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邪犽 第一章 映月

  九百九十年前。

  是夜,黑鐵山以東的妖界火光通明,處處張燈結綵,喧聲沖天,各類妖魔不論形色,均傾巢而出,一邊高聲歌唱,一邊跳著雜亂的舞步,朝著同一方向魚貫而行。

  從雲端俯瞰,群妖的行列宛如是四條黑壓壓的大河,蜿蜒流動,最後在靈穴朱雀巖匯聚。

  座落於朱雀巖的頂端,層巒疊嶂,共七重屋簷的鳳昭宮散發著夜明珠般的朦朧金黃雲靄,就連千丈遠處天頂的夜雲也染上了柔和的光波炎彩。

  萬妖夜行的目標正是這座霞光燦爛的宮殿,因今晚乃是尾玄國女王,天下第一大妖,真月九千輝映院的萬年大壽。

  斜倚在鳳昭宮正殿寶座之上,身著龍袍,頭戴鳳冠,九千院一派悠閒地望著台下的紛亂,數百女狐正分成好幾組人,或接送嘉賓,或收受壽禮賀金,或引領來客到階下參拜,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到處都鬧哄哄地喧聲如沸,顯然宮內已擠滿了各路妖怪。

  妖界素有傳說,凡能累積萬年修行的妖怪,最終都將受天庭召點,登天化星,於銀河河畔享無限壽祿。

  且傳說又雲,當大妖登天之時,其親朋好友、一族老小,俱能沾其福德,一併升天,於天界共享無窮喜樂。

  是以群妖爭先恐後地獻上賀禮,可不是因為他們為九千院壽達十紀感到開心,反而多是出於一己之私,寄望自己送的禮物能獲得九千院的青睞,日後當她躍升天界,化身星宿時,衣袖也能不忘往自身捲來。

  高台之上的九千院望著下頭那一團又一團營營鑽動,朝著自己跪拜的妖怪,只是面露微笑,對他們的算計自是心知肚明。

  (不過,看這樣子……恐怕光收禮就得收個十天半月的……

  九千院目光穿透鳳昭宮金黃燦爛的宮牆,望向宮外,只見群妖夜行的陣丈蔓延五百餘里,末端幾乎都快觸及黑鐵山山腳了。

  一想到自己還得在這兒坐上那麼久,九千院便不禁心生厭煩,右手一抬,以衣袖掩口,打了個大呵欠。

  (真是無聊,今日可是本宮萬年大壽,難道沒有什麼新鮮事嗎?這樣下去,萬年大壽和九千壽、八千壽也沒什麼差別了……

  九千院把玩著自己今年甫長出的第一萬條尾巴,心不在焉地四處觀望。

  突然,在距離鳳昭宮不遠處,眾妖突然像是見到貓的老鼠一樣朝四方退散,一條不祥的黑色身影夾帶著飄忽的赭紅毒霧,從地底竄了出來。

  見多識廣的九千院一眼便認出黑影的真面目,來者乃是喪瘟屍屠鼠,系萬年之前與她同穴而生的妖怪。然而諷刺的是,萬年造化之後,兩人一為妖界霸主,一則淪落至地底,以食屍啖腐為生,其中差距豈是雲泥可譬。

  (……是她?這死耗子已經好幾百年都沒出土了,怎麼這麼不巧,挑在今天出現?

  憶及過去種種,九千院眉間一皺。

  過了一會,九千院發現那黑影正用蹣跚的步伐朝著鳳昭宮緩緩走來。

  (這死耗子,該不會也想來給本宮送禮吧?哈二天到晚蟄居在墳場底下的屍鼠有什麼東西可以送給本宮?好,今天就把和她之間的孽緣斷個乾淨!

  九千院心中雖嗤之以鼻,但仍默許了這不祥之客的拜訪,未以妖力驅趕。約莫一個時辰之後,鳳昭宮外響起了陣陣的驚慌喊叫。

  「去去去!快滾開!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今天可是娘娘大壽之日!別來觸霉頭!」

  尾玄國女狐們尖銳的怒罵此起彼落,來訪眾妖的嫌惡聲亦是不絕於耳。

  「不要緊,讓她進來。」

  九千院讓她們吵了半天,這才笑道:「今天是本宮大壽之曰,來者不拒,再說,你們也不敢真的去擋她吧?」

  「可是……娘娘……」

  領頭的女狐不安道:「她會傷了宮裡的擺設……」

  「你聽見本宮說什麼了吧?」

  九千院輕描淡寫地道。

  「是!」

  領頭女狐不再多說,「別擋了,讓她進來!」

  伴隨著陣陣驚呼聲,佝僂的黑色身影踩著鳳昭宮光可鑒人的玉石地面,蝕出一道又一道虛弱的薄印,緩緩進入了正殿,她週身的毒霧遮蔽了半邊大門,連樑柱上繫著的精巧簾幕都被熏得萎縮乾涸。

  她懷中像是抱著什麼東西,一襲黝黑的鋼毛將她蜷縮的背影完全遮蔽,頭壓得低低的,簡直就像是怕被人見到自己的模樣似的。

  本來把正殿擠得水洩不通的眾妖一見到黑影走進,不論知不知道她是誰,都是面露厭惡,躲開毒霧,掩鼻快步而出,轉眼之間,殿內空蕩蕩地只剩尾玄國眾女狐。

  「嘶……嘶……」

  黑色身影虛弱地喘著氣,口中噴出的氣體帶著鐵銹的顏色,身上滴下的汗水在地上燒出一個又一個的小洞,任誰都看得出,此人渾身上下都是要命的劇毒。

  從朱雀巖到鳳昭宮這段路雖不長,但對長期蟄居地下的不祥之人來說,顯然十分吃力。

  女狐們靠牆躲得遠遠的,同時用憤恨的眼神瞪著這名全身漆黑的妖女,無言地責怪她玷污了九千院的大壽。

  「……好久不見了,喪黑女。」

  九千院緩緩開口,「什麼風把你吹到本宮這兒來的?」

  「啊……啊……」

  聽見九千院喊自己的名字,劇毒屍鼠抬起了頭。

  只見在黝黑鋼毛之下,是一面無血氣、瘦骨嶙峋的女妖,她眼眶泛黑,膚色如臘,一對嘴唇呈現赭紅色,有如龜裂的久旱大地。

  她睜開細小的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九千院背後的層層堆疊,有如萬朵彩雲的卷卷金浪,高度幾乎快頂到鳳昭宮雕工精細的天花板。

  整整一萬條尾巴佔據了高台後方的所有空間,就像是佛陀身後的智慧祥光一樣燦爛耀眼,令人本能地心生敬畏。

  和九千院相比,喪黑女那如同慘遭熾陽照射的污石的身子,顯得更加微薄了。

  似是因為久居地底,忘了怎麼說話,有好一會,喪黑女都只是讓嘴唇上下蠕動,發不出像樣的聲音。

  「好……好久不見了……褐尾……」

  最後,喪黑女才終於用顫抖的嗓音說,「恭喜……恭喜你……萬年大壽……」

  喪黑女的微弱嗓音被寬敞的正殿給吸收,除了九千院之外,旁人根本聽不見。

  「本宮早已拋棄俗名,別用那兩個字稱呼本宮。」

  九千院冷冷道:「不過,本宮倒是沒料到今天會在這裡見到你。」

  「因……因為我……老身一直住在地下……」

  喪黑女顫聲回答,「而且……這件東西……很花工夫的……」

  「這……這是……」

  喪黑女用乾癟的手,把那團緊緊抱在胸口裡的東西遞了出去,「老身給你的禮物……」

  只見喪黑女掌心上捧著一疊整齊的漆黑衣裘,九千院一眼便看出那是喪黑女用自身鋼毛編織而成的。

  (還以為這死耗子費這麼大工夫從地底爬出來是要給本宮什麼東西呢,竟然是用她的毛髮編成的衣服,野人獻曝到這地步,也真是天下奇聞了。

  「多謝你的費心,編這裘衣想必花了你不少力氣吧。」

  九千院淡淡道:「把東西交給那邊的小孩就行了。」

  「你……你不馬上穿嗎?」

  豈料,喪黑女竟然如此問道。

  「本宮日後如有需要,自然會取出再穿。」

  九千院回答。

  「不行,你得現在就穿上。」

  喪黑女不知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居然這樣道。

  「你已經活了一萬年,招引天地妒忌,假以時日,必有大難,老身的毛裘足以防備世間一切災噩,你現在趕快穿上吧。」

  九千院一聽,再也按捺不住,頓時勃然大怒,無形妖力一綻,頓時震得鳳昭宮樑柱動搖,「唧唧」作響,眾女狐感應其怒氣,個個嚇得跪伏在地,寒毛倒豎。

  喪黑女不知她這番話已經嚴重冒犯了九千院,也沒感應到四周的劇烈變化,還一派天真地望著高台上的萬年大妖,只盼能見到自己的毛裘圍繞在她雪白的雙肩上。

  「臭耗子,本宮給你一點面子,你就騎到本王頭上來了?」

  九千院高聲喝道,嗓音夾帶無邊妖力上衝九天,不但將鳳昭宮頂上的夜雲吹得一乾二淨,就連朱雀巖上的眾妖也被捲走了大半,僥倖沒被吹走的妖怪都嚇得呼天喊地,口中連連呼頌九千院的名號,生怕是自己惹惱了這位妖界霸主。

  「別以為你和本宮一樣活了一萬年,就可以對本宮如此無禮!萬年來,本宮潛心修行,勵精圖治,從無有一日鬆懈,才能有今日榮華。反觀你這一萬年來做了什麼?還不就是鎮日巡徊於墳場墓地,以大啖屍首為樂?同樣一萬年,你的一萬年和本宮的一萬年,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今日本宮收下你的禮物,但明日之後,若再讓本宮聽聞你和人吹噓本王和你乃系出同源云云,本宮必不饒你!」

  九千院喝道。

  語畢,鳳昭宮內一片死寂,除了喪黑女的喘氣聲外,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你……你說什麼?」

  過了好一會,喪黑女才啞著嗓子,顫聲道:「你…你以為老身……是為了什麼……」

  喪黑女慘白如蠟的臉孔開始浮現出不祥的赤黑色,紫得發亮的爪尖從五指末稍探出,緊緊扣在那件黑裘上。

  「要不是……要不是為了成就你的大業……老身何必忍受眾人辱罵,過著這種污穢下流的生活……」

  喪黑女眼眶內陣陣淚光閃爍,「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種話來……」

  「你是吃屍肉吃到失心瘋了嗎?」

  九千院聽了更加不悅,「本宮的一切都是憑借自身努力而來,跟你這幾百年才出土一次的耗子有何關係?再胡言亂語,就算今日是喜日,本宮也不得不出手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

  突然間,喪黑女身軀搖晃,仰頭大笑,但她閉著嘴巴,笑聲全都含在喉嚨裡,聽起來格外詭異。

  「褐尾,你大概覺得天下沒有人能傷得到你吧?」

  突然,喪黑女話鋒一轉,「要是老身說,我這條不中用的耗子可以傷到你呢?——九千院一聽,更是怒不可遏,但臉上卻是怒極反笑。

  「哈哈哈!今天真是開了眼界了,沒想到世上竟然有人敢小看本宮!」

  「很好,那我們就來打個賭吧!」

  九千院臉上笑容消散,厲聲道:「只要你能傷本宮一根汗毛,不但你對本宮的諸多無禮全都一筆勾消,本宮更當場穿上那件耗子毛編的裘衣給你瞧瞧!」

  「但是,要是你傷不了本宮……」

  九千院往喪黑女身上一瞪,僅用視線便讓她往後滾了兩圈,久久站不起來,其意不言而喻。

  「好……好啊……」

  喪黑女掙扎著爬回原地,「這是你說的……可別反悔了……」

  與九千院的預料相反,喪黑女竟然答應了。

  (這死耗子,看來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也罷,今天就讓她吃點苦頭,也不用到取她性命的地步,斷她手腳即可。

  九千院已經記不起來上次受到皮肉之傷是幾千年前的事,畢竟以她的妖力之強,除非天上星宿下凡,地上斷無人能傷她分毫,是以根本不把喪黑女放在眼裡。

  接著,在尾玄國眾女狐驚愕的注視下,九千院遞出幾條尾巴,停在喪黑女面前。

  「動手吧,讓本宮瞧瞧你有何能耐?」

  九千院冷笑。

  喪黑女不答,趨上前去,握住其中一尾,恰好便是今年才生出的第一萬條尾巴。

  只見她鼻吻忽地往前伸長,頸子以上變成了一顆頭窄眼尖的耗子頭,大嘴一張,一口亂牙便往九千院的尾巴上猛力咬下。

  四周的女狐們見狀,均發出驚怒的喊叫聲。

  就在那一瞬間,九千院心頭一冷,只覺有什麼東西在暗中作祟,想要把尾巴抽回,但已經來不及了,喪黑女已經咬住了她的尾巴,只是礙於她的強大妖力,尖牙並未咬穿皮肉。

  過了一會,一道漆黑的惡氣如絲如縷從喪黑女的尖牙裡透了出來,滲進九千院的毛皮之中。

  九千院大驚失色,幾乎同一時間,尾巴上的妖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沿著脊髓逆流而上的惡寒,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接衝進了她的心窩。

  〔這是……這是什麼……為何本宮的妖力竟完全無法抵禦?

  喪黑女的尖牙這才剌進了九千院的尾巴裡,錐心之痛立刻在九千院體內擴散開來。

  「啊啊啊啊!」

  九千院在劇痛之下,餘下的尾巴一掃,想要將喪黑女擊飛,但卻渾身都使不上力。

  喪黑女見狀,下顎收緊,四肢著地,恢復鼠形,咬緊尾巴,往旁邊翻了一個觔斗,只聽得陣陣筋脈斷絕聲,九千院的一條尾巴竟被硬生生地咬了下來。

  鮮血飛濺,九千院回過神來,立刻運起全身妖力想要治癒傷口,但體內惡氣作祟,妖力觸不及傷口,無法將出血止住。

  「該死的……該死的畜生!你用詭計算計本宮!」

  九千院大怒,背後的九千餘尾一起晃動,無匹的妖力凝聚成雷,轉眼就要轟向屍屠鼠。

  「撲通、撲通……」

  劇烈的心悸在九千院胸膛裡響了起來,九千院只感到眼前黑血如泥擴散,將視野都染成了紫色,骨髓深處更湧出一股難以壓抑的飢渴,受到那股貪慾驅使,她發現體內妖力正無視她的意志,朝著四周強索生氣。

  (糟了!

  情急之下,九千院再也無法分心對付屍屠鼠,她雙腿一盤,打成蓮花,強行凝聚心神,但已然遲了。

  只見鳳昭宮裡輝煌的霞光迅速黯淡,牆邊的眾女狐一個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轉眼皮乾肉萎,一命嗚呼。

  「帶著所有族人,立刻退出朱雀巖!」

  九千院以念力高呼,「直到本宮說好之前,不准停下腳步!」

  領頭的女狐慌恐答應,領著眾女頭也不回地奔出鳳昭宮。

  陰暗的正殿裡,只剩下銜著九千院尾巴的屍屠鼠,她不受九千院狂奔的魔力影響,站在高台前方,正面對著九千院充滿憤恨的目光。

  「這下你知道了吧……褐尾……」

  屍屠鼠緩緩說:「若非老身這一萬年來替你保管這個猙獰至極的惡性……你豈能有今日?」

  「你……你說什麼……」

  九千院怒目圓睜,完全不信屍屠鼠所言,「本宮的惡性?少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八道,你自己心裡有數……」

  屍屠鼠回答,「否則以老身這等微薄妖力,別說是尾巴了,連你一根毛都咬不掉……」

  「本宮……絕對饒不了你……」

  九千院根本聽不見屍屠鼠的聲音,她眢目欲裂,在怒火的催動下,體內凶狠的惡氣宛如脫韁野馬,轟然朝四面八方奔去。

  「轟隆隆」地,鳳昭宮樑柱朽壞,磚瓦潰散,鑲金貼玉的天花一塊一塊掉了下來。

  「老身走了……」

  屍屠鼠道,轉身欲離,「你好自為之,褐尾。」

  「站住……給本宮站住!」

  九千院怒道,但渾身妖力都拿去壓抑體內的惡氣,根本動彈不得,自然也無法起身追趕。

  銜著九千院的斷尾,屍屠鼠往搖搖欲墜的大門奔去,身上已經不再散發毒霧。

  正殿轟然倒垮,九千院只能恨恨地望著屍屠鼠的背影被木石掩埋,無計可施。

  (不行,這樣下去,別說妖界,恐怕連人間都會被本宮體內的惡氣吞食殆盡!如今之計,只能先暫以元神離脫之術,迫使肉身沉眠!

  九千院低頭下瞰,眼光透過崩落的地板,直達鳳昭宮底下的朱雀巖。

  (鳳昭宮塌得正好,本宮索性就在朱雀巖上挖個大洞,以鳳昭宮殘壁為蓋,把肉身封進朱雀巖裡,這樣一來,至少可以將惡氣影響的範圍減少至方圓五里之內……

  (沒想到……本宮竟在自己的萬年大壽上淪落到這等地步……屍屠鼠……本宮就算死了……也絕不放過你!

  一邊施行秘法,九千院胸中滿是怨毒,心中暗暗發誓,一旦將這惡氣驅離,就算將天地都翻轉過來,也要找出屍屠鼠,將她碎屍萬段,才肯罷休。

  在「轟隆轟隆」的岩石碎裂聲中,雄偉的鳳昭宮連同九千院的肉身,便這麼沉進了朱雀巖之內。

  「九千院,我娘的骨灰……我不帶著走,心裡不放心。」

  九千院聽了,微微一笑,下顎一揚,吞油婆便捧著望雲氏的骨灰罈來到邪犽身旁。

  「嘿嘿嘿,看不出你這毛頭小鬼還挺孝順的……」

  吞油婆邊笑,甲殼底下千萬隻細足一邊抖動。

  邪犽小心翼翼地從吞油婆乾硬的手裡接過母親的骨灰罈,和九千院再次道謝。

  「不用謝本宮,你們兩人自己小心,那骨灰上的邪術未除,說不定還潛藏著什麼危險。」

  九千院叮嚀,「霧凌,路上要是發生什麼不尋常之事,記著先讓本宮知道。」

  「是,小的謹遵娘娘吩咐。」

  霧凌欠身道。

  「那你們便去吧。」

  九千院揮手道。

  待霧凌和邪犽退出營帳之外,九千院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無蹤。

  「小姐,您怎麼了?」

  吞油婆詫異道。

  「……沒什麼,只是那壇骨灰讓本宮想起了一個討厭的東西……」

  九千院眉頭微蹙,「讓他們把骨灰帶走,實在不知是好是壞……」

  按著自己的胸口,九千院又想起了九百年前的那場劇變。

  「我說這鏡泉國也太慘了吧,都飛了快一個時辰,竟然連個活人都沒看到。」

  霧凌歎道。

  霧凌頭上的外套被風吹得高高鼓起,邪犽抱著她的腰,雙肩一邊背著霧凌的行李,一邊背著母親的骨灰。

  在兩人二十丈之下,是鏡泉國乾涸龜裂、毫無生氣的荒涼大地。

  「大概是因為外頭的人一直在打仗吧,從我有記憶以來都是這樣。」

  邪犽道。

  「這想必都是那個叫明持王的傢伙害的。」

  霧凌不禁慍道:「這傢伙真是罪該萬死,不但害得國家荒蕪,還用咒術害死你的娘親。」

  「沒錯!我一定要把這畜生找出來,碎屍萬段後,再讓他變成幽鬼,永世不得安寧,才能報我母親的大仇!」

  邪犽一聽,立刻滿腔怒火,口氣激昂起來。

  「我知道啦,你不要那麼激動,這樣我很難飛耶!」

  霧凌連忙安撫。

  「好……那我把這口氣留到明持王面前再發。」

  好不容易,邪犽這才平靜下來。

  飛著飛著,兩人終於脫離了不周林外圍的大荒漠,地上開始出現了綠意。

  「怪了,怎麼有股焦味?」

  忽然,霧凌聞到一股異味。

  「真的耶!」

  邪犽亦奇道:「附近有人在放火嗎?」

  「邪犽!你的背上!」

  由於焦味越來越濃,霧凌不禁低頭一望,這才發現邪犽左肩的布囊竟然燒了起來。

  「什麼?」

  邪犽轉頭,見到背上閃爍著淡淡的藍色磷火,不禁大吃一驚,「這是……鬼火?」

  就在兩人驚訝時,幽幽磷火燒斷了邪犽背上的布囊,一團黑球樣的東西立刻往下直墜,正是邪犽母親的骨灰罈。

  「娘的骨灰!」

  邪犽大驚,不假細思,雙手一鬆,跟著往下飛躍。

  「邪犽!」

  霧凌大驚,連忙改變方向,追在邪犽身後,「你這傻瓜!不會飛還往下跳!」

  好不容易,霧凌趕在邪犽墜地前抓住了他的腰帶,但邪犽卻來不及搶回母親的骨灰罈。

  只見在自己眼前兩丈之處,骨灰罈「光當」一聲,裂成無數碎片,漆黑的骨灰跟著飛濺一地,和砂礫雜石混作一氣,就算想撿也無從撿起。

  「娘……娘……」

  邪犽見狀,心痛萬分,兩腳一落地,便跪在散落的骨灰旁,雙眼一陣酸熱,「怎麼會這樣……」

  「別傷心,邪犽。」

  霧凌柔聲安慰,「幸好我們離娘娘不遠,把周圍的土石全都帶回去,請娘娘將骨灰恢復原狀就好了。」

  「對……你說得沒錯……」

  邪犽一聽,用力揉了揉眼,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九千院神通廣大,要把母親的骨灰從一地的砂石中分離出來,想必不成問題……

  豈料,就在兩人攤開布囊,準備收集土石時,竟吹起了一陣帶著腥味的惡風,當著邪犽的面把望雲的骨灰從地上刮了起來。

  「啊啊!啊啊!」

  邪犽連忙伸手去抓,但風氣無形,根本無法捉摸,「混帳!住手!這是我娘的骨灰啊!」

  一旁的霧凌見狀,心中又驚又疑,詫異萬分。

  (這風怎麼什麼不刮,只刮邪犽母親的骨灰?而且風中又帶有惡臭,絕非自然之氣……

  只見那股漆黑灰燼乘著風,捲成漩渦狀,朝著西北方越行越遠,卻仍清晰可見。

  「姐姐!快!我們快追上去!」

  邪犽氣急敗壞。

  「邪犽,你等等,這風有問題,讓我先和娘娘報告……」

  「不行,它快不見了啊!霧凌姐姐!」

  邪犽按捺不住,拔腿往前奔去。

  「……抱著我吧,用跑的追不上的。」

  霧凌無奈,只能重新披起外套,飛到邪犽身邊。

  抱著霧凌的腰,兩人尾隨腥風,一路朝西北飛翔。

  轉眼,已經是黃昏時分。

  望雲氏的骨灰在空中忽焉在前,忽焉在後,一會東一會西,毫無定性地亂飄亂卷,讓帶著邪犽的霧凌追得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額上也汗水淋漓。

  (這……這風也未免太奇怪了吧!方向變換不定就算了,還老是飄在讓我們感覺追得上的地方……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姐姐……天快黑了!」

  邪犽兩眼緊盯著黑色漩渦的去向,不安道。

  一旦天黑,骨灰融入夜色,就算霧凌和邪犽兩人眼力再好,也很難從漆黑中辨出骨灰方位,遑論繼續追蹤。

  「我知道……可是……」

  霧凌歎道,身上帶著邪犽,實在是快不起來。

  再追片刻,天際的紅霞變成了紫色,又變成了藍色。

  (天快黑了……這樣下去會跟丟的……

  就在黑夜即將完全降臨之前,兩人所追逐的黑色漩渦產生了變化。

  只見它猛然一轉,迅疾無比地朝遠處一座山頭飛去。

  由於黑色漩渦的速度突然加快,霧凌無法跟上,只能眼睜睜望著它消失在夜雲之下。

  「啊……娘……」

  邪犽哀歎。

  既然已無法再追,兩人隨即降落地面,霧凌兩腳一接觸到實地,立刻累得渾身一癱,氣喘吁吁。

  「姐姐,辛苦你了。」

  邪犽連忙從行囊中取出水來,遞給霧凌。

  「咕嘟……咕嘟……」

  霧凌邊喝,邊道:「那風真是邪門,什麼不吹,竟然就只吹你母親的骨灰,我覺得這件事最好還是趕快跟娘娘報告比較好。」

  「嗯……嗯……」

  邪犽不置可否地點頭答應,失去了母親的骨灰,令他整個人魂不守舍,一點精神也沒有。

  「邪犽……邪犽……」

  休息半晌後,邪犽突然聽見一道細微的呼喚,那嗓音他絕不會忘記的。

  「娘!」

  邪犽驚得跳了起來,環顧四周,昏暗中但見樹影幢幢,卻一個人影也沒有,「是娘的聲音!」

  「什麼?」

  霧凌大奇,「我什麼都沒聽到耶!」

  「是真的,娘在叫我!」

  邪犽喊道:「你聽,又在叫了!」

  「邪犽……邪犽……」

  然而,就算霧凌把兩隻銀毛大耳挺得老高,還是聽不見邪犽所說的聲音。

  「邪犽,我真的聽不……」

  「是從這個方向來的!」

  話沒說完,邪犽已經往幽暗的森林裡拔腿衝去。

  「等等我啊!邪犽!」

  霧凌無奈,只能再度起身追趕。

  跟著望雲氏斷斷續續的呼喚,邪犽在枝頭間縱來躍去,一個勁地往前衝,霧凌則緩緩飛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