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回復,電話來了,看了一眼號碼,是家裡打來的。他接起一聽,是成蹊。唐小舟問,成蹊,什麼事唐成蹊說,爸爸,你快回來吧,鍾伯伯和秋阿姨來了。
鍾伯伯和秋阿姨?性鐘的人,唐小舟認識好幾個,性秋的,他只認識一個,司法廳副廳長秋月婷,鍾紹基的妻子。難道說,鍾紹基和秋月婷夫婦來自己家了唐小舟匆匆和曹歡喜告別,趕回家。家門口有個很小的院子,進院雖有門房,基本等於虛設,從來沒有人管。今天,唐小舟駕車進去的時候,發現門口站了兩名交警。交警伸手將他的車攔下,要求他停到別的地方,此處禁止車輛進入。唐小舟將車停下來,掏出工作證遞給那名交警。交警接過去一看,立即給他敬才腸汽車剛剛停下,劉風民迎了上來,接著是馮海波。唐小舟說,你們都來了,怎麼不上去坐劉風民說,老闆不讓上去,說人太多了,他們坐一下就下來。
唐小舟說,老闆怎麼突然想到來這裡馮海波說,今天在縣裡走一走,順便。
告別他們進門,見鍾紹基正陪著母親說話,秋月婷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陪成蹊玩。大哥坐在旁邊的持子上。聽到開門聲,唐小山和秋月婷都站了起來,唐成蹊更是驚喜地叫了一聲爸爸,跑過來。鍾紹基倒真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說,兄弟回來啦,我和你嫂子來看看阿姨和成蹊。
和鍾紹基說了幾句閒話,唐小舟想到了晚餐問題。剛剛意識到這一點時,便聞到廚房飄出的香味。唐小舟問大哥,晚飯在家裡吃嗎?誰在做飯唐小山說,我已經把小風接過來了,你嫂子和小風在做飯。
唐小舟哦了一聲,正要和鍾紹基說話,手機來了短信。他拿起一看,是孔思勤。
孔思勤說,據說盤子已經定了,羅去人大,余去政協。這兩個人坐不住了,令天都去了北京。
唐小舟回了兩個字,是嗎此時,鍾紹基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接起一聽,立即站起來,離開客廳,穿過臥室,走到了陽台上。唐成蹊正在秋月婷的懷裡嘻戲,秋月婷也有手機短信來了。她要站起來去拿自己的包,唐成蹊膩在她的身上,讓她不是太方便。唐小舟立即說,成蹊,你過來,讓阿姨看短信。
唐成蹊聽話地離開秋月婷,撲進唐小舟的懷裡。秋月婷看過短信,又看了看唐小舟,問,你沒聽到什麼唐小舟說,沒有呀。你指什麼秋月婷向上指了指,說,你沒聽到什麼消息?別是對老姐也保密吧唐小舟還沒來得及回答,鍾紹基已經接完電話,走到門口,對唐小舟招了招手,說,小舟,你過來一下。
唐小舟立即鬆開女兒,起身走過去,隨鍾紹基來到臥室,問道,大哥,什麼事鍾紹基問,聽說省委班子要大動,是不是真的唐小舟說,傳言很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鍾紹基似乎還想問什麼,想了想,意識到唐小舟一向謹慎,只是張了張嘴,又將話嚥了回去。
唐小舟趁機說,家裡準備了晚飯,就在這裡吃晚飯吧。
鍾紹基說,好,就吃你家的飯。
唐小舟說,那我去把其他人叫上來。
鍾紹基說,人太多了鬧,叫風民和海波上來吧,其他人,叫他們回去。
飯桌上,劉風民問起省裡的事。看來,他們也都接到了消息。大家的看法差不多,掃黑之後,趙德良完全控制了權力,接下來,肯定就要動省委班子。現成員中,省長這個職位,書記說了肯定不算,想動都動不了。其他的職位,專職副書記也屬於上面嚴格控制的,但還不完全像省長,書記有相當發言權。至於其他常委,雖說也屬於中央決定,但書記的取向,中央還是要充分考慮的。現在傳說政法委書記和秘書長都要動,如果確實是趙德良的意思,這兩個人,大概是必動無疑。
省委一旦大動,跟著便會動一大批。對於整個江南省官場來說,又有一個新的排隊問題。消息明朗之後再排隊,隊伍就會排得很長。只有提前知道消息,才能比別人都超前一步。這就像買股票,人家已經大拉了,你再擠進去,成本高了。只有洞悉內幕,進行內幕交易,才能獲得超低價。他們都想從唐小舟這裡得到內幕消息,可這種內幕消息,唐小舟也沒有,就算有,他也不會說。
吃過晚飯,唐小舟陪鍾紹基、秋月婷以及縣裡的領導去醫院。鍾紹基和唐小舟的父親說話。老爺子神志清醒,只是語言表達障礙。見到市委書記親切地握著自己的手,老人家很激動,說了很多話,唐小舟是一句都沒有聽清。病房裡只有二嫂和曹歡喜,唐小雨不在,二嫂和曹歡喜都讀不懂老爺子的唇語,無法翻譯。
鍾紹基只好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又從秋月婷手裡接過一隻紅包,塞到老爺子手上。
坐了片刻,鍾紹基要走,問唐小舟是不是一起去市裡。唐小舟不想給曹歡喜機會,答應下來。曹歡喜熱情地送他們上車,很主動地替他們開門關門。唐小舟原以為,自己一直在場,並沒有給曹歡喜機會,可他想錯了,曹歡喜也不知有著什麼樣的本事,後來和鍾紹基打得火熱,兩年後,甚至把他的環信集團搬到了雷江市,當然,這是後話。
在雷江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趙德良一個電話,將他派去了麻陽。
麻陽地處江南省南部,轄四縣一市,東北部為丘陵,西南部為山區,是一個典型的農業地區。歷史上,德山屬於麻陽地區,也是江南省最大的一個農業地區,其面積相當於整個江南省的九分之一。改革開放後,全國的市縣區劃有縮小之勢,尤其是地區與市合併過程中,市級作為一級行政建制而存在,全國各地,將一些大的市分拆,各省都多出幾個地級市。江南省分拆的便有麻陽地區和雷漣地區,麻陽地區變成了麻陽市和德山市,雷漣地區變成了雷江市和東漣市,另外從柳泉、陽通各劃出一個縣,劃歸岳衡市。改革開放以前,中國最大的問題是吃飯問題,麻陽地區的區劃面積大,物產還算豐畜,相對其他地區,糧食供應較為充足,也因此成為江南省的畜裕地區。建市後,這一地區的經濟向西北部集中,德山市經濟發展較快,麻陽市以農業和林業為主,缺乏經濟支柱,反而成了整個江南省經濟不發達地區。
趙德良之所以派唐小舟趕去麻陽,是那裡發生了群體性事件,數千名群眾,將麻陽市汽車站和雍麻高速公路堵了。
汽車離麻陽還有五十公里時,路上的車越來越多,車行速度緩慢,走走停停。趁著這個機會,唐小舟給江南日報駐麻陽記者站站長劉成銳打電話,向他瞭解情況。
劉成銳介紹說,事件是由當地幾家民營企業無節制招攬民營股本引起的。此事是否涉及非法集資,因為他對公司法的研究不是很透徹,目前還無法認定。可以肯定的是,在麻陽,當地民眾將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參股某些民營公司,並從中分取紅利,是一個極其普遍的行為,據初步估計,涉及人數,可能多達數百萬人,涉及資金,達到數十億。
唐小舟以前採訪過非法集資案,對於非法集資的法律要義,有一定瞭解。
所謂非法集資,其實是一種民間說法,還有一種民間說法,叫高息攬儲。這兩種說法,都不是法律的準確定義。比如高息攬儲,既可以是非銀行行為,也可以是銀行行為。銀行息口是由國家制定的,如果超出中國人民銀行制定的利息標準,就是非法的。至於民間攬儲,因為相關機構並沒有註冊為銀行,就更是非法。再如集資行為,似乎也很難確定合法和非法。比如某人要辦廠,自有資金不夠,向親朋好友募股,卻只承諾付息和還本,並不分紅,且集資數額較少,你是定義為合法還是非法?這類合股的中小型企業,是民營經濟之源,相應的融資行為,是一種順應市場行為,很難說非法。
民間融資,一直是個未開放的領域。中國的很多事,確實是一管就死,一放就亂。尤其是民間融資,是一個較為廣泛的經濟學概念,涉及借貸、募股、私營儲蓄等方面。許多企業需要發展,從銀行貸款,門檻太高,而大量的民間資本,需要一個更為靈活且收益較高的收益平台,由此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民間融資市場。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鑒於客觀現實的需要,政府曾有一段時間默許民間融資的發展,比如後來走向陽光的擔保行業等,均是這種默許狀態下存活後來走向合法的。另一方面,民間融資的活躍,也導致了一些問題,當募集的資金達到相當數目,募資者實際又完全沒有投資行為或者有效放貸不足的情況下,不得不以新募集的資金償還利息以及本金,並且必須募集更多的資金,以維持巨大的息差。此類行為,實際便由純粹的商業行為演變成了金融作騙。
當這類活動越來越影響社會穩定的時候,國務院不得不根據刊法第一百七十六條所規定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出台第二百四十七號國務院令,叫停非法金融機構和非法金融業務,也就是後來社會所稱的非法集資。但是,這個命令顯然並不是法令,據此令為法律判案依據,存在法理依據不足的弱點。何況,就算是依此命令執行,也存在一個非法金融業務的認定界線問題。正因為如此,最高人民法院後來又出台了《最高人民法院關於人民法院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如何確認公民與企業之間借貸行為效力問題的批復》,其用意是為了對該類行為進一步明確,也是對那個政府法規的背書。
然而,這個背書仍然存在一定問題,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不能將所有民間融資一棍子打死,還得留有一定餘地。關鍵在於,合法與非法,得有一個邊界。如果沒有這個邊界,你向別人借一筆錢,也屬於非法集資範疇。但如果不干預這類行為,就很容易走向極端,導致某些人集資幾億幾十億花天酒地,根本不考慮歸還也根本無力歸還,從而嚴重影響到社會穩定。
麻陽這個地方,一直有民間借貸的傳統,只不過,這種民間借貸,數額較小,雖然引發了一些糾紛,因為標底小,處理起來也相對容易。直到一個叫胡盈達的房地產老闆,由最初的借貸經營,發展到後來靠借貸斂財,事態便失控了。
胡盈達原本是麻陽市國土局開發公司的職工,其工作是給開發公司老總開車。上個世紀末期,國家出台政策,禁止政府職能部門辦企業,所有政府辦企業,一律與政府脫鉤。國土局下轄的房地產開發公司,自然另立門戶。當時,國土局自己劃了一塊地,準備搞房地產開發,又不想借助房地產開發公司。據坊間傳說國土局的領導,想借助開發這塊土地,自己大撈一筆。國家政策的突然變化,使得他們的願望落空。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們決定找人成立一個房地產公司,自己開發這塊地。
也不知什麼原因,胡盈達被選中了。當時的胡盈達只不過一名普通司機,手上一分錢資金沒有。他的背後有大老闆,這些人通過關係,將一家銀行行長的兒子拉進來,成為股東,順利從銀行獲得貸款,建起了濱海城市花園。有人說,這個樓盤,胡盈達賺了四億,也有人說,根本沒這麼多,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資金,全部靠貸款,銀行利息支付了大頭,加上背後那些影子股東參與分紅,他所能賺的極其之少。
不管胡盈達賺了多少,盈達房地產公司,從此出現在麻陽市。這個項目還沒有完成,背後的那些影子股東,已經替他接下了很多項目,包括麻陽市新政府大樓、麻陽市新汽車站,麻陽新大地廣場以及幾個民資工程。
工程雖多,造價也極其可觀,高達數十億元,可有一個巨大的難題橫在胡盈達面前,令他無法逾越。幾乎所有的工程,均需要開發單位自帶部分資金。最初,胡盈達之所以敢接這些工程,其底氣來自他背後的那家銀行。可他沒料到,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國內銀行緊縮了銀根,即使有再硬的關係,也無法從銀行貸到款。
胡盈達原本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將工程轉包出去,帶資問題,由轉包的公司解決。可他聯繫了很多公司,對方聽說要帶資,立即大擺其頭。同樣的銀根緊縮背景下,誰都差錢,尤其是金融危機對中國經濟影響不明朗的情況下,沒有人敢充冤大頭。
於是,胡盈達打起了民間借貸的主意。他也清廷,民間借貸,被稱為非法集資,是違法行為,他為此想了個辦法,不叫集資,叫募股。
胡盈達的募股辦法是千元一股,多多益善,按月分紅。最初,他承諾每月可支取紅利百分之三。年利高達百分之三十六,大大高出銀行存款利率。即使如此,參股者仍然不多,一是知道此事的人少,二是人們對胡盈達的盈達房地產公司不信任,擔心被騙,只有極少數與盈達公司關係密切者,才將自己的錢拿出來入股。這點錢,根本不足以承建五六個大工程。胡盈達找到背後的影子股東,由這些官員出面替盈達公司募股,並且制定了一個新的分紅政策。
這個新的分紅政策名堂就多了,規定市級(正廳)領導入股,月紅利率為百分之十,副市級(副廳級)領導為百分之九,局級(正處)為百分之八,副局級(副處)為百分之七,正科級為百分之六,副科級為百分之五,普通幹部為百分之四。幾是替公司按百分之三募得股金的,均可以提成,一次性提成百分之五。
當然,這個分紅方案,是由內部掌握的,外部並沒有公佈,只有參與此事的領導心知肚明。百分之十的月利,也就是每年有一點二倍收益。如此高收益,自然太有吸引力了,當時便有很多領導參股。同時,這些領導又出面替盈達公司宣傳。至此,事情出現了根本性變化,許多人不再擔心入股後肉包子打狗,而是擔心自己動作慢了,人家募集的資金已經足夠,失去了機會。
一時間,出現了極其踴躍的入股場面。有一個財會人員向人透露說,她從沒見過那麼多鈔票。最開始,收到現金,立即鎖進保險櫃,可僅僅是第三天,保險櫃便裝不下,只得堆在辦公室裡,下班前,由幾個人保護著存進銀行。大約十天後,這一行為達到了高潮,他們不得不將辦公室清空,用來堆鈔票,每一萬元捆成一扎,再將十扎捆成一捆,置於牆角。很快,牆角碼成了一排,然後又開始碼第二排。這一排碼滿,便在第一排碼第二層。晚上要送銀行時,直接和銀行取得聯繫,由他們派運鈔車過來拉。
這件事,唐小舟隱約聽說過一些,不十分清廷內幕,現在聽劉成銳如此介紹,立即明白了一件事,這根本不是入股,而是典型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劉成銳說他對公司法研究不深入,不能掌握入股和集資的界分,唐小舟卻清廷。
唐小舟還在當記者的時候,曾聽到過一些風聲,知道麻陽市有好幾家企業向民間募股。如果嚴格按照公司法以及其他相關法律進行的募股行為,是完全合法的。加上唐小舟已經不再是跑財經線的記者,因此並沒有太重視此事。現在盈達集團鬧出這樣大的事來,唐小舟覺得有必要更進一步問清廷了。
他問劉成銳,聽說麻陽市有很多家公司募股,到底是怎麼回事劉成銳說,確實有好多家。其他幾家,看到盈達集團通過這種方法迅速澎脹,胡盈達由幾年前的窮光蛋,迅速成為麻陽首畜,不僅當上了市人大代表,還當上了省人大代表,頭上有一長串光環,其他人眼紅,如法炮製,開始募股。據估計,整個麻陽市,參與募股的公司,多達十餘家,還不算盈達集團魔下單獨進行募股的七家公司和機構。大概從三年前開始,募股活動進入瘋狂狀態,早期投入的人,早已經拿回了股本。為了追求更大利益,他們將分得的紅利作為新的股本,再次投入。麻陽市捲入的人非常多,有人說參與者高達百分之七十,也有人說沒那麼多,但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不僅麻陽市,周邊幾個市以及周邊幾個省的民眾,也開始捲入。
事件迅速惡化,與姚營建調任麻陽市委書記有關。
姚營建進入麻陽,江南省官場立即有人說,麻陽成了柳泉幫的最後堡壘。姚營建雖然不是柳泉人,可在柳泉工作過,深受陳運達的信任,並且在以後的仕途受到陳運達的多方照顧,說他是柳泉幫,並不冤枉了他。麻陽市市長焦順芝,柳泉人,大學畢業後一直在省裡工作,陳運達還只是縣委書記時,兩人便成為朋友,據說,陳運達有一個計劃,等自己當上省委書記時,提拔焦順芝擔任秘書長。
原麻陽市委書記現聞州市委書記趙有豐,是陳運達擔任柳泉市委書記時的副書記,陳運達上調後,趙有豐調任麻陽市長,後升任市委書記,也是一個柳泉幫。
柳泉的班子解決後,唐小舟原以為,趙德良下一步,應該解決陳運達的另一塊權力自留地麻陽。要動麻陽,有兩種辦法,一是像柳泉一樣,掀起一場反貪風暴,迅速將這個權力自留地解決掉。同時,唐小舟又想,趙德良或許不會這樣幹。反貪是一把利劍,既傷人也傷己,如果在柳泉和滬源之後,再在麻陽來這麼一次,整個江南官場,有可能風聲鶴咬,所有官員,人人自危。如此一來,大家擔心趙德良除惡務盡,危及自己,可能向柳泉幫靠攏,組成統一陣線,以求自保。
趙德良如果一再祭起反貪大旗,最終的結果,很可能是令自己孤立,甚至遭到整個江南省官場的群起攻之。
許多人對國家反貪的力度和廣度大為不滿,認為很多顯而易見的貪官沒有反。可這些身處社會底層的人哪裡知道,權力的奧妙在於權力結構的穩定,其他僅僅只是掌控權力的手段。是否反貪,並不取決於貪污行為是否存在或者性質影響如何,而在於權力平衡的態勢如何。趙德良在柳泉反貪,在柳泉以及滬源反黑,恰恰為了建立這一權力平衡。如果他更進一步,將反貪或者反黑的大火燒到麻陽,人們便會認為他準備趕盡殺絕。那時,幾乎所有的官員,都會站到趙德良的對立面。
既然不能再在麻陽動手,又要解決麻陽的柳泉幫,只有一個辦法,將趙有豐和焦順芝兩人調走一個,拆散他們的聯盟。最好的辦法,自然是調走趙有豐,畢竟他離開之後,空出來的,是一把手位置,新調入的一把手,可以對焦順芝形成制約。
將趙有豐調去哪裡?自然是聞州最好。這是全省第二大城市,從那裡升任副省長的可能,比其他市要大得多,陳運達自然是樂見其成,趙有豐肯定也樂開了花。另一方面,聞州由鄭規華經營多年,那是柳泉幫勢力最弱的地方。趙德良若想控制趙有豐,相對也就容易一些。
這些,全被唐小舟預料了。可也有他沒料到的事,調姚營建到麻陽。對於柳泉幫來說,麻陽的實力沒有變,聞州又得到一個市委書記職位,在反黑之後柳泉幫極度低迷的形勢下,可算是一個不小的勝利。
與趙德良相比,唐小舟的洞見力,還是顯得差了。他看到了姚營建屬於柳泉幫這一現象,卻沒有看到,麻陽實際上是一個火藥桶。事後再回味整個事件,唐小舟暗想,趙德良很可能早就瞭解麻陽集資案的情況,搞不好,他最初是準備由麻陽動手的,只不過,他還沒有準備好,先冒出了一個柳泉網案,恰好給他解決柳泉班子問題提供了機會。接下來,又在滬源被黑社會成員敲作,他便借勢而為,在全省掀起一次大反黑。
姚營建興沖沖來到麻陽,稍稍瞭解之後,他嚇出一身冷汗。麻陽集資案是一個火藥桶,一旦爆炸,就算自己不粉身碎骨,官職肯定是保不住了。惟一的辦法,就是趁著上任之初,將這顆炸彈拆掉。
就算不是姚營建,換成別的什麼人,也一定會仔細地評估此事。他有三種選擇,一是以強硬的手段制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二是什麼都不做,三是參與其中並且從中大撈一筆好處。三種選擇,哪一種對姚營建更為有利先說第三種,如果他想從中撈一筆,別說參與其中,只要稍稍暗示,人家就會拿汽車裝錢往他家裡送,短時間內,可以撈取幾千萬。問題是,這些錢的安全性實在太差。民間集資這種事,就像炒股票,炒的是資金鏈,只要你一直炒下去,即使有關方面不叫停,資金鏈也定會在某一天斷裂。什麼時候斷裂?就像證券市場一樣,就連買菜的老太太也跑去炒股票的時候,也就是資金鏈無以為繼的時候。現在整個麻陽百分之六七十的人參與其中,資金鏈顯然極其脆弱。姚營建若是再從中撈上幾千萬,資金鏈能不斷嗎?資金鏈一斷,埋葬的人,就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批成片。
再說第二種,什麼都不做。看起來是比較好的選擇。畢竟,姚營建只是過路神仙,整個事件與他無關,他沒有從中得到一分錢好處,就算將來出了事,他完全可以撇清自己。問題在於,這件事,會在什麼時候爆發?假如再瘋狂幾年,恰好遇到他任職的末期甚至有可能高昇的節骨眼,涉案的人坐牢,他作為主官,被辦一個渙職罪,一點都不冤枉他。或者任職的中期爆發,他就逃不了領導之責,升職的希望,就此斷送了。
最為明智的選擇,只有第一種辦法,由自己來將這個膿包捅破。捅破這個膿包,很可能出現很多後遺症,比如遍地流著的都是膿血。事件的發展,很可能對他形成一定的影響,但相對而言,這種影響,是最小的。
只要稍稍有點智力的人,便可以看清,三種選擇,他應該將票投向哪一種。
姚營建為此專門召開常委會,他的辦法是,第一,立即叫停所有集資或者入股行為。第二,責令各企業定出返還時間表。第三,由審計局對這些公司的資金流向進行審計。第四,由公安部門對可能存在的犯罪行為立案偵查。
這件事之所以歷時數年,將百分之六七十的人捲進去,恰恰在於麻陽市高層得到了大量好處,甚至不少人就是推波助瀾者。他們心裡不是不清廷,這是一隻越吹越大的氣球,一旦破裂,很多人將人頭落地官帽落地。現在,姚營建要捅破這個氣球,那等於抽走這些官員屁股下面的持子,誰肯坐以待斃?常委會出現了激烈爭吵,焦點在於,此事到底是集資還是募股。集資屬於一種金融行為,必須取得合法手續,否則就可定義為非法。募股則不同,是一種公司行為。最終的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不了了之。
還有關鍵一點,焦順芝曾經擔任國土局局長,胡盈達成立盈達公司的時候,焦順芝雖然已經離開國土局,升任副市長,但焦順芝和胡盈達關係極為密切,是整個麻陽人都知道的事實。焦順芝和胡盈達的關係太深了,只要胡盈達出事,燕順芝絕對不可能有好日子過。不僅僅焦順芝,原市委書記趙有豐以及現麻陽官場的一些顯赫人物,與胡盈達有著怎樣的經濟關係,只有他們自己清廷。有了這樣的背景,姚營建想動胡盈達,又怎麼可能在常委會上形成決議姚營建並沒有放棄,他開始向上尋求幫助,最先找的是陳運達。而陳運達,就算不想他搞出這件事,也不會當面阻止。如果唐小舟是陳運達的話,他一定會說,你在麻陽的工作,我會全力支持。不過,你剛到麻陽,一定要注意搞好班子團結。今時非同往日,很多事情變得微妙起來,越是這時候,越考驗我們的政治智慧。如果姚營建繼續請示,陳運達便可能說,這件事,你是否先和省委那邊通一下氣?畢竟,你是市委書記嘛。
不知陳運達是否暗示過姚營建,姚營建確實見了趙德良。
兩人具體談了些什麼,唐小舟只是聽到隻言片語,涉及的,正是麻陽非法集資問題。
姚營建回去後,立即幹了一件事,把公安局長換了,並對新任公安局長面授機宜,要求他全力以赴,對幾家公司集資一事,立案偵查。
這種案子,調查起來並不難,難的是全面掌握證據。僅僅半個月後,公安局長將一大堆材料送到了姚營建的案頭。這次,姚營建沒有召開常委會,而是將政法委書記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問他怎麼辦。政法委書記不敢反對,只好說,按照法律程序辦。
按照法律程序同樣不好辦。胡盈達是省市兩級人大代表,要抓他,首先必須通過省市兩級人大常委會罷免其代表資格。省人大倒是很順利,幾天就把事情辦成了。市人大卻麻煩了,他們堅決不肯罷免。
與此同時,盈達集團還在暗中使勁,將原本按月發放的分紅停了。有人找公司查問,公司答覆說,市委姚書記不讓發,你們如果想要分紅,找姚書記去,只要他答應,我們沒有問題,我們多的是錢。他們的目的,就是想出資者找市委鬧事,給姚營建施加壓力。果然,幾天後,群體事件發生了,一百多人圍堵了市委市委秘書長找到姚營建,問他怎麼辦。姚營建說,怎麼辦?你去查一查,都是些什麼人。
秘書長去摸了一下底,有十幾個公務員,還有一些公務員的家屬。姚營建說,那些公務員是哪些單位的夕打電話給他們的局長,叫他們親自來領人。不肯回去的,予以除名。至於那些家屬,同樣的辦法辦理。告訴那些人,領不走他們的家屬,就不用再來上班了。
秘書長去處理此事的時候,姚營建主持召開臨時常委會。公安局長向常委們通報了調查情況。包括盈達集團董事長在內,眾多人已經涉嫌犯罪。公安局長匯報之後,姚營建說,今天我們不搞舉手表決,一個一個表態。是什麼意見,全部記錄下來,我將把記錄交給省委。總之,我已經下定決心,我們麻陽市解決不了這件事,我就去省公安廳,請求他們派專案組下來解決。
常委們開始意識到,姚營建根本不準備退。此事如果真由省公安廳立案,在座各位,將再也無法擂手,那樣一來,命運就掌握在別人手上了。眼下,就算是退一步,姚營建即使抓一些人,只要胡盈達的人大代表身份問題不能解決,仍然不能抓他。尤其事件控制在本地,迴旋的餘地大得多。
就這樣,姚營建強行通過了停止集資以及立案偵查的決議。
唐小舟趕到新汽車站和劉成銳會合。
汽車站已經被群眾圍堵了,所有車輛無法進出,營運終止。原本有一兩百名乘客,被堵在車站內,這些乘客之中,有相當一部分本地人也是入股者,聽說此事後,紛紛加入進來。另一些過路者,過來看稀奇,聽說此事後,也紛紛加入。
人數越來越多,總數超過五百人。加上奉命前來的公安幹警和武警,整個現場,有上千人之多。
劉成銳說,一開始人數並不多,因為不斷有人加入,才有了現在這麼多人。
幸好公安局將周圍控制了,所有人,只准出不准進,不然,可能達到幾千人。高速公路出口的情況稍稍好一點,只有百來人。大概因為離民居較遠的緣故,除了堵住車,並沒有多少圍觀者。
唐小舟說,這樣堵下去不是辦法呀,市委市政府採取了哪些措施劉成銳說,市委常委在開會,據說會上吵得很厲害,大多數常委認為圍堵汽車站以及高速公路出口,製造社會動亂,已經構成刊事罪,對這些人絕不能姑息,應該採取斷然措施,予以逮捕。持這種意見的人,甚至拿趙書記解決江南日報被圍堵事件為例,表示對鬧事者逮捕,不僅合法,而且有先例。姚營建堅決不同意這一方案,他的意見是由政府和集資者共同組成一個善後處理小組。
唐小舟問,你瞭解過沒有,有沒有可能是盈達集團組織的劉成銳說,不太可能。市委常委會作出決定之後,姚書記對胡盈達採取行動的惟一障礙,就是他的市人大代表身份。為此,姚書記親自參加了人大會議。他是帶著電視台記者一起去的。市人大主任是趙有豐,需要年底人大常委會表決以後,才能換成姚營建,現在是由一名副主任主持工作。副主任說明會議內容後,由姚書記介紹了相關情況,接著他說,今天,我邀請了記者,對整個會議全程錄相。同時,我提請大會批准,不需要搞舉手投票,反正時間足夠,有投票權的代表也不多,能不能把工作做得細緻一些,大家順著來,每個人都發言,表明支持還是反對,支持的理由是什麼,反對的理由是什麼,都需要說明。
唐小舟說,這些人,只肯在私下裡搞小動作,絕對不敢明目張膽吧。
劉成銳說,姚書記這一招很厲害。再沒有人敢公開支持盈達集團,大會很順利地罷免了胡盈達的人大代表身份,公安局隨後逮捕了胡盈達。
唐小舟說,姚書記控制得很好呀,怎麼又出了這樣的事下一篇:第66章劉成銳說,胡盈達被逮捕的消息是被嚴格控制的。但是,中國的事就是這樣,官場根本沒有秘密可言。胡盈達雖然被逮捕了,盈達集團還在運轉,而運轉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理賬務,準備在查清賬務的基礎上,制定一個解決方案。可是,派去盈達集團工作的人,本身就是利益相關者,他們向個別領導匯報之後,在沒有得到常委會許可的情況下,將部分官員的本金和利息兌付了。這件事自然無法保密,節前,已經有市民零星上訪,市信訪局的一位接待人員,自己也是受害者,那些有權者,早已經把錢拿了回來,她無職無權,連自己的利益都無法保障,心中有氣,對上訪者說,你們提到的事,我沒辦法回答你們。坦率地告訴你們,我也參股了,三萬元。我自己都不知道找誰去要錢。
唐小舟完全明白了,表面上看,這是一次由非法集資導致的群體性事件,實際上,這起事件的背後,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權力博弈。
姚營建選擇對盈達集團以及非法集資動手,有沒有錯?沒有。這是一顆大炸彈,爆炸得越早,對姚營建本人以及整個麻陽市的負面影響越小。主動引爆這顆炸彈,除了能使事件對姚營建本人的影響降到最低,還有一個好處,事件將會導致一大批官員落馬,如果一切順利,姚營建僅此一招,便可實現麻陽市的權力大洗牌,從而牢牢控制麻陽權柄。
理論上,這是一個妙招,真正能夠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前提是,事件的發展,完全在姚營建的掌握之中。
唐小舟看了看面前的局面,由於大批公安幹警以及武警在場,請願群體顯得還算冷靜,他們席地而坐,似乎在等待什麼。唐小舟想,他們可能知道市委常委在開會的消息,正等待會議的結果吧?唐小舟給趙德良打了個電話,將這裡的情況作了匯報。
趙德良問,麻陽市委想抓人?焦順芝的意見唐小舟說,我只是找人打聽了一下,有這種說法,但不能確定。
趙德良說,你現在就去市委,姚營建如果問起我的意見,你告訴他想清廷,他手中有多少警力可用,有多少看守所可用,能不能把所有受到集資傷害的群眾都抓起來、關起來。如果能,那就抓。
放下電話,唐小舟立即趕到市委。他很清廷辦事程序,並沒有直接闖進常委會會議室,那樣做,顯得太大牌太以勢壓人。他也沒有給姚營建打電話,而是找到姚營建的秘書朱鎮林。兩個秘書見面,什麼話都不用說,朱鎮林自然明白,在這種關鍵時刻,唐小舟的出現意味著什麼。他熱情地給唐小舟沏上茶,然後走進會議室向姚營建匯報。
會議陷入僵局,姚營建心裡正煩著,希望能有辦法扭轉。聽到朱鎮林的報告後,他沒有理會在座的常委,站起來離開了會場。他完全可以宣佈暫時休會半個小時,讓大家歇口氣抽支煙。他沒有這樣幹,心裡正煩這些人呢,有意讓他們坐一下冷板凳。他知道,就算自己離開了,這些人也不敢大膽到私自作出決定。
姚營建親自到朱鎮林的辦公室迎接唐小舟。唐小舟見到姚營建,立即迎過去,雙手與姚營建相握。姚營建十分親熱且恭敬地說,小舟同志,真對不起呀,還要你辛苦專程跑一趟。都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呀。
唐小舟說,沒有沒有,不是放假嗎?我恰好在這裡看朋友,接到趙書記的電話,就過來看看。
姚營建拉著唐小舟的手,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又扶著唐小舟坐下,問,趙書記有什麼指示唐小舟說,趙書記在北京,他叫我來瞭解一下情況。
姚營建摸了摸自己的頭,說,情況很複雜,很頭痛啊。
唐小舟說,我聽說市委常委在開會,有決議嗎姚營建歎了一口氣,說,我在官場也有些年頭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常委會,我成了孤立的少數。我的意見,他們不贊成,他們的辦法,又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
唐小舟問,其他人是什麼意見涉及這個話題,姚營建顯然很氣憤,他說,什麼意見?他們能有什麼意見如果我估計不錯,他們之中,相當一部分是有利益關聯的。他們希望常委會做出決定,派警察去抓人。
唐小舟說,抓人?把所有人全抓起來?我聽說事件涉及十幾萬人吧?你們有沒有這麼多的公安幹警?就算有,你們有沒有這麼多場地關鉀姚營建說,何止十幾萬人?具體數字,我們還沒有摸清廷,整個麻陽市,參與集資的,我估計有一兩百萬人。稍有差錯,那就是萬劫不復。小舟呀,我跟你老弟說句貼心的話。我怕呀。在官場裡行走,已經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風浪,我也算是見過了。坦率地說,我還從來沒有怕過。這次不一樣了。我怕,是真的怕。怕什麼?怕出事。你抓了一個,立即可能冒出十個,你抓十個,冒出一百個。麻陽三百多萬人口,如果一半以上鬧起來了,你怎麼抓?抓誰?前面抓的人,放不放?怎麼放唐小舟說,這是個簡單的道理,誰都懂呀。
姚營建說,可有的人不信邪啊,他們認為老百性都是膽小怕事的,只要抓幾個人,其他人都被嚇住了。天下哪有這樣的事許多人是把全部積蓄投進去了,那是人家的命。你要人家的命,人家不和你魚死網破玉石俱焚?麻陽這個地方,歷史上是著名的土匪窩,民風悍,如果把他們的血性激發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唐小舟說,這些道理,一說就明嘛,常委會為什麼不能取得一致意見姚營建說,我告訴你為什麼吧。胡盈達怎麼起來的?我聽到一種比較可靠的說法,是焦順芝扶持起來的,焦順芝和胡盈達之間,有沒有經濟來往,目前還不好說。現今的官場,你也知道,官員和商人來往密切,要說他們之間關係純粹,沒有人會相信。就像一個男人和女人來往密切卻沒有暖昧,人們根本不相信是一樣的。與胡盈達來往密切的,遠不止焦順芝一個,背後有一大堆人。這些人,在麻陽市很有勢力,甚至在市委常委內部,都是如此。根子就在這裡。
唐小舟說,可汽車站和高速公路堵了,施下去也不是辦法呀。這件事,得盡決角罕決。
姚營建說,所以,我要請你幫個忙。
唐小舟說,我能幫什麼姚營建說,我想請你出席我們的常委會。
唐小舟說,這恐怕不妥吧姚營建說,怎麼不妥?你代表的是趙德良同志。
唐小舟自然不能代表趙德良。不過,現在畢竟是非常狀態,首要任務,是制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只要有助於穩定,哪怕是非常之法,也可以考慮。他問,你準備怎麼辦姚營建說,我只需要你這把尚方寶劍,不需要你表態,你只要出現在會場就行。
唐小舟跟在姚營建後面進入常委會會場。今天的常委會比較特別,參加者除了麻陽市委常委以外,還有省裡的幾位領導。唐小舟看了一下,最頂端的一排,分別坐著副省長楊厚明,市委書記營建,省委政研室主任池仁綱、副秘書長陸海麟、市長焦順芝。
市裡的這些領導自然都認識唐小舟,見他出現在這裡,也都明白他所肩負的使命。姚營建想把唐小舟這張牌用好,便慎重其事,向大家介紹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省委辦公廳綜合一處處長唐小舟同志。德良書記對我們麻陽的事態非常關心,特別派小舟同志來麻陽看看。
姚營建請唐小舟在前排就座,唐小舟無論如何不肯,拉了半天,唐小舟只好在最旁邊坐下來。
姚營建說,小舟同志,你是德良書記的大使,是欽差大臣,你給大家說幾句吧。下面,請唐小舟同志作指示。
既然坐進了這裡,唐小舟不能不說。可他畢竟只是一名秘書,秘書的本分之一就是謹言慎行,不能越矩,他很低調地說,楊省長好,池主任、陸秘書長、姚書記、焦市長好,各位領導好。首先要解釋一下,姚書記說我是欽差大臣,那是開我的玩笑。我到麻陽是很偶然的,這幾天不是放假嗎?我就和幾個朋友到麻陽來旅遊。今天上午,我給趙書記打電話,趙書記聽說我在麻陽,就說,那正好,你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在這裡,我要申明一點,趙書記有沒有指示,我不知道,即使有,肯定也是由楊省長池主任帶過來。趙書記給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三個字。看一看。
姚營建接著說,小舟同志很低調,也很謙虛。今天這個會,開了幾個小時,意見分攻還很大。既然小舟同志來瞭解情況,我們是不是再把意見談一談?讓小舟同志有個印象也好。哪位同志接著談唐小舟雖然只是一個處長,正如姚營建所說,他是欽差大臣,下面這些人,自然不敢輕易發表意見。一時間,顯得有些冷場。池仁綱不知是想打破沉默,還是想藉機表現一下,他說,我來說幾句吧。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轉向池仁綱。他的身份雖然沒有唐小舟敏感,畢竟是正廳級,代表省委,在座官員中,楊厚明是副部級,池仁綱和陸海麟都是副秘書長,正廳級,同時,池仁綱是政研室一把手,自然比陸海麟這個純粹的副秘書長職位要顯得高,加上有傳說他將當秘書長,他說話,也就顯得舉足輕重。
他說,麻陽正在發生的事,省委省政府極其重視,高度關注。剛才,麻陽市委的常委們都充分發表了意見,主要意見有兩種,一是採取斷然措施,將鬧事的領頭人抓起來,一是採取懷柔的辦法,和鬧事者談判,甚至妥協。
池仁綱喝了一口水,繼續說,我評估了一下,談判的利並是什麼?採取強硬措施的利並又是什麼?談判,有利之處在於能夠盡快地暫時地平息事態。但談判必須有籌碼,這個籌碼是什麼?就是還錢。這筆錢有多少?剛才同志們估計,有七十億,甚至有的同志說,可能超過一百億。還有同志肯定地說,把利息算在一起,絕對超過了一百億。談判的話,肯定要把這筆錢還給市民,問題是,麻陽市拿得出這筆錢嗎?就算拿得出,政府替企業拿錢出來還債,政府是不是當了冤大頭?政府又哪來這筆錢?不也是把債務轉加到了市民的頭上?如果沒有這個前提,談判能成功嗎?我很懷疑。談判如果不能成功,或者問題不能根本解決,今天的事件解決了,明天,可能還會有更大更惡劣的事件。至於另一種意見,同樣有利也有並。利在什麼?在殺一傲百,市委和政府以強硬的態度平息事態,對於整個事件的處理,應該是有好處的。首先,我們已經明確,盈達集團等屬於非法集資,既然是非法集資,那麼,盈達集團的集資行為是違法的,市民把自己的錢拿出來交給盈達集團,助長了非法集資行為,同樣是違法的。原本已經違法在先,現在又堵汽車站、高速公路出口,擾亂了社會秩序,更進一步違法,對一而再再而三的違法行為採取司法措施,何錯之有?當然,我也理解反對這一意見的同志,他們擔心採取法律手段可能激起更大的反彈,引起更大的騷亂。有關這一點,我認為大家不用擔心,別說在中國,全世界都是如此,民眾只是一些散兵游勇,如果沒有人組織,他們是不會集體鬧事的。我們把領頭者抓了起來,他們還鬧什麼?鑒於事件已經持續了半天時間,我建議麻陽市委盡快下定決心,採取斷然措施,平息事態,還市民一個平靜的生活。
聽了這話,唐小舟簡直就想拍案而起。你池仁綱以為自己是誰?還真以為自己就是秘書長了?即使有這種說法,常委會沒開,任命沒下,隨時都會有變數,在官場混了幾十年,這點難道都不懂嗎 ?他是不是急於給全省官場一個印象,自己的秘書長職位已經不可改變了?就算不可改變,也沒必要這麼狂吧。何況,這麼輕率並且急於表態,太不負責任了。你憑什麼認定事態不會因此而惡化?副省長和省委書記秘書都在這裡,你憑什麼擺出一副全權大使的派頭?再退一步,就算是秘書長,也不敢這麼拍板吧。
平心靜氣,仔細一想,池仁綱的這一表態,更像是一次站隊。他是不是以為官場站隊,就是簡單地找旗桿?姚營建是柳泉幫的幹將,只要站在他的對立面,就一定是站在趙德良的旗幟下?唐小舟一出現,他便急於表明自己這一立場,恰好說明,他是在向趙德良表態吧?官場站隊,如果真是如此簡單,那還能有站錯隊的人嗎?如果真是如此,說明池仁綱在政治上太幼稚了。
焦順芝似乎找到了主心骨,立即表態說,池主任代表省委已經表了態,我個人堅決擁護省委的決定。
到了這種地步,池仁綱竟然不更正剛才的話只代表他個人,並不代表省委,而是頗為自信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茶。唐小舟知道,姚營建麻煩了,事情到了這個程度,他如果仍然堅持,就不是堅持市委書記的本職,而是反對省委。唐小舟自然能以省委書記代表身份聲明池仁綱剛才的話並不能代表省委,只能代表他自己,也可以假借趙德良的身份,表示省委絕對不同意採取司法手段。可這樣做所冒的政治風險太大,後果會很嚴重。他只能拿目光望向楊厚明,希望他能在關鍵時刻,代表省政府表態。
楊厚明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必須表態了,便說,池主任剛才也說了,兩種方案,各有利並。我的意見,不論執行哪一種方案,都必須對可能導致的更進一步惡化後果有一個預案,做到心裡有底,萬一進一步惡化,我們必須清廷下一步怎麼辦。
楊厚明只是停頓了一下,立即有一位市委常委搶過了話頭,說,應急預案自然要有,但那是下一步的事。現在,汽車站和高速公路口被堵著,這件事不能施下去。我們必須立即採取措施。這是當務之急,其他的事,都可以緩一步。我建議就兩種方案投票。
姚營建再一次被逼到了角落。他不得不表態說,既然如此,我同意表決。但是……姚營建說過他同意表決之後,迅速說了一個但是,在但是的後面,他又沒有急於表達,而是拿著面前的杯子,煞有介事地喝了一口茶。唐小舟甚至覺得,他有意將喝水的聲音弄得很大,顯示他是市委書記,他的權威是省委賦予的,諸位必須遵守官場規則。而他迅速說了一個但是,恰恰是怕有人渾水摸魚,在他表明同意之後,迅速完成表決程序。他以一個但是轉折,告訴各位,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需要等一等。
放下茶杯後,姚營建看了看每一個人。或許,他僅僅只是做了個看的姿態,目光其實空洞無物。他說,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們在此所作出的決定,既要對個人的政治前途負責,也要對麻陽市幾百萬人民負責。我建議,每一個人表態,必須說明同意兩種方案中的哪一種,同意的理由是什麼,反對的理由是什麼,棄權的理由是什麼。你有權選擇採取司法行動,也就是派警察去抓人,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對事態進一步惡化有什麼樣的評估,如果出現惡化,你有什麼樣的應對辦法。當然,你也可以說,你認為根本不會出現那樣的後果。那麼,請你投票的時候附帶說明,萬一出現嚴重的後果,你將為自己這神聖的一票承擔怎樣的法律責任和行政責任。請秘書長做好記錄,最好是一個字都不要漏。為了配合秘書長記錄,請同志們發表意見的時候,速度盡可能慢一些。另外,我以個人名義請求小舟同志也記錄一下,以便趙德良同志能夠及時掌握有關情況。唐小舟說,好的。
他從包裡掏出了隨身攜帶的錄音筆和筆記本,擺在面前的桌上。這是他作為秘書惟一能夠幫姚營建的。他做這一連串動作,具有極其明顯的符號性,一方面,表明自己接受了姚營建的建議,另一方面,也向在座各位表明,你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報告給趙德良。
接下來,姚營建所說的話,幾乎是一字一頓,非常緩慢,他顯然是想給完整記錄留下足夠的時間。他說,我反對採取司法手段,也就是反對對示威群眾實施逮捕的方案。我再強調一次,我不是一般的反對,而是強烈的堅決的反對。為什麼反對?前面我已經陳述了理由,在這裡,我再重複一次。本次示威的群眾雖然只有幾百人,但是,我們千萬不要忘了,麻陽集資案,涉及的是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人。目前,我們無法評估,那至今仍然沉默的絕大多數,是不是準備參與下一步行動,我們也對可能出現的下一步事態,沒有足夠的心理和物質準備。我們今天抓了幾百人,明天出來幾千人甚至幾萬人,我們怎麼辦?繼續抓?我們有多少警力可以做這件事?我們又有多少地方可以關鉀這麼多人姚營建說過之後,該其他人說了。可是,會議出現了冷場。這是可以想像的,發言記錄留在市裡,隨後會被置於市委辦的資料室,通常情況下,不會再有人去翻看了。就算以後上面追查,是否查看這些記錄,是個未知數。就算查看這份記錄,也可以認為,這是人工記錄,和發言者原意有出入。被唐小舟記錄,情況則不一樣,可能在第一時間匯報給省委書記,就算不會出現嚴重後果,在市委書記明確表示反對意見之後,你旗幟鮮明地和市委書記唱反調,至少說明,你不是一個充分尊重上司的人。
或許,官場中人不怕得罪省委書記,卻怕得罪時間。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省委書記對你的陞遷有決定權,而這段時間,說不定恰恰是你陞遷的最後時間,幾年之後,你就珠線了,再想陞遷,沒有機會了。官場之中,第一重要因素不在政績,而在年齡,處於某個年齡段的人,無不時刻計算著自己的時間。有誰願意為了逞一時之快,將自己難得的幾年時間浪費掉?趙德良如果立即就會走人,誰都不會把他當一回事。但趙德良只要仍然擔任一屆省委書記,誰都不敢忽視他的存在。
姚營建見大家都不說話,開始主動出擊,一個一個地點名。他首先點的是市長焦順芝。
常委會上表態的先後順序有無窮學問。一般情況下,往往是排名靠後的先說,最後由一號首長結案陳詞。但也並非沒有例外,如果某人尤其是排名靠前的人,希望影響其他常委的態度,往往搶先表態。人們通常以為官場無情,事實上,官場同樣講人情。某個人表態之後,其他人是贊成還是反對,與人情有著極大關係。當你賺到人情票之後,再加上圈子的影響力,你所希望的選題,得到通過的可能,就非常之大。某些特殊情況,就不會遵循這種自後而前的順序,一號首長一開始表明態度,其他人若是表示反對,那就只可能是兩種情況,一是此人和一號首長公開決裂了,二是議案關乎自己的身家性命。
焦順芝見市委書記點到自己的頭上,不好再像剛才那樣態度堅決,不得不採取一種妥協的姿態,說,我仔細考慮了一下營建同志的意見,從策略上說,暫時退一步,也有道理。我看是不是這樣,我們先禮後兵,先談判,如果談判不成,再採取行動。
聽到焦順芝這種態度,唐小舟暗鬆了一口氣。一二號首長的意見接近了,其他人自然不太可能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常委會很快達成統一。最後決定,由市委秘書長和市政府秘書長主持談判。
市委常委會施到下午三點才散。機關小食堂早就做好了中餐,等著常委們去吃。因為沒有喝酒,飯吃得沒有氣氛,很快就散了。省裡來了好幾個領導,池仁綱、陸海麟和姚營建是同級別,楊厚明是副省長,級別雖然只比姚營建高半級,職權就大得多。這些人,姚營建自然不可能馬虎,一定要出面周旋。唐小舟看得出來,姚營建最想周旋的人是自己,可因為分身乏術,只得在飯桌上借助表示禮節的機會,向他表達這一意思。
姚營建端著面前的茶杯,走到唐小舟面前,說,小舟同志,辛苦你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中午沒招待好,響們晚上再補。
唐小舟說,晚上不行,我得趕回去。他沒有說假話,趙德良明天回雍州,他得趕去接車。
姚營建說,現在高速公路方便得很,吃了晚飯再走。房間我已經安排好了,吃過飯,你先休息一下,等這裡忙完,我要和你好好聊一聊。
唐小舟想,姚營建一定有很多話,想通過自己傳達給趙德良。他也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非常尷尬,原本是陳運達陣營的人,因為主動引爆這顆政壇炸彈,讓柳泉幫的最後一塊堡壘風雨飄搖,出現了分崩離析的危險。事態的更進一步發展,柳泉幫很可能在麻陽再栽一個大觔斗,那時,陳運達還會像以前一樣信任他如果失去柳泉幫的信任,他怎麼辦?當然,身在官場,你不用擔心得罪所有人,只要那個能決定你命運的人對你好,就足夠了。以前,能決定姚營建命運的人是陳運達,而現在,陳運達是否還信任自己,很難說了。而他身上已經有了陳運達的4印,即使投靠趙德良,趙德良會完全信任他嗎?很難說。
唐小舟也想和姚營建談一談,一來,離開麻陽之前,他需要確切地知道,此次事件是否已經解決,以便向趙德良匯報時,有話可說。二來,畢竟自己來了一次麻陽,事態如果進一步惡化,雖說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卻也說明,唐小舟辦事缺乏預見性,不具備處理重大危機的能力。
在酒店睡了一覺醒來,看了看表,已經是下午五點。他起身去洗手間,見門口有一張紙,顯然是從門底下塞進來的。這是一張便條,應該是朱鎮林留給他的,叫他醒來後給自己打電話。
唐小舟先打了電話,然後開始洗臉。剛剛離開衛生間,門鈴就響了。
和全國所有相當級別官員一樣,姚營建在酒店有個房間。唐小舟隨著朱鎮林來到這個房間,姚營建並不在。朱鎮林客氣地請唐小舟坐下,替他茶,並且說,書記馬上就來。
唐小舟問,那件事怎麼樣了朱鎮林說,已經解決了。
唐小舟顯得有些吃驚,問,談判有結果了朱鎮林說,談判還在進行。不過,人已經撤走了,交通已經恢復。
唐小舟又問,你覺得談判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朱鎮林說,這個不好說。
唐小舟意識到,面前這個人和自己的職業一樣,也是秘書,要從他口裡掏出什麼話,那是一件難事,便換了個話題,說,我聽說麻陽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參與了集資,你參與了沒有?
朱鎮林說,投了一點。
唐小舟再問,一點是多少朱鎮林顯然不願面對這個問題,可唐小舟問得一點都不含糊,他又不好不答,便說,第一次投了五千,後來又陸續追加了一些,大概有兩萬多吧。
唐小舟明白了,後來追加的一萬五,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利息的再投入。實際投入,很可能只有一萬甚至僅僅最初的五千。這也就是說,只要能夠拿回百分之五十,絕大多數人,不會有太大損失。
正說著,姚營建回來了,進門就說,小舟同志,對不起呀,讓你久等了。
唐小舟說,姚書記,跟我你就不用客氣了。
姚營建陪著唐小舟坐下來,拿出一支煙,遞給唐小舟,唐小舟擺了擺手。姚營建自己抽了,說,小舟啊,麻陽的情況複雜啊。
唐小舟說,官場本來就複雜,不複雜就不是官場了。
姚營建說,麻陽的官場,更複雜一些。這種複雜程度,實在是讓人太意外了唐小舟不想在這件事情上糾纏,換了個話題,說道,我聽說那些人已經撤了這場危機能夠順利解決,真是不容易。
姚營建說,現在還不能算解決了吧,關鍵是今後不再鬧事,這個難度就大了唐小舟說,怎樣解決這件事,市委應該有個意見吧?市委的具體方案是什麼姚營建說,複雜就複雜在這裡。直到現在,市委都拿不出一個具體方案。五一節長假,大家都在休假,我們卻在開市委常委會,意見分歧很大,根本統一不了。
唐小舟問,主要意見是什麼姚營建說,據估計,麻陽集資案,涉及大大小小的公司十五家,總集資額還沒有最後摸準,估計不少於七十億。如果把當初承諾的月息也計算在內,可能超過一百億。
唐小舟問,這十五家公司有多少資產姚營建擺了擺頭,又猛地抽了一口煙,濃濃的煙霧,將他的臉變得有些模糊。他說,因為阻力太大,工作組到現在都沒有拿出一個具體數目。當然,我們有一個基本摸底,從現在摸底的情況來看,能有十億就不錯了。
唐小舟暗吃一驚,問,為什麼這樣少?
姚營建說,這件事,持續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好幾年。最大的集資戶是盈達集團,他們干了六七年時間。你以為他們靠什麼支撐這六七年?當然是靠高利息。而他們的高利息從哪裡來的?全部是後面的集資款。估算的七十億集資額中,有五十億,屬於盈達集團。而盈達集團目前的資產,不足兩個億,把集團高層的一些個人資產算在一起,也就勉強十個億。
唐小舟說,六十個億不是個小數目,這個缺口太大了,麻陽承受不了吧姚營建說,能不能承受,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市委常委們認為,這件事,不能由市財政來解決。就算市財政肯拿出這筆錢,人大是否能夠通過,也是一個未知數。更多的人認為,這些錢,應該由企業自己承擔。
唐小舟說,企業如果能夠承擔,一切好說。現在的麻煩是,企業根本承擔不了呀。
姚營建說,絕大多數人認為,既然是企業行為,就應該用企業的辦法解決。
企業能承擔,一切好說,如果承擔不了,就按照司法程序破產。
唐小舟明白了,有些人心裡盤算得很精。此事如果按照企業法,進行破產處理,那就只是經營不善,根本算不上刊事案件。相反,如果以非法集資定案,就是刊事案了。其次,破產處理,有職有權的人,已經先拿到了錢,並且還拿到了高額利息,他們沒有絲毫損失,受損失的是普通老百性。老百性之所以鬧事,根源恰恰在於此。這件事,如果不能很好地處理,麻陽真的會出更大的事。
唐小舟說,根本解決辦法,恐怕還是要把錢還給老百性,這是底線。
姚營建說,問題是,我們哪來的錢唐小舟說,沒有錢也要想辦法。這些公司不是還有十來億的資產嗎?加上涉案人員非法所得的個人資產,二十來億,應該會有吧?市裡再湊一些,想想其他辦法,比如向省維穩辦申請部分維穩資金,爭取湊個十來億,那就有三十億了。
別說有三十億,就算有二十億,先解決一部分,集資款在五千元以下的,優先解決,至少讓民眾看到市委市政府確實是在解決此事,在相當一個時期內,穩定應該不會有問題。此外,這件事,市委不能關起門來辦,得增加透明度。第一,發佈公告,所有在案件審查期間取走的資金,必須退還。逾期不退的,將張榜公佈並且給予行政處分,嚴重的,將給予更為嚴厲的處理。第二,召開鎮以上領導幹部會議,說明市委的態度和處理方法,劃塊負責,責任到人。哪一塊鬧事,其主要負責人,就地免職。第三,整個案件處理過程中,與民眾相關的財務,一律張榜公佈,不搞任何暗箱操作,讓民眾看到,市委在處理這件事情上面,嚴格公平。
姚營建說,方法當然好。可我憂慮的是,市委根本形成不了這樣的決議。
唐小舟明白了。姚營建雖說是市委書記,可市委書記的權力,並非絕對權力,任何權力都必須受到制約。共產黨所設計的這種權力結構,恰恰是一個有效制約的結構,只要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充分發揮制約作用,就算是一號首長,若想做到一手遮天,說一不二,也是不可能的。當初,趙德良到江南省的時候,遲遲不見動作,即使是現在,他的動作也並不是非常大,恰恰說明,他深諳權力的奧妙,在沒有取得足夠話語權的時候,任何行動,都可能受到這個制約機制的束縛,甚至寸步難行。我們常常談民主集中制,其實這種制約機制,才是民主集中制的精髓所在。姚營建的麻煩恰恰在於,他來麻陽的時間並不長,希望通過掀起一場風暴,掌握麻陽的權力。而實際上,他並沒有很好運用這個制約機制,或者說,他對這個制約機制的理解非常片面,這個機制,便對他形成了巨大阻力。
唐小舟說,如果是這樣,那你只有一種辦法,向省裡說明情況,請求省裡派一個工作組下來。
唐小舟心裡也清廷,這是一個嫂主意。省裡派工作組,那就表明,省裡對麻陽市是否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已經失去信任,對於麻陽市班子成員,可算是一個集體污點。這樣的污點,是可能影響提拔的。事情真的發生,麻陽市現班子成員,不會從自身找原因,定會遷怒於姚營建,將來,姚營建若想取得這個班子的支持,難度更大。可姚營建能有更好的辦法嗎?事態不能控制,將來他就得承擔責任。相反,他如果和班子成員搞不好團結,最多也就是易地做官,責任要小得多。
姚營建沒有立即表態,而是對唐小舟說,趙書記明天回雍州唐小舟說,是的。明天早晨的火車。
姚營建說,你能不能跟趙書記通一下氣,我希望當面向趙書記匯報這件事。
唐小舟說,好的,我幫你辦這件事。
唐小舟在省委門口和馮彪會合時,馮彪並沒有等,立即啟動了汽車。這似乎說明,余開鴻不再親自去車站接趙德良。
余開鴻不去接站的情況極少出現,唐小舟當了幾年秘書,每個月,都要進出火車站好幾次,每次進出也都是因為同一件事,接送或者陪同趙德良。到了一定級別的領導幹部,通常都不乘飛機,大概是考慮到安全因素。
趙德良進出雍州火車站十分頻繁,余開鴻接送也十分恭敬。在唐小舟的印象中,余開鴻似乎沒有過缺席記錄。趙德良曾經有幾次表示,希望秘書長不要再到車站來接,余開鴻當面答應,下次依然故我。余開鴻並不僅僅對趙德良如此,他所服務的前兩任省委書記,也都享受同樣的待遇。據說,哀百鳴離開雍州的時候,就是余開鴻親自去送的。
而今天,余開鴻沒來,這有點奇怪。整個江南省都在傳說,趙德良想讓余開鴻到人大去,這樣的傳言,想必余開鴻也知道吧。到人大去當副主任,級別仍然是副省,可畢竟不再是省委常委,實權沒有了。余開鴻是不是遷怒趙德良,所以不去接他了仔細想一想,憤怒是可以想見的,但做得如此明顯,恐怕不是余開鴻的性格。下級服從上級,早已經遠遠不是組織原則這麼簡單,而是官場鐵則。尊重官場鐵則,你最多就是日子不太好過,即使心懷怨憤,鬱鬱寡歡,可你還有相當的級別,還有足夠的權力,甚至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違背了官場鐵則,哪怕不是死路一條,也和死路差不多。這就和足球比賽一樣,嚴重犯規的,肯定被罰下場,這沒有什麼理由好講。
如果余開鴻不是以這種方式表示他的憤港,那麼,就真如有些人說的那樣,他去北京活動了。想一想也是,活動有用嗎?如果有用,他也不需要連續當了三任省委秘書長,卻始終未向前挪半步吧。
列車有些晚點,接到趙德良時,接近八點了。
看到趙德良的那一瞬間,唐小舟有一種感覺,那是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難怪秘書都能得到很好的安排,人和人在一起時間久了,是有感情的。這種特殊的感情,在伯樂機制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整個中國官場,最大的一個群體,是官二代,排在第二的,大概就是秘書出身的官員了,前者得益於先秦時代臻於成熟的世襲機制,後者得益於先秦後期興起的伯樂機制。
和趙德良一起吃早餐,趙德良問,你父親的身體怎麼樣唐小舟說,謝謝趙書記關心,現在基本穩定了。唐小舟想,趙書記需要關心的事太多了,全是公事大事,哪裡有時間和精力關心自己父親這種事?隨口問一句,只不過客氣而已。他隨口答了這麼一句,便不再往下說。
沒想到,趙德良竟然說,人老了,骨質疏鬆,易裂易碎,大意不得。
唐小舟說,是非常麻煩,好在我兄弟姐妹比較多,有他們照顧,我可以放心工作。
吃過早餐,兩人一起去辦公室。因為搬了新辦公樓,上班沒那麼方便了,趙德良必須乘車。新省委在市郊,距離較遠,路途有足夠時間,趙德良果然問起了他最關心的一些事。
趙德良問,陵峒的情況怎麼樣唐小舟看了看正全神貫注駕車的馮彪,說,我在陵明只住了兩個晚上就回來了。
趙德良顯得有些吃驚,問道,為什麼唐小舟說,縣委縣政府太熱情了,整天被一幫人圍著,估計也問不出什麼東西,所以,我就回來了。
趙德良問,另外那些人呢唐小舟說,我走的時候,那些人還留在陵明。我私下裡找了幾個人,但願這幾個人能夠找到點有用的東西。
趙德良又轉了一個話題,問,麻陽的情況怎麼樣唐小舟清廷,麻陽的情況,肯定有人匯報給趙德良了,不需要自己多費口舌,他說,收穫不小。
趙德良問,收穫?說說看,你都收穫了什麼唐小舟說,一句話,在錯誤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結果錯誤的比率極大。
唐小舟以為趙德良會接著問自己點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說。
趙德良是第一次到新辦公室,唐小舟領著他過去。一處搬家的事,是由楊衛新和韋成鷗負責,唐小舟沒有擂手。趙德良的辦公室很氣派,比原辦公室大至少三倍,辦公區和會客區分開,會客區裡,還有一個小型會議室。趙德良看了之後就感歎,說,到底是新辦公樓。
唐小舟估計趙德良要好好巡視一下自己的新辦公室,便退出來,替他泡了茶又仔細地看了看送到辦公室裡的一些文件。其中竟然有一封舉報信,舉報池仁綱在陵桐期間漂倡。唐小舟暗吃一驚,仔細看信,裡面有照片,和一個年輕女人抱在一起,兩人都沒有穿衣服。女人背對著攝像機,池仁綱的相貌非常清晰。是幾張視頻截圖,彩色打印。唐小舟想,池仁綱大概是被人暗算了,不然,怎麼可能拍下視頻錄像?這人也太容易得意忘形了,他以為自己的秘書長鐵板打打,卻不知道膛螂捕蟬黃雀在後呀。同時,唐小舟嚇出一身冷汗,幸好自己的定力還過得去,否則,這封信舉報的,可能就是兩個人。
再次進入趙德良的辦公室,唐小舟便將一堆文件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過了一個長假,文件堆了厚厚一揮。趙德良看了一眼這些文件,問,有急件嗎唐小舟說,特別急的沒有,不過有一封舉報信,舉報池仁綱同志在陵桐漂婿趙德良盯著唐小舟看了一眼,然後指了指面前的沙發,說,你坐一下。
唐小舟等趙德良走到沙發前坐下,才在他的對面坐下來。
趙德良問,你是不是覺得有什麼不對,才匆匆離開陵明唐小舟說,我下去的時間比他們晚。我是自己坐長途汽車下去的,到了陵桐之後,我找幾個朋友進行了一番瞭解,然後和當地接觸了一下,感覺我們能看到的,都是別人安排好的,真正藏在幕後的東西,大概看不到,就回來了。
趙德良又轉了一個話題,問,你剛才說什麼?在錯誤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結果錯誤的比率極大,有所指吧。
唐小舟想,他果然問了,便將路上沒有說完的話,說了出來。他說,麻陽的局面很複雜。姚營建書記的做法沒有錯,但時間錯了。所以,接下來,我擔心還會出更大的事。
趙德良問,為什麼說時間錯了?時間怎麼錯了唐小舟說,以前,我常常聽到一些重要領導幹部教導下面的領導,要搞好班子團結。每次聽到這種話,我心裡就想,這不是廢話嗎?一號首長和二號首長鬥得水深火熱,勢如仇敵,還怎麼搞好團結?現在我才明白,班子團結就是班子的決策力。班子不團結,恰恰只有一種原因,權力的失控。比如姚書記吧,想做點事,想為麻陽人民做點實事,我很能理解。可共產黨的權力是集體控制的,他沒有掌握這個控制權力的集體之前,想幹任何事,都會非常艱難。
趙德良略思考了一下,問,你有什麼想法唐小舟說,如果想麻陽不再出事,不出大事,省裡應該考慮派一個工作組下去。
趙德良問,這是你的想法,還是營建同志的想法唐小舟說,我給姚書記提過這個建議,他沒有表態。不過,他說希望近期向你單獨匯報一次。
趙德良說,那你安排一下。最好和焦順芝同志一起談。
唐小舟意識到談話結束了,但有點不甘心,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說,余秘書長今天好像沒來。
他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有幾重未曾表達的意思。表面的意思是,秘書長不在,他不知道向誰瞭解趙書記的日程安排,有點不知所措。第二重意思,余開鴻有意避開,是否與這封舉報信送達有關?第三重意思,余開鴻是否有更加隱秘的活動趙德良說,開鴻同志在北京,他要辦點私事,加上游傑同志的情況不太好,有些事,需要他留在那裡處理。工作方面的事,你和海麟同志交接。
唐小舟站起來向外走的時候,趙德良又說,尚玲同志如果在的話,讓她過來一下。
梅尚玲在電話裡問,趙書記找我有什麼事唐小舟說不知道,心裡卻想,大概是為了那封舉報信的事吧。唐小舟認定,這事肯定是真的,關鍵不在於池仁綱做沒做,而在於他被人盯上了。也難怪,一個職位有多少人窺覷,就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根本不知道這些盯著你的眼晴中,哪一雙會採取極端手段。想想自己,也不是一點毛病沒有,自己的背後,會不會也有人這樣盯著,只不過,還沒有到關鍵時刻,某些東西,還沒有拿到桌面上來?想到這一點,唐小舟有一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來到陸海麟的辦公室,拿到當天的日程安排後,陸海麟又拉著他閒扛了幾句陸海麟問,你聽到風聲沒有唐小舟知道陸海麟問的是什麼,故意裝糊塗,反問,什麼風聲陸海麟說,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保密第一。不過老弟,我們之間,應該沒有那麼多秘密吧唐小舟說,秘書長,你這是什麼話?對你,我還保什麼密啊,那不是不知天高地厚陸海麟說,外面到處都在傳,說這次班子要大動。
唐小舟說,官場哪一天不是說東道西的?民間組織部活躍得很,每天都有一大堆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裡,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該信哪些不該信。你是秘書長,你的消息來源更可靠一些。
陸海麟問,都有哪些說法唐小舟說,說法多了。聽說游副書記恐怕不行了,副書記這個位笠,肯定是要補上了。是從內部提拔,還是從外面調來,議論多了。還有,周聽若同志退了,彭清源同志去了雍州,常務副省長這個位笠,說法也很多。有人說,頂替彭清源的是鄭規華,也有人說是溫瑞隆,還有人說是楊厚明。
陸海麟說,鄭規華直接提常務的可能性不大吧?會不會過渡一下唐小舟說,這我就不清廷了。我甚至還聽說,另外三個常委也可能動一下陸海麟說,不知道,我也只是聽說。按理,這三個常委千的時間都挺長的,開鴻同志已經當了七年秘書長了。春和同志和先暉同志,也都不短,動一動,也是應該的。
唐小舟說,怎麼動啊?他們都是京管幹部,北京不動,誰動得了陸海麟說,我聽說中組部近期會來考察班子吧。所以,先暉同志和開鴻同志有點坐不住了。
返回辦公室時,唐小舟想,看來,真是要大動了?動也合情理。趙德良來江南省三年多了,三年來,除了情非得已的情況下,他基本沒有動過班子,這次來個大動作,完全在情理之中。下面市州的班子,大局基本已經定了,還剩下的,也就是雍州市有些尾巴,省裡的蓋子還沒有揭開。如果真的大動,說明趙德良對江南省的情況有個基本判斷,而且這個判斷是準確的,他已經完成了權力控制,並且卓有成效。
從省委班子的結構來看,趙德良剛來的時候,別說動幾個常委,就算是動一個甚至是說點重話,都可能引起強烈的權力地震。三年後的今天,形勢已經完全改變,柳泉幫的勢力極大地削弱,省委常委中,馬昭武、丁應平是絕對的趙德良派,彭清源也有了明確的趙德良烙印,加上軍區政委,趙德良已經牢牢地掌握了五票,夏春和以前和游傑走得比較近,游傑生病後,這一派勢力大減,夏春和基本成了騎牆派,理論上更靠近趙德良一些,否則,他在班子裡就會極端孤立。真正屬於陳運達勢力的,只有餘開鴻和羅先暉,這兩個人中,余開鴻屬於陳運達的嫡系,羅先暉曾經一度和陳運達的關係很緊密,但後來貌合神離。也就是說,在省委班子裡,陳運達的絕對支持率,只有一票半。
夏春和、羅先暉和余開鴻三個人中,必須要動的,肯定是余開鴻,他是省委秘書長,直接服務於省委書記。如果余開鴻不換,未來幾年,趙德良仍將受到余開鴻的多方制肘。至於羅先暉,能換掉自然好,萬一暫時換不掉,緩一步也不是問題。夏春和換不換,就在兩可之間了,他不太可能投向陳運達,只要拉一拉,他還是會靠近趙德良的。
回到辦公室,接到舒彥的電話。谷瑞開的案子,公安調查以及檢察院覆核工作都已經完成,雍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也已經排定了開庭時間,一個月前就公示了。舒彥作為谷瑞開的法律代理人,自然需要及時和唐小舟溝通。上次,唐小舟已經明確表示,自己不會出庭,甚至不想再過問此事。舒彥畢竟有些事需要唐小舟配合,因此,再一次打來了電話。
舒彥和唐小舟商量過辯護對策,承認部分控罪,不作無罪辯護,爭取法庭對谷瑞開的非主犯認定。如果說法律的要義是以命償命的話,有一個人抵命,已經夠了,沒有必要搭上兩條命。能夠爭取一個無期或者死緩,就已經是巨大勝利。
可是,舒彥和谷家溝通的時候,出現了麻煩。谷家堅決不同意認罪,要求舒彥作無罪辯護。
舒彥說,這樣一來,就會存在很大問題。法庭一旦認定谷瑞開有罪,就不存在主犯和非主犯之別。只要認定有罪,那就是兩個主犯,也就是兩個死刊。相反,假若翁秋水的律師作非主犯杭辯並且獲得成功的話,法庭極有可能將谷瑞開定為主犯,而將翁秋水定為從犯,最終說不定會出現谷瑞開死刊而翁秋水活下來的可能。
唐小舟心裡一陣煩躁,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谷家既然堅持無罪杭辯,將來,谷瑞開無論是被判死刊還是死緩,谷家都會遷怒於自己。或者,谷家始終認為,唐小舟權可通天,別說是殺人,就算是犯再大的罪,也一樣有能力辦成無罪口巴。
唐小舟說,這件事,你一定要向谷家說清廷,這件案子的底線,並不是有罪和無罪,而是死刊還是死緩。他們一定要堅持無罪辯護,可以有兩種選擇,要麼承諾接受將來出現的最壞結果,要麼另請高明。這家人很難纏,我有點後悔把你拉進來了。
舒彥說,確實很難纏。你竟然忍受了這麼多年,真讓人同情。
唐小舟說,你最好建議他們開個家庭會,對這個家庭會進行錄音。
舒彥說,他們想請你去谷家一起商量。
唐小舟說,你千萬不能答應他們,我再也不想見谷家任何人了。
放下電話,唐小舟心裡堵得慌。他原以為,只要出面請一個律師,自己的意思也就到了。可他沒想到,這是在中國而不是外國,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幾是需要人情先行,需要人情行路,沒有人情,寸步難行。每天,唐小舟不得不用大量的時間去理清此案中與人情相關的一些東西。比如說,舒彥介入,存在很多障礙,唐小舟不得不出面找各種關係排除這些障礙。曾經有一段時間,舒彥去看守所找谷瑞開不存在障礙了,甚至對翁秋水審訊的某些內幕,也傳到了唐小舟的耳裡。唐小舟自然認為,這是人情作用的結果。
不久,唐小舟再要打聽與此案相關的消息,發現所有的大門,全部向他關上了。他對此極為不解,曾和舒彥探討。舒彥說,這很正常。他們需要你出面,把某些話傳遞給谷瑞開,以便谷瑞開和他們配合。谷瑞開有一段時間很配合,可時間並不長,後來突然改變了。從此以後,谷瑞開再不談任何與案件有關的話題。
翁秋水那方面,會作怎樣的辯護這是唐小舟和舒彥討論最多的問題。
舒彥說,無非是兩種,一是有罪杭辯,一是無罪杭辯。我比較憂慮的是,翁秋水將所有一切往谷瑞開身上推,而谷瑞開又什麼話都不肯說,翁秋水的律師再作有罪杭辯,形勢就會對翁秋水有利而對谷瑞開極端不利。
唐小舟努力地擺了擺頭,暗想,這些麻煩,都扔給舒彥去和谷家解釋吧,自己還是專注於眼前的工作為好。
趙德良和梅尚玲的談話結束了,唐小舟進去向趙德良匯報今天的安排,告訴趙德良,他已經和姚營建聯繫過,近兩天都沒有時間,可能要三天後再安排。趙德良略想了想,說,你問一下,看哪些常委在家,今天或者明天,能不能碰個頭回到辦公室,唐小舟逐一打電話詢問,結果,余開鴻羅先暉夏春和三個人都在北京,趕不回來。陳運達率團出國考察,需要一個星期才能回來。彭清源剛剛到雍州市,正在緊張地籌備市黨代會,這次黨代會關乎整個江南省未來幾年權力結構的大局,趙德良非常重視,曾指示彭清源,要做到萬無一失。甚至是五一假期,彭清源都沒有休息。軍區那位常委在大軍區開會。今天能夠碰到一起的常委,只有趙德良、馬昭武和丁應平三個人。
也難怪,換屆年,大家都忙著各自的命運前程,失去一個好的位置,那是一生的大事,得到一個好的位置,卻又可能平步青雲。人生的路,一步之差,天淵之別,這種關鍵時刻,誰都不敢大意,自然就顧不得其他了。
這段時間,唐小舟的電話比以前多了很多,大多數是約吃飯的。他也清礎,這飯不好吃,說不準就是求他向某位書記市長帶話之類。他可不想攪進換屆這敏感的事務,更不想給人一個印象,他暗中擂手各級班子的調整工作。對於所有的電話,他都客氣對待,但要見面或者吃飯,一概免談。
期間有容易的電話。容易說,那份快件,已經收到了,你想讓我怎麼處理唐小舟最初的想法,不急著將這東西交給趙德良。他需要等池仁綱的報告出來,再提交這份報告。這樣做,自然有猛珠池仁綱一腳的意思。為什麼要踩?理由很簡單,池仁綱不是個善主,如果讓他當了省委秘書長,可能比余開鴻糟糕得多。而現在,形勢發生了變化,有人正盯著池仁綱呢,有了那封舉報信,他大概就不是能不能提拔的問題,而是受不受處分的問題。既然人家要倒霉了,自己還是別痛打落水狗了。
他對容易說,還是按正常程序走吧。公安廳的程序走完後,你們可以分別轉給安監局、監察廳、省政府辦公廳和省委辦公廳。
容易說,我明白了。又問,今晚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唐小舟說,今晚恐怕不行,老闆今天剛回,事情多,走不開。
晚上九點多,趙德良離開辦公室回住所。換了新辦公室,回住所的路程遠了,苦的是唐小舟。新省委和新政府在兩個方向,相隔有十幾公里,他如果從辦公室直接回家,倒還算好。可是,早晨去接趙德良,汽車停在了老省委大院。他不得不先送趙德良回家,再去拿自己的汽車,驅車返回。日後的相當一個時期裡,他將重複這種生活,凌晨起床後,便匆匆趕到迎賓館,陪趙德良晨練,再陪他早餐,然後和他一起乘車來到辦公室。晚上,又隨同他一起來到老省委這邊取車。
假若某一天,趙德良不沿著這個路徑走,他就麻煩了。
這麼一折騰,回到家,已經快十一點。進入衛生間洗了個澡,正準備上床,門鈴突然響起來。唐小舟走到可視對講機前,看了看視頻畫面,是孔思勤。這麼晚了,她怎麼來了?他心中一陣衝動,很想放她進來,轉而一想,池仁綱很可能是被人跟蹤了,自己難道就不會被人跟蹤?如果恰好有人盯上自己,孔思勤這麼晚到自己家裡,豈不是被人抓住了痛腳?看來,上次邀她到自己家裡實在是太衝動了。
猶豫再三,還是放她進來。
孔思勤進門,立即鑽進他的懷裡,纏綿地吻過,對他說,我看著你的車子進來的,怎麼這麼久才開門唐小舟暗想,幸好開了門,不然還真沒法解釋。他說,剛才在洗澡。
孔思勤說自己到省政府這邊辦事,後來又和幾個朋友聚了一下,正準備走的時候,看到他的車回來,所以過來了。
唐小舟想,這明顯是假話。省政府和省委一樣,剛搬遷不久,絕大多數工作人員,在附近沒有住所,公共汽車雖然有幾路,但晚上九點半就收班了,因為客流量不多,出租車很少往這邊來。正因為人氣不旺,這裡的餐飲業也沒有跟上來,基本屬於蠻荒之地,就算有人想聚會,也不會選擇這個地方。他不拆穿她,畢竟,被一個女人惦記著,心裡還是很滋潤的。
做過功課,兩人躺在床上說話。話題自然是廳裡的事。
孔思勤說,這幾天,廳裡的氣氛很特別,私下裡,池仁綱和很多人打招呼,說自己將在廳裡管點事,意思很明顯,希望大家無論是情感上還是物質上,都要有所表示。甚至有人已經私下裡串聯,給池秘書長舉行個儀式。
唐小舟說,這些事,你最好不要摻合。
孔思勤說,我很猶豫,如果人家都表示了,我不表示,將來,他不是要對我另眼相看唐小舟說,你聽我的沒錯,總之別摻合。
孔思勤意識到他話裡有話,顯得小心了少許,試探性地問,大家都在傳說,這事已經定了。
唐小舟說,你在官場的時間也不短了,官場的事,隨時都可能有變化。
孔思勤說,難道說,趙書記改變主意了唐小舟說,趙書記改沒改變主意,或者說,一開始有什麼主意,我根本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一點,在官場,太多人關注,並不是一件好事。肯定有人不喜歡他上去,那些人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在背後做了很多事,他還蒙在鼓裡吧。
孔思勤說,就算有什麼動作,也不影響他吧,聽說他的任命,是上面打了招呼的。最近一段時間,他對很多人說過,他在北京的後台很硬。
唐小舟冷笑一聲,說,還記得上次查小金庫嗎?我當時就覺得奇怪。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有人要對付他。不知那次是否查出他什麼問題,總之,有些人一直沒有放棄,派人盯著他呢。結果你猜怎麼樣?這次去陵峒,他把小姐帶回房間,讓人家錄了像。
孔思勤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說,是那些礦老闆干的唐小舟擺了擺頭,說,不太可能。我估計是有人不想他當秘書長。
孔思勤說,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就栽了。
唐小舟說,他的事,我一點都不關心。我只是在想,這官場實在是太可怕了,你以為你是捕蟬的螳螂,卻不知道你的背後,還隱藏著許多黃雀。以後,我們倆見面,得小心一點,如果被某些人抓到把柄,我們都麻煩。
以前和谷瑞開談論一些重要話題,因為開場缺乏足夠的鋪墊,往往一開口就吵了起來。有了前車之鑒,唐小舟在女人面前說話,十分小心,哪怕明知是廢話,也一定要做足功夫,再大的彎子,該繞也得繞。即使他繞了一大圈,仍然擔心孔思勤以為他在有意疏遠自己。畢竟,他和她都是單身,他們如果戀愛,沒有任何人能夠以此作為話題。
好在孔思勤並沒有太在意,只是說,那怎麼辦?難道我們以後不見了唐小舟說,以後再見,要好好安排一下,絕對要做到萬無一失。
孔思勤說,好的,我聽你的。
幾天後,傳出一個不幸的消息,游傑副書記,昨天晚上去了。
第一個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人是陸海麟,唐小舟顯得有些驚訝,說,醫生不是說可以活半年嗎陸海麟說,醫生是這麼說的,不過,癌症晚期病人,能活多長時間,與個人的求生慾望有很大關係。聽說游書記的情緒一直不太好。
唐小舟只是哦了一聲,然後問,省裡怎麼安排陸海麟說,有兩位省委常委在北京,余秘書長負責這件事。游書記的家一直在北京,追悼會確定在北京開。過幾天,中組部要召開組幹工作會議,省裡有一個重要發言,估計追悼會安排在這個會之前吧。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正整理著日常事務,韋成鷗來了。
這傢伙,一如既往的神神秘秘,進來之後,立即轉身去關門。唐小舟早已經用眼角的餘光呼到了他的身影,見他要關門,立即說,別關,我這個門是不能關的。
他的門確實不能關,別說趙德良發現他的門關著,會產生什麼樣的想法,就算是其他幹部來到這裡,發現他的門關著,也會產生聯想。所有的聯想都不是事,一旦傳到趙德良的耳裡,就是事了。
韋成鷗並沒有說話,先向四周張望一番,然後神秘地走到他的面前,以極快的速度,往懷裡掏了一下,掏出一件什麼東西,往他面前的抽屜裡一塞。
唐小舟以為又是一包速溶咖啡之類,漫不經意地將抽屜拉開一點,低頭一看,竟然是一張銀行卡。唐小舟暗想,這傢伙想幹什麼?明目張膽行賄自己?也不看看面前是什麼人。他拿起銀行卡,對韋成鷗說,這個你拿回去,有什麼事,你說口巴。
韋成鷗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拿出來。說,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你就笑納口巴。
唐小舟說,成敬意也好,不成敬意也好,這東西,我不敢收。你知道,我從農村出來的,骨子裡就是農民。農民的天性是什麼?膽子小。你可別拿這種東西來撐我的膽子,我的膽子撐都撐不大,我晚上睡覺會做惡夢的。
兩人糾纏半天,一個硬要給,一個堅決不收。韋成鷗見唐小舟態度很堅決,也就收回了銀行卡,說,游的事,你聽說了吧唐小舟說,是啊。他可不想和面前這個人多話。
韋成鷗說,我聽說,上面會派個副書記下來,到時候,你能不能幫我說幾句話唐小舟故意裝糊塗,問,說什麼話韋成鷗說,你在趙書記面前替我關言幾句,讓我跟在副書記身邊。
唐小舟明白了,韋成鷗在打著這個主意。一旦成為省委副書記的秘書,他的正處長,水到梁成。這種人,如果當了官,肯定誤國害民。這話,唐小舟自然不能說,只是數衍著說,這事不歸趙書記管吧,辦公廳的事,余秘書長說了算,你應該去找秘書長活動活動。
韋成鷗說,秘書長那裡,我自然要去燒香,但趙書記如果能說句話,事情就好辦了。
唐小舟說,行,我一定幫你說。不過,你也知道,我們這些當秘書的人,人微言輕,說了管不管用,我不敢保證。我建議你還是兩條腿走路,見神就磕頭,遇廟就燒香,說不定拜對了哪尊神,你就大賺了。
韋成鷗說,這個自然,陳省長和余秘書長已經答應了。
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烏都有。官場就是一個大林子,裡面的烏真是太多,還有很多稀有品種。韋成鷗這種人,就屬於稀有品種的一類,平常所有的心事,一星半點都不用在工作上,整天琢磨的就是拉關係搞鑽營,一心想陞官。你還別說,在現行伯樂體制下,這種人,往往得勢。
一位高級領導人去世,原本應該有一種壓抑悲痛的氣氛,但是,唐小舟從這種壓抑之中,感受到的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情悻。對於某些人來說,最大的靠山倒了,悲痛是自然的,同時,他們也有一種大廈將傾的惶恐。對於另一些人,他們卻看到了希望,誰都明白,假若真能從內部產生一位副書記,整個江南省,由此而提拔的領導,可能就是幾百人。那些等在政壇這個擁塞的十字路口的官員們,自然就會暗暗驚喜了。
也難怪人走茶涼。人都走了,時過境遷,位笠都被別人佔了,如果僅僅只是茶涼,還是好事。怕就怕,殘茶早被倒掉,杯子也已經洗乾淨,給新人泡上了綠澄澄的新茶。
由游副書記之事,唐小舟想到了肖斯言。直到最後時刻,游傑也沒有替他說話,唐小舟想替他說,也沒有找到好的機會。這往後,肖斯言便成了沒娘的兒子沒根的浮萍。在官場沒有了根基,實在是最大的悲劇。
下午剛上班,姚營建和焦順芝一起來了。
趙德良在和馬昭武以及吉戎菲談話,商量參加中組部組幹工作會議的事。吉戎菲搞的組織工作改革,得到了省裡的肯定,並且引起了中組部的高度興趣,中組部為此專門撥了一筆款,將東漣列為組織工作改革試點單位。本次組幹工作會議,江南省將作重要發言。趙德良將兩人找來商量,大概是要確定,到底是由馬昭武發言還是由吉戎菲發言。
唐小舟暗想,畢竟是組幹工作會議,省委書記以及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其中之一,是一定要參加的。江南省副書記缺位,趙德良參加,就是情理之中。
馬昭武作為組織部長,肯定少不了。倒是吉戎菲,只不過是市委書記,她去參會,是不夠格的。若想讓吉戎菲參加,只有惟一的辦法,那就是報告由她來做。這樣的格局,實際上含有極大的暗示性。
姚營建和焦順芝坐在唐小舟的辦公室裡等候,彼此自然免不了說些什麼。可說什麼呢?敏感的話題,誰都不會涉及,只好談游傑。
順芝說,游書記真是可惜了,才五十四歲。
姚營建說,都是累的。這人啦,真是不經事,紙一樣。
游傑這個話題,顯然能讓兩位高官共鳴。焦順芝說,其實,游書記是被酒害的。現在當官,不喝酒肯定不行,尤其是下面的官員,沒有一個不是酒精考驗的。但到了一定級別之後,還是能夠自我控制的。比如市級幹部,除非省裡或者中央來人,否則一般都不喝了。游書記這一點沒掌握好,有點好酒,結果把肝傷了姚營建說,俗話早就說了,酒是穿腸的每藥,色是刮骨的鋼刀。如今的官員,在酒中泡著,在色中躺著,沒有鋼筋鐵骨,還真槓不住。
在麻陽,市民給焦順芝送了一個綽號,叫他酒色市長。姚營建此時提起酒色兩個字,焦順芝自然認為他是在譏諷自己,臉一下子變了。這裡畢竟是省委書記辦公室,他就算有氣也不敢出,有野也不敢撒,只好站起來,問明書記接見自己的時間,說還有點別的事,先行離開了。
焦順芝剛剛離開,姚營建就說,有些人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以為自己是托塔天王,什麼都頂得住。我倒要看看,他有幾副脊樑,還想頂起一個天。
唐小舟自然知道姚營建指的是什麼,卻不接蓉,而是問他,怎麼樣?你決定了嗎姚營建一時沒有轉過彎來,問道,決定了什麼唐小舟說,是否請求省裡派工作組啊。
姚營建說,我知道你的建議是個好建議。可是,這個決心難下啊。
唐小舟自然明白姚營建所說的決心難下指什麼。請求省裡派工作組,自然能夠順利解決現在的不利局面。但對於姚營建個人來說,只要提出這樣的要求,對上,落下的便是個控制權力不力的印象,對下,卻又會留下吃裡扒外,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口實,可以說,這是一個上下不討好的辦法。
官員決策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風險評估過程。姚營建肯定認真地評估過,得出的結論是哪一面都不討好,勢必影響自己未來的前途。唐小舟的評估卻又不一樣。在他看來,姚營建已經坐在了火山口上,他作出這個決定,對自己的政治前途肯定會有巨大影響。但如果不作出這一決定,事態無法得到控制,定然會進一步發展,更嚴重的事態出現,他必須承擔的政治風險更大。
當官當到了風口浪尖,決策的時候更加膽顫心驚。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後面自然應該還有一句,老牛是絕對怕虎的,不但怕,而且談虎色變。尤其關係自己政治前途的抉擇,就不可能不異常小心。唐小舟現在覺得選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等某一天,他若有了姚營建手中的權力,一樣會瞻前顧後,矛盾重重吧。
趙德良接見姚營建的時間很短,只有二十分鐘。在唐小舟的印象中,這是趙德良接見市委書記一級用時最短的。姚營建之後是焦順芝,時間更短,只有十五分鐘不到。在隔壁的辦公室,唐小舟能聽到趙德良在說話。唐小舟覺得,趙德良似乎顯得特別了一些,平常和什麼人談話,從來沒有這麼大聲音的。他有些不放心,以加開水的名義進去轉了一圈,發現趙德良確實很激動,對焦順芝大聲地說著話,或者說,在訓斥焦順芝。
唐小舟跟趙德良的時間不短了,像今天這樣疾顏厲色地訓斥下級,唐小舟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往趙德良的茶杯裡倒了點水,端到趙德良面前。這是在無聲地提醒趙德良,請冷靜一點。
趙德良的聲音果然小了一些。唐小舟隨後退出來。時隔未久,趙德良的聲音又大了。唐小舟能夠想像,趙德良對麻陽發生的事非常惱火。麻陽集資案,雖然事發於六七年前,畢竟,趙德良來江南省已經三年了,真的出了問題,他脫不了干係。
焦順芝離開的時候,沒有進唐小舟的辦公室打招呼。唐小舟能夠想像,焦順芝一定非常憋悶,也非常惱火。受到省委書記的批評,畢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就算你把所有常委全部搞掂,提拔的時候,書記不同意,你也沒戲。另一方面,書記也要考慮自己的烏紗帽,因為你的無能或者過失或者差錯,影響了書記的烏紗帽,書記能對你好嗎?書記對你不好,能讓你尸位素餐嗎如果唐小舟的預感不錯,焦順芝的官場之路,恐怕是走到頭了。
真可以用幾個字形容,多事之秋。
早晨一上班,唐小舟接到好幾個電話,全都是談同一件事,雍州新城昨晚發生一起血案,小區業主要成立業主委員會,籌備小組開會的時候,一夥人衝進去行兇,將所有業主暴打,其中有幾個傷得很重。
此事發生在雍州市,與省裡關係不大。不過,唐小舟隱隱約約聽說,這個雍州新城項目,與陳運達有些關係,便在第一時間上網看貼子。
昨天晚上九點,雍州新城業委員籌備小組在一戶業主家中開會,商量成立業委會的事。他們之所以要成立業委會,是因為雍州新城的物業公司雍新物業,是開發商的子公司,業主認為他們和開發商聯合起來侵害業主利益,施行黑社會化管理。他們若想趕走這個黑心的物業公司,只有一種途徑,成立業委會,通過招標的方式,把雍新物業趕出雍州新城。約十點鐘,有人敲門,隨後,闖進去一夥年輕的男人。
事後回想,一切都是計劃好的,那夥人進門的同時,電燈熄了。不僅僅只是這家,而是整個小區停電,幾十棟房子的小區,頓時陷入黑暗。暴行就在黑暗的掩護下上演,這夥人進門後,一句話不說,抽出早就準備好的木棒,見人就掄,逢人便是一通亂棒。業主們碎不及防,一時間慘叫連連。有人奪路而逃,衝出門去,並且大呼救命,那些暴徒卻追出去,對那些試圖呼救的業主一通暴打。
這場暴行,在室內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又在室外進行了約十五分鐘。暴徒們追打業主的時候,引起其他一些業主不滿,有部分業主出面,想制止暴徒,但這些業主,同樣受到了攻擊。網貼附有大量照片,業主逃離的樓梯上,樓間的馬路上,以及小區的綠化帶上,血跡斑斑。當晚事件中,被打傷的業主有一百多人,其中有幾個人傷勢很重,至今在醫院搶救。更離奇的是,當時小區不僅停電,而且斷網,手機網和電腦網都斷了,有線電話也根本不通。雍州新城成了一座孤島,完全與外面失去了聯絡。有人想離開小區報警,可小區大門緊閉,物業公司以小區內發生惡性事件,為了避免歹徒逃跑為由,封鎖了小區所有出入口,只准進不准出。有業主翻圍牆離開,趕到派出所報警,派出所一聽是雍州新城,立即表示,小區內有公安室,應該向那裡報警。業主堅持有報就有立,既然報警了,你就得立案,至於是否出警,那是你們的事。在此情況下,派出所才不得不立案,卻沒有出警。也有業主跑到小區外面打電話向媒體報料,雍州市的幾家媒體,最初都答應派人去調查,可實際上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去了人。
直到今天早晨,小區內仍然沒有恢復電腦網絡。部分業主上班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此事在網上披露,發上來很多血淋淋的圖片。這些圖片一傳上網,立即被網友圍觀。
如果是記者,唐小舟會拍案而起,同時也知道,所有的新聞,都與背後的權力和金錢作用相關。現在的身份不同,看問題的角度自然也不同,他覺得,所有的不合理背後,都有權力的影子,關鍵看權力作怎樣的引導。這件事,只能關注,不能重視,所以,他只是將相關網頁設置為收藏,以便瞭解事態的發展。
剛剛幹完這件事,手機響起來,拿起一看,是谷瑞萍。唐小舟心裡一陣煩,很想掛斷,猶豫再三,還是接起了。
谷瑞萍不等他出聲,在電話裡放鞭炮一般叫起來,唐小舟,你什麼意思?你是想看著我們瑞開坐牢,是不是?你安的什麼心?我們谷家哪一點對不住你唐小舟一句都不想多聽,立即掛斷了。
這谷家也真是,太自以為是了吧。人如果沒有自知之明,倒也可以理解。一個家庭,好幾口人,全是一個類型,實在是太令人費解了。這都什麼時候了,抱怨他唐小舟,有何意義夕他們真以為唐小舟就是省委書記,一手遮天一言九鼎別說他不是,就算他是,說話做事,也一定要在法律框架之內吧。
不一會兒,電話又響了,這次是谷瑞安。
唐小舟的氣不打一處來,接起電話,不等谷瑞安出聲,便說,要發脾氣要抱怨別找我。真是的,這件事,最應該發脾氣最應該抱怨的是我。我什麼話都沒說,又是請律師又是找人又商量應訴對策。我憑什麼?早在一年前,谷瑞開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已經和我離婚了,她和我有什麼關係?人家是想吃那個什麼沒吃到,惹了一身躁,我根本就不想,我也惹了一身躁,我何苦?我告訴你們,如果谷瑞開不是唐成蹊的媽媽,你們拿一百萬一千萬請我求我,我也不會過問這種爛事。憑什麼還對我頤指氣使?你們到底想清廷沒有?想清廷就和我說話,沒有想清廷,掛上電話,好好想三天三夜再說。
谷瑞安說,小舟你冷靜一點,瑞萍剛才的態度不對,我們已經批評她了。
唐小舟原本就是話房,好久沒有說話的機會了,尤其對於谷家,他從來就沒有說話的機會。現在終於有了話事權,他可不想浪費,說,你們的心情,我理解。可無論你們心情怎麼不好,也要想一想,現在到底是個什麼環境?你們如果不清廷,我再提醒你們一句,現在的環境是,谷瑞開不僅和野男人有了姦情,而且和姦夫一起謀害了他的妻子。她和那個男人合夥買的那套房子,已經幾年時間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已經謀劃了好幾年。你們要推翻這一點,你們拿證據來。沒有證據,就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作無罪辯護。在這個大前提下,你們要好好想清廷,哪些人能幫你們,哪些人是真心幫你們。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們,這件事,我不想管了,太讓人傷心了,你們想怎樣就怎樣吧。
谷瑞安自然怕唐小舟不管。谷家不僅怕唐小舟撒手不管,自然還有另一重憂慮,畢竟,谷瑞開給唐小舟結結實實地戴了一頂綠帽子,唐小舟手中又有權,如果要發洩這種恨意,只要稍稍遞句話,谷瑞開肯定只有死路一條。聽說唐小舟不想管了,谷瑞安連忙賠小心,說了一堆好話。
谷家人一定在密切關注這個電話,谷瑞安沒有說完,電話被谷母搶去了。谷母叫了一聲小舟,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沒有一句話是連貫的。
唐小舟能想像,此刻的唐小舟,是谷瑞開的救命稻草,自然也是谷家的救命稻草。谷家人之所以如此驕傲,眼睛長在頭頂上,也在於他們一直很順,沒有經歷過波折。順利的人生經歷,使得他們失去了免疫力和杭打擊力。仔細想一想,無論是翁秋水還是谷瑞開,都是這種順勢的棲牲品,正因為他們的人生走得太順了,便以為好運氣一直跟著自己,從而失去了最起碼的是非觀。此刻,谷家人定然圍在一起,希望得到唐小舟一個承諾。
谷母一句完整的話還沒有說出來,電話被谷父搶過去了。這位老爺子真是一輩子沒鈴醒,至今還沒有搞清方向,竟然在電話裡對唐小舟打起了官腔。
老爺子說,小舟啊,我是爸爸。瑞開的事,我們只能靠你了。等肯定不是辦法,你得去跑一跑,比如法院院長呀,檢察長呀,法庭的庭長呀,該請的就請,該送的就送。別怕花錢。瑞開是我的女兒,就算傾家蕩產,我也要救她。
唐小舟說,別的話,我就不說了。現在的情況,舒律師也都告訴你們了,相信所有的話,她已經對你們說清廷了。我只想知道,無罪杭辯和有罪杭辯,你們到底選哪一種。
老爺子說,這還用選?當然是無罪。
唐小舟說,選什麼樣的辯護策略,是你們決定的。不過,我要提醒你們想清廷。選擇無罪杭辯,那就只有兩種選擇,即無罪和有罪,如果法庭認定無罪,那一切好說,萬事大吉。萬一法庭作出有罪判決,那就是死刊。
老爺子說,所以,我們要你出面呀。你是省委書記秘書,這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唐小舟哭笑不得。在中國現行體制下,確實有些人弄權,能夠將死的變活,將有罪說成無罪。可這是與法為敵知法犯法的事,唐小舟不會幹。別說是為了一個給自己戴了綠帽子的前妻,就算是為了他的親娘老子,他也不會去觸碰這條底線。
唐小舟說,我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但你們想過沒有?這樣選擇,就是比關係。站在我們這邊,自然希望判決無罪。可站在受害人章紅那邊呢?他們肯定希望兩個都判死刊。若論背後的權力關係,我只是一個處級幹部,和公檢法一點都不熟。章家不同,章紅的父親,退休前是財政廳副廳長,退休後享受正廳待遇。章紅的哥哥章政,自己就是檢察院的處長。公檢法是一家,又因為以前有財政廳的關係,官場人脈,比我們深厚得多,一定要比關係,我們比不比得贏,我沒有信心。你們自己下決心,如果比輸了,那就是死刊。如果我們退一步,作有罪杭辯,那就不是和章家比關係,而是和翁秋水作對。杭辯的對象變了,實力自然也就不同了。對於章家來說,他們要的是有人替章紅抵命,一個判死刊,另一個判死緩或者無期,他們應該是可以接受的。這樣一來,我們要對付的,就只有翁秋水一個人。我再找章家活動一下,說不定,章家也能支持我們,至少不會站在完全對立的立場。說一千道一萬,谷瑞開是你們的女兒,採取哪種策略,需要你們定。你們定好了,直接告訴舒律師就可以了。我這裡還有事,不能和你們多說了。
掛斷電話,唐小舟覺得胸中梗著一堵牆。谷瑞丹曾經是他的妻子,卻也是背叛了他給他巨大情感傷害的人。自己不理她,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現在倒好,在她的家人看來,自己倒像是欠他們一樣,真是天下奇聞。看來,好人真是做不得,對有些人,就是要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