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瀾曲 第四章 血月之夜(下)

  蕪城上林苑。

  想到藏星樓的秘道存在的可能性,容與不自禁的輕輕啊了聲,待他驚覺到自己的失態時,他左近已經有不少人紛紛不解的盯著他。

  此時他湧起一種矛盾的情緒,他既想武沖能成功的逃過此劫,又怕武沖逃出生天後拿他的家人出氣。

  怎麼辦,它所蘊涵的迷茫,曾令先哲深思,令時代悸動。現在則是擺在容與心中的一個小小的抉擇。

  「容將軍——」

  此時赫連鐵樹一把略帶詢問般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容與迎向赫連鐵樹的眼睛,恍然間想起京城妻室家人的他心下一陣迷茫,說還是不說呢?

  武沖的熱望的眼神再度在他心頭冒起。好,就讓一切聽天由命罷!

  在心裡作了這個決定的容與輕鬆起來了,他坦然的向赫連鐵樹望過去:「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感到有點不適,也許是由於武沖剛才的一番話,讓小弟著實擔心起我在皇城的家人罷。」

  頓了頓,見赫連鐵樹釋然的轉過頭去,便趁機故作憂心忡忡的換了個話題道,「武沖現在龜縮於樓內不出,不知赫連兄下一步計將安出呢?」

  赫連鐵樹早想到容與的這個說法,所以一到容與毫不掩飾道出他的擔心時,他就很自然的沒有想到其他可能,再看到容與臉上隱瞞到恰到好處由此而來的怯意時,便連最後一絲疑慮也消除了。

  「呵呵,容將軍但請放心,你無須為他的虛語掛懷,我敢保證在刻下這場耐心戰中,武沖會是絕對的輸家,一俟天亮,他便連最後逃逸的機會都喪失了,智如武沖者豈能不知這個道理,所以他遲早都會現身的,我們還是靜觀其變罷。」

  赫連鐵樹笑笑一語釋之。

  話雖如此,可能是出於謹慎用事的考慮,稍後赫連鐵樹返身向後微微打了個手勢,一個身著重鎧,背負一把三分似刀七分像劍、形式古怪兵刃的大將立時會意地向空中振了振那彎特製的弩弓,鳴鏑聲在靜的夜空中爆響。

  此時,一直隱伏的獸人武裝士兵齊刷刷霍的一聲立了起來,並在數息之間布成一道攻守兼具的菱形方陣,與此同時,這些士兵亮起早已備好的無以數計的火把,火光沖天而起,把以藏星樓為中心的數百丈空地照得纖毫畢露,保管四周的任何動靜皆難瞞過這些士兵的耳目;緊接著又是一聲鳴鏑爆起,三個方隊的弩兵訓練有素的或以單膝著地,或弓立或人立裡裡外外的把藏星樓圍了三圍,靶心皆以藏星樓為向。

  弩陣由角弓和特製的長弓組合而成的。角弓雖然射距不遠,但其優點是能發揮出角弓攻擊時最大的優勢距離和最強勁的爆射速度,從而可有效的避免類似「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的現象發生;而長弓雖說失之於力弱,但它的攻擊範圍卻比普通箭弩遠了一倍不止,其最長處還在於它的控弦處設有一擊靶的准心裝置,極其有效的提高了它長距離奔襲的精確度,如果再發揮出佈陣時萬箭齊發的優長,力度再弱,也能使與之對仗的敵軍應弦而倒:且看在赫連鐵樹指揮下的弩陣,這兩種弓配合得錯落有致,連在沙場中久負盛名的容與也看得暗暗心驚不已。

  容與看到赫連鐵樹擺出如此仗勢,才知他確有說「令武沖逃亦有所不能」那一番大話的資格,況且赫連鐵樹行前還向他透露他軍中還有一個和武沖等級數的神秘的高手。

  同武沖一個級數的,那只有四大宗師了,那會是誰呢?

  擾攘了有頃,赫連鐵樹、容與和一干獸人武裝大軍又靜待了近刻的時間,武沖像是徹底從藏星樓裡消失了般,樓內外不見任何動靜。

  赫連鐵樹終忍不住向隱在暗處的陸文夫傳音道:「師尊,武沖不會耍什麼鬼把戲罷?」

  「我感應的出來,他應該還在樓內,而且不出我所料的話,他應馬上就會出來了。我們再靜待上一會,如果他依然藏頭露尾的話,我自有辦法讓他現身,哼,這藏星樓果真透著蹊蹺,造的這麼結實,連宮北堂的火藥都沒能使它崩甭轎姆蟶淶撓鍥煤樟饔行┬饌狻?

  陸文夫話音方落,一人從藏星樓探出身來,正是容與原以為早借秘道已然遠遁而去的武沖。容與愕然向他望去,難道是他想差了,內中根本沒有勞什子秘道,而剛才他還在……容與自嘲的笑了笑。

  「大哥,你怎麼一句也不提及嫂子她們,她們不知多掛著你呢,除了芸嫂去年來探過你,二嫂、三嫂,還有星蓮那丫頭怕都有近三年沒見著你罷?這次事了,你們就可以重聚了,武睿和我爹說了,只要你願意,御林軍統領的位置就是你的,那樣你就再也不用和嫂子她們兩地相思了。對了,上月剛滿週歲的小容蓉已會叫阿爹了,你道她抓周的那天,她抓著什麼了麼?——哈哈,你猜不著吧,是一把劍,她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不讓鬚眉的女俠……」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一直默然不語的星原在這個節骨眼上刻意的提醒起容與他遠在萬里之外的京城,還有個溫馨的家,但這溫馨與否全繫於他的身上,假如他有個不慎,勢必會殃及於她們,這是否才是眼前這位小舅子的本意呢?

  容與歎了口氣,對此時看去有些神情複雜的星原報以無語的一笑。稍才平復的心因武沖的這一冒頭和星原似乎話裡有話的一番說語再度痛苦起來,他豈不掛著自己的嬌妻美妾們。而且他比誰都明白,自己與這個家的禍福相倚的共生關係,為此,他以前才數度向朝廷請求把安於京城的嬌妻們遷往自己的駐地,結果均遭婉拒。

  其實,五年前那度,他差一點就成功了。最後事情不了了之,實因發生於五年前的那趟「北辰關亂」事後,他因與鎮邊於大武西北邊塞的北辰關守將帥濟北私交甚密,受到了不小的牽連,幸虧武沖和當朝左輔星昭爵一力回護,他才倖免於難,但遷府一事卻終至作罷。

  打此事後,他對武沖嗜殺的印象大為改觀,至少他覺得武沖非是濫殺無辜之人,更重要的是,經此一亂,武沖對他的知遇之恩,在他腦海中牢固的確立起來,比之於十年前武沖授命他鎮守折衝關那次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年前,他才二十四歲,在凱旋廣場初露鋒芒的他渴求建立不世功名,那時他最傾服的人便是以花信之年挽大武於既倒的靖寧公主連玨。

  正因為如此,他在面對武沖時情緒才會那麼的反覆與矛盾,這決非他的性格上的缺陷;事實上,能為大武鎮邊的大將,有哪一個不是決毅果敢、能斷千軍的非凡之輩。

  對於這點,只要一個數據便可證明,刻下的大武雖然風雲四起,義軍層出不窮,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大武的北疆卻相對穩定,疆域控制權也牢牢的把持在大武浩蕩的天威之下。

  另外即使大武和外軍對峙得最劇烈的時期,大武開設於邊關對外族通商的關市也幾乎從未間斷。

  但千萬勿據此以為,大武邊疆一直安然無事是因為沒有戰事,事實上,近數朝特別是自武衝上位以來,外族聯軍一直試圖叩關南下牧馬。其中規模最大的即是十八年前那趟。

  那次多虧了一個彼時尚處妙齡的女子——襲封其先夫柳之風爵位的寧國公連玨。

  如果認真說起來,大武的十數年來的軍事改革如果有所成效的,那均得歸功於她,只看現今大武鎮關大將幾乎有一半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就可以切身的感受到;而他容與也是受到她卓越軍事才華的刺激下成長起來的。

  如果幸運的話,他今晚或可目睹及她的風采。今晚的戰場對她而言,或許是小了點,或許小到在她的「捐軀赴國難」的從戎理念中是根本無法擺開的,但是她能否避得了這這場由陰謀和叛逆構成的戰爭呢,想到這點,他便不禁有些羞愧。

  月色清圓,逐橫西樓,妖月的異象此時已然銷蝕得無影無蹤,只是遍灑草野的清光被漫地的火把染成了駭人的血色;四周寂寂無聲,針落可聞,不時由火把發出的「啪啦滋滋」的火油聲,武沖探出半個身子,看到如此陣仗,也是無由的苦笑了聲,早知如此,便應在對方陣勢未成前製造機會。

  他也是有苦自己知,正如容與所猜度的,藏星樓下確有通往折衝關外的秘道,但是非常不巧的是,剛才自己運功療傷時發出的莫名巨震不但令他功虧一簣,而且把藏於樓底的秘道口給震坍得一塌糊塗,從而阻了武沖借由秘道出關遠遁的如意算盤。

  不得已下,武沖再度探身出來,看外面是否有可乘之機,哪知……

  忽地,武沖心下一動,臉色一凝,想不到混雜在這數萬兵馬中,竟然還有氣勢不輸於他的這一級別高手存在,看來對方是存心置他於死地了……

  不容他多想,一把粗柔有致的聲線適時響起:「皇兄,十二年前,我們兄弟道左一戰,小弟至今無一刻或忘,這十數年來,皇兄令小弟掛念的很苦啊,今日有緣重聚,皇兄想必不會讓小弟悵然而返罷。」

  聲音不大,卻中氣十足,讓在場的每個人均聽得一字不漏。

  這些話聽在一般人耳內,只當是武沖二十餘年前因奪嫡而因此纏身的皇族恩怨;不過只是這已經足夠令他們驚訝不已了,想不到盛年的武沖竟然能容忍還有一個反對他的皇裔活著,因此每個人在呆了一呆後,紛紛返身去看這個說話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但落在赫連鐵樹的耳裡,卻讓他震在當場。這分明是他熟知師尊的聲音,低沉中不失清氣。但他此時現於眾人前的臉相既非破財的皮相,亦非以一代宗師陸文夫身份現出的面孔,而是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連身材都與以前形態各異。

  黑影一閃,陸文夫已躍至場中赫連鐵樹略前的位置。

  師尊的身上真是好像藏了數不清的迷般,但到現在為止,赫連鐵樹至少明白了幾件事,其一,師尊十餘年前腑臟俱碎應該與他適才提及的那場與武沖道左一戰有關,其中涉及的當是糾纏不清的皇族恩怨;其二,師尊的真實身份應是大武帝國的皇裔,只是不知是因著太子關係還是他本人和武沖爭奪帝位失敗而隱身西域的;其三,前不久,武睿著人向他提議合謀武沖,一向心胸侃落的他本想回絕了。

  因為對他而言,爭霸天下只是人生的一個比較精彩的遊戲罷了,既非其目的所在,更非其全部人生意義,如果說真有什麼目的的話,那就是可以借此為部族爭取更大的利益。

  豈知師尊卻一口應允下來,當時有些迷惑的他現在明白過來了。

  「哈哈,七皇弟現在無論風采氣度均遠勝當年,可喜可賀啊!」

  武沖談笑間,就那麼從藏星樓上飛掠而下,全然不顧立時成為眾矢之的的可能,瞬息間,他已然落到藏星樓前距陸文夫十數丈的空地上,顯示出這與陸文夫相埒的武學宗師的過人膽識與卓然風采。

  但他這一現身,亦等使他若空門大露,至此,敵明我暗、以藏星樓為掩護的優勢盡數喪失了。

  果然,場中數以千計的弓兵見武沖有所異動,紛紛架弓開弦,只待赫連鐵樹一聲號令,便可把爭令武沖飲恨在此的慾望噴薄出來。

  「不想當年一場豪戰,反成就了你武林一代文宗之名。你有這成就我豪不奇怪,只令我想不及的是,你竟然領著外族來爭奪我們大武宗室的天下……」

  武沖眼尾也不掃那些弓斧手們,望向陸文夫的雙眼射出複雜的神色。

  陸文夫見武沖一口道破他在此前仍保持得神秘無比的身份,分毫不為所動,逕自凝聚起強大氣勢緊緊籠罩在以武沖為中心的四周。

  喧嘩聲再起,顯然是在場的眾人再度為兩人的話語掀起波瀾。

  當今武林異葩競放,其中傑出之尤者當屬四大宗師了:武宗武沖,文宗陸文夫、拳宗曹天太以及在其當中身份詭秘差可比及七十餘年隱伏不出的曹天太的——劍宗鹿戢。

  眼前這個瞧去名不見經傳的人竟然是四大宗師中有「文宗」之稱的陸文夫?

  有些機靈的士兵推想及獸人武裝中一向神秘莫測的那位軍師,再比對起武沖剛才的說話,立時在這兩人之間引起一番美妙的聯想。

  而獸人武裝中一些看來悟性不低的高級將官則更顯得備感興奮,在此之前有誰想及自己首領的師尊——即軍中一直行蹤神秘的軍師——竟然是有武學宗師之譽的陸文夫,兼大武當今皇帝的七弟,兩個身份,偏是哪一個都非同小可;尤其是後一個身份,設若一旦武沖有個閃失的話,那便可大大增加獸人武裝爭奪天下的正統性。

  事實上,獸人武裝差不多是陸文夫一手托起來的,包括初期建軍構制、軍隊訓練方法以及裝備配置的樣式,而赫連鐵樹只是站在前台領軍罷了,軍隊很多建制都是他按照陸文夫的設想著部下執行的。但在此前,在軍中絕少露臉的陸文夫,其身份幾乎對獸人武裝的所有人而言,都是個迷一般的存在,即便赫連鐵樹也是只曉得自己的師尊陸文夫這個名字而已,更遑論其他人:由此可見四大宗師均是深藏不露之人,不僅武功如此,連身份亦然。

  「七弟,你收赫連鐵樹為徒,是當他足以傳承你的衣缽,還只當他是一塊你或可以借此登上天下之尊的踏腳石呢?」

  在眾人喧嘩聲將息時,武沖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聲音再度蕩起,這回連陸文夫亦無能例外的為之一震,一直緊攝的心神終露出一絲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