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幸或不幸,正當九千院為了霧凌一事而心浮氣躁,在無邊冥府大地上巡迴穿梭時,邪犽已經早一步找到了那人。
在遍佈鬼苔的荒原上,只有那座小丘上光禿禿的,片苔不生。
邪犽雙腳尚未落地,已經感知到那人就隱身在小丘之下,且氣若游絲,衰弱異常,已是命在旦夕。
(混賬東西!我計謀尚未達成,豈可讓你就這麼白白死了!邪犽暗罵一聲,赤髮飛散,妖光一閃,化成一道紅焰,他不筆直打進小丘,卻從東側二十丈外的地上挖出一條地道,自遠處迂迴接上小丘下方。
地道開通,丘下是一四方暗室,室內飄蕩刺鼻的屍臭,邪犽以自身妖光將方室照得滿堂紅潤,然而室中卻不見人影,只有地上一團黑硬鋼毛,微弱氣息從鋼毛內隱隱傳出。
邪犽大奇,定神細看,只見那團黑硬鋼毛原來是只首尾長達兩丈餘的大老鼠,只是它氣血衰弱,筋肉萎縮,一身的皮比肉還多出兩圈,是以乍看之下,才會以為那只是一團黑毛。
仗著妖星眼力,邪犽看出這隻鋼毛黑鼠便是以屍首毒蟲為食的喪瘟屍屠鼠,九千院的一條斷尾正躺臥在其腹中。
(凡俗界眾生,生前造孽,死後惡業雖散,但仍有餘惡存留屍首之中,是以不論是人是妖,都以死者為不淨。這只耗子既以腐屍為食,吃進了無數惡業,卻還能這樣活上萬餘年長久,顯然體質特殊,不懼惡業摧殘,若天下有哪個能代替九千院承擔萬年惡業的倒霉鬼,必定就是她了……上前一步,邪犽正欲就近檢視屍屠鼠時,一顆細長蒼白的耗子頭從深厚的黝黑鋼毛底下抬了起來。
「你……是誰……」
感受到邪犽體內的惡念,屍屠鼠以衰弱到無以復加的嗓音,悲歎道:「老身一生受盡苦難……如今命在旦夕……難道連這生人不到的冥府……也無我善終之地?」
「冥府為遊魂飄虛之處所,生人想於此善終已是可笑,遑論你傷了九千院真身,忤逆天下第一大妖,難道還妄想悠然事外?」
邪犽反問。
「褐尾……是褐尾派你來取老身性命的?」
屍屠鼠似連抬頭的力氣也不剩,腦袋重新躺了回去,似是已聽天由命,「看來……短短千年……她依舊沒有醒悟悔改……竟與你這等妖邪之輩為伍……」
「……這倒奇了。」
邪犽不禁詫異,「莫非你心中願她接納自身惡性,放棄萬年道行,重新修煉,最終登天成星?她若成了天上星宿,那你傷她真身,破她善性,又蟄伏於冥府千年,這一切的一切,不全都白費了嗎?」
聽見邪犽如此說道,屍屠鼠孱弱不堪的身子顫抖了起來。
「這一萬年來,你替九千院承受了一切的惡果,以最卑賤骯髒的腐肉毒蟲為食,不論人、妖,都侮辱你、嘲笑你,甚至連最應該感謝你的九千院都將你棄如敝屣,受到如此對待,還希望她能克服自身惡性,登天成星,你的心地之善良,真是令我這妖邪之人欽佩啊。」
雖然未曾親眼目睹屍屠鼠與九千院過去的種種,但邪犽憑借妖星之識,十中已知八九,是以口中所言句句如刀似劍,切中要害。
「別……別再說了……」
屍屠鼠感到惡毒的恨意讓自己的身體又湧出了力量,她以指爪支撐著站起,爪尖在地上刻出刺耳的聲響。
「你……你不知道老身有多恨她……」
屍屠鼠聲如泣血,痛切道:「但世上也沒有人比老身更愛她……我倆於同年同月同日,生於同一株老樹之下,情同姐妹過了百年……直到她惡性發作……欲生吞老身那日為止……」
「生吞?這可真是令人驚訝。」
邪犽聽了,奇道。
「她咬在老身頸上……利牙深達骨髓……但老身體質特殊……能受納世間一切毒害惡業……在她欲置我於死時……老身便知……若欲活命……只有將她心中的惡性盡數納入己身一途……」
「原來如此,這就是九千院將其惡性轉入你體內的緣由。」
邪犽點頭。
「從此……老身便過著受盡折磨的痛苦日子……褐尾的惡性有如滾燙的鐵丸……在我腹中長久不化……化為猛毒燒灼五臟六腑……連眨眼吐氣亦是痛苦萬分……」
屍屠鼠聲嘶力竭,嗓音越來越小,「但老身心中卻不以為苦……因為我知道脫去天然惡性的褐尾……在人界已經獲得了俗世少有的榮華富貴……身為褐尾姐妹……
老身與有榮焉……
「但……她……」
屍屠鼠喉中「咕咕」作響,語為之塞。
「但她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也忘了你在暗地之中為她受盡折磨了。」
邪犽將屍屠鼠說不出的最後一句話講了出來。
屍屠鼠發出尖銳的嘶咬聲,全身鋼毛倒豎。
「老身……無論如何……都饒不了她……」
最後,屍屠鼠緩緩說道,短短幾個字,凝聚了萬年的恨意,聽來無比沉重。
「若……老身不是生成這副模樣……」
屍屠鼠倒回原地,聲若細蚊,「必使出人智所及……最為惡毒奸邪之法……將她蹂躪折磨……將萬年來老身所受苦痛……盡數歸還……」
邪犽沒有回答,不置可否。
屍屠鼠黝黑的點狀雙眼匯聚到了邪犽身上。
「妖邪之人……你還在等什麼……」
屍屠鼠喘道,言語之間,顯然已知邪犽的來意,「老身已無力抵抗……盡可得而殺之……
「只要……你能代替老身……讓褐尾得到應有的報應……老身的皮骨血肉……你可取而用之……」
屍屠鼠用最後的力氣道:「老身此生受盡折磨……無數生死關頭……只有這一身鋼毛從來不曾負我……即使褐尾妖力無邊……亦無法穿透這層皮毛……」
聽屍屠鼠這麼說,邪犽心中一凜,雙眼一亮,再度凝神細看,好一會才瞧出屍屠鼠身上那襲黑亮鋼毛竟乃是百毒不侵、諸法不破的金剛不壞之身,不禁驚訝萬分。
(若非她親口說出,還真看不出這其貌不揚的黑皮竟是金剛不壞之法身!沒想到這頭耗子平生受盡苦難,反而讓她練出一身能抵禦萬惡的毛皮,於最為卑賤齷蹉之處,卻生出至高無上的法寶,世事之諷刺,真是令人失笑!
(若有了這毛皮護身,我便能抵擋九千院無匹妖力,有了能與她抗衡的法寶,要讓她墮入魔道,便更加容易了!這豈非是天助我也?「我的做法和你的想像或許有所出入,但我可和你保證。」
邪犽心中竊喜,走到屍屠鼠身旁,對著她的尖耳說:「我定會讓九千院沉淪至魔道深淵,永世無法自拔,我以妖星赤賁之名,對天下一切妖邪之屬起誓。」
屍屠鼠沒有回答,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
「我要取你身上金剛皮毛一用,還有你腹中九千院的尾巴,但取出之後,你必死無疑。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感到絲毫痛楚,相反的,我要讓你體驗到人間無有的歡快,作為你此生最後的禮物。」
邪犽才說完,屍屠鼠便感到蜷縮於體內的萬千痛苦迅速消失,身子變得又輕又飄,渾渾噩噩之中,她只見自己化為人形,四肢軀幹的硬皮鋼毛逐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光滑如脂、吹彈可破的嬌嫩肌膚。
一名美少年欺了上來,輕輕擁著她,兩人肌膚相親,少年的體溫令屍屠鼠心中一蕩,在她還沒會過意來之前,火熱的陽物便挺進了她雙腿間愛液滿盈的濕潤蜜處。
帶著搔癢的刺痛,無上的喜悅宛如千條霞瑞,瞬間充盈了屍屠鼠的體內,讓她感到一身輕軟飄棉,轉眼忘卻了積累萬年的沉重悲苦。
屍屠鼠出聲吁喘,她伸出手腳與少年糾纏,臀迎著他的腰,在無盡的歡愉中,感受少年的灼熱體溫,像一根火熱的肉杵,越插越深,越插越深……
「劈裡、劈裡……」
當屍屠鼠完全沉溺在美麗的死亡夢境中時,邪犽已將她翻轉,從腹下無毛處開膛破肚,乾涸如沙的皮肉底下只流出淡淡烏血,五臟六腑早已乾癟到難以辨認,只有在那滿是皺紋的胃袋之中,隱隱散發出細微神氣靈光。邪犽快手剝下屍屠鼠身上的金剛皮毛,劃開胃袋,取出胃中的九千院狐尾。
即使是屍屠鼠足以消化金鐵的胃酸,也只能讓九千院的狐尾毛髮盡脫,抓著不過半丈長的裸尾以及鋼毛氈裘,邪犽在屍屠鼠寒酸到不可思義的屍首旁站了起來。
(這條尾巴若重新接回九千院身上,她便能憑著靈肉無缺的完全姿態,以無匹妖力強行壓抑心底方興未艾的惡性,若是如此,我這計謀將永無成就之日,說什麼也得想辦法毀了這條尾巴才行……雖然只是條斷尾,但也是九千院軀體的一部分,同樣具有萬年道行,邪犽知道僅憑一己之力,決計無法將它毀傷。
(以九千院道行之高,就算是修羅地獄的業火,恐怕也傷不了她……突然,邪犽額前靈光一閃,想到一絕妙計謀。
他將九千院光華盡褪的尾巴緊握手心,心意凝動,將淫邪妄念化為肉眼不可見的透明絲線,輕輕捲纏其上。由於長期受屍屠鼠胃酸浸蝕,就算是九千院的尾巴,此時的防備也鬆懈許多,邪氣就算無法浸透血肉,卻能輕易滲入皮表。
(幸好這老耗子替我削去了尾巴上的皮毛,否則就連這細微邪氣恐怕都透不進皮肉之中,我還真該好好謝謝這倒霉鬼……隨著邪氣浸侵,斷尾表皮上浮現出數縷歪扭的烏黑紋路,看來有如細蛇爬蟲。
手一鬆,邪犽將受到邪氣污染的狐尾重新擲回屍屠鼠的體內,同時心念催動,只見幽幽藍光爍蕩,屍屠鼠的身體皮肉斂合,像是氣球一樣漲了起來,化為人形,觀眼成了一紫唇吊目、鼻高眼尖的長臉妖婦。
「待會九千院尋來,你就出去讓她殺了,且需不斷以言語相激。」
邪犽命道,鼠屍妖婦躬身答應。
察覺到九千院的氣息正逐漸逼近,為避免詭計遭到發覺,邪犽手持這世上唯一能與九千院妖力抗衡的金剛皮毛,迅速循著原路離開地底,劈開岩層,朝冥府深處的修羅地獄奔去。
遠遠眺望,那就像是一顆墜到地上的太陽,正以驚人的速度奔馳在毫無生氣的冥府大地上。
牽曳著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宛如天索的寬大尾巴,以元神化形,身長百丈餘的萬年妖狐風馳電掣地刮過冥府毫無生氣的大地,留下焦黑的足跡和滿天飛舞的遊魂野鬼。
然而,不安與焦燥卻像是要從九千院喉中湧出似的,天下第一大妖徒然有萬年道行,胸膛裡的一顆心卻說什麼也難以保持平靜。
(喪黑女道行低微,就算花上千年,頂多也只能壞我尾上毫毛,不致損我真身才是……然若如此,本宮心頭這難以抹滅的惶恐又該如何解釋?初時,九千院只道自己心中的憤懣來自於對霧凌之憐愛,但過了一會,她便發現並不全然是這麼回事,因為隱隱之中她感到有什麼極為不祥的東西,就像是看不見的網,正緩緩降到自己身上,但就算憑借萬年道行,凡界第一大妖也無法參透那不祥之物為何,是以愈發惴惴不安了。
正滿心焦慮時,九千院瞥見遠處一座光禿矮丘,丘上沒有半點鬼苔生長。
(冥府廣袤無邊,卻只有這裡不生鬼苔,那死耗子必定藏身於此!九千院大喜,腳步還未停下,身後無數狐尾已經順其心意擊向矮丘,眨眼之間,只見滿天雷電、火龍、冰煙、毒雲、酸雨、黑風大作,任一攻擊都能輕易將地表炸翻過來,遑論同時擊出。
只聽見轟然巨響,煙塵沖天,熾熱焦風席捲,矮丘憑空蒸發,地上只留一近十丈橫寬的大洞。
「還不給本宮出來受死!」
化身金狐的九千院齒牙翻動,低聲怒道,知道屍屠鼠就在丘下,她毫不留情。
大尾一揮,一陣強風將滿天煙塵逼到冥府邊緣,消失得無影無蹤。
九千院定睛一看,只見大洞底下,一道細微白影正幽幽浮起,一名裸身妖婦蹣跚而立,她身上皮開肉綻,焦煙縷縷,卻沒有流下一滴鮮血。
儘管感覺不到妖力,但從那刺鼻的臭味判斷,九千院確定眼前妖婦正是喪黑女無疑。
「短短千年……你的樣子似乎變了不少,喪黑女。」
見到屍屠鼠化成人形的模樣與過往有異,九千院心中存疑,不禁問道:「這冥府應該沒有屍體可以讓你大快朵頤,怎麼你似乎變得比之前還人模人樣了?」
「哼哼……」
仗著邪犽妖血,復生的喪黑女扭動紫色的嘴唇,面對比自己大上百倍的九千院,冷笑道:「這還用說嗎?當然是托你的福啊。」
「若不是有你的尾巴,老身怎能在這荒蕪寒凍的冥府待上千年?老身還真該謝謝你呢。」
喪黑女把嘴巴翹得尖尖的,「吱吱」笑道。
「天殺的下賤耗子!」
九千院聽聞這與千年前毫無二致的乾啞嗓音,昔日在鳳昭宮所受的奇恥大辱化為幻象,在眼前如真上演,金狐雙眸頓時血紅一片,巨口一張,吐出三昧真火,火光沖天,色白如雪。
喪黑女只來得及往旁一跳,但沒有皮毛護身,半邊軀體瞬間消失在潔白的火焰之中,連灰都不剩。
「哈哈……哈哈哈……」
儘管失去了一半的身體,喪黑女一邊在地上翻滾,一邊卻放聲狂笑,「還沒呢,褐尾,才這樣根本不夠老身此生所受的萬分之一痛苦……老身吃的苦、嘗的痛,要比這更多、更多……」
「是嗎?那本宮就大發慈悲,讓你永遠自苦難中解脫!」
九千院吸了口氣,再度吐出三昧真火,雪白如棉的烈焰讓冥府大地融解成一團赤紅軟泥,亦將喪黑女僅剩下半邊身子化為虛無。
「哈哈……哈哈……哈……」
然而,三昧真火卻燒不去喪黑女死前最後的笑聲,那乾啞的嗓音依舊在九千院耳中細細迴盪。
儘管仇敵已慘遭焚燬,有如漆黑沸油的憤恨與狂怒依舊在九千院體內橫衝直撞,她只覺渾身如墜火爐之中,只想將一切破壞殆盡,遂仰天長嘯,狐尾飛騰,積壓了千年的憤懣與恨意化成爆發的妖力漩渦,朝四周席捲,高高翻起的火光與雷電將冥府照得寒光萬千,遠方的孤魂野鬼們甚至以為太陽真的落到了地底,嚇得都鑽進地中。
然而狂怒之中,九千院卻仍在喪黑女所立之處感受到一絲細微的邪氣。
(還沒死透?很好,本宮再殺你一次!九千院被怒火焦炙的心中湧出了一絲殘忍的喜悅,她再度引頸長嘯,狐尾末梢凝聚渾身妖力,朝著邪氣所在擊出一道足可開天闢地的赤紫雷電。
一擊之下,只見天搖地動,冥府大地蒸成黑煙,修羅地獄的火光從五十里深處直衝而上,打在大地穹廬上頭,化成無數火雨飛落。
「嘎啊啊啊!」
九千院慘叫出聲,本能地往後躍開近五十丈遠。
(這……這錐心之痛……莫非……九千院心中一冷,只覺在邪氣消失的同時,一陣激痛響徹心扉,讓她幾乎當場摔倒過去。
其痛楚之真切,令九千院瞬間領悟,這必定是自己真身受創之故,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與恐懼,也隨著劇痛由內而外席捲奔來,瞬間將心中的憤恨凍結。
(以本宮道行……凡塵俗界斷無人能傷我真身……若有人能傷我真身……只有……九千院腦中閃過一絲恐怖的念頭,千百條尾巴都不禁陣陣顫抖。
火雨之中,只見一道金光碎裂,無數霞光奔散。
「不……不!」
九千院兩眼圓睜,望著那金光中心,知道心中惡兆成真,不禁驚駭失色,「怎麼會……怎麼會是……那是本宮的尾巴啊!」
沐裕在金光之中,九千院的斷尾碎裂成無數細小肉塊,每一片肉都綻放著強大的妖力,同時化成飄渺的光霞,迅速消失在冥府的黑暗之中。
九千院眼睜睜地望著自己的斷尾在金光中逐漸消散,心中只感到一陣冰冷,渾身麻木。
「本宮……竟毀了自己的尾巴?」
九千院茫然自失,夢囈般地喃喃自語。
「區區冥府獄吏,別來擋我去路!滾開!」
身著金剛衣裘,邪犽渾然不將迎面而來的業火當成一回事,利爪揮出無數緋紅劍氣,橫空閃耀,高聲怒吼。
「你他奶奶的是何方妖孽?」
金羅閻王鼓著一張宛如皮球的紅通臉蛋,嗓音如雷,鐵笏劈開劍氣,「本王可是掌管冥府地獄的金羅閻王!黃泉之下以我最大,沒我允許,誰敢放肆!」
兩人以無數火池為背景,在修羅地獄充滿硝煙與硫磺臭氣的灼熱空氣中數度交手,每當邪犽的利爪與金羅閻王手中的鐵笏相碰,強大妖力便撞擊出一道道火焰龍卷,不但將四周小鬼全都刮成肉屑,就連遠方負責撐起冥府大地的牛頭馬面巨人也被震得手酸腿軟,難以抵禦,令整個修羅地獄都為之搖撼。
來回數次後,高下漸分,金羅閻王停滯半空,臉色紫黑,氣喘吁吁,頭上冠冕玉旒鬆散,握著鐵笏的手顫抖不已,顯然跟不上邪犽的速度。
「哈,死胖子,打不了就別勉強,讓我送你下去火池泡個熱水澡吧!」
邪犽冷笑,紅光一閃,迅捷欺到金羅閻王圓滾滾的身軀之後,意欲痛下殺手。
「該死的……妖孽!」
金羅口中咕噥,雙手猛然合印,「吃本王絕招!」
「太遲啦!」
邪犽獰笑,右手利爪刺穿金羅閻王的身軀,卻驚見他化作一團青煙,右手利爪刺了個空。
「大膽妖孽!本王將替天行道!」
青煙滾滾之中,金羅閻王的嗓音從四面八方響起,聽起來竟像是有數人異口同聲。
邪犽感到金羅閻王的神力陡增數倍,心中也不禁提防起來。只見青煙如龍,繞著邪犽盤旋翻轉,同時越膨越脹,轉眼形成一球,將他團團包圍。一「哼,少賣關子,有什麼絕招,使出來便是。」
邪犽出言相激。
「邪魔惡鬼,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眾聲怒道。
風聲呼嘯,只見青煙之中竄出十個山一般的巨人,巨人身著十色官服,手中各持刀、誦、劍、戟、長槍、鐵笏、鋼叉、銅筆、金折、銀秤等物,以邪犽為中心,將他團團包圍。
「吾等乃冥府地獄之主,十殿閻王!邪佞妖輩,速來受死!」
十巨人齊聲怒道。
邪犽心中暗驚,但凝神細看,只見那十個巨人雖然衣物各異,但身型長相卻都與金羅閻王如出一轍,登時恍然大悟。
(竟能以一化十,化身不減其神力,形同陡增十倍之力,看來這閻王也不是浪得虛名,只是他不知我已得金剛法衣護體,就算以一化百,他也沒有勝算……
思考未定,十殿閻王敲動手中法器,再度齊聲怒吼,隨即有無數銳利兵器夾帶風火冰雹,從十閻王的法器中噴出,形成十道龍卷,同時攻向邪犽。
邪犽哼了一聲,雙手一拉,以金剛衣裘將自身包起,同時妖力在衣裘內側吞吐。
吸收了邪犽妖力的金剛烏毛陡然粗長百倍,化成無數黑籐,在半空張牙舞爪,有如生了千百手足的海星。
十殿閻王的諸多攻勢與萬千黑籐相擊,竟像是皮球砸在牆上,盡數反彈開來,甚至回襲己身。
眨眼之間,青煙內金鐵之聲大作,風火冰雪亂飛亂舞,儼然化成一座小型地獄。
「嗚啊!」
沒半晌,只聞金羅閻王慘叫一聲,青煙轟然消逝,十殿閻王不見蹤影,滿天飛舞的兵器烈火等物也隨之隱去。
「嘩」的一聲,金羅閻王沉重的身軀墜入修羅地獄的火池之內,濺起十幾丈高的熔岩。
半空之中,只剩下屍屠鼠金剛衣裘化身的漆黑籐林依舊張牙舞爪,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邪犽感到金羅閻王的神氣大幅減弱,這才解開金剛衣裘,將它恢復成一件黑絨披風,重新掛回肩上。
下頭,金羅閻王腰一挺,想從火池裡翻起,但先前化身成十殿閻王用去太多神力,現在已無法動彈,是以一顆頭才剛離開火池,立刻酸軟無力,重重跌了回去。
「這……該死的妖孽……」
金羅閻王就像是飄在熱湯上的香料布囊,口中一邊吐著熔岩,恨恨罵道:「若非那天殺的黑裘,本王早就……」
「別浪費口舌了,絕招既被我所破,你已無計可施。」
邪犽冷笑,「看來冥府閻王也不過爾爾,連我這樣的小妖怪也擺平不了,真是讓人失望。」
金羅閻王怒極,肥胖圓臉上爆出無數青筋,但體內已無神力,只能眼睜睜看著邪犽將渾身妖力凝聚於雙手之上,準備接受自己的死期。
「……住手……邪犽……」
一道細微的衰弱嗓音從遠方傳來,卻逃不過邪犽的耳朵,他聽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自己生母,望雲氏的聲音!
「娘!你在哪?」
邪犽回神過來,想起自己下到這冥府之底,就是為了要拯救母親脫離苦海,是以立刻放下已無反擊之力的金羅閻王,朝著望雲氏話聲處筆直飛去。
飛過五座火龍盤旋的火池,越過兩座黑煙滾滾的山口,邪犽終於在修羅地獄最深處的一窪黑色泥池上,見到了母親的蹤影。
只見一根孤單的木樁就釘在泥池中央,一名白衣人被捆綁其上,兩腳陷在泥裡,肉焦皮爛,不斷冒出褐黃黑煙。
「娘!孩兒來救你了!」
邪犽見狀,不禁驚呼,同時雙手放出妖力。
狂風龍卷,將泥池裡的黑色溶炎盡數捲上半空,但池子都被挖到見底了,那根木樁卻依舊紋風不動。
邪犽又驚又怒,紅影一縱,落至池底金黃巖盤上,以渾身之力朝木樁擊之。
「轟隆」作響,泥池四周巖盤被邪犽擊垮近半,那看似脆弱的木樁卻依舊屹立不搖,邪犽挾妖星之力使出的猛攻竟是完全沒有效用。
「夠了……邪犽……住手……」
邪犽仰頭一望,頭上是望雲氏慘白的微笑,川儘管已十多年沒見,但那溫柔的微笑邪犽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娘罪孽深重……已經沒救了……別為了娘犯下大錯……」
「娘,你在胡說什麼!」
邪犽大喊,心情激動,雙手利爪抓著木樁用力拉扯,「這爛木頭,我馬上就打斷它!」
然而,和木樁看似斑駁脆弱的外表相反,邪犽的利爪不但刺不進木樁表面,足以撼動山河的膂力也毫無用武之地。
不顧望雲的呼喚,邪犽試了好幾次,但全都徒勞無功,最後也只得放棄。
(我剛才已經把閻王打成半死,統率地獄之力照理說應衰弱不少,未料卻依舊無法把娘從木樁上救下,看來若無九千院一般的神通,難以違抗統轄冥府地獄的天律之力……邪犽往上飛昇,來到望雲氏面前,見她僅著一襲白麻單衣,衣上儘是乾涸的血跡與焦黑的肉屑,邪犽如今已有了妖星見識,很快便明瞭母親孤身一人在這地底是受到了如何慘痛的折磨,心中悲痛之餘,更是充滿了憎恨。
「娘,你別怕,天下第一大妖,尾玄國的九千院就在上頭,她很快就會下來救你的。」
邪犽壓抑心中激憤的情緒,說道。
「別說了,孩兒,你下來之後,那穿心刺骨的刑罰便停了下來,你已經讓娘享了半個時辰的福了。」
望雲氏散著一頭焦黑長髮,柔聲道:「過來,讓娘好好看看你。」
邪犽趨前,把捆綁著望雲氏的籐索一一扯斷,但只有繫在她腰際的那根鐵鎖說什麼也拉不斷。
望雲氏伸出手,輕撫邪犽臉頰,邪犽心情激動,喊了一聲娘,便將望雲氏緊緊摟住,母子倆相擁相抱,均淚流滿面。
「這麼多年不見,你長得好大了,娘在下面,雖時時刻刻都生不如死,但有時昏迷之中,感到魂魄離竅,似乎還曾夢見你,夢裡的你,樣子就和現在一樣……」
望雲氏含淚道:「但你身上怎麼會有這麼強的妖力?莫非……你見過你爹……明持王了嗎?」
邪犽聽了不禁一愣。
(對了,明持王只是以娘的骨灰作出幻影,並非真的將娘的魂魄自地獄引出,娘自然不知我已見過那老畜生……且因她死前只是個凡人,雖能感應我體內邪氣,卻不知我早成妖星化身……「我已經殺了那個畜生了!」
邪犽咬牙回答,一邊把重新生出的籐索再度扯斷,「他讓娘受盡苦頭,我怎麼可能會放過他。」
望雲氏聞言,臉上神情複雜,心中百感交集,淚珠滾滾落下,口中無語,只是輕撫著邪犽通紅的髮絲,深深歎了口氣。
「那你都知道了……明持王不但是你爹……更是你……」
望雲氏顫聲道。
「那些事不重要。」
邪犽斬釘截鐵道:「娘,等我把你救出去後,我要給你一具新的身體,讓你重新做人,明持王那畜生再也無法控制你了。」
「千萬別這麼做,邪犽。」
望雲氏慌忙道:「娘一身罪孽,應受地獄刑罰,你雖有妖星血脈,但還有機會轉邪歸正,劫地獄之囚可是萬古重罪,別讓娘連累了你!」
「娘哪來的罪孽?」
邪犽怒道:「把妖星招來的是明持王,逼娘亂壞天倫的也是明持王,沒有一件事是娘自願去做的,為何要娘受和明持王一樣的痛苦?若這是天律所定,那如此天律,我必定要毀而壞之!」
「傻孩子,娘聽你這一番話,今生便已足夠……」
望雲氏聞言,淚如雨下,雙手將邪犽推開,「但娘確實罪孽深重,該當受此責罰,什麼毀壞天律云云,萬萬不可有這種想法!娘的事不用你擔心,你快點離開這兒吧!」
「不,我一定要把娘從這個鬼地方救出去!」
邪犽緊摟著望雲氏,說什麼也不願離開。
「孩兒……」
望雲氏顫聲抽泣,「若是能重新來過,娘多希望能生在平凡百姓之家,與你做一般的母子……」
被邪犽熱燙的雙臂緊緊摟著,久已忘懷活人氣息的望雲氏也不禁迷戀起孩兒活生生的體溫,一雙手再也推不出去,想起一生遭遇,更是悲痛難當,心中不禁也暗暗恨起天來,抱著邪犽再度痛哭。
就在此時,九千院劈天裂地的巨力貫穿了冥府數十里厚的地殼,打塌了修羅地獄的天頂。
遠處,被巖池火山反光映照成一片熾紅的堅牢穹頂就像是紙做的一般開了一個巨大的洞,粗大如龍的赤紫雷柱筆直地斬了下來,所經之處,不論是地獄的牛鬼蛇神,還是萬古流巖,全都化為煙塵消盡。
見到那恐怖的壯觀景象,望雲氏嚇得整個人都呆了,剎那間甚至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夢,否則自己的孩兒怎麼可能會下到地獄來救母,而那堅牢不破的地獄又被一道雷電劈穿呢?
「娘,危險!」
感應到九千院窮凶極惡的氣息,邪犽沒有回頭,立刻展開金剛衣裘,將望雲氏連人帶樁一起捲起。
金剛衣裘才剛將兩人裹起,一股強悍到幾乎讓邪犽以為是護天神白虎本尊下凡的巨力便衝撞上衣裘外側,就算有屍屠鼠的金剛皮毛護身,那強猛的威力依舊透進邪犽的骨肉之中。
「孩兒,外頭那是什麼,這裡可是修羅地獄,怎麼會有雷從天上打下來呢?」
望雲依靠在邪犽佈滿鮮紅紋路的胸膛上,又慌又怕,問道。
「娘,那道雷可是九千院的傑作,她答應孩兒要將你救出這鬼地方。」
邪犽回答。
「九千院……那可是妖界盟主啊,她怎麼會答應你的?」
望雲初始還不太相信邪犽會和九千院有交情,但如今親眼目睹地獄被劈開的奇觀,心中驚訝之餘,也不得不信了。
「說來話長,等我們回返人間,孩兒再仔細和娘說。」
過了一會,邪犽感到外頭咆哮的風聲逐漸沉靜下來,這才解開捲住兩人的金剛衣裘。
解開纏捲如球的金剛衣,只見四周景象丕變,修羅地獄永不止息的巖池火山,如今都蒙上一層厚厚的褐黃泥灰,空中飄散著輕薄如羽的細膩灰燼,一沾到肌膚便直接黏上,灰燼餘熱可燒穿皮肉。
放眼望去,雖然修羅地獄裡熾熱依舊,但卻是一片死寂,除了熱風呼嘯外,一點聲音也沒有,連扛著冥府的牛馬巨人都跪了下來,動也不動。
邪犽不懼飛灰,脫下金剛裘,讓望雲氏披上。
「啊!孩兒……你看!」
望雲伸手接過又黑又重的金剛裘,這才發現腰際鐵鎖已斷,人竟從木樁上離開了。
「太好了,九千院那一擊定是壞了統管修羅地獄的無形天律,娘,我們快趁現在走吧!」
邪犽大喜,不由分說,一把將望雲氏橫抱在胸,逕自往修羅地獄頂上那大洞飛去。
「孩兒,別這樣,劫囚地獄可是滔天大罪啊!」
望雲惶恐萬分,喊道。
「娘,別怕,出了什麼事有孩兒扛著!」
邪犽笑道,越飛越快,母子倆轉眼化作一道黑紅炫光,穿出修羅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