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束鮮花孤零零的放在地上一片石碑上。葛蕾絲穿著一襲黑衣,站在薩爾貝魯克外的一處墓園裡。律紅站在主人身旁替她打傘。
瑪莉靜靜地看著葛蕾絲。兩個侍女的屍體在城外的某個聳起的土堆裡面被發現,那裡還有幾個另外的土堆,是屬於幾個禁衛兵的。
皇族的威信是唯一不能被污蔑的,既使人類永遠不可能超脫與生俱來的動物性,皇族也要有一件外衣,把軀體包裝成接近神的樣子。
看到了不可能會發生,不存在於這世上的景象,士兵們付出的門票叫做生命。
葛蕾絲把他們全都移到這個小墓園裡面,不引人注意的為他們做了一片墓碑。
「屬於身陷洪流卻懵懂無知的孩子們,安息的地方。」
上面刻著這幾個字,對死者卻一字不提。
「走吧。」
葛蕾絲道,「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我們。」
葛蕾絲隨即往城內的方向走去。瑪莉跟在後頭,已經有十五天了,瑪莉心想,還沒獲得葛蕾絲准許她離開皇城。
慣例,是一種面對許多類似的場合與情況,所採用的某種固定不變的措施。
人們習慣於慣例,面對慣例也有慣例的反應。雖然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令人相信慣例一定就是對的。
西克薩爾王室一樣充滿了慣例,像是未滿二十歲的國王既使登基也不能真正握有實權等等的不成文規定。
當先王敏特駕崩之夜,幾個內臣,和一些剛好在首都的皇室分支貴族,進行了一場徹夜的討論。
雷齊身為西克薩爾唯一的王子,其身份毫無疑問,必定是第十八任的國王。
但是他只有十六歲,依照慣例,不能直接行使國王的權力,必須要有一位可以信賴的「人物」在年輕的國王身邊建言,必要時替他分擔不熟悉的業務。
那麼,那位值得信賴的人物是誰呢?他是值得誰的信賴呢?
有關這位人物的身份,並沒有一定的慣例可循,大多數場合是元老重臣,有時也會是遜位的國王,甚至是守寡的皇后。
當然葛蕾絲並沒有參加這場討論。當時她和瑪莉被鎖在房裡。
討論的前半也一直沒有提到她的名字。但是到了後半,一直無法決定攝政人選的討論會上出現了讓葛蕾絲當攝政太后的意見,引起了另一波的討論。身為皇后,葛蕾絲有幾個非常不利的因素,首先,她不屬於任何的西克薩爾貴族家世,第二,她不是雷齊的親生母親,法統上很難站得住腳。
但這些不利的因素反而變成了她最後獲得討論會肯首的原因。葛蕾絲不屬於西克薩爾的任何貴族家世,因此不會對哪一方偏袒,或是說,只要抓住她的好惡,她可以沒有偏見的偏袒任何人。與會者中不乏有參加過夜鶯活動的人士,他們對這點頗有把握。葛蕾絲不是雷齊的生母,因此這個按慣例若是要由皇后擔任,必得是血親的攝政大位,就得在所有的貴族和內臣的幫助下才能坐的安穩,因此,葛蕾絲不能輕易的得罪這些王戚貴族。
這麼一來,當時的爭執不斷似乎有了一個解決之道,一些貴族雖然不悅,但還是勉強接受了。
只有內侍總長霍答爾從頭到尾都表示嚴峻的反對,但是並不說明他反對的理由。
最後,討論會不予理會霍答爾的否定意見,決定推舉葛蕾絲皇后成為攝政太后。
雷齊緩緩的張開眼睛,雪白的床帷在窗外吹來的涼風下微微搖晃。
雷齊花了一點時間,確定背部下面的是自己的床。頭裡面嗡嗡嗡的響個不停,手腳都輕飄飄的像是不存在似的。既使他試著回想,也想不出過去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唯一想起來的最後一件事是葛蕾絲在對他招手。
雷齊掙扎著起身,似乎那之後已經過了很多天了,但他只記得那段時間全身都陷在一團熱氣裡,自己努力的想要脫離那團炙熱的火焰。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模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雷齊自言自語,踏在地板上的赤裸雙腳開始回復了力量。
雷齊試著把門打開。
「王子醒了嗎?」
瑪莉道,「我是說國王……」
隨即改口。
「沒錯,你去看看他吧。」
葛蕾絲道,「幫我確定他已經沒事了。」
葛蕾絲坐在椅子上,兩眼盯著一本填滿了人名的書。
「……那……如果國王沒事了……那我就可以走了嗎?」
瑪莉試探性的問道。
「那還不清楚。」
葛蕾絲道。
「哈啊……」
瑪莉歎了口氣,往門外走去。
「國王陛下。」
瑪莉恭敬的行禮。
「起來吧……」
雷齊道,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加的沒精神,幾乎是沒精神到了極點。
「陛下,您現在覺得身體狀況如何?」
瑪莉問道。
「非常糟。」
雷齊道,「我生了什麼病?聽說我連續十幾天都無法清醒的說話。」
「呃……」
瑪莉一時語塞,「是……因為食物裡面起了某種化學作用的關係……」
「那我父親也和我一樣嗎?」
雷齊問道,「也是因為這個的關係,所以我的父親才去世的?」
「這……」
瑪莉不知所措,「我……我不太清楚……」
國王和王子都是因為自己的藥物而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瑪莉只感到心中有千萬根銀針在來回扎刺。
「……我想你應該也不知道吧,你只是個女醫官……」
雷齊又問道,「但我好像沒看過這麼年輕的女醫官,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我……我叫做瑪莉,今年十六歲。」
瑪莉慌忙答道。
「喔,那和我一樣大呢。」
雷齊笑道,瑪莉也跟著笑了起來。年輕的國王,笑容卻沒有他往日的活力。
雷齊感到身體已經完全的恢復,腳步充滿了力氣。
雷齊走向國王的書房,打開了房門。
「父親!」
雷齊笑道,「我覺得今天很適合騎馬。」
但是書房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書桌上只有墨水匣和一隻天鵝筆,窗外的陽光斜斜的射進房內。
小小的國王回憶起來,他的父親已經靜靜的躺在教堂內的水晶棺柩裡面,眼睛永遠的緊閉。當雷齊五歲的時候,他的母親去世,因此雷齊七歲以前的記憶只有母親僵硬的身體,和自己臉上不斷流出的濕熱液體而已。
雷齊當然知道父親已經去世了,他一醒來,大臣貴族們便一個個輪流覲見,都為他和先王悲痛不已。
雷齊回想起母親冰涼的手臂,那不屬於這世界的冷冷觸感,現在已經蔓延到了父親的臉上。
書桌後面是那只空蕩蕩的高背扶手椅。
濕熱的液體開始再度的縱橫在雷齊臉上。
「葛蕾絲……」
瑪莉低聲道,「我……我可以回去了嗎?」
「……」
葛蕾絲看著手中的書本,默不作聲,這幾天來她不斷的看書,瑪莉也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麼。
「葛蕾絲!」
瑪莉喊道,「讓我回去,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
「……要我讓你回去也可以,」
葛蕾絲道,偌大的房中只剩她和瑪莉,律紅三人,「但你要告訴我你為什麼那麼想回去。」
「我想……我想去看愛麗……」
瑪莉顫聲道,「她……還有琪麗……還有我的小孩……」
「哼……」
葛蕾絲注視著瑪莉,她的目光令瑪莉害怕,「原來你已經有了孩子啦?這真是神奇的事情啊。」
葛蕾絲闔上書本。
「但是你真的想要離開我的原因是什麼呢?」
葛蕾絲道,「是因為你感到害怕嗎?」
「因為我們殺了國王?」
葛蕾絲問道。瑪莉的身體震了一震,葛蕾絲的聲音在耳裡聽起來像打雷一般響亮。
「不……我沒有……」
瑪莉顫抖的嗓音聽起來非常的微弱。
「那是我殺的囉?」
葛蕾絲笑道,「你想要把責任全都推到我的頭上,然後去尋求愛人的呵護嗎?」
瑪莉又是一震。
「別天真了!瑪莉!」
葛蕾絲道,「已經沒辦法回頭了,我們殺了這個國家的皇帝是事實。」
瑪莉悲痛的看著她,「你現在知道皇族是什麼了吧?」
葛蕾絲問道,「為了保護自己,我們只有讓自己變的更加強悍,」
葛蕾絲的眉間有幾絲的落寞,「更加的冷酷。」
「雷齊的態度將對我們的未來有很大的影響,」
葛蕾絲道,「我要你盡量的接近他,想辦法知道他對這一切的感覺,」
葛蕾絲看著瑪莉,「可以的話,讓他傾向我們這一邊。」
葛蕾絲淡淡道,「我不想再殺人了。」
「什麼!」
瑪莉大驚,「你最後一句話什麼意思?葛蕾絲!」
「皇族的古訓:一旦殺了一個人,就必須要殺更多人來維持你殺了一個人所得到的利益。雖然沒有人說出來過,但大家都知道。」
葛蕾絲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如果雷齊的舉動開始對我們不利的話。」
瑪莉感到背上流出了冷汗。
「讓我再提醒你一次,瑪莉。」
葛蕾絲輕輕抬起瑪莉的下頦,「如果我死了的話,他們也不會放過你的,」
葛蕾絲輕輕的吻了瑪莉的唇,「為了你的生命和你的愛人,」
葛蕾絲低聲道,「想辦法讓雷齊永遠不會背叛我們,不管是用什麼方法。」
葛蕾絲把本來屬於瑪莉的玻璃瓶塞到瑪莉手裡。瑪莉清楚的明白葛蕾絲的意圖,但她恐懼的不敢去想。
「陛……陛下……」
瑪莉膽怯的道,「這是……太后陛下要請您品嚐的甜姜茶……」
「啊啊……」
雷齊應道,「擺在那就好了……」
雷齊心不在焉的看著瑪莉顫抖的手把銀製的盤子放在桌上。雷齊擔心著不久後就要舉行的登基儀式,新王不登基的話,先王是不能入土為安的。若是在正常的情況下,病重的國王應該會在去世前把一切都打點好,安穩的把國家交給下一任的國王。但是敏特先王去的太快,加上雷齊昏迷了十數天,準備工作繁雜的登基大典遂被迫延遲了整整一個月。
「請……請慢用……」
瑪莉顫聲道。
「嗯嗯……」
雷齊應道,但還未把茶杯拿起。
過了半晌,「咦?」
雷齊發現瑪莉還沒有離開,「怎麼了嗎?」
「太后陛下……」
瑪莉道,「要我務必請教國王陛下對這種茶飲的感覺。」
「喔……」
雷齊緩緩拿起銀白的茶杯,嘴巴湊到那滿是茶色熱液的杯緣上。
瑪莉臉上冒出了冷汗。
「你怎麼了?看起來不太舒服。」
雷齊問道,令瑪莉嚇了一大跳。
「沒事!陛下!」
瑪莉緊張道。
「是嗎?」
雷齊再度把茶杯放到唇上。這次真的要把那裡面的液體飲入腹中了。
啪的一聲,瑪莉的手在她還沒能思考前把國王手中的茶杯打到了地上。姜茶濺滿了雷齊滿身。
雷齊驚訝的看著瑪莉。
她卻淚流滿面的看著雷齊。
雷齊和瑪莉走進了葛蕾絲的寢室。律紅站在葛蕾絲身旁。葛蕾絲凝視著瑪莉和雷齊。雷齊的眼神裡面充滿了悲傷。
「結果你還是告訴了他……」
葛蕾絲低聲道,「和我想的一樣。」
「葛蕾絲……」
瑪莉顫聲道,「我、我覺得我們還是不應該這麼做。」
葛蕾絲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殿下。」
葛蕾絲的聲音透露出了些微的恐懼,「您如何打算?」
「那是真的嗎?」
雷齊問道,「瑪莉剛剛所說的話。」
「是真的。」
葛蕾絲道,臉上浮出僵硬的微笑,「我是你的殺父仇人。」
「我、我也是幫兇,」
瑪莉連忙道,「並不是葛蕾絲一個人的錯。」
葛蕾絲的臉上露出一點溫馨,「你今天居然會幫我頂罪,真是令我驚訝。」
葛蕾絲笑道。
「就是這樣,殿下,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葛蕾絲道,「你想如何處置我們?
親愛的殿下。「眼神轉回到雷齊臉上。
「我不打算把你們怎麼樣。」
雷齊幽幽道,「因為我已經被悲傷壓的喘不過氣了。」
「如果你要下令賜死的話,」
葛蕾絲道,「我不會反抗的。」
「我的父親常說:只有生命不能被拿來交易。」
雷齊道。
「殿下,你不恨我嗎?」
葛蕾絲問道,瑪莉注意到她逐漸高亢的口氣。「我殺了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常說:身為國王,就是親近死亡。」
雷齊道。「更何況,殺了你難道可以讓我的父親活過來嗎?」
雷齊歎道。
「殿下!」
葛蕾絲怒道。
「沒錯,我的確感到我是恨你的,」
雷齊緩緩道,「但是我也不能說我沒有受到你的恩惠。」
「什麼?」
葛蕾絲驚問。
「你讓我遇到了小花不是嗎?」
雷齊笑道,「啊,不過這名字太難聽,我正在想要幫她改名。」
葛蕾絲靜靜的等著國王的下一句話。
但雷齊只是對她微笑。
「殿下……」
葛蕾絲終於問道,「你真的就這樣放過我們?」
「不,」
雷齊道,「我只是要等我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再決定對你們的處置。」
他頓了一頓,「但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們的。只是我不願用母后以及我父親一樣的方式解決這件事。」
「那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葛蕾絲道,「是什麼?」
「嗯……我還想不出來……」
雷齊道,「但我不會輕易的奪去別人的生命的,我希望母后也可以和我一樣。」
「你的天真…」
葛蕾絲不禁喃喃道,「和那個瑪莉是同級的。」
雷齊望了望瑪莉,瑪莉正嘻嘻對他傻笑。
「對了,」
雷齊本來已經轉身要走,卻又回過頭來說道,「母后,」
葛蕾絲身體一震,「你為什麼讓瑪莉給我喝那杯有毒的姜茶?」
雷齊道,「而不是讓你身邊的侍女?」
葛蕾絲沒有回答。瑪莉這才驚訝起來,如果派律紅去做這件事的話,國王陛下一定會喝下姜茶,自己為了不讓國王斃命,一定會去撫摸他的身體,雷齊現在就無法保持他的自主性了。
「但葛蕾絲卻讓我去做了,」
瑪莉心想,「她知道我下不了手……」
「母后你又說:你不會反抗。」
雷齊溫柔的道,「你反抗我的父親,卻不反抗我,這是為什麼?」
葛蕾絲把身體轉了過去,肩膀微微發抖。
「我是這樣想的,」
雷齊續道,「這或許是母后獨特的懺悔方式。」
瑪莉大驚,看著葛蕾絲的背影。她靜靜的不動。
「母后,我的父親這次犯了一個錯讓他失去了性命。」
雷齊輕聲道,「他過度輕視一個海亞藍皇族的自尊和羞恥心。」
葛蕾絲的身體劇烈的顫抖。
「我在這個國家……」
葛蕾絲泣不成聲的道,「從來沒聽過有人提起這個名字……」
「母后,」
雷齊彎腰敬禮,「我相信你是個值得尊敬的人。」
葛蕾絲把手湊到臉前,大概是在擦眼淚吧,瑪莉心想。
「你真的不擔心我會在你的飲料裡面或是什麼東西裡面下毒嗎?」
葛蕾絲重整心情,說道。
「我相信母后不是那種會犯兩次同樣錯誤的人。」
雷齊道。
「……哼。」
葛蕾絲道,「看來你比你的父親更適合當一個國王,」
葛蕾絲嗔道,「只用了幾句話就獲得我的尊敬和服從了。」
「皇族並不是國家的維護者,」
雷齊道,「國王是人民的大地,他要有無限的寬容,無限的愛心,讓人民踩在自己的背上,朝向更美好的未來。」
「我對你的理念相當的懷疑……」
葛蕾絲道,聲音還有點鼻音,「但未來會證明我和你到底哪一邊才是對的。」
「那麼,母后陛下,」
雷齊矮身道,「我們在幾天後的登基典禮見面吧。」
「你成長了很多,王子。」
葛蕾絲道,「我的國王陛下。」
雷齊沒有回頭,走出了皇后的寢宮。
瑪莉看著葛蕾絲,這幾天心中的愁雲慘霧已經灰飛湮滅。她看看手中的玻璃瓶,黑色的藥丸微微滾動著。
「這可以燒掉了吧。」
瑪莉心想,「早知道就不要做這種東西出來。」
葛蕾絲緩緩逝去眼角的殘淚。「你看起來很高興嘛?」
說道。
「葛蕾絲,」
瑪莉感動道,「我不知道你原來心裡是這樣想的。」
「我也不知道,原來我是這樣想的。」
葛蕾絲臉上露出詭譎的微笑。
「不會吧?」
瑪莉大驚道,「你……剛剛是裝的嗎?」
「只會舉手殺人的人活不了多久,瑪莉。」
葛蕾絲道,「不過,剛剛真的有點感動,沒想到陛下居然記得我國家的國姓。光憑這點大概就下不了手了。」
葛蕾絲看看窗外,「但要安心還太早。」
又道。
「現在國王因為他的」私人感情「和天真,暫時不會追究我們的責任,」
葛蕾絲道,「這種情形能維持多久呢?沒有人說得出來。我想要比這更多的保證。」
葛蕾絲喃喃道,「我必須要獲得一個強悍而無法動搖的地位。」
「可是,要怎麼做?」
瑪莉問道。心中又被不安充滿。
葛蕾絲笑了笑,「你的絕對受精環呢?」
初夏的和風越過了窗,和雪白的簾帷一起嬉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