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輪漸開,終於從先前蔽於其上的雲翳掙脫出來,放出柔媚動人的色光。
寥廓的夜空上,群星俱隱,惟一月獨明。
不一刻,高懸中天的明月如雲帆直掛的巨輪忽然觸了礁般,其孤懸西北的一角被巨大的冰山淹去了,末入了無邊的黑暗。漸漸的,其前一刻尚為萬眾矚目的仙姿玉容,下一刻已然完全屈服黑神的淫威下,為今晚詭異之魅主導的舞台揭開了序幕。
沉淪的大地彷彿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
這種情形持續了大概半盞茶的時間,覆以面紗的夜月漸有復明之意,其外露的氳氤紫氣出現在廣漠的虛空,成為這無邊夜空裡的唯一亮源。
「哎,又是一個血月之夜,」
約一個時辰前從館黛宮返回到行宮別院的武沖,忽地逸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立在窗台前舉首望月的他雙眼射出既傷感又動人的神色。
偌大的一個寢宮冷冷清清,連一個掌燈的侍婢或伴寢的宮女也無,想必是武沖早藉故遣走了所有的僕從。
再歎息一聲,武沖迅速穿上夜行衣,就那麼從高高的窗台上直掠而下,不一會,即鬼魅般掠出別院,融流在巨大的夜色中。
在夜色中以驚人速度奔行了近一燭香的工夫後,武衝出現在藏星樓不遠的空闊地上,驀地,他竟然在快無可快的情形下以再快上一線的速度,如大鳥展翼般,拔地而起,斜斜的掠上藏星樓的頂樓「搖光」藏星樓,離落於上林苑行宮偏東的方向,周圍近千丈內遍種異草,竟無一建築物。
藏星樓,共設七層,高達十數丈;從外觀上看,樓閣略近拾級而上的塔形,內設螺旋形通道,直達「搖光」頂樓。值得一提的是,藏星樓每層均有一個別緻的名字,從底層往上數,分列為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稍有天文知識的人當知道它的名字取自北斗七星,故此樓又名「七星樓」此時,迷離的月色重新在夜空中柔柔的綻放開來,只是與前相較,素來溫潤潔白如玉的皓月已然失去了她的原色,像一位清麗絕倫卻誤入紅塵的少女,把不定世情的誘惑,著一身斑斕,手捧五絃琴,出現在夜空為幕布的大舞台上,任人品頭論足。
月輪上漸次而明的赤、紫、紅、黃、黑五色既像她身上斑斕綵衣重疊出的褶皺,又像是少女琴瑟上的一弦一柱,妖異森厲之餘又顯出動人的魅力和容光。
月輪輪表的五色中,以赤、紫兩色最為鮮亮,連被神性巨手操縱的黑色都不能減弱分毫她奪目的彩芒,使得她周近的一大片夜空無一例外的籠上一層駭人的血光。
更奪人心魄的是,血光像有靈性似的,不時的厲芒大作,其一剎那的刺出的光線竟強逾閃電。
當血光發出第一道厲芒時,子時剛過。
藏星樓的頂樓「搖光」武沖,這位大武帝國在武學上天分才情均難作二人想的傳奇皇帝,此時正盤膝坐於「搖光」樓心。
恰在血光發出第二道厲芒時,向前毫無異象的「搖光」樓心正對的樓頂閃爍出了點點星光,恰似一北斗星圖。乍一看,還以為是來自遙遠而神秘的天幕,但細看下,就會發現它別緻的地方。樓頂心的星圖略近北斗星座七星排列出的最普通的勺形,事實上,這些星狀物乃是以產自遙遠的梵天國珍稀無比的晶石鑲製而成的,每九枚晶石擁成一簇,組成一顆星體,恰好七簇。
鑲嵌於穹廬圓頂的晶石在夜室中折射出奪人心神的華彩,適才昏黑的樓室頓時滿座生輝。
一丈見方的樓室內簡陋得令人出奇,除開近左的石壁處有一頗顯匠心的螺旋形通道外,沒有一幾一椅或諸如之類的擺設,更略無藏星樓自樓體外觀上顯示出的華麗和精緻。
血光大盛下,靜靜嵌於壁頂的星體晶石忽地井然有序的移動起來,由緩轉疾。
緩緩的,先前映照於滿室的光線收限於以武沖為中心的數尺範圍內,血紅色光中,星體晶石返照在地的竟然是一清白色光的北斗七星狀。
在隨後一袋煙的時間裡,北斗七星的形體不斷的變幻,在這一剎那的光景中,彷彿歷盡了所有的滄桑般,窮盡了星體在悠悠太空的歲月中方可畢現的走勢那樣。
但無論星體如何變化,其移速如何迅疾,武沖總隨著光影變幻難測的移動,坐定於北斗星狀「開陽」的位置上。
漸漸的,室中的血色緩緩消退,復返月體皓白色的清明。壁頂上的星體晶石移走的速度亦隨之慢了下來,倏忽一變,七星竟然抱團成圓,武沖眼中掠過一絲喜色,身勢正欲步隨其上,只須這一下,不但他因傷勢而受損的功力可以借此盡復,而且他新悟通的「血月心法」亦可大成。
然而恰在此時,只覺藏星樓樓體一陣急劇的顫悚,隨即耳際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
武沖腦際也隨之轟然一震,有心無力下,無可奈何的躍出星陣,口中再噴出一道血箭,勉力收住陣腳後,才從地上躍起,暗道一聲「僥倖」心知自己借適才噴出的那口鮮血才勉力度過了走火入魔的滅頂之災;跟著心頭一黯,由於剛才的異變,使得「藏星伴月」這一詭異的療傷心法最後一道環節「石補天缺」被破壞,自己的傷勢此生除非是奇跡出現,是休想復原了。
原來「藏星伴月」心法傳自兩百年前從梵天國渡海東來傳佛的僧人「血佛」那時大武的武林奇人輩出,俊采星馳,令身負奇功的「血佛」怦然心動,兼以武事立國的大武帝國黜斥佛教的態度,他最後改變初衷,繼而起了與時下武林高手一較技藝的想法。
其時下種種,由於歷史風塵的掩埋,已然不可俱辨,但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即是血佛在返國前,與他較量的最後一個人物就是大武時下有「武尊」之譽的皇帝武伐。據後人的傳說,他們之間進行了一番奇異較量,雙方並無一招出手,只是純以口說劍,以法論武,以心述道。最後從不服膺任何人的「血佛」以北而論,並把自己的諸多奇門心法獻於武伐以示拜服。
「藏星伴月」心法即是其中之一。這心法包括「血月輪迴」「眾星拱月」「斗轉星移」「七星連珠」「石補天缺」等五重。五重環環相扣,其中只要任何一重被破壞,都有舟覆人亡之虞。
「天亡我也,非戰之罪!」
想及於此,武沖胸臆中充斥了一種英雄氣短的興味。奇怪的是,此時武沖心中竟然出奇的沒有一絲怒氣,也像是毫不掛心究竟是誰讓他遭遇此致命一擊的,竣刻的臉容上竟然平靜無比,無喜無怒。
「化外小民赫連鐵樹叩見大武天子武皇陛下,謹祝陛下聖安。」
赫連鐵樹的聲音響起在藏星樓外,雖不高亢卻略顯深沉的聲音在夜空中直竄而起。
武沖狀極歡愉之極的長笑一聲,顯然是從適才的情緒中恢復過來,現身於與廊廡相接的拱樓,道:「好,果然是後生可畏。只是不知赫連小兄深夜造訪我上林苑意欲何為呢?」
語罷,雙眼爆閃出使人心寒戰慄的精芒,眼內神光掃往藏星樓不遠處陰影蔥蘢的所在,顯是察覺出了赫連鐵樹伏藏於近旁的獸人武裝大軍。
「回武皇陛下,赫連鐵樹此行別無它意,只是奉大武監國太子之命接替容與將軍坐守折衝關,適聞陛下幸駕在此,赫連鐵樹特來拜見。」
武沖的臉色終至微變,他在今天正晚時分接到傳自皇城的飛鴻來書,從而得知近來皇城的形勢,已然驚感不妙,本待今晚傷好,明天立馬回京,現在看來,其處境之壞已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容與何在?」
武沖忽地斷喝一句,盯著赫連鐵樹的武沖冷哼了聲,顯是不耐他的虛辭。
高踞於藏星樓門樓的武沖,渾身散發出無可匹敵的霸氣,眼尾也不望向伏藏在樓體四周獸人武裝數以萬計的大軍。那種岳停淵峙的龐大氣勢縱然在千軍萬馬中也無有絲毫的破綻,使人想像出這種武學尊者的氣勢一旦用於砥礪戰爭,那無疑是如虎添翼。
武沖忽有所動,一直凝定於赫連鐵樹身上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了去,落在赫連鐵樹身後數十丈外一點黑影處,事實上,即管以他之能,也無法在黑夜裡看清楚數百丈外故意掩藏形跡的敵人,只是純憑著一種天才式武者超絕的感應。
「臣容與拜見武皇陛下。」
容與感受到一道凌厲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知道已經被武沖指認出來,暗道厲害,立身而起,硬著頭皮來到赫連鐵樹側恭聲應道。
不知如何,容與忽然興起一種奇怪卻感到錯不了的感覺,那就是設若武衝要擊殺他的話,即便是赫連鐵樹以及他的數萬兵馬也護不著他。他比誰都清楚武沖懲治叛將的鐵血手段,他即見過武沖在盛怒下曾以一招傳自外域和尚的「萬佛朝宗」將大武邊塞一名投誠守將削了近千刀,此刀法最妙亦是最狠毒的是,刀鋒所向,僅傷筋骨,而不損臟腑,最後那名叛將被削到形銷骨立,跪伏在武衝前號泣不止,三天三夜方才斃命。
據說,這招霸道狠毒的武功源自釋伽為點化一窮凶極惡之徒,以佛身萬千心法幻化而成的。
想及於此,容與的額頭已經隱然見汗,口中微露惶恐之態。
他曾為著自己安全設計,不想親臨現場的,但一來經不住赫連鐵樹的一再攛掇,二來自己心中也著實想見識下這位武學宗師的卓然風采。終還是來了,他現在最想的便是有那麼快便那麼快離開此地,但在武沖的注目下,他硬是沒有移動半步的勇氣。
「你給朕上前來,與朕說說這一切究竟是如何一回事,朕赦你一時糊塗,從賊之罪;若不依言,朕回到京師定然決不輕饒。」
武沖話中少了幾分睥睨之色,語氣變得出奇的輕柔。
容與聞言心想,若武沖此話別無他意的話,那他不是盲子便是因受不住眼前身後的變故犯了失心瘋了,這個時節,若聽信了他的說話,保證自己的身首要「互道珍重,有緣再見了」他愕然下向武沖望去,甫一接觸到武沖的眼神,頓時呆了一呆。
武沖那對向來凌厲嶄然的虎目,此時射出深刻的感情,內中似含真誠,傷感,失望,偏偏沒有半分豪雄末路的英雄氣短。
他心下一震,知道自己明白無誤的接收到由武沖通過類似一種玄妙的身意心法傳遞出的信息。他甚至更感受到武沖傳遞出的傷感失望情緒非是由他自己的兒子而起,而正是由辜負了他一番信任的容與而來。
他相信,如果此時自己臨陣倒戈,以武沖之能以及折衝關十五萬精銳兵馬,平定這場叛亂決非不可能。但自己是否可以相信他呢,容與苦笑一聲,知道或許再多向自己問十遍也不會有確切的答案。
容與正待答話。
赫連鐵樹適時長笑一聲,來到武沖與容與中間,恰好阻斷了兩人凝視的目光,「武皇陛下,難道你自信可以安然從容將軍和不才我布控下的萬千兵馬中逸去嗎?」
然後轉過身臉向容與道,「容將軍,你意下如何,一言可決。」
「話至方今,還是赫連小兄這句話痛快,有了點將軍的風度。」
容與方猶豫間,武沖大有深意的瞥了眼容與後,才正臉面向赫連鐵樹道,頓了頓,他復以一種從容不迫卻顯得決毅無比的語氣道,「容與將軍,適才你也聽到赫連將軍之語了,若他言語不虛的話,當年我囑你擅守的折衝關已非你可留之地了。若此的話,你必得返回京城罷,那不若我們比比腳力,看誰先抵達京師?」
容與把剛才赫連鐵樹和武沖的一番充滿針鋒相對的話聽在耳內,是有苦自知。
先前赫連鐵樹的那番說話自是看穿了自己臨陣而來的反覆情緒,既而把自己名字放在他之前硬迫自己走上一條與武沖決然對抗的不歸之路;而武沖的話則是針對自己的猶豫之態而說的,而正是自己這剎那間的猶豫使自己錯過了與武沖重歸於好的機會。
容與心中苦笑一聲,知自己在這等情形下不宜說話,連望向武沖的一絲勇氣也欠奉,正待默默的退往一旁;忽地,他再度清晰的感受到由武沖的情緒,忍不住愕然望去的時候,卻只捕捉到一個轉身消沒在樓內的身影。
他頓時升起一種懊惱無比的情緒,恨不得想大哭一場,但在此場合中他當然不會表露出自己心中真實的想法。他適才感應到武沖在轉身離去前非常失望,卻沒有丁點憤怒和不滿的表露。唯一的解釋便是自己在此刻之前,他仍有充裕的機會與武沖言好,而武沖在那刻之前,仍對他回心轉意抱有相當的信心。
自己是否太久沒有在戰場上對敵了,以致變得如此沒有決斷力。
他本以為在此之後,武沖或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對付自己,然後製造混亂趁隙逃路。哪知道武沖卻轉而避身樓內,要知道藏身樓內或可保得了一時。
但一待到天亮,形跡藏無可藏下,那時連一絲逃的念頭也別想望了。
以他對武沖的性格的熟知,武決非是那種願意坐以待斃的人物,比對起適才他自信滿滿的說話,是否他另有所峙呢?容與忽地升起一個念頭,情不自禁的輕輕啊了聲,忽地,他感覺到,藏星樓下肯定有通往別處的秘道。絕對錯不了,這也應該是武沖唯一的可能。
不過就算如此,他亦不想說出來,就當是報答武沖曾經對他的信任罷,忽地他想起了京城中的家人,若是武沖真能成功回到京師的話,他們可就岌岌可危了,那時即便是武睿已經登上皇位了,已然習慣在武沖淫威下生活的朝中大臣很可能會無情的拋棄武睿,那時武沖的復辟只是一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