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在意識空間中重見到自己這一生中最崇敬的人,儘管知道這只是潛意識中製造出來的幻影,君逆天不可能再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但是心中還是難掩激動的情緒。
君逆天身上散發出來的無儔皇威還是和之前一樣霸道,但是對天下第三而言卻有一種熟悉不過的感覺。
在他的心中,君逆天永遠是一個無可取代的「嚴父」,也唯有在後者的面前,他才可以卸下一切心防,單純以一個受教者的身份存在。
君逆天的身形來到天下第三面前止住不動,然後以他一貫冷鐵般生硬的語氣冷冷道:「廢物,這樣快就放棄了嗎?」
天下第三當然知道君逆天這番指責的真正含意,在不可理解的意識領域內,他的「良心」以嚴師的形象出現在自己面前,那是發自於靈魂深處的自我反省,絲毫沒有偽裝或是辯解的餘地。
他的確是心灰意冷了。
不論再怎麼苦練,不論再怎麼突破,眼前似乎始終存在一層無法橫越的高牆,那是一堵名為「絕世邪神」的高牆。
天下第三從來就不是天才型的武者,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全是靠著常人無法想像的血淚與努力換來,他一直都深信只有「努力」才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途徑,包含他那被譽為天下第一人的師傅,不管門內事務多麼繁忙,每天至少都會花上四個時辰以上練功。
直到「絕世邪神」逆天邪的出現,粉碎了他一直以來的常識與認知,雖然年紀輕輕卻擁有比他更高深的領悟與修為,後者用自己的存在來向天下第三證明,這世上確實有著光憑「努力」無法超越的「才能」存在,他——逆天邪就是這樣的天才!
無論怎麼豁盡全力,都無法傷到「絕世邪神」的一根汗毛,難道君逆天的預言真的成真?他是天下第三,就永遠是天下第三,無法超越真正與天下第一一脈相承的天下第二——逆天邪!
對於「君逆天」的質問,天下第三隻低垂著頭,像一隻鬥敗的公雞。
「對不起,師父,我已經竭盡全力了,但是就是勝不過師弟,徒兒讓你失望了……」
君逆天怒哼一聲,忽然一拳打在天下第三的小腹上,把後者打得連膽汁也差點嘔出來。
「沒用的廢物!這樣便輕易放棄,你還有資格當本座的徒弟嗎?」
天下第三強忍著五臟翻騰的痛苦,低頭喪志的道:「師父,徒兒已經盡過最大的努力了,但是就是沒辦法勝過天邪……」
君逆天愈聽愈生氣,竟然用一隻手像是老鷹抓小雞般把天下第三提起來,喝道:「他媽的!什麼叫做盡全力?看你這副比死狗還不如的衰樣,這就叫做盡力嗎?」
天下第三並未露出驚訝或是受辱的反應,如死灰一般的心是不可能再被點燃或是澆熄。
「天邪他體內有著六道聖帝的全部功力與修為,論境界只有師父您一人可以相提並論,就算我的『地獄行』已經修練到第十七層的地步,但還是差得太遠了啊。」
「那又怎樣?他有聖帝的百年修為,你也有十八層天的『地獄行』啊!難道我教你的武功會比不上六道界那些花拳繡腿嗎?」
「徒兒的天分無法跟師傅您相提並論,不管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突破到極峰十八層天的境界,如果師傅要就這一點來懲罰我,那徒兒也只能欣然接受。」
「看來你還是沒搞清楚狀況,修練『地獄行』的武功,靠的並不是天分或是苦練,而是仰賴當事人的領悟,你練不成第十八層天境界,是你覺悟不夠的關係,其他理由只是劃地自限的藉口,明白了嗎?」
天下第三聞言身子一震,彷彿是君逆天的話觸動了他心中的某條神經,但又不是很能肯定。
「覺悟?」
「你還是不明白嗎?」君逆天冷冷道:「你可知道,之前一直推動你變強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嗎?」
「不 …… 」
天下第三想要回答,卻不知從何開口。
一直以來支持他變強的原因是什麼?他真的想都沒去想過這個問題,只知道自他懂事以來,練武就一直是他生命中的重心,變強——強的能與他師父君逆天相提並論,更是他唯一的目標。
可是,真正支持他變強的因素是什麼?難道就是因為他是君閻皇的傳人嗎?這個理由薄弱的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服。
「不知道嗎?那為師就告訴你吧。」君逆天道:「光靠練武或是天分變強,終究有其極限,要突破至天人合一的『終極』境界,就必須反求諸己,領悟到自己的『真我』。」
「真我?」
「嗯,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我真正的本性,那便是『真我』了。像是為師和丁塵逸的真我,便是對於武道無止盡的追求;帝釋天和魔陀佛的真我在於權力,浮沉之主的真我在於無爭,逆天邪的真我在於邪惡……所以他是在一眾終極強者中,最不該被允許的存在。」
天下第三聽得似懂非懂,忍不住問道:「那敢問師父,我的真我又是什麼?」
君逆天的雙目忽然迸射出精芒熠熠,銳利如鋒,幾乎令人難以相對。
「屬於你的真我,便是痛苦!」
「痛苦?」
君逆天道:「你的人生,便是由一連串痛苦堆砌而成,從自斷一臂拜入我門下,每一次突破『地獄行』時由死到生的經歷,無法成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懊惱,以及……不被真愛所愛,和體會真愛被最尊敬的人給親手處決,那連你也不敢去面對的真正痛苦!」
天下第三腦際轟然一響,一陣氣血翻騰,幾乎就要吐出血來。
「天嬌……」
已經忘記的回憶,不願想起的回憶,因為君逆天的一番話,被赤裸裸、血淋淋的給刨挖出來,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擁有心痛的感覺,卻在記憶回潮時才發現自己自欺欺人得離譜。
「想起來了嗎?想起來你自己只是個虛有其表,其實無能懦弱到連自己心愛女人都無法保護的廢材嗎?」
「住口!你給我住口啊!!」
自己最忌諱的事情被毫不留情面的揭底,讓天下第三再也無法忍受,恥辱與憤怒甚至壓過了對眼前「師傅」的尊敬,從體內爆出絕世魔刀的鋒芒,要把這煩人的言詞給趕走。
可是天下第三在激怒之中,也失去了應有的冷靜判斷,在這意識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由他的思想所構成,「思想」是沒有被受到傷害的可能,天下第三的刀氣全都穿透了君逆天的身體,卻不能給予後者一點損傷。
「愚蠢!」
君逆天雙目迸射精光,魔氣一吐,天下第三頓時體內遭到彷彿千刀萬割的痛楚,讓鐵漢如他也忍不住發出慘號。
「啊——!」
「還不夠!這樣的痛苦還不夠!這樣小小的痛苦又怎能讓你突破『地獄行』的最高境界啊?給我再痛一點!撐不過去的話就去死吧!」
君逆天的無上魔氣源源不斷的灌入天下第三體內,讓後者嘗到連靈魂也不能倖免的極限痛苦,偏偏又不可能痛昏過去,只能忍受著身處無間地獄的折磨。
「嗚啊啊啊——!」
痛苦持續折磨天下第三的身心,意識世界中的他竟然開始出現崩壞分解的情形,這是否意味著現實中的他終究不可能突破「地獄行」的十八層天?假死始終要成為真死。
意識逐漸模糊,肉體也持續崩解,不論是在現實或靈覺世界中,天下第三似乎都將走上一死的命運。
身為「地獄行」的傳人,天下第三對死亡的感覺絕不陌生,然而,無論先前哪一次的經驗都沒有今次來得「真實」,就當他自己本人也逐漸接受死神的擁抱之際,一道熟悉的女聲,像雷擊一般傳入他的耳中。
「這便要放棄了嗎?大師兄。」
天下第三聞言一震,意識從渾沌的黑暗重回光明,睜開雙眼,便看見一個他作夢也沒想到會看到的「人」——君天嬌!出現在他的眼前。
「天……天嬌……」
清冷冰艷的容貌一如往昔,似乎還多了一份淡淡的哀愁,君天嬌取代了君逆天原來的位置。
就在一個他夢寐以求、近在咫尺的距離,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他倆對望著,彷彿這世間只剩下彼此。
「大師兄。」
「天嬌,有一句話……我一直都想對你說……」
在即將死亡前的一刻,在虛幻而又真實的世界中,天下第三終於卸下自己的心防,決定對自己一生中的唯一真愛告白。
「天嬌……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
「喜歡」兩個字還來不及接下去,他已經臉色一變,緣因君天嬌忽然出手扼住他的喉嚨,表情也一轉為冷酷狠毒,纖細的手臂有著超乎想像的力道,幾乎要把他的脖子掐斷。
「天……天嬌……」
沒有想到眼前人會對自己下手,天下第三就連閃避或招架的念頭也來不及升起,君天嬌雙手的力量愈加愈重,那眼神裡的決絕與無情,讓天下第三幾乎懷疑眼前人根本不該是君天嬌,而應是某類「心魔」的化身。
「你這個沒用的殘廢!癩蝦蟆也想吃天鵝肉,就連自己也無法保護的人,還敢說要喜歡我!廢物!去死吧!」
無情而狠辣的言詞根本不像是出自於君天嬌的口中,但眼前人的容貌、聲音、氣質卻又是那麼的「真實」,讓天下第三在該與不該出手自衛之間陷入兩難。
「天嬌……你……要殺我……」
在事情演變至今,最讓天下第三震驚和難過的,毋寧是如今君天嬌要出手殺他這件事,儘管明白這一切只不過是行功過程的「心魔」作祟,天下第三仍然遭受到極大的精神打擊,彷彿連他最後一分的人性,也被荼毒凌遲了。
「為什麼……連你也要殺我……這是為什麼……」
在喃喃自語的同時,一份叫做「心喪若死」的感覺確實在他身上成形,跟著痛苦、悲傷、頹喪等感覺也出現在他身上,天下第三變得像是一個燃燒殆盡的火星一樣,把一切生機也封閉在他那槁木死灰般的身體之內。
「怎麼回事?你這是在幹什麼了?廢物!」
當無盡痛苦死亡的感覺在天下第三身上開始出現的同時,雖然看起來當事者像是完全放棄抵抗意識,但「君天嬌」就感覺不到她的兩隻手有掐在「活物」身上的感覺,力量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有去無回,使她壓抑不下不安的感覺開口詢問。
「領悟痛苦……原來如此……我終於懂了……」
天下第三表情像是換上面具般的木訥,但他的內心此刻正充滿了難以抑止的狂怒,以及遭人背叛、被人利用的恨意,負面情緒化為靈魂的燃料推動突破力量的界限,而那正是如今「君天嬌」所感受得到,前者體內正源源不斷溢出的強橫力量。
「你的頭髮……」
天下第三的一頭雜亂烏髮赫然在剎那間由黑轉白,而他的眼神,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的眼神,正冷冷的盯住君天嬌,讓明明只是潛意識虛構出來的她,竟然也感覺到「害怕」!
「殺!」
低沈的「殺」字從天下第三乾裂的嘴唇吐出,跟著他獨臂一揚,充斥著悲痛、悔恨、死亡、頹喪的恐怖刀氣從他體內爆射而出,在一瞬間,就把眼前的伊人給碎屍萬段!
「哈哈哈……」
「殺死」了君天嬌之後,天下第三忽然仰天狂笑起來,笑到整個身體都不斷地顫抖,但是笑聲中卻毫無一絲喜悅之情,反而像是宣告惡魔降臨世間的恐怖號角!
笑聲逐漸回湯充斥整個意識空間的同時,這世界也逐漸分解崩潰,一頭烏髮已完全轉黑為白的天下第三,散發著讓人心寒的死亡痛苦氣息緩緩上升,像是一頭即將由地獄回歸人世的惡魔。
北冥派,是隸屬於「冥岳門」的一處分舵,因為地理環境最接近「六道聖殿」,所以在近日來的戰略地位也變得相對重要。
雖然說當今的六道之主曾經親臨「冥岳門」總舵做出嚴重挑釁的行為,但是自接回玉白雪之後,「絕世邪神」到目前為止還沒做出更進一步的侵犯,所以兩方都還維持著一種微妙的緊張平衡。
這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北冥派的數十名分舵弟子一如往常,有一搭沒一搭的做著閒聊監視的日常工作,忽然從北邊的天空方向,有一團廣大的黑雲急湧而來。
仔細一看,這黑雲竟如一張栩栩如生的骷髏面孔,讓人看了打從心底感到一陣寒意湧上。
「你們看!那邊的天空是——?」
一名冥岳派弟子最先發現異象,指著北邊天際叫了起來,跟著轉過視線的眾人,無不隨之臉色慘白,甚至連叫也叫不出來。
「碰!」
突然間一聲沉重的腳步聲,像踩在眾人心上那樣驟然響起,跟著不斷在天地間迴響,竟是壓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
「碰!」、「碰!」
腳步聲愈傳愈近,一股濃裂的黑霧彷彿沙暴般逼向分舵的眾人而來,黑霧之中,赫然隱約可見一名白髮獨臂、衣衫破爛的男子,低垂著頭,正朝他們走近。
「那……那不是代門主嗎?!」
北冥派的分舵主見識最廣,在視線被蒙蔽的黑霧中仍然辨識出來人的身份,可惜這對於改變即將降臨他們身上的厄運毫無幫助,隨著白髮男子的腳步逐漸逼近,一股濃裂的死亡痛苦氣息,就像無形病毒般散播到他們身上。
「哇!王老四,你幹什麼?」
「囉嗦!老子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去死吧!」
「活著實在太痛苦了!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接觸到死亡黑氣的眾人,竟然像是失去理性一樣的開始自相殘殺,甚至自我了斷,彷彿是地獄中才會出現的人間煉獄慘景,如今竟在這小小的北冥派中活生生地上演。
「惡魔!是惡魔來了啊!」
分舵主在臨死前最後的哀嚎,很快就被白髮男子沉重的腳步聲蓋過,當席捲天空的黑雲飄過,整個北冥派從此消失在武林的版圖上,再不復見。
一切回歸平靜之後,只有空氣中濃烈可聞的血腥味,以及回湯在天地間,彷彿是惡魔喘息嗤笑的沉重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