很難看。唐小舟想,這大概是焦順芝坐得最難受的一張沙發吧。
唐小舟也不想在這裡摻合,放好茶杯,立即轉身,準備離去。
趙德良卻說話了。他說,小舟,你陪我們的焦大市長坐一下。我看完這份文件。
趙德良稱呼人,極有講究。大多數時候,他會在人家的名後面加綴同志兩個字。這種稱呼方法,顯然是引用了中央級領導間的相互稱呼,既顯得親切,又相互尊重,同時也體現著黨內的政治生態,顯示彼此間的平等。較為個別的時候,他會連名帶姓加同志一起稱呼,那通常是在更加正式的場合,往往還帶有加強語氣的意思。如果連性帶職務一起稱呼,語氣雖然平靜,卻表示趙德良帶有情緒,而且是不滿甚至憤怒情緒。只有對極少數個別人,他是只稱其名,既不帶性也不加後綴。之所以說極個別人,那是因為唐小舟只發現三個人享受過這種待遇,一是黎兆平,二是巫開,其次就是他唐小舟。當然,巫開是單名,直接叫開不可能,叫巫開,算是連名帶性一起稱了,和稱呼兆平以及小舟,還略有些不同。
唐小舟停下來,轉身走到焦順芝面前,拖過一把椅子,準備坐下。
焦順芝顯然不想有第三者在場,暗中給唐小舟使眼色。唐小舟難辦了,趙德良已經明確表態,希望他留在這裡,大概也是不想給焦順芝別的機會吧。唐小舟正猶豫的時候,隔壁的電話響了。唐小舟立即說,焦書記,你坐一下,我去接個電話,立即離開了書記辦公室。
這個電話還真是非常重要,是交警總隊交通指揮中心打來的,通報一起嚴重交通事故。鄰省有一輛裝滿有每化學氣體的大型罐車在京珠高速公路雍州段發生車禍傾覆,化學氣體洩漏,周邊人畜面臨生命危險。最初趕到現場的幾名交警因為沒有相應的防每設備,不敢接近現場。交通指揮中心接到報案後,迅速調集力量,分別組織了交警、消防、醫療等部門奔赴現場,同時也已經協調了當地派出所以及政府部門,正在組織當地群眾的疏散工作。
唐小舟並沒有立即向趙德良匯報,又打了好幾個電話瞭解情況。市裡已經組織了緊急處置小組,彭清源和溫瑞隆正在趕往現場。唐小舟撥通了王宗平的電話,王宗平說,彭書記正在路上,已經接近出事地域。溫市長先一步行動,現在已經到達出事的魚新鎮,在那裡建立前線指揮部。王宗平說過之後,彭清源接過了電話,他對唐小舟說,小舟同志,請你轉告趙書記,市委市政府對這件事高度重視,一定會妥善處理,請他放心。
到底是先打電話摸清情況,還是先向趙書記匯報,對於唐小舟來說,只是個工作程序問題,他之所以決定先打幾個電話,將情況盡可能地摸清廷,一是想向趙德良匯報的時候,盡可能全面客觀,二是想借此消磨一點時間,對焦順芝做到仁致義盡。他也知道,焦順芝肯定是要進去的人了,這種人,將來出來之後,即使還有呼風咦雨的能量,但江南官場,肯定再沒有他一席之地,更何況,就算他出來,大概也是十年以後的事,那時,對唐小舟不可能再有絲毫影響力,他完全可以不必在乎焦順芝對自己怎麼看。同時,唐小舟又暗暗告誡自己,做人要講原則,這種原則要一視同仁,並不因為這個人即將遠離官場,就將自己的原則改變。他的原則之一,就是盡自己所能善待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確定無疑要倒霉的人。
重新進入趙德良的辦公室,見趙德良和焦順芝正坐在沙發上談話。趙德良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絲毫激動,倒是焦順芝一臉虔誠,甚至還有淚痕。趙德良抬眼看了看唐小舟,見他的表情略有不同,便問,有事嗎 ?唐小舟將大致情況說了出來。趙德良的神色頓時一變,立即站起來,說,你給清源同志打個電話。
市裡一些主要領導以及他們秘書的手機,唐小舟牢牢地記在心裡,他立即彎過身,抓起趙德良辦公桌上的電話,撥打了王宗平的手機,接通後對王宗平說,宗平,讓彭書記接電話。
趙德良接過話筒,並沒有立即聽,而是對焦順芝說,順芝同志,今天是不是就這樣?我個人的態度是明確的,是工作方法的錯誤,那就按黨內紀律處理,有沒有經濟問題,你自己要端正態度,積極配合調查,爭取早日把問題查清廷,得到一個公平公正的結論。
焦順芝見趙德良這裡有事,知道不能再坐下去,站起來,謙恭地說,我一定牢記趙書記的指示,深刻反省自己。趙書記這裡有事,我先走了。
唐小舟望著焦順芝走出去的背影,發現他的腰顯得有些弧度。再回想一下上次他和趙德良談話時,信誓旦旦之外透露出的其實是一種傲慢,唐小舟便在心裡生出一種不屑和警醒。人在官場,真該時刻得提醒自己,前不能翹,後不能翹尾巴,翹高了,總有一天會被人捉住,尾巴翹高了,遇到猛人,肯定給你砍掉。何況焦順芝在趙德良面前表現據傲的時候,還是褲檔裡沾滿了屎的時候?別說他面對的是省委書記,就算是一般民眾,只要人家有能力有辦法把你屁股下面的屎暴露給天下,你的官運也就到頭了。
趙德良對彭清源指示說,清源同志,你到了哪裡?不知彭清源怎麼回答,趙德良說,我要強調兩個字,安全。要盡一切可能,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完全,這是第一要素。第一目標,是不能死一個人:第二目標,最好連一頭牛一隻羊都不死。需要什麼力量支持,及時和省委辦公廳或者我本人聯繫。
唐小舟沒有聽仔細趙德良後面說了些什麼,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征開了。
趙德良同彭清源通電話的時候,唐小舟正在清理茶几上的殘留物。他剛剛彎下腰來,發現沙發上有一個信封,第一想法,應該是焦順芝留下來的。
這個焦順芝,之所以使眼色讓他離開,大概就是為了遞這個信封吧?既然自己已經離開了,他為什麼沒有當面遞給趙德良,而是選擇悄悄留在沙發上?認真琢磨一番,悄悄留在沙發上,確實比當面遞送要好一些。當面給,趙德良如果拒絕,就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了。悄悄留下,趙德良如果想收,那一切都在不言中,若是不收,結果和當面送沒有兩樣。可見,送出這個信封,焦順芝深思熟慮了,說不定,坐在這裡的時候,還一直在評估,到底採取哪種方法更為有利。
放下電話,趙德良問唐小舟,今天有沒有特別重要的文件,如果沒有,我們現在去迎賓館。
去迎賓館是趙德良今天的另一個儀程,迎賓館裡有好幾個北京工作組,他要去轉一轉。唐小舟清廷,他最為關心的,還不是巡視組,而是中組部的考干組。
趙德良想用的幾個人,能不能用得上,就看這次考干的結果了。當然,考干組的工作安排是很緊湊的,他去了,也不一定能和相關領導說上幾句話,僅僅只是表示一下姿態而已。
唐小舟說,公安廳有一份關於巖山礦難調查的報告。
趙德良問,結果出來了唐小舟說,那些人確實是死了,但是戶籍還在。
趙德良說,這個我就不看了,你讓公安廳查清廷,這些人是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為什麼戶籍沒有下?另外,你告訴開鴻同志,讓他抓一下這件事。我們去迎賓館吧。
唐小舟沒有動沙發上的信封,也沒有提醒趙德良。他想,這事,還是給趙德良處理吧。他說,我問一下馮彪到了沒有。便拿出手機,向外走。
趙德良自己看到了信封,叫住他,指著沙發說,你看看,那是什麼唐小舟不好再裝了,停下來,轉身看了一眼,說,是一個信封。
趙德良自然知道是信封,他說,你看看裡面是什麼。
唐小舟只好踱回來,走近沙發,拿起那個未封口的白信封,遞給趙德良。
趙德良命令說,打開看看。
唐小舟用兩指伸進信唇,輕輕神了一下,再往下一倒,一張銀行卡從裡面滑了出來,落在他的手掌上。
趙德良問,焦順芝留下的唐小舟說,不知道。
趙德良再問,他來之前,你沒有看到這個信封焦順芝之前是池仁綱,唐小舟隨池仁綱一起離開的時候,順手清理過,根本沒有這個信封。而且,池仁綱坐的也不是這個位笠,這個位笠當時是梅尚玲坐的。他不好說得太明白,只好說,我沒太注意。
趙德良說,你給焦順芝打個電話,叫他來拿走。
唐小舟撥通焦順芝的電話,一切正如他所料,焦順芝根本不承認自己留下了一個信封。焦順芝一定仔細想過,此事只有兩種結果,收或者不收。如果收下,趙德良自然清廷該做什麼以及怎麼做,萬事大吉了。如果不收,那就說明,趙德良要公事公辦。既然如此,他肯定不能留下一個行賄的直接證據,否認就是情理之中。
趙德良不想糾纏此事,輕描淡寫地對唐小舟說,你抽個空,把這個交給紀委吧。現在我們去迎賓館。
網上出現官員日記的消息,是徐稚宮告訴唐小舟的。
下午,徐稚宮給唐小舟打電話,說是想見一見。唐小舟也很想見一見她,畢竟,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在一起了。在唐小舟的關照下,徐稚宮當了記者部副主任,還別說,這個女人野心不小,她很快厭倦了日報那種八股新聞,主動要求調到都市報去。都市報是日報的二級單位,正處級。徐稚宮在日報當記者部副主任,這個職位屬於副處。因為她到報社的時間太短,一步到位解決副處,難度相當大,因此,行政級別,仍然是正科。都市報的記者部主任也是正科,人家不可能把位置讓給她。為此,都市報特別成立了一個專題部,由她來擔任主任一職。徐稚宮新官上任,想幹出大名堂,全副身心投在工作上,加上唐小舟又特別忙,你有時間的時候我沒時間,我有時間的時候你又沒空,見面自然就難了。
徐稚宮打電話的時候,省委在聽取麻陽工作組的匯報。下午,趙德良參加了兩個會,一個是關於巖山礦難的,省裡組織了一個聯合調查組,出發之前,按照趙德良的要求召開了這次會,趙德良到場並且作重要指示。另一個是麻陽工作組的情況匯報會。這個會開得很長,需要匯報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這個會後,趙德良要在迎賓館參加一個晚宴,並且要在晚宴間隙和吉戎菲面談一次。吉戎菲是被北京考干組召來的,晚上將與考干組談話。趙德良顯然想在考干組之前,對吉戎菲面授機宜。趙德良的日程排得很滿,根本抽不出完整時間見吉戎菲,唐小舟只好將吉戎菲安排在迎賓館的另一個房間,由他陪她吃飯,再由趙德良抽點時間,和她見上一面。飯後,吉戎菲要去接受考干組談話,趙德良要去主持常委會,討論的內容,主要是處理眼下幾件大事。
徐稚宮多少有些憂怨地說,我也知道,你可能沒時間。
唐小舟說,要不,晚一點,我們再聯繫徐稚宮說,晚上不行,你知道,晚上我們要發稿。
唐小舟正想說,那只好下次再約了,話還沒說出,徐稚宮扔出一句話,說,對了,我這裡有個東西,你可能會感興趣。
唐小舟問,什麼東西徐稚宮說,一組日記,官員日記。我們準備取名官員腐敗日記,明天見報。
唐小舟問,官員日記寧是什麼東東寧他不自覺地用了一個網絡熱詞。
徐稚宮說,我們一個記者偶然發現的。有人在博客上貼了一組日記,每天發幾篇,現在總共有六十多篇。主要內容是說這個官員怎樣玩女人,怎樣陞官,怎樣處理和各種官員的關係,怎樣把權力變成金錢。看上去像是小說,可是,有些地名又很像是真實的,像是發生在我們江南省。
唐小舟心中某根神經跳了一下。發生在江南省的所有事,都與趙德良有關,只要與趙德良有關的事,那就與他唐小舟有關了。江南省官員有人將自己的日記發在網上了?如果真的記錄了陞遷、玩女人之類的細節,那就是一顆炸彈。唐小舟問,可能是江南省?涉及哪一級官員徐稚宮說,級別很高,日記的主人公是秘書長,只是不知是哪一級秘書長。
關於地名和人名,日記中用的是拼音字母,秘書長的拼音是丫,省的拼音是。我們記者部有人說,寫的是省委秘書長余開鴻。
唐小舟立即想到了一個人,池仁綱。今晚的常委會,就要研究對池仁綱的處理,紀委的處理意見有兩條,一是降職,二是黨內嚴重警告。只要趙德良不出面保他,這個處分,大概是逃不了。表面上看,與他現在的職位相比,這個處分並不重,基本在恰當的範圍。可有些時候,賬並不能這麼算,如果不是這麼件事,池仁綱很有可能當上省委常委秘書長,與那個未能得到的職位相比,這個處分,夠重了。
官場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分分合合,完全看利益而定。最近,唐小舟聽到一種新的說法,池仁綱和余開鴻,是一對官場狼和狽,你幫我一把,我扶你一下,兩個人都算順風順水,彼此得利。不想世事說變就變,到了哀百鳴時代,形勢變了,哀百鳴想換掉余開鴻,便在辦公廳秘密佈局。池仁綱感到這是一次機會,他身為正廳級幹部,若想按照官場規則,升上副部非常之難。相反,如果和哀百鳴合作,掀翻余開鴻由自己擔任秘書長,卻是一條捷徑。從那時開始,池仁綱明裡和余開鴻過從甚密,暗中卻和哀百鳴曲徑相通。可惜的是,哀百鳴在江南省執政的時間太短,而余開鴻和池仁綱之間,已經貌合神離。
聽到這個傳言之後,唐小舟有些明白池仁綱為什麼積極靠攏趙德良了。他是要將未晉的事業,在趙德良身上實現。這段時間,有關池仁綱的傳言很多,他本人甚至發出暗示,上面已經確定由他接任秘書長,辦公廳的那些人就像是股市裡的散戶,迫切想找到一個莊家。若論玩手段,池仁綱顯然比余開鴻嫩得太多,就算余開鴻無法留在現職位上,大概也不想被池仁綱取而代之。余開鴻只是手腕輕輕一翻,便給了池仁綱一個下馬威。
那天,池仁綱從趙德良的辦公室離開,唐小舟就有一種感覺,他肯定會對余開鴻做點什麼。或者從另一角度說,趙德良也意識到池仁綱會做點什麼吧。所以,徐稚宮說網上出現了這樣一個東西,唐小舟立即想到了池仁綱。
無論是池仁綱還是余開鴻,唐小舟都不喜歡,他們之間若是鬧出什麼事態來,與唐小舟無涉,哪怕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他也只是黃鶴樓上看翻船。然而,事情鬧上了互聯網,可能危及江南省的政治生態,頓時複雜了,唐小舟不能不有所掌握。
唐小舟對徐稚宮說,那這樣好了,你趕到迎賓館,登記一個房間,記得把你們的稿子帶來。我先去給趙書記打聲招呼,然後在迎賓館碰頭。
掛斷電話,唐小舟立即進了會議室。這時正是陸海麟在匯報,趙德良一邊聽一邊做筆記。唐小舟走到趙德良身邊,彎下身,小聲地將事情說了。趙德良略略思考,然後說,好吧,你去吧。叫馮彪送你去然後再回來接我。
唐小舟只告訴馮彪,自己要提前趕到迎賓館去,既沒有說明去幹什麼,也沒說明去見什麼人。馮彪自然很醒事,什麼都沒問,直接驅車而往。停下車後,唐小舟說,趙書記晚上在這裡有個飯局,你恐怕還要辛苦一下,再跑一趟。馮彪答應一聲,扔下唐小舟便走了。
唐小舟給徐稚宮掛電話,得知她已經在房間裡,便直接上樓。
報社離迎賓館雖近,畢竟還要辦理登記手續等,徐稚宮進入房間的時間也不長,此時正在洗澡,聽到門鈴響,光著身子來到門前,問清是唐小舟,立即將門打開,自己躲到門後。唐小舟跨進去,見她關麗的胭體一展無遺地裸露在自己面前,連忙將門關上。徐稚宮竟然不顧身上水沒楷干,撲過來,將他抱在懷裡。浴室裡,水還在嘩嘩地響。
他說,你都不問一問我幾個人就開門,如果還有別人怎麼辦徐稚宮說,如果還有別人,你就不會叫我到這裡了。
唐小舟說,腦子轉得蠻快嘛。唐小舟後面還有話,卻無法說了,他的嘴已經被她堵上。唐小舟還在按部就班,徐稚宮已經急不可耐,主動替他解開衣服。待他也像她一樣,渾身一絲不掛時,他便抱起她,走進了浴室。
激戰過後,兩人躺在床上,唐小舟開始看徐稚宮帶來的清樣。
這東西像筆記小說,記得很細緻,很感性。整個文本,以丫秘書長的日記形式出現,主要有兩大線索,一是和YB酒店女經理YL的關係,一是和商人M的關係。不瞭解余開鴻的人,肯定把這篇東西當小說讀,只要瞭解余開鴻,立即知道,這裡面寫的,確實是余開鴻身邊的人身邊的事。丫自然就是余的首寫字母,酒店,應該就是迎賓館。江南省迎賓館的經理名叫楊玲,辦公廳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楊玲和余開鴻的關係非同一般。而此處所說的商人M叫毛天華,是余開鴻的內弟,在江南省開超市,生意做得挺大。
日記的首篇寫的是首日到省委上任,就任副秘書長時遇到楊玲的情形。文中寫道終於從LQ到了YZ,省委辦公廳副秘書長雖然只是平級調動,畢竟到了省裡,而且是省委,何況還有承諾,秘書長很快就要退了,那個位置是我的。
晚上辦公廳開歡迎會,在YB酒店。五桌。辦公廳人太多,職務太低的輪不上。大家很熱情,輪番敬酒。YL也來敬酒。她是YB酒店餐飲部經理,胸前兩團肉真大。幾次都想摸一摸,或者拿尺子量一量。
這麼好的兩團肉,不知便宜了哪個臭男人。
太高興了,酒喝得有點多。秘書長叫YL扶我去隔壁休息,身子貼著她的肉。很想對她說,我想吃肉包子。
二百來字的一篇日記,寫得活靈活現,色香味俱全。第二次見楊玲,還是在迎賓館,同樣喝多了酒,楊玲扶他到隔壁休息。楊玲說,省委領導在迎賓館都有房間,你是省委領導,你也應該要一間房,那就可以回自己房裡休息了。接下來是余開鴻的一段心理活動。他也很想要一間房,這是待遇,可這種待遇並不是給他這種級別領導的,必須省委副書記或者省委常委才有。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在這裡弄一間房,然後和楊玲好好地玩一場。楊玲拿起面前的西瓜遞給他,他伸手去接,有意摸了一下她的手,她並沒有任何表示。
第三次見楊玲,寫得更是香艷四溢。
籌備省黨代會,我負責整個會議的餐飲。這一分工讓我暗暗驚喜,和YL有機會了。
天遂人願,辦公廳在YB酒店拿了七個房間作為籌備處,其中有一間是我的。晚上在YB吃飯,喝了些酒,不多。對YL說,你晚上到我那裡去一下,餐飲計劃要商量一下。
餐後回辦公室處理文件。並不是急件,只是不想太早見十點到房間。天氣很熱,想開空調,再想想,還是算了。YL來了,進門叫熱,脫了外面的工作服,只穿了襯衣。襯衣顯得小了,將她的胸包得緊緊的,真擔心掉下來摔碎了。
我請她坐下,又替她倒了一杯水。她身子向前躬,伸手取水。我立即伸出雙手到她的下面,做出一個托舉動作。她看了我一眼,問,秘書長,你幹什麼?我說,我幫你托著,我怕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說,秘書長,你真幽默。我說,不是我幽默,是你這東西太珍貴了,要小心輕放。她揮手作勢打我,說,秘書長,你真壞的。我伸出手,恰好讓她的手拍在我的手掌上。
第二天早晨醒來,看一看身邊的YL,她睡得很香,實在忍不住,花了二十分鐘,仔細欣賞了她胸前的藝術品。
毛天華辦超市,是從開小百貨店開始的。毛天華是余開鴻的內弟,余開鴻當副縣長,收到很多禮品,便由妻子交給毛天華處理。到了後來,這間百貨店不僅處理余開鴻收到的禮品,縣委縣政府很多領導收到的禮品,也都由余開鴻的妻子代為處理。余開鴻的內弟開店處理該類物品,全縣上上下下都知道。
余開鴻從縣到市,毛天華便將店也搬到了市裡,面積擴大了好幾倍。這間店名義上是毛天華的,實際余開鴻是大股東。幾年之後,毛天華開起了連鎖店,每次拿店面,都由余開鴻出面,租金壓得很低,毛天華也因此大賺其錢。余開鴻由瀘源市副市長調任柳泉市常務副市長,毛天華又將連鎖店開到了柳泉。余開鴻再到省裡,毛天華又跟到了雍州。
日記中既記了毛天華開店的過程,也記了毛天華通過余開鴻在雍州拿店的一些內幕。有一間店開在一間破產的大型國有企業大院裡。當時這間企業瀕臨倒閉,一家外資企業有意買下這間廠,大量的職工面臨清退。職工們前往省政府和省委請願,余開鴻受命解決此事,他兩面吃回扣不說,還趁機以極低的價格,拿下了那家店。
另有一家店,兩家同時在爭,對方有外資背景,財大氣粗。余開鴻找了一個黑道友出面,將對方擺平了。那家老闆最終不僅退出競爭,甚至從整個中國撤資了。
還有一家店,遇到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又是余開鴻找黑道中人到那家店去搗亂,直到那家店走投無路,搬走為止。
由這兩條線貫穿,裡面還寫了大量玩女人以及收賄的事情。
其中提到一件事,原建設廳長丫丫想當副省長,由省長提名,希望在省委常委會上通過,便來找余開鴻活動。離開的時候,YY在余家門口的鞋櫃上放了一張銀行卡,事後一查,竟然是八十萬元。余開鴻便感歎,建設廳真是油水厚,只不過求一個順水人情,出手就是八十萬。而具有投票權的,又不止他余開鴻一個,常委中,他排名最後,前面還有十幾個人,送給那些人的,豈不上百萬?可見,YY是一顆定時炸彈,以後要離他遠一點。
文中所提到的YY,顯然就是前副省長尹越。
看完全部內容,又去查看了原發網站,唐小舟頓時有一個巨大的疑問。如此猛料,為什麼沒有引起轟動?別說引起轟動,就算是R站都不曾重視,甚至沒有在首頁推薦過。這些日記,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時間,看看下面的點擊記錄,非常少。最多的一篇,閱讀量僅僅十六次。這十六次中,還不知有多少是博主自己點的。
唐小舟問,你是怎麼發現這個東西的徐稚宮說,你沒有看仔細,後面有兩篇跟貼,你沒有注意到。這兩篇跟貼,把余開鴻的名字說出來了。也同時說明,這裡所說的JN省,其實就是江南省,丫秘書長名叫余開鴻。我們有一個記者因為要寫一篇報道,上網搜索余開鴻的名字,發現了這個博客。
唐小舟揮了揮手中的清樣,說,這篇文章,你們暫時不能發,我要去請示一下老闆,徵求一下他的意見。
這個彎子太大了,徐稚宮自然轉不過來。她睜著一雙關麗的大眼睛,不解地問,為什麼?你剛去省委辦公廳的時候,不是告訴我說,余對你很不好,暗中設計陷害你嗎?我們把這個東西發出來,他肯定完了。
唐小舟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東西發出來,余是可能完了。但是,這件事一旦在全國引起巨大轟動,對江南省的負面影響,將是不可估量的。以我現有的政治判斷力,還沒法估計這件事所能起到的效果,所以,我要請示趙書記若依唐小舟的個人情感,他倒真希望把這件事鬧出去,鬧得越大越好。余丹鴻不是什麼好烏,能有機會報一箭之仇,於公於私,大快人心。問題是,現在的唐小舟不再是從前的唐小舟,他考慮任何問題,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還必須站在趙德良的角度,站在全江南省的角度。這就叫大局觀。他有一種感覺,現在的趙德良,不願過多地看到高官貪腐案一樁又一樁被曝光。原因很簡單,他剛來江南省的時候,需要掌握權力平衡,因此掀起一次全省大掃黑。民眾一面為江南省的掃黑叫好之時,也有其他一些議論,說趙德良在搞權力鬥爭。如果從正面意義上說,掃黑之後,全省能有一個較為平靜的政治環境,也說明了掃黑的巨大成效。
見時間不早了,唐小舟起來穿衣服,對徐稚宮說,我不能留你吃飯了,晚餐還要替趙書記陪一個領導。
徐稚宮說,我知道你忙,如果不是這個貪官日記,你肯定不會來見我。
唐小舟穿好了衣服,將赤裸的她抱在懷裡,親了她,又在她的胸前拱了半天,說,別像個怨婦似的,這不是你嘛。何況,我忙你也忙不是趕到餐廳,吉戎菲已經到了。唐小舟陪著吉戎菲說了幾句話,點了菜,趁著菜還沒上來,對吉戎菲說,不好意思,我這裡有個急件,要給趙書記送過去,你先吃。
來到趙德良所在的餐廳,他們已經開吃了。席中有認識唐小舟的,主動和他打招呼。大家也都知道,這種場合,秘書是沒有資格上桌的,所以,沒有人會邀請他,甚至假客套都不會有。他走到趙德良面前,彎下身來,將那份清樣遞過去趙德良接過,並沒有立即看,而是問他,戎菲書記那邊安排好了唐小舟希望他現在就看看,一邊回答安排好了,一邊拿出了他的眼鏡。
趙德良接過眼鏡戴上,拿起清樣,看了幾行。
如果作為一部筆記小說讀,這東西寫得很精彩,有明清遺風。趙德良自然不可能當小說來讀,他讀所有的東西,都是用政治家的眼光。在趙德良政治眼光的顯微鏡之下,這個東西,到底會呈現一種什麼樣的色彩,唐小舟難以估計。
趙德良看完了第一頁,從席間站起來,走到旁邊的沙發上,認真地看。
唐小舟跟到沙發前,在他的側面站著,準備他有需要的時候,隨時奉獻。
趙德良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你去陪戎菲書記吧,我一會兒過去。
只有唐小舟和吉戎菲兩個人,晚上吉戎菲又有重要事務,沒有喝酒,飯就吃得快,二十分鐘吃完了。唐小舟要的是套間,便於趙德良和吉戎菲談話。吃完飯後,兩人來到隔壁,由服務員送上新沏的龍井,一邊喝茶,一邊談些閒話。
所謂閒話,自然因為這些話算不得數,僅僅只能算是茶餘飯後的佐料。
唐小舟說,菲姐,你這次要加把勁。
吉戎菲說,我怎麼沒加勁?我告訴你,我生兒子都沒用這麼大勁。不過,這事跟生兒子還真不一樣。生兒子吧,有沱肉在那裡,你只要拼著命往外逼就行了。這件事,就算你有再大的勁,也不知道往哪裡使。
唐小舟說,你應該到北京去活動一下啊。
吉戎菲說,我自然知道應該到北京去活動。北京吧,說不認識人?好像又認識很多,說有交情?還真說不上。那些本來就使不上勁的人,找了也是白找。所以,我乾脆一條路走到黑,不找。
唐小舟想,她或許沒有完全說真話吧。一個女人,能夠到達今天這樣顯赫的位笠,一定有其深層的原因。她的背後,如果沒有很強大的關係網,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的。而今天,眼看著就要邁上一級新的台階了,她又怎麼可能不異常努力?這一級可是極其特別的,一旦邁上去,就是京管幹部。以她不到五十歲的年齡,又是女性幹部,能夠邁上這一級台階,未來的空間,是非常大的。
她不想說,他也沒繼續問,只有說,你是大姐,將來,你一定要好好扶一扶你這位兄弟。
吉戎菲說,今天這樣的局面,多虧了你,你姐心裡有數。
唐小舟說,那我就先謝謝姐了。
趙德良就在這時來了。他和吉戎菲打過招呼,然後對唐小舟說,哪家報要發那個東西唐小舟說,雍州都市報。
趙德良說,這個稿子不能發,你現在不要留在這裡了,去處理一下這件事。
唐小舟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問道,要不要想辦法找那家網站活動一下趙德良說,這事看幾天再說吧。
離開餐廳,唐小舟便給徐稚宮打電話,問她走了沒有。徐稚宮睡意朦脆,說話的聲音也不是太清晰。她說她還在酒店,他走後,她就躺在床上睡著了。唐小舟來到房間,按響門鈴。果然是唐小舟走後她便沒起床,衣服都沒有穿,再一次光著身子給他開門,也再一次在他進門後,緊緊地樓住他,親著他。
很快,兩人再一次滾到了床上。事畢,唐小舟說,叫點東西上來吃吧,你一定餓壞了。
徐稚宮說,不想吃,我一點都不餓。對了,那篇稿子,趙書記怎麼說?
唐小舟說,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趙書記說,這篇稿子不能發。
聽了這話,徐稚宮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說,那我得走了。
唐小舟問,為什麼徐稚宮說,我得準備稿子替換呀。
唐小舟明白了,徐稚宮以為,這篇稿子,並不是網上的熱點事件,發出來應該不難。她之所以給他打那個電話,既是因為長時間沒在一起,找個機會聚一聚,又因為這篇稿子很可能替他報一箭之仇,所以提前讓他開心一下。正因為有這種把握,她才根本沒有想過會被撤稿,連備用稿都沒準備。
徐稚宮進入衛生間洗澡,穿好衣服出來。唐小舟問,要我送你嗎她說,算了,你太累了,躺在這裡休息一下吧。我打的回去還快些。
徐稚宮走了,唐小舟仍然躺在床上。他並不覺得累,也沒有睏意。他在想,趙德良為什麼要這樣做?不讓發這篇文章,他想到了。他甚至想到,趙德良或許會動用宣傳部的力量,從網上將那篇文章撤下來吧。
唐小舟曾想到一個方案,就是將這件事透露給余開鴻,讓余開鴻明白,自己手裡捏著他的把柄。他如果識趣,就得提出一個解決辦法。趙德良能夠接受的辦法,自然是放棄秘書長職務。古代有杯酒釋兵權,趙德良如若使出此招,應該可以達到片紙釋權的目的。
在當地沒有根基,看起來是弱勢,可這種弱勢,在某些情況下,又是他最大的優勢。他在這裡沒有過去,沒有糾纏不清擦拭不淨的污漬。在政壇,他就像泥鰍一樣,渾身光溜,人家想抓住他什麼,無法著力。相反,他若想抓住人家,一伸手就行。
可見,世上事,有利就有其並,關鍵看你怎樣去發揮和運用。
讓唐小舟無法明白的是,趙德良不同意發在紙謀上,又不肯將文章從網上撤下來,用意到底何在?他堅信,趙德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深意的,而此次的深意,自己卻怎麼都揣摩不透。
趙德良身上,值得自己學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不知不覺間,唐小舟睡著了。直到幾天之後,他才知道,當晚的常委會開得異常火爆,是自趙德良上任以來,開得最有火藥味的一次常委會。當晚研究的議題很多很雜,許多都是事務性的,比如各地將陸續召開的黨代會。縣級黨代會正在陸續召開,也不屬於省級議題,但市級黨代會,省裡就不得不重視了。黨代會能否順利,直接關係未來幾年的穩定和發展。因此,當晚的常委會,審議了各市報上來的黨代會準備情況,決定個別地區,予以重點關注,比如專題聽取準備情況匯報、派出省委巡視組,就籌備情況進行專題調研並視調研情況決定是否在黨代會召開當日派出督察組等。
各地的黨委班子早已經確定了,自然不是這次黨代會的議題。動了黨委班子,政府班子自然有些鬆動,增補名單,早已經確定,組織考察工作,也接近尾聲。只不過,各級人代會的召開還有一段時間,某些人員還存在一定的變化,省裡可能會考慮在下一步集中研究,同樣不是當晚的議題。
這次會議研究了對池仁綱的處理意見。意見是由紀委提出來的,記大過和降職使用。這一議題,自然不會有任何爭議,池仁綱在省委的人緣並不好,趙德良和余開鴻不替他說話,再沒有一個人願意替他出面。稍稍有點分攻的是職務安排,有人表示,可以仍然留在省委辦公廳,擔任政研室副主任。提出這個意見的是余開鴻。一個人被就地降職,比異地降職,心理上的打擊要大得多,余開鴻顯然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另一種意見是將他調出省委,安排去黨校任職。
最終,趙德良表態說,組織部找他談一談。這兩個職位,聽一聽他是什麼意見」巴。
火藥味是從討論麻陽集資案中部分官員涉嫌職務犯罪這一議題開始的。現已基本查明,麻陽市長焦順芝,麻陽市政協主席陸楷農,麻陽市人大副主任楊樂澄等人,涉嫌為非法集資張目,自己參與集資並且替非法集資者攬資,從中獲得巨額利益。焦順芝獲益高達二千五百萬,陸楷農穫益超過一千萬,楊樂澄獲益八百餘萬。省紀委建議對上述人等執行雙規。
這一意見遭到了陳運達的反對。
陳運達說,麻陽集資案,若以我個人的判斷,屬於非法集資,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但是,我個人判斷並不是法律判斷,最終是合法還是非法,需要法律作出判決。在這裡,談論的必要性不大。麻陽集資案引發了特大群體性事件,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這就是另外一個話題了。這一群體性事件的發生,說明了麻陽市委市政府的權力失控,也說明了他們處置緊急事態不力,屬於嚴重瀆職行為。同時,我也在想,省委省政府在明知麻陽問題嚴重的情況下,未能採取積極有效措施,制止事態的更進一步蔓延,最終爆發了多達幾十萬人參與的大事件,省委省政府從中應該擔負什麼樣的責任?有關這一點,我們常委會恐怕不能迴避。
麻陽案發期間,陳運達並不在家,而是率團前往歐洲招商去了。他的這番話,極其明顯地將矛頭指向趙德良,這就是火藥味的初始。
接下來,他的話鋒一轉,說,至於焦順芝、陸楷農等人,到底是違法還是違規,我有點不成熟的看法,在這裡提出來,和同志們共同探討。首先,我們要弄明白一點,焦順芝、陸楷農等人支持胡盈達等集資,到底是為了自己斂財,還是為了促進當地經濟的發展?我相信在座諸位,和我看法一致者很多,肯定是為了促進當地經濟發展。至於用集資的方法解決發展所必須的資金問題,我們在政府工作的人都知道,這是個很難把握度的問題。民間入股,算不算集資?如果算,那麼,我們的很多民營公司,都涉嫌非法集資。而且,我們的相關法律,也是鼓勵支持民營企業股份制的。正因為有股份制的合法性這一前提,一些政府部門,為了籌集發展所必須的資金,對一些自願的額度相對較小的集資行為,實際是默許的。如果我們認同這種默許存在較大的合理性的話,那麼,涉及麻陽集資案,我認為,其初期,在政府層面,不存在主觀的犯罪故意。我們可以追究其瀆職罪,卻不能籠統地說,他們直接參與了可能被定性為非法的這起集資案。
說到這裡,場上的氣氛,還比較平和,陳運達趁著這個機會喝了一口水,然後接著往下說。
他說,有了這樣一個前提,我們就更容易理解焦順芝等人參與集資的行為了。顯然,作為黨員幹部,他們應該在這起可能促進當地經濟發展的募資行為中起到帶頭作用。他們將自己有限的積蓄拿出來,投入到這一行動之中,並且希望獲得一定的回報。這樣做違法嗎?如果說違法,那麼,我們把積蓄存進銀行,是不是也違法?我們買股票,是不是也違法?大家的目標是一致的,那就是生利。是的,他們因此獲了高於銀行利息的紅利。可我們不要忘了,他們所獲得的紅利,最初是彼此約定好的,是一種純粹的企業行為,其次,他們並沒有因此額外提出要求或者索要更多的利益。如果說所定分紅標準太高,參與者雖有一定錯責,但主要錯責不在參與者,而是在遊戲制定者。退一步說,如果以這種辦法生利有罪並且必須受到懲罰的法,那麼,麻陽集資案所涉及的數百萬人,都是有罪的。
他強調,必須承認,麻陽集資案,後來演變成了一起群體性事件,這起事件的社會影響是惡劣的,相關責任人,必須為此承擔後果,這一點勿庸置疑。但是,他們到底是應該承擔行政責任還是刑事責任?這一點值得商榷。刑事責任中,到底是獲取了非法利益,還是權力變現?同樣值得商榷。而焦順芝等人,通過這起集資案,獲得了巨額收益,這種收益明顯存在違規之嫌,我個人同意責成他們退還違規收入。
他這樣一說,不僅定了調子,而且接近於結案陳詞。
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陳運達的,自然是彭清源。
彭清源在陳運達發言結束後,立即接過了話頭。他說,我不是很贊成運達同志的看法。麻陽集資案到底是合法還是非法,由法院來判斷,我同意運達同志的說法,可以暫且不論。但相關集資公司的回報方式,到底是付息還是分紅,卻可以探討一下。運達同志說,集資公司的分紅行為,是一種公司行為,是一種你情我願的合約行為。可是,我們千萬別忘了,關於公司分紅,大有公司法,小有公司章程。既然不是按照相關法律規定進行分紅,要麼,這種分紅是違法的,要麼,這不是分紅而是派息。如果是派息,那麼,事情就更加明顯了,第一,月息高達百分之二十,違反了很多法律比如銀行法,比如國家與息口相關的法律法規。由此可見,焦順芝等人所獲得的利益,是非法所得。其次,再來看看他們是否有利用職務之便牟取非法利益之嫌?如果是公司分紅,所有股東權益相同,分紅標準就是統一的。事實上,這些集資公司的分紅標準千差萬別,最高的高達月息百分之二十,而且僅僅只有幾個人享有,我們在這裡討論的三個人,都享有這個最高利息回報。而普通民眾參與,獲得的利息是多少?最高的百分之六,最低的百分之三。如果有同志說,這是公司行為,這是分紅行為,那麼,我請你找出這樣分紅的法律依據。相反,我認為這根本不是分紅,而是拿回扣。拿回扣,就違法,這一點,大概不需要深入討論吧?為什麼有人回扣很低而有人回扣高得出奇?越是職位高者,回扣率就越高,這是為什麼?難道不是權力變現?
唐小舟揣測陳運達此時的心理,大概一方面為焦順芝等人的不爭氣而惱怒,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為柳泉幫的生存而拼爭。他之所以借麻陽事件說事,倒不一定要為焦順芝強出頭,只不過退無可退,希望借此機會,向趙德良表達一種信號,你不要逼人太甚。
彭清源說過之後,陳運達臉色極為難看,差不多有點拍案而起。他說,清源同志,我想,我們這裡不是法院的合議庭,也不是院長聯席會議,恐怕無權定性為合法還是非法吧。
彭清源自然不會後退,他正準備反駁陳運達,趙德良伸出一隻手,向下壓了壓,制止了彭清源。
趙德良說,我同意運達同志的意見,我們這裡,既不是合議庭,也不是法院的院長聯席會議。我們無權認定某一行為合法與否。退一步說,我們在座諸位,絕大多數不是研究法律問題的專家,在法律方面,發言權有限。有關法律的問題,必須依靠法律來解決。
說到這裡,趙德良話鋒一轉,看著陳運達,說,怎麼依靠法律來解決?那也就是依靠司法機關來解決。運達同志,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這話,陳運達無法反駁。不僅陳運達,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反駁。依法治國治政,是國策,你能說不依法解決?如果依法解決,不由司法機關解決,又能由誰來解決?陳運達回應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趙德良抓住了這句話,說,看來,大家的意見是統一的。我們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法律標準,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法律途徑。先暉同志,你是政法委書記,你說說看,依法律途徑走,都有哪些辦法?
羅先暉說,三種途徑,一是公安立案調查,二是檢察院反貪局立案調查,三嘛,自然就是黨內立案,即由紀委和監察廳立案調查。
趙德良說,你的意思是說,要依法律程序解決,就一定要三選一?既然如此,大家都說說,三種途徑,到底哪一種更適合這件案子?
陳運達是希望引向三種途徑之外,既然現在成了這麼個結果,他自然不好再說什麼,最終還是決定雙規。
這一回合,陳運達顯然輸給了趙德良,他心裡憋著一股氣,接下來討論陵峒巖山礦難的時候,他終於爆發了。巖山礦難存在嚴重瞞報,這一點,已經不需要再討論,而且,也不是常委會討論的範圍,畢竟相關部門已經立案。此次議論的是巖山礦難是否涉及行政腐敗行為,是否應該針對可能的腐敗行為立案。
如果說麻陽是柳泉幫的最後一個堡壘的話,陵峒就是陳運達最大的一顆釘子。陵峒縣是陳運達的家鄉,縣委書記卿志伍又曾是陳運達的秘書,由陳運達一手提拔起來。本來,陳運達早就想將他提拔到更高的職務,只是這位老兄在陵峒幹得不是太好,告狀信滿天飛,根本沒有政績可言,陳運達愛莫能助。據說,有一次卿志伍跑到陳運達那裡痛哭,說自己被流放了,這麼多年,一直窩在那個窮地方,人都憋得發霉了。陳運達動了惻隱之心,想將他平級挪一個地方,結果不知怎麼回事,沒有辦成。
是否針對相關官員的腐敗問題立案調查的議題之所以提到常委會上,完全因為巖山礦難瞞報性質嚴重,影響惡劣,群眾呼聲太大。試想,一個私營礦老闆,如果沒有背後的權力支持,他怎麼敢膽大妄為,又怎麼可能讓死人復活?民間傳言稱,這個礦老闆背後的權力關係盤根錯節,極為複雜,不僅在縣裡有強硬後台,在市裡和省裡,都有人。他們所稱在縣裡的人,顯然是指縣委書記卿志伍,至於在省裡的人,不用說,那一定是省委陳運達了。省紀委集體決定,對這起案件予以立案調查。
就這一案件的立案問題,夏春和曾先後兩次找過趙德良。夏春和的態度很堅決,趙德良似乎有點猶豫不定。唐小舟揣測,趙德良之所以猶豫,很可能考慮到換屆在即,一切以穩定為主,最好不要觸怒陳運達。尤其關鍵之處在於,趙德良和陳運達是黨政一把手,火無論怎麼燒,都不宜燒到陳運達頭上。一旦觸動陳運達,趙德良在中央是不好交待的。何況,三年來,自己對柳泉幫的打擊已經夠嚴厲,現在或許是該喘口氣的時候了。
至於夏春和,唐小舟也有一種揣測,傳說中,這次換屆,余丹鴻、羅先暉、夏春和三個人都要下來,而馬昭武卻可能上去。若依資歷以及排名,應該上去的人,肯定應該是夏春和。現在,夏春和不僅上不去,反而可能下來,說明什麼?在關鍵時刻,他並沒有堅定地站在趙德良一邊。通過這幾年的觀察,他或許得出了一個結論,趙德良對陳運達以及柳泉幫的打擊是不遺餘力的。而調查巖山礦難,恰恰可以打擊陳運達以及陳運達的寵將卿志伍,這自然就是向趙德良表明態度了。
可夏春和顯然沒有明白一點,權力之道在於平衡之道,而平衡之道絕對不是痛打落水狗,趕盡殺絕,而是借力打力以及張馳有度。如果調查陵峒官員,既有對陳運達勢力窮追猛打之意,也有立案證據不充分之嫌。
紀委方面既然堅持要立案,趙德良又要充分保護他們的積極性,便採取了一種緩和的策略,同意在常委會上討論。
讓夏春和以及趙德良沒料到的是,陳運達終於按捺不住了,這個議題剛一提出,他便迫不及待地發言。
陳運達說,陵峒是我的家鄉,有關陵峒的事,我原本不想插嘴。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有幾個疑問,想在這裡問一問。第一,我剛才很認真聽了紀委的同志報告,陵峒巖山礦難存在嚴重瞞報是事實,目前,正有公安和安監部門的兩個調查組在調查此事。至於這起嚴重的瞞報事件,是否涉及個別領導腐敗問題,紀委的報告中,並沒有確鑿的證據,有的只是道聽途說,只是推理,只是合理想像。不錯,有些案子,是通過道聽途說引起懷疑,深入調查後破案的。但是,因此我們就能經常地使用這種方法來辦案?甚至根據道聽途說來立案?案子一旦立了,查不到證據怎麼辦?是不是就要屈打成招?就要製造冤假錯案?無論是紀委、檢察院還是公安部門,立案是有嚴格程序的。我們江南省省委,如果不嚴格遵守這一程序,又怎麼能保證我們省的法律建設?保證我們的執法為公和執政為民?第二,即使陵峒縣班子裡的個別人可能存在貪污腐敗問題,可我們不要忘了,我們實行的是嚴格的分級管理。陵峒縣的案子,為什麼不是陵丘市紀委查辦,不是陵丘市檢察院反貪局查辦,而要直接拿到省委常委會?為什麼要越級立這個案子,能把桌子下面的原因擺出來嗎?西方社會建立法律秩序,有一個基本原則,堅持程序合法是一切合法的前提和根本。我們要不要程序合法?如果不要,那麼,我們的法律制度,依憑的是什麼?沒有依憑,是不是人治?
話說到這裡,陳運達雖然帶有很大的情緒,但總體來說,還是合情合理的。接下來,他的話鋒一轉,攻擊性就強了。他說,在這裡,有些話我不能不說了。我們現在是搞經濟建設,是依法治政。怎麼叫依法治政,就是要程序行政,要高度重視程序正義。可實際上呢?我們現在有一種傾向,運動行政,不是按照既定的程序走,而是搞一個又一個運動。運動起到效果沒有?肯定起到了效果。可是,這樣的運動,置程序正義於何地?例行程序不走,寄希望於運動,結果如何?日常工作沒人抓,出勤不出力,所有的問題全部堆積起來,等到運動來了的時候,一併解決。這樣的思路,不是在建設,我說得難聽點,簡直就是在破壞。老百姓說什麼?老百姓說,這是官員們在拍腦袋決策。你的腦袋就那麼聰明?經歷了多少代人集體摸索出來的程序,就沒有你的那點小聰明高明嗎?拍腦袋不是在做事,是在誤黨誤國。
當然,他後來也緩和了一下,說自己情緒有點激動,有些話可能說過頭了。在這裡說出來,只是希望引起大家的反思,提請大家共勉,好好思考一下,我們有沒有拍腦袋行為,有沒有違反程序正義的做法。好在黨內的一貫原則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相信大家也理解他的良好用心。
每個人都聽出來了,他這是在對趙德良發洩不滿,指責趙德良搞運動整人。
趙德良搞了運動沒有?搞了,他搞的惟一運動,就是全省大反黑。客觀地說,那個運動該不該搞?絕對應該,全省黑惡勢力太猖獗,就算搞了那樣一次大行動,都差點功敗垂成,何況不搞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