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隨著九千院的身影,邪犽也落在冰湖水面上。
「別掉到水裡,站在水面上,現在你應該辦得到才對。」
九千院道。
藉著神氣之助,邪犽果真如九千院所說,像片柳葉般輕飄飄地浮在水面上。
九千院點點頭,然後靜靜地往冰湖水底望去。
邪犽跟著低頭,冰湖底下堆滿了岩石,卻不見幽鬼。
(那些鬼都到哪去了?九千院從單衣的淺薄袖口裡取出她慣用的煙管,對著身旁一塊石頭輕輕甩了甩。那顆石頭也有兩頭牛那麼大,卻被九千院輕易從中截斷,被截斷的部分墜入湖中激起滔然大波,而大石中間的潔面平滑光整,幾乎和湖面切齊。
九千院凝視著那塊被切平的大石,好一會都不動。
邪犽心中奇怪,但想九千院一,定有什麼打算,所以只是靜靜等在一旁。
「邪犽,你看看那石頭。」
九千院開口道。
「嗯?」
邪犽往大石的切面望去,但並無特殊之處,頂多就是水面似乎比剛才低了一些。
「……水面比剛才低了?」
邪犽奇道。
「沒錯,為了利用黃泉洞匯聚的天地靈氣,明持王八成把黃泉洞給堵了起來,所以連帶著天下幽魂的送死河河水無法流入陰間,才會漲得這麼高。」
九千院道,「但現在邪法已破,假以時日,送死河終究會把擋住河道的東西衝開,只是得花上頗多的時間罷了。」
「那……我們是不是該幫忙把擋路的東西拿走?」
邪犽問道。
「正是如此!」
九千院笑道。
說完,九千院便在水面上漫步起來,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像個虛浮不定的幻影。邪犽緊跟在後,但他還不太能掌握體內神氣的運用方式,許多次都把腳踏進了冰湖裡。最後,九千院停留在冰湖邊緣某處靠近巖壁的角落。
這兒的冰湖底下聚集著無數幽魂,好似整座冰湖裡的鬼都跑到這兒來了。
「找到了!」
九千院道,指著湖那無數幽魂,「邪犽,你瞧,這群鬼魂想要擠進陰間,卻因為入口被堵住了,怎麼也進不去。」
「雖然這樣擺著不管,送死河遲早也會把入口打通,但那要花太多時間了。邪犽,就讓本宮瞧瞧你脫胎換骨後有何不同之處,下去把堵著冥府入口的東西給除掉吧。」
九千院如此說道。
說完,九千院的煙管往上一指,只聽得水聲轟隆,雲氣奔散,冰湖湖水憑空裂為兩半,空出了一條路來,直達湖底。
水底幽魂見狀,嚇得四處逃竄,像是一群受驚的魚兒般轟然而散。
只見幽魂原本聚集的水底,鋪設著一塊巨大的扁平石頭,光滑如鏡的堅硬表面還反映著邪犽的身影。
「……那是天韻石,和白虎碎牙一樣,是從天界掉下來的東西。」
九千院凝視半晌,道:「它雖不像白虎碎牙,體內有蘊藏神氣,但畢竟是天界之物,尋常妖怪是難以撼其分毫的。」
「我知道,我去把它打破就行了吧!」
邪犽點點頭,體內神氣運作,身上白光更盛,直接往湖底飛去。
落到金鋼石上,邪犽看著石上自己的倒影,只見自己臉孔五官雖一如往常,一頭白髮卻潔淨如雪,兩眼裡更是火光閃爍,渾身都散發著冉冉熱氣。
(不知娘看到我,還認不認得出來?邪犽舉起右手,將全身力氣灌注在右爪上,爪尖發出金光。
「喝啊!」
邪犽大喝一聲,右爪猛然刺入天韻石表面,發出沉重的巨響,在冰湖中迴盪不已。
龜裂在天韻石的表面奔走,像是蜘蛛網一樣朝四周擴散。
邪犽見天韻石依舊未碎,再次催動體內神氣,強注石中,白色的熾光沿著裂縫撞擊天韻石厚實的身軀。終於,在一聲轟然巨響下,天韻石化成了無數的碎片往下墜落,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約有四丈橫寬的漆黑巖穴。
邪犽在巖穴旁站定,兩邊的水牆突然崩了下來,極寒的湖水淹沒了邪犽,但他絲毫不為所動,只聽得水聲「轟隆隆」從耳邊捲過,激烈的水流在巖穴上形成一個白花花的巨大漩渦。
「好了,時間不多,我們就直接下去吧。」
九千院的身影緩緩掠過邪犽,率先往漩渦中心飄去。
(娘,孩兒這就來救你了!邪犽集中心神,將體內的神氣運轉至髮梢末端,在九千院的背影消失後,也跟著躍入漩渦之中。
沿著黑穴四壁奔落的送死河水宛如白龍,一邊發出如雷巨響,一邊朝著冥府奔去。
邪犽神氣運轉,週身散出淡淡光霞,與九千院保持著約兩丈的距離,朝著地底下墜了不知多久。
逐漸地,一陣幽藍詭譎、如夢似幻的螢光從地底深處,沿著壁穴往上蔓延。
(……是鬼苔!突然,四周呼嘯的風聲與水聲戛然而止,邪犽脫離黑穴,只見下方遠處有一片不見邊際、被鬼苔微光遮蔽的荒蕪大地,朝著目光不及處蔓延開來。
「好冷!」
饒是邪犽有神氣護體,冥府的寒氣仍凍得他渾身打顫。
九千院一回身,輕巧地在半空中劃了個圓,足尖凌虛一點,像是站在平地一樣穩穩停住。
(這兒的氣比地上重得多,或許我也可以像她那樣站在半空……邪犽運起體內神氣,想依樣畫葫蘆,卻沒法像九千院那般停得優雅自然,手扒腳蹬倒像只青蛙。
九千院見狀,不禁掩嘴而笑,讓邪犽頗感難堪。
「游過來些,你想給幽魂掩死嗎?」
九千院往後一縱,笑道。
邪犽一愣,正不解其意時,忽聞頭頂傳來陣陣哀號哭嘯,抬頭一望,只見白茫茫一片隱隱若現,正沿著黑壁石穴傾倒而下,數以千萬計的幽靈鬼魂竟形成一道洪濤,波浪捲得有好幾層樓高。
邪犽連忙手腳並用,劃到九千院身旁二丈處。
幽魂浪海一出黑壁石穴,便如煙火般四散而盡,那令人心神不?的鬼嚎也在幽玄裡空蕩蕩地化開,再無之前的駭人聲勢。
「應該在這兒了……可是一點味道都沒有……」
九千院收斂起臉上的笑意,喃喃自語起來,「那只該死的耗子……到底躲在哪?」
語氣中露出明顯的憎惡之意,令邪犽聽了大吃一驚。
「九千院,我娘在哪?」
邪犽出聲問道:「這兒已經是冥府了吧?」
「本宮也不知,不過有個人一定知道。」
九千院神色若定,從袖中取出那枝金頭煙管,夾在指尖轉了一轉,對著下方冥府大地遙遙一擊。
一股強悍無匹的魔力從九千院纖細的胳膊裡竄出,邪犽大吃一驚。
與白虎碎牙融為一體,已是半人半神的邪犽,與昔日不可同日而論,但儘管如此,他卻仍推量不出九千院的魔力之究竟,是以大吃一驚。
(如此大力,究竟是從何而來的?我若活了一萬年,也能像她這般嗎?剎時間,天搖地動,邪犽頭頂,那片分隔冥府與人間的厚重巖盤板塊龜裂奔走,腳下鬼苔忽隱忽滅,千萬幽魂簡直成了狂風下的棉絮,翻滾成無數灰白亂雲。
九千院捏著煙管,往地上看了一會,等了一陣,又是一擊,剛才被打上來的幽魂還來不及降下,在半空又是一團翻滾哀嚎。
「還不出來!」
九千院喝道,聲震虛空。
「喀啦、喀啦——」
就在邪犽和九千院足下的大地,一座小山憑空隆起,聳得像刀尖一般。
山腰上一扇金銅朱門轟然往左右撞開,門內噴出鮮艷火光,一團紅晃晃的東西滾了出來,在地上又彈又跳,好一會才靜止下來。
邪犽凝神細看,那紅晃晃的東西原來是個人,只見他身材圓滾,穿著大紅衣裳,戴著一頂玉旒金冕,手裡拿著柄鐵笏,濃眉長鬚,一雙眼睛竟有臉的一半大,眼珠子像車輪一樣轉個不停。
「誰……是哪個龜兒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擾本金羅閻王的清眠?」
金羅閻王跺腳大怒,「快快報上名來,本王若不把你丟上刀山穿心刺肺,這個閻王就換你……你……你……」
一見到九千院臉上的笑容,金羅閻王像爐火般紅的臉頰迅速慘白,他雙手一拱,分不清哪兒是腰哪兒是胸口的身子往地上一轉。
「閻、閻王好。」
金羅閻王擠著一張肥嘴,慘慘笑道。
「本宮才不搶你飯碗呢,金羅胖子。」
九千院笑道,冉冉降下,落在金羅閻王身前六丈處,就算距離這麼遠,邪犽還是看見金羅閻王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他身上亦有神氣,想來也是神了……我以前還以為閻王其實就是特別厲害的鬼呢……「是是……敢問鳳昭宮輝映院大人屈尊降貴地來到小人這鬼地方,是有何要緊之事?」
金羅閻王道,但語氣中卻難掩不滿之情。
「大人身旁那位……又是哪兒的山神地祇?」
金羅閻王望了望邪犽,似是驚訝於他竟能離九千院這麼近。
「金羅胖子,你是睡昏頭了嗎?」
九千院臉色丕變,厲聲喝道:「黃泉洞給妖星施法封住,你竟然就躲在下面睡起大覺啦?」
「大人饒命!」
金羅閻王身子蹲得更低了,邪犽幾乎以為他會就這麼在地上滾起來,「小的沒法推開那塊擋路的天韻石,加上十幾年無新鬼入獄,百般無聊之餘,不禁打起小盹……」
「哼,少跟本宮打馬虎眼,我們認識可不是幾千年的事了,就算黃泉洞沒給天韻石壓著,日夜都有新鬼下來報到,你還不是照睡不誤!」
九千院冷笑。
「是……小人天生怠慢,懶散成性,實在改不過來啊……」
金羅閣王窘道。
「罷了!本宮也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九千院指間的煙管朝著邪犽一指,「這是本宮的孫女婿,叫邪犽,他娘親的魂魄應該在你這裡,你幫他找一找。」
「邪犽?這名字有些耳熟啊。」
金羅閻王抬起頭來,車輪大的瞳孔在白晃晃的眼眶裡忽縮忽放,乍看之下顯得有些駭人。
「嗯……」
金羅閻王仔細瞧了瞧邪犽,那目光好似能透肉蝕骨,令邪犽渾身難受。
「唔……你已修成金剛之身,不歸本官管轄了,本官看不出令堂是何等人物,麻煩你告訴本官令堂的尊名。」
金羅閻王手一翻,鐵笏變成了一根鐵筆,又從袖口裡拿出一本空白的簿子來。
「我娘的名字叫望雲,她是明持王的女兒。」
邪犽回答,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期盼。
「我瞧瞧……望雲……明持王的女……」
金羅閻王用鐵筆在簿冊上寫出幾個斗大紅字,寫到一半卻突然停下手來,愕然道:「等等,小兄弟,你說令堂是明持王的什麼?」
「她是明持王的女兒。」
邪犽答道。
「既是如此,那也不用問生死簿了,本官知其去向。」
金羅閻王肥大的手掌一拍,將生死簿闔上,塞進袖口裡。
「真的?」
邪犽大喜,「快帶我去找她!」
「等等,金羅胖子。」
九千院卻面露不祥,「冥府比人間和妖界加起來都大,你不用生死簿便知道望雲氏的魂魄所在,莫非……」
「正是,那望雲氏的魂魄此刻應在修羅地獄,受亙古剮身之刑。」
金羅閻王晃了晃圓滾滾的身子,像是在點頭。
「修羅地獄是什麼地方?」
邪犽聽得又驚又怒,「我娘為什麼要在那裡受什麼剮身之刑?」
一時之間,渾身神氣迸發,發尖倒豎。
「喂喂!小兄弟,你小心點,要是不小心傷到哪個無辜幽魂,你娘會吃上更重的刑罰。」
金羅閻王忙道。
邪犽不敢妄信,先望了九千院一眼,見到九千院點頭,這才悻悻然地收起神氣。
「帶我去看我娘!」
邪犽喊道。
「是是是……他奶奶的,每次睡醒都沒好事……」
金羅閻王嘴裡嘀咕,右腳在地上一踩,踩出一條幾乎是朝著地底筆直削落的陡峭階梯。
「這條路直通修羅地獄,煩請兩位大人跟著小人來吧。」
金羅閻王沒好氣地道。
「邪犽,你跟著金羅胖子下去吧,本宮還有要事。」
九千院卻道。
邪犽正欲動身,聽到九千院這樣說,不禁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忘了本宮和你一樣,也是下來找人的嗎?」
九千院笑道:「別看金羅胖子那副模樣,他好歹也當了幾萬年的閻王,不會做出有損神格的事,你若有什麼不懂,儘管問他便是。」
金羅閻王一聽,哼了兩聲。
邪犽點點頭,跟在金羅閻王身後,急著想要衝下階梯。
「對了,邪犽,待會你不論見到什麼,」
九千院忽然又補了一句,「千萬別想以力變之,地獄和冥府不同,其中的一切均是順應天律,自然而成,就算是閻王也無從插手。」
邪犽聽了雖一知半解,仍用力點了點頭。
邪犽跟著金羅閻王走下階梯,身后土石湧出,轉眼將兩人的身影埋入地中。
九千院默默地望著冥府空蕩蕩的景色,在鬼苔的幽藍光魅下,這偌大地洞更顯得虛幻無比。
(仔細想想,把天上妖星召入凡間,可是一等一的逆天大罪,相關人等死後,魂魄確實該下地獄受萬世苦刑,這倒是本宮疏忽了,只希望邪犽那小子待會看到他母親受苦的模樣,可別失了理智才好……「呼……」
九千院吸了一口煙,半晌後,一縷青雲從她妖艷的朱唇裡飛逸而出。
九千院的表情在這一瞬間變得冰冷無情。
「喪瘟屍屠鼠……本宮今日非跟你算算這千年舊帳才行!」
九千院咬牙道。
嘯然一聲,鬼苔失色,眾魂掩面沉於地中,一輪璀璨的金光將冥府照耀得有如旭日初升,只見一頭身長近百丈的金毛妖狐懸著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尾巴,在蒼茫大地上電閃奔過。
跟著金羅閻王走出陡階,邪犽感到迎面而來的一陣挾火烈風,好像跳進了一座大火爐裡一樣。
烈風中傳來陣陣雷鳴般的粗重喘息,聽起來像是馬嘶,又像是牛啼。沖邪犽定睛一看,只見自己身處在一處寬大地洞之中,地面上處處是裝滿鮮紅熔岩的火湖,裸著上身的紅鬼、藍鬼扛著刀叉刑具,在蛛絲般細小的小徑上來回奔走。
再往遠處看去,邪犽赫然發現在地洞的邊緣有八隻巨大無匹、好似山巔一樣的牛頭馬面,用龐然身軀頂著上頭那塊黑石圓頂,少說也有百來丈粗細的頸子上爬滿了巨木般的青筋,烈風中那嘶啞的喘息正是它們發出的。
「這就是修羅地獄?」
邪犽不禁問道。
「正是,你娘親就在這兒受剮身之刑,隨本王來。」
九千院一不在身旁,金羅閻王馬上目中無人起來,只見他昂首闊步,肚子挺得老高,順手把擋路的紅鬼推下火湖,踏上單薄的火湖小徑,那模樣就像顆在細軌上滾動的鋼珠,也沒見他腳步有什麼大動,卻毫無聲響地越行越前。
後頭的邪犽半飛半縱,好一會才趕上。
一路無語,金羅閻王最後停在一座已經熄了的火湖上,半冷的熔岩不再流動,像抹黑色的軟膏一樣平鋪開來,但依舊奇燙無比。
這黑色的火泥上矗立著一根木樁,上頭綁著一名女子,女子的白色麻衣被拉至腰際,她雙手被釘在木樁頂上,雙腳被插進黑泥裡受火烙烤,腳踝以下盡皆焦黑如炭。
兩名紅鬼踩著鐵高蹺,圍著白衣女子,手中持著短刀,刀刃彎曲有如羹匙,竟在女子的腹上一匙匙地挖著她的肉。每挖一塊肉,女子便發出一陣哀號,她的腹上滿是鮮血,腸子都滾了出來,但身上的麻衣竟依舊保持潔白。聽見那女子叫聲,邪犽一眼都不用看,便知那女子正是自己親生母親,望雲氏。
狂怒之下,邪犽把九千院的叮嚀盡拋諸腦後,身影化成一道白光,轉眼閃到女子身邊。
「你……」
紅鬼獄卒只來得及講一個字,兩人便被邪犽一掌打成了灰燼。
「娘!」
邪犽難掩悲痛,腳踩飄升熱氣,兩眼望著母親千瘡百孔的腹部,「孩兒來救您了!」
「你……你是邪犽?」
望雲一頭長髮盡皆焦黑,與頭皮黏在一塊,額上的汗都帶著血,她面露驚訝,蒼白的嘴角動了動,道:「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娘,別擔心,我馬上救你離開這鬼地方!」
邪犽悍然道,運起渾身神氣,雪白髮絲在身後奔流如風,一掌拍向望雲足下的木樁。
只聽見一聲轟然巨響,湖裡的黑泥被邪犽拍飛了一半以上,「啪啦啪啦」地墜到其他火湖裡頭。
然而,那根看起來極為普通的木樁卻紋風不動,而且黑泥都已飛散大半,木樁卻依舊深不見底,邪犽又驚又怒,立刻再拍出第二掌。
「邪犽……快、快住手……」
如此拍了三下,望雲氏終於忍耐不住,用顫抖的虛弱嗓音哀聲歎道。
「娘,您再等一下,我馬……」
邪犽抬起頭來,但話說到一半,便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動彈不得。
只見一根手臂粗細的三角鋼錐從望雲氏的胸口裡刺了出來,把她的心臟活生生地從肋骨下方鉤出,傷口裡鮮血泉湧而出,心臟上頭的血管還脈動不已。
「娘……娘……」
邪犽驚恐地用手捧住母親的心臟,只感到那拳頭大的肉塊「撲通、撲通」地跳著。
「邪犽……娘已經沒救了……你別管我……」
望雲氏身受常人無法想像的重傷,卻仍能開口說話。
「娘,你別多說,孩兒馬上將您救……」
邪犽嘴裡雖如此說,但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兄弟,你還不明白?」
岸上的金羅閻王旁觀半天,終於開口,「天地之間,沒人救得了你娘啦。」
邪犽一聽,不禁勃然大怒,轉頭便欲縱身而去,賞那胖子一拳,但又不敢擅離母親身邊。
「小兄弟,你別生氣,先聽本王一言。」
金羅閻王不慌不忙,朗聲道:「宇宙之大,萬物之繁,之所以能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均是因為冥冥之中,萬世萬物都循天律而動,若有人斗膽倒行逆施,違背天律,死後便會被送至這地獄之中。」
「我不想聽你的鬼話,快把我娘放了!」
邪犽怒道。
「本王放不了你娘,小兄弟,因為把你娘綁在那的不是本王啊!」
金羅閻王回答。
「不是你還有誰!」
邪犽怒極,頭髮裡都奔出電絲。
「是天啊,你娘會在那受剮身之刑,乃是天意,天意是不可違抗的。」
金羅閻王拍了拍肚子,道:「蓋凡天上星宿,既已飛昇天外,萬不可再返凡間,否則必釀大禍。招引妖星下凡,乃是違反天律之重罪,你娘雖身屬惡孽一黨,但非首謀,如此處置已算是老天開恩啦。你看看其他人,像明持王和天滿,現在是什麼慘……」
邪犽再也忍耐不住,一個飛身,右腳如電,把金羅閻王像顆足球一樣踢進火湖裡。
修羅地獄頂上五十里,以元神化形的金身妖狐終於停下了風馳電掣的腳步,身後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尾巴彷彿各具生命,像一道道毛皮波浪在空中搖曳。
妖狐銀色的大眼瞪著身前不遠處一座憑空突起的圓矮丘,冥府荒瀚的大地上,只有這座矮丘上一點鬼苔都沒有。
四周的幽魂懾於妖狐驚人的魔力,早就嚇得煙飛雲散,空蕩蕩的幽藍大地連絲風聲都沒有,更顯得虛幻鬼魅。
「你躲在這兒嗎,吃死人的耗子?」
金狐口吻不動,心音在冰冽的寒風中響亮迴盪。
圓矮丘下,死寂無聲。
「還不快給本宮出來!」
金狐昂首怒吼,身後近萬條尾巴有的噴火、有的閃電、有的刮起烈風、有的招降冰雹、有的射出利刃長劍、有的彈出無數箭雨,其攻勢成千上萬,竟沒有重複的。
在金狐猛烈的攻擊下,一團鮮紅火雲憑空拔起,接著天地搖撼,熾風呼嚎,石礫沙塵鋪天蓋地,矮圓丘竟在一瞬間蒸發無蹤。
金狐大尾一掃,將焰風、碎石等物一概吹得不見蹤影,只見原來矮圓丘所在之處,現在已成了凹陷的窪洞,一頭渾身生著黝黑鐵毛的耗子,嘴尖尾粗,大約有兩頭牛那麼大,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窪洞下頭。
和金狐近百丈的龐然身軀相較,黑鐵耗子的體積還不夠它的前足腳掌大,身子亦是骨瘦如柴,早已是皮包骨一具,顯然許久未進食。
「哼……」
金狐見狀,冷笑道:「原來你不是不回答,而是沒法回答了。」
鐵毛黑鼠抬起那顆又小又尖的腦袋,鮮紅的眼珠子上生著瘟癬,嘴略微一張,便有一股鐵銹色的毒氣散出。
「真……月……映……華……」
命在旦夕的萬年老妖,喪瘟屍屠鼠開口道,但嗓音細微,幾不可聞,「花了你一千年……才找到這裡……尾玄國女王……看起來也沒多聰明……」
面對有如正午酷日的金狐,屍屠鼠就像是只墜落路旁,即將渴死的烏鴉,只要烈日多照幾分,隨時都有可能喪命,但它語氣中卻全無懼怕之意。
「哼,隨便你說吧,本宮的尾巴呢?」
金狐厲聲問道,光這麼一句,就把黑鐵老鼠的肚皮給刺穿了好幾個洞,散發惡臭的污血緩緩淌出,在窪洞底下化成一片毒沼。
「哈哈哈!」
金狐見狀,不禁大笑起來,使得屍屠鼠身上的傷勢更劇,好像正有無數透明刀刃朝它身上落下。
「你這笨蛋,明明以死屍為食,卻躲到這只有幽鬼,沒有屍首的冥府,活活挨餓近千年之久,真是好笑!」
金狐昂首道:「看看你那模樣,連抵禦本宮話語的力氣都不剩了!」
「哼哼……呼呼……」
渾身淌著污血,看起來就像是一團破布的屍屠鼠冷笑起來,「只要……能讓你嘗到……老身這輩子所受苦痛的……哪怕千分之一也好……挨點餓算什麼……」
言語之中,全無畏懼或悔恨之意。
金狐一聽,背脊上宛如黃金抽絲而成的鬃毛盡皆倒豎,顯然怒不可遏。
數條尾巴順應金狐心意,甩動起來,無形劍氣嗡的一聲將屍屠鼠攔腰切成兩半。
屍屠鼠痛得用嘴咬地,下半身牽腸拖肉,糜爛模糊地滾出窪洞之外,鮮血在地上形成點點毒沼。
就在黑老鼠的傷口裡,一點金光隱現,金狐嗷叫一聲,給屍屠鼠吞進腹中近千年的第一萬條尾巴便擠破了那連頑鐵都能消化的胃袋,飛回了主人身邊。
只見那條尾巴須毛斑駁,脫的脫、落的落,還沾滿了屍屠鼠劇毒的胃液,雖然魔力依舊,卻是面目全非。
「齷齪的腐肉畜生,瞧瞧你把本宮的尾巴弄成什麼德行!」
金狐大怒,嘴裡噴出閃耀著橙紫光芒的火焰,洗去尾上黏纏的劇毒。
「呵……呵……嘻……嘻……」
黑老鼠氣若游絲,上半身在毒沼裡緩緩翻動,笑了起來,「真月狐狸……哈哈……這千年的比試……是老身贏了……」
「贏?比試?」
金狐瞪著屍屠鼠,搖身一變,金光一閃,又恢復成九千院的模樣。
「哈!真是笑死人了?本宮隨口一句玩笑話,你竟銜著千年不放!」
聽見屍屠鼠竟狂妄自傲至此等地步,九千院更是怒火填膺,她居高臨下,瞪著窪底余命不多的黑鼠,眸中顯露殺機,「就算這真是場比試,今日你命已絕,贏了又能如何?」
「嘎……嘎……」
屍屠鼠用最後的力氣笑道,似乎沒聽見九千院的話,「老身贏了……贏了你這大名鼎鼎的尾玄妖狐……一身毒臭……受盡老天凌虐的耗子……也能……」
九千院眉一橫,指間煙管一揮,轟然一聲巨響,又是一陣煙飛塵竄,屍屠鼠血肉潑濺,被打成一灘爛醬。
紫黑秀髮一揚,九千院髮梢末端奔顫出無數金黃電流,於窪內轟出一朵耀眼的鮮亮火雲,將屍屠鼠留下餘毒的半身燒得一乾二淨。
稍待片刻,火雲煙逝,窪地化為焦土,只留一小塊生滿鐵毛的僵硬鼠皮,是屍屠鼠頭頂的鋼毛。
「哼,主人沒了,只有頭髮倒是死而不化。」
九千院摸了摸懷中那條失而復得的尾巴,輕輕將其塞入袖中,一轉身,又化成金狐,消失在幽藍的大地彼端。
當九千院來到修羅地獄的火池旁時,眼前見到的是一紅一白在天上渦旋的兩道龍捲風。
龍捲風的中心是金羅閻王和邪犽,拿著一對雙刀的金羅閻王鼻青眼腫,對上邪犽迅捷如雷的利爪,兩人使出渾身解數,奮不顧身地打成一團。
「混賬小鬼!本王見你和九千院有點關係,敬你三分,你竟敢不知好歹!」
金羅閻王勃然大怒,只見他衣衫破爛,眼露紅光,渾身散發一股兇惡之氣,他身雖胖,兩條手倒是靈光得很,雙刀夾帶神氣,不斷往邪犽的頭頸、胸口揮去。
「死胖子!你不快點把我娘放了,我叫你變成她的替死鬼!」
邪犽怒吼,一對利爪把閻王的雙刀當筷子抓,白髮上電絲奔騰,赤裸的上半身浮現出青色的紋路,以倍於閻王的速度,趁著雙刀的空隙,或足踢拳打或指爪割刺,不斷往閻王臉上招呼,竟佔了上風。
雖然明顯技不如人,但金羅閻王似乎已經氣得不知疼痛,儘管兩顆眼睛都腫得好似一對垂掛的肉包,嘴裡依舊怒吼咆哮,揮刀砍向邪犽。
火湖旁的九千院見狀,又好氣又好笑,搖了搖頭,手裡煙管一揮,一股無邊大力像洪水般捲向天上兩人。
邪犽和金羅閻王鬥得眼紅,不察九千院大力襲來,均來不及反應,被捲到了地洞頂端,邪犽的腦袋在黑石壁上狠狠撞出一個洞來,金羅閻王更是半個人都陷進石壁裡。
「痛……是誰?」
邪犽回過神來,又驚又怒,但很快便想到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這樣把他和金羅閻王同時擊飛。
「九千院?」
邪犽往火湖彼端望去,只見九千院面露微笑,對著他倆招手。
又一股大力,這次是把邪犽和金羅閻往回捲,帶到了九千院面前約六丈之處。
「邪犽,本宮不是告誡過你,萬萬不可妄施蠻力,你這麼快就忘了?」
九千院皺起眉頭。
「可是……這胖子他……」
邪犽面露不滿,正欲辯駁。
「別頂嘴。」
九千院淡淡道,一股無形壓力令邪犽只能把滿腹怨懟往肚裡吞。
「你也是,金羅胖子,都已經幾萬歲了,還跟個小鬼一樣血氣方剛。」
九千院轉向兀自眼冒金星的閻王,歎道。
「九千院,本官可是受害者啊,這小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本王踹進火池裡,他奶奶的,本官執掌冥府地獄六萬餘載,何時受過這等氣!」
金羅閻王儘管忿忿不平,但一見到九千院,態度登時收斂不少。
「胖子別氣,邪犽,還不快和閻王道歉?」
九千院對邪犽使了個眼色。
「不要!」
邪犽呸了一聲,「誰要跟這死胖子道歉!」
「你不想救你娘了?」
九千院問道。
「這胖子根本救不了我娘,還在一旁講風涼話!」
邪犽越說越怒,眼見又要撲上去和金羅閻王扭打。
「哈哈!」
金羅閻王肥唇上滿是瘀血,大笑道:「衝著你這句話,就算本王知道解救你娘的法子,也不告訴你這小王八蛋!」
邪犽怒火攻心,完全沒聽出金羅閻王話中的含意,大吼一聲又衝了上去,九千院及時將他擋了下來。
「傻瓜,金羅閻王見多識廣,他這麼說,表示確有法子能救你娘,你不趕快求教,還想和人打架?」
九千院歎道,指間煙管甩動,隔空敲得邪犽腦門金星直冒。
「可是……這胖子剛剛明明說沒人救得了我娘……」
邪犽又怒又急,但聽九千院這麼說,心裡不禁燃起一絲希望。
「哼,你娘是被天律所罰,能破天律的只有天律,當然沒人能救!」
金羅閻王沒好氣地道。
「死胖子,你說什麼,講清楚點!」
邪犽聽得一頭霧水,焦急地喝道。
「九千院大人,你瞧瞧,這小王八蛋多欠打?」
金羅閻王埋怨道:「竟把堂堂金羅閣王叫成死胖子,本王可是超脫生死的萬古地神哪!」
「是啊,你又不會死,怎能叫你死胖子?」
九千院掩嘴而笑,眸中銀波流轉,「依本宮來看,應該叫你不死胖子才對。」
「這……九千院大人,您帶這小王八蛋下到冥府,是專程來消遣本官的嗎?」
金羅閻王一聽,氣得老臉脹紅,但又不敢對九千院發火,只好把兩條手臂在半空亂揮亂砍。
「別氣別氣,本宮於此處已無要緊之事,只要你快些把事情說明白了,本宮自會帶著邪犽返回陽間,不再擾你清眠。」
九千院柔聲道。
金羅閻王自知無法與九千院相爭,把手中雙刀一併,恢復成原本的鐵笏模樣,長長地歎了口氣。
「好吧,那你聽好了,臭小子。」
金羅閻王正色道:「你娘雖違反天律,但天無絕人之路,還有一個法子可以救你娘免於亙古刑罰之苦。」
「什麼法子?快告訴我!」
邪犽急忙追問。
「這法子簡單得很,你想必也聽過,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八個字而已。」
「……這跟我娘有什麼關係?」
邪犽一愣。
「你娘違背天律,倒行逆施,以人身而懷妖胎,乃是行天地不容之惡,是以死後受其果報,淪落至修羅地獄受剮身之刑。」
金羅閻王續道:「然而惡鬼若有細絲之德,即便身陷血池地獄亦能乘蓮瓣托升西天極樂,只要有足夠之善業抵銷,你娘便能脫離修羅地獄之無邊痛苦。」
「是嗎?」
邪犽精神大振,「所以只要我娘累積足夠的善行……」
「等等,我娘都已死了啊,死人要怎麼行善積德?」
邪犽驚道。
「死人無法行善積德,只能憑靠陽間眾生的恩德佈施,分享其善業,但畢竟並非親身為之,是以能分得的善業或萬分之一,或十萬分之一,淺微得有如牛毛尖上的皮屑一般。」
金羅閻王撫著下頦,「以本王推算,以陽間眾生之少德寡施,你娘至少得在這修羅地獄待個千萬年以上。」
「什麼!那你這說了不是跟沒說一樣!」
邪犽聽了,又發起怒來。
「哼,本王話還沒說完,少在那邊大呼小叫!」
金羅閻王不耐,「善業與惡業之推移擴散,均是依據行善作惡之人與生俱來之因緣,陽間眾生與你娘非親非故,所立善業自然難以觸及。
「不過你是望雲氏的獨生子,又是她在陽間僅剩的至親血肉,彼此之間因緣甚篤,你所行善業,大概會有百分之一遞於你娘親。」
「那……我只要多做善事,便能拯救我娘了?」
邪犽恍然大悟。
「是啊,不過在那之前……」
金羅閻王冷笑一聲,「你得先把自己身上的惡業清洗清洗才行呢。」
邪犽一愣,腦中突然浮現出許多面孔,男女老幼均是他過去手刃之人,其數量至少亦有兩、三百之多。
「善業可以透過母子之緣傳至你娘身上,惡業亦是如此,」
金羅閻王又道,「你過去十八年所殺之人,其惡業都早已加算在你娘親的身上了,而且要以善業洗去惡業,善業之量需超過惡業百倍。本王掐指一算,就算你一天救人一命,也得救個十幾萬人,花上千百年才行。」
邪犽聽得又恨又悔,望著火池裡的娘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縱身一跳,邪犽回到望雲氏受困的木樁之前,那根把心臟從胸口刺出的鋼錐已經縮回了望雲氏的體內。
「邪犽……」
望雲氏顫聲道,圍繞在木樁附近的鬼卒畏懼邪犽,均不敢靠近,是以足足有半個時辰之久,並無鬼卒割剮她身上血肉,讓她免於苦痛。
「你別管娘了……這乃是報應……」
望雲歎道:「娘能見到你長大成人,又有這般福氣,受天上神靈庇佑,已是心滿意足……」
「娘!」
邪犽胸口一痛,兩眼一熱,不禁落下淚來,緊緊握著望雲氏被釘牢在木樁上的手,「不管要花上多久時間,孩兒一定會想辦法救你離開這兒的!」
見到邪犽落淚,望雲亦是心情激動,母子倆哭成一團。
九千院在遠處觀望,過了半晌,才把邪犽叫了回來。
邪犽依依不捨地揮別望雲氏,飛出火池。
「九千院,我該怎麼辦才好?要怎麼樣才能盡快將我娘從地獄中解救出來?」
「這有什麼難的?」
九千院微微一笑,「天地之間,最不缺的就是苦難,陽間無數受苦受難之人,信手拈來都是成千上萬。就拿黃泉洞頂上的鏡泉國來說吧,國土大半陷入荒蕪,土侯連年爭戰,你只要先解救鏡泉國的無辜百姓,想必就能洗刷不少你娘親所犯之罪孽了。」
「唔……」
邪犽臉色不安,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過去那些人欺負我和母親,今日我不但不得將他們殺盡殺絕,卻得回過頭來救他們,這真是上天故意捉弄我啊!「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把你憎惡人類的習性給改掉才行。」
九千院好似能看穿邪犽的心思一般,苦笑道:「否則無法真心向善,就算立了善業,效果也是大打折扣。」
說完,九千院腦中閃過一道靈光,一抹嬌弱細小的年幼身影從她眼前晃了過「說也神奇,本宮正好知道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可以幫你改掉這個惡習。」
「是……是嗎?」
一想到要救那些該死的人類,邪犽便渾身不對勁,支支吾吾地接腔,「那……那是誰?」
「那些瑣事,待我們回到上頭再慢慢詳談也不遲。」
九千院將目光望向金羅閻王,笑道:「我倆已經叨擾了好一陣子,再不離開,只怕閻王心頭不快。」
金羅閻王不滿地哼了一聲,短短的腿在火池邊緣一踹,黑石壁上頓時開出一條陡梯,朝上延伸,不見盡頭。
「九千院大人,本官尚得清點這十來年遲延的幽魂數量,恕本官不送了。」
金羅閻王拱手道,急於將兩人趕出冥府之意溢於言表。
「金羅胖子,就算你不這麼說,我們也不會賴著不走的。」
九千院笑道,對著邪犽招了招手,率先沿著陡梯往上飛昇。
邪犽轉過頭,依依不捨地望著母親蒼白的臉龐,好一會才跟在九千院後頭離去,將熱氣蒸騰的修羅地獄遠遠拋在黑暗的地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