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起雲深 第二章 宴無好宴

  原以為是必敗之戰,結果不但自己一方勝了、還沒什麼損失,這種死後翻生的巨大震盪格外令人覺得性命可貴。本已自認必死的威天盟眾人自然欣喜若狂,大戰之後的歸離原內燈火通明、觥籌交錯,就連平日守戒的少林派眾位大師也放下矜持同樂。

  從內到外均是歌舞不斷,畢竟這一戰擊敗黑道聯盟,就算沒能斬草除根,今兒個仍讓商月玄等人揚長而去,至少解決影劍門和馬軒這些背叛者,加上黑道聯盟連喪魁首,就算根基仍在,要再復往日風雲仍須時間,至少短時間內無須擔心強敵。

  怪不得眾人心花怒放,一時內管不到這麼多。只有上過戰場的人才知人命有多麼可貴,能慶祝時便不會矜持。

  主桌之上也是笑語晏晏,夫明軒和邵雪芊不時向眾人敬酒,甚至連平時對遠雄堡的敵意都放下,連酒中豪傑如金賢宇,到後頭都已微有醺醺之態,帶酒向吳羽敬了一杯。

  「這一仗之勝……呃……也是該謝……謝謝吳兄……若非吳兄抵住強敵,護了本盟心腹之地,吾等在前方也沒法專心作戰,這一杯本座敬你了,吳兄,請。」

  「請。」

  微微一笑,接下金賢宇這一杯酒,吳羽面色如常,倒是旁人臉上不大好看。

  表面上敵人兵分二路,但眾人皆知吳羽鎮守的那一路只一人來攻而已,還是個女子,就算對方武功再高,但吳羽這邊還帶了姬夢盈通往,以二敵一怎樣也佔了便宜。

  這個功勞來得輕輕鬆鬆,金賢宇這一杯與其說敬酒,不如說諷刺來得實在,以吳羽之智自然聽得出其中關鍵,也真難得他竟能笑意盈盈地飲下這一杯。想來此戰之勝讓吳羽懸著的心放下,否則以他之性豈會如此易與?

  只是金賢宇言外尚有他意。雖說大戰已勝、強敵暫退,但雲深閣與黑道聯盟會盟之事仍是威天盟的一大隱憂,在座眾人皆是頭領人物,自然知道明面仇敵已去,但暗裡伏流仍在。

  雲深閣的問題不解決,威天盟仍算大敵當前,只是此戰既勝,思及眾人先前的緊張也確得放鬆一番,卻沒想到金賢宇這般沒有眼力,這麼快就把問題挑出來,還直往吳羽身上砸過去!

  飲下一杯酒,似沒看到眾人冷望金賢宇的臉色,吳羽輕吁一口氣。「那女子雖不露身份,但武功確實高明,在下這條命幾可算是撿回來的……若以後還有機會對敵,也不知勝敗之數。若有機會,不如請金堡主出手如何?以金堡主本門之學威武雄強,多半可制必勝,如何?」

  「若有機會,自然是要試試的。『雖沒想到吳羽這麼快把球踢回來,但人在武林爭的就是一口氣,若要金賢宇當著眾人的面迴避與一名女子的過招,這臉怎麼也丟不起。

  即便知道那女子十有八九是雲深閣高手,就連吳羽都自承不敵,自己若當真與其動手只怕勝算也不大,但身為男人不能就此示弱:「讓本座看看這藏頭露尾之輩究竟有何本領?能讓馬軒看重,又得吳兄如此推崇,實力想必不弱,也不知在本座鋼鞭之下可以應得幾招?」

  聽金賢宇表面推崇,實則把那女子批得一文不值,吳羽還沒什麼反應,姬夢盈已惱了起來。若非兩旁的娘親和大哥在桌面下及時動手,一人一邊地壓住她,她真想起身直斥其非。

  那黑衣女雖是藏頭掩面,劍法卻當真凌厲,親眼看過的姬夢盈絲毫不敢輕敵。

  雖說若真有機會讓金賢宇在她手下吃個大虧也算不錯,但他這話太傷吳羽面子,她一聽就一肚子火,哪是易忍?

  只是這般歡欣鼓舞的場面不好翻臉硬拚,姬夢盈雖惱怒也是知輕重的人,被娘親和大哥左右一阻,悻悻然地將微抬的身子又落回椅上。轉頭卻見祝語涵面色微白,碗箸甚是乾淨,顯然胃口不大好,惱怒的心不由愴然。衛纖如雖退,雲深閣的問題卻沒有解決,遲早要浮上檯面,身為當事人的祝語涵只怕是心裡最不好受的一個。

  偏偏在這氣氛下,自己卻不好安慰她,偏生大哥也不知想些什麼,似是如自己還融不進這氣氛裡,敬酒時也有一搭沒一搭的,那異狀別說夫明軒和邵雪芊,連自己都看出來了。這樣的他更別想注意到祝語涵的異樣,也不知是否他們閨房勃溪才會搞成這副模樣?

  祝語涵的異樣看得出來也猜得到理由,但大哥這模樣就令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如果說馬軒未死,姬平意擔心他隱伏在側,隨時準備東山再起,有這個深知威天盟虛實的強敵在側,教人哪裡放得下心來?「枕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乃千古至理,這等表現還說得上來。

  但回到戰場等黑道聯盟與威天盟談判完結,兩邊各自退兵之後,她和吳羽便將馬軒之死報上來,只瞞著兇手模樣,就當半路發現馬軒之屍,否則大戰雖勝,馬軒未死,這勝利便如未勝,眾人也放不下心來如此放浪形骸。明知如此,姬平意還能這般心中藏事,也真令人難以想像。

  但比之馬軒生死,還有另一件事更令姬夢盈掛心。馬軒之屍運回歸離原後,榮華大師和夫明軒等人不為己甚,只望死者入土為安。死者為大,解明嫣等人心中對馬軒再恨,有少林寺高僧在此也不好做什麼凌辱屍身之事。

  但吳羽在給馬軒準備墓穴的這段時間卻是小心翼翼地檢視屍身,那模樣不只姬夢盈,連榮華大師都不由起疑;若非吳羽的理由妥妥當當,想弄清楚擊斃馬軒之人的武功來歷,畢竟這對手與威天盟將來未必是友非敵,否則哪堵得了旁人的嘴?

  理由表面上妥當,連邵雪芊都尋不出破綻,最愛找理由的遠雄堡與馬軒的恩怨也不少,自然沒理由阻止,榮華大師也只皺了皺眉。但馬軒與吳羽沒什麼直接仇恨,甚至當年馬軒和段翎都沒交手過,此點他心知肚明,想來吳羽不會對那人的屍身做什麼事,因此就放過了。

  但跟著吳羽一起看到馬軒身死情形,姬夢盈掌握的狀況絕非旁人可比,天真如她都看得出,吳羽真正戒懼的是那個數招內斃了馬軒的黑衣女。只是謊話都出了口,不好自己拆台,她不能原先說只是路過時發現馬軒屍體,現在又改口說親眼看見馬軒被神秘女子所殺吧?

  何況那黑衣女子的武功實在高得匪夷所思,雖說殺的是自己對頭,但馬軒之死至今仍歷歷在目,姬夢盈只覺戒慎恐懼。若將來當真要與那女子對陣,姬夢盈不知自己有沒有膽子出手。

  雖說金賢宇等人看不出來,但姬夢盈與祝語涵一向處得好,姬平意與她是夫妻,兩人對雲深閣的劍法瞭解得也比旁人多些,從馬軒的屍身上看得出出手者的劍法與雲深閣同出一系,只是比祝語涵高得太多。

  姬夢盈心中不由暗想,可惜這事不好跟金賢宇明說,若他知道挑上黑衣女子的結果極有可能是跟這數招內取了馬軒性命之人對上,只怕金賢宇連覺都睡不好……

  可惜這事只能在心裡想,不能說出來讓金賢宇嚇到變臉,實在……太可惜了。

  「怎麼了?」

  見金賢宇高談閱論,彷彿氣吞山河,那神態跟已故的全極中真有得比,邵雪芊不由偏頭不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全極中教出來的人怎麼全都是一個模子?

  一轉頭卻見姬夢盈神情有異,變換間竟然有點看好戲的模樣,令她怎樣都覺得有鬼。

  若只是神情變化,或許邵雪芊還不怎麼擔心,畢竟女人心海底針,小姑娘心思尤其難測,天曉得天真的小姑娘想到哪裡去?但這一仗姬夢盈是跟著吳羽一塊的,雖說現在好端端的回來,但親身體會過吳羽手段的她比旁人對這廝更多一分謹慎。

  就算看姬夢盈行動如常,應對的又是強敵,吳羽該沒空閒對小姑娘下手,女兒的貞潔身子該還保得好的,但女兒傾心於他卻是邵雪芊一塊心病。天曉得這人表面不動手,暗地裡會怎麼釣自己的女兒?想不疑都難。

  「沒……沒什麼……」

  小臉微微脹紅,竟本能地避開娘親的目光。畢竟這回與吳羽出去不只見識到黑衣女子的驚人本領,還聽他說到當年與飄香仙子韓彩蝶的種種。就算吳羽說明時已有保留,但男女對床第之事的認識大大不同;吳羽說的保留,對小女孩而言已是羞人露骨。想到黑衣女就忍不住想到這方面的事,姬夢盈自然難忍羞意,一時間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見女兒這般反應,邵雪芊心下更驚。早知以這人手段,加上女兒的玲瓏心竅也不知哪竅不通,竟對這人有意思,若吳羽有點意願,要把姬夢盈弄上手簡直易如反掌。

  自己之所以心甘情願被吳羽蹂躪玩弄,一來是那滋味實在太過曼妙誘人,令人著迷;二來也是希望他能饜足於己,不對小姑娘下手。看現在這樣,自己左防右防似乎還是有了漏洞。「他……沒對你怎麼樣吧?」

  「沒有啦……娘想到哪裡去了 ?」

  見邵雪芊雖極力隱著惶急神態,不讓旁人看出端倪,目中的擔憂卻無法抹滅,姬夢盈自然想得到母親究竟猜到哪兒去。

  就算她想極了變成吳羽的女人,這話卻不好跟母親說。羞赧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怕這一說,到時候吳羽這淫亂好色的傢伙也不知會不會要自己母女一起在床上服侍他?

  就算姬夢盈對這人傾心,這般羞恥之事也不是黃花女兒家好出口的。「只不過……看到那黑衣女子的出手,想到……想到當年一些事情而已……」

  「哦……」

  不知女兒說的是後頭殺了馬軒的黑衣女,還以為她說的是衛纖如。但說到雲深閣確實令人難免想到當年被段翎污了身子後失蹤的韓彩蝶,邵雪芊這才悚然驚覺不妙。

  雖聽祝語涵所言,因著性子之故,武裳盈與衛纖如相敬如賓,難免少了一點親暱,還以為武裳盈與另兩位師妹韓彩蝶和簡若芸的關係也沒好到哪兒去,但終究分屬同門,當年韓彩蝶之事鬧得沸沸湯湯,也讓段翎從英俊俠少一夕變成人人喊打的淫賊。

  若是因著此人的關係,難怪武裳盈會選擇與黑道聯盟會盟……幸虧衛纖如始終沒露出身份,馬軒又已身亡,此事再無直接人證,否則事情爆發變成與雲深閣兵戎相見,祝語涵裡外不是人,那淒涼景況邵雪芊也不樂見。

  「呃……他也只是……也只是稍稍敘述當年之事,如此而已……」

  見母親臉上微微變色,也不知是否想到自己今兒個想到的事情。但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讓母親以為吳羽一有空就把當年之事拿出來炫耀,畢竟就算現在母親已是吳羽胯下之臣,當年那段仍非可以出口的事。

  「喔……是嗎?」

  「嗯……沒說什麼。」

  見娘親柳眉微皺,姬夢盈心想不能讓娘親想偏。雖不好把擊斃馬軒的黑衣女之事說出來,但她想安慰安慰娘親。

  「只是……聽衛纖如的話意,她對這一仗不似想像中堅持,想來雲深閣也不是真心想和黑道聯盟會盟……雖說衛纖如把路堵得死死的,但據夢盈想……若大哥當真上門請罪,有夫大俠出面緩頰,應該不會……應該不會鬧得這麼僵……」

  「嗯,好歹總要試一試。」

  聽女兒安慰,邵雪芊瞟了一眼主位上的姬平意,見後者輕睨著金賢宇,顯然沒想到自己大功已立,在威天盟裡威望一時無二,這人竟還有競爭之心!心下難免不喜,只是夫明軒和榮華大師等都在,自己縱為盟主,仍是晚輩,一時不好發作而已。

  暗地裡微微搖頭。邵雪芊雖知吳羽所為種種都是為了給自己兒子立威,他之所以親身對付衛纖如,又把少林派拉進泥淖裡,就是看準少林派在武林裡威望已興隆得無可比擬,根本不會跟姬平意這後生小輩搶功。

  自己既然不在,擊退黑道聯盟的大功就完完全全地記在姬平意身上。但這人想得也太好了些,須知爭功諉過乃人之本性,就算姬平意功績再高,終究吃了年輕的虧,年紀較大之人想到要臣服在年輕人之下,除非度量如海,否則口服心也不服。

  尤其對遠雄堡而言,在威天盟裡橫著走已是習慣,全極中等人先後故世,對遠雄堡的打擊不輕,偏偏這堡雖是好大喜功、自以為是,卻沾了個堅持固執的習慣,對當年的威風怎麼也不可能放棄。無論姬平意功再高,遠雄堡是絕不會輕易甘於下風的,只看姬平意能不能駕馭這匹烈馬。

  但這就要看姬平意的手腕。自己和夫明軒或許幫得上忙,吳羽精於局勢、略於人性,能幫上忙的部分就不多了。

  邵雪芊一邊思考,一邊聽著宴上的金賢宇自誇,他似乎已有些酒意,誇言竟是愈來愈離譜,說到後來甚至提出要傾威天盟之力,上雲深閣討個說法,好歹也要讓武裳盈有個交代。姬夢盈愈聽愈火,這人打的時候不怎麼出力,連面對衛纖如也不敢,現在倒有臉在此矜功自誇?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發作,吳羽已淡淡地開口 :「此事……又跟雲深閣有什麼關係了?」

  「呃……還說沒有關係?」

  愈是矜誇之人,愈是不喜旁人打斷自己的話頭,尤其反駁更是罪中之罪。金賢宇原就不喜吳羽這醜漢,平日還可忍得住,現下有酒了,哪裡還忍得下去?

  「那……那黑衣支……你也跟她打過的,不是雲深閣的衛大護法還會有誰?她既來此,就代表……呃……代表雲深閣與黑道聯盟有私……本盟……本盟好不容易打退黑道強徒,自然……自然該是大展拳腳的時候……哪裡……哪裡能夠放過……與黑道聯盟呃……同流合污之人?你出言反對,莫不是想要掩護……」

  「這就是胡扯了。」

  吳羽搖了搖頭,似是全然不把金賢宇的臆測之言放在心上,甚至連駁都不駁一句。

  「雲深閣與盟主關係非同一般,盟主夫人便是雲深閣高徒,不能因為武閣主不出席婚禮,又不遣派大軍協助對抗黑道聯盟,就把雲深閣當成敵人。大師說說,天下豈有是理?」

  「確實沒這個理。堡主有酒了,不如上點醒酒湯吧!」

  聽吳羽把話題牽到自己頭上,榮華大師點了點頭。

  雖說那黑衣蒙面女子十有八九確是衛纖如,既然連跟她交手的吳羽都這麼說了,顯然不願追究,光看祝語涵的分上也不能與雲深閣較真。反正馬軒已死,除非雲深閣笨得在這時還聲援黑道聯盟,否則這樣追究只會牽扯出一場戰爭,絕非少林所願。

  何況他也知道,金賢宇之所以提這話題絕非表面上守正辟邪,不願黑道強徒逍遙,而是為了與姬平意一爭威天盟主導之權。對旁的門派權力爭奪,少林派向來不願參與,自然不可能推波助瀾;吳羽之所以把話題引到自己這裡,就是藉少林派的態度壓一壓金賢宇的心機。

  「哪有……哪有這般好說話的?你們……你們都是……」

  醉著迷茫的眼,金賢宇連話都顫了,偏是無法反駁。畢竟馬軒已死,又沒有證據,對黑衣女子身份的猜測全沒法落到實處,不由得對那殺死馬軒的神秘人都恨了起來。

  若不是此人多事,馬軒孤身一人早晚逃不出遠雄堡掌握,等到擒得此人,哪愁迫不出黑衣女子的真實身份?偏偏被人橫插一槓,害得大計不成。

  如果少林派的高僧不在,縱然沒有證據,他大可以藉酒裝瘋,硬迫姬平意與雲深閣翻臉。反正若真翻了,自己正好從中取機;若姬平意不上當,他也可藉酒脫罪,諒姬平意也不敢拿遠雄堡怎麼樣。

  現在還有個榮華大師在場,少林派的高僧身份地位擺在那兒,自己想藉酒裝瘋,有他在也難搞出風波。他不由暗恨吳羽詭計多端,平白無故把少林派扯進渾水裡,搞得自己想發作都得顧慮一大堆;若先前李晟洙把吳羽搞倒了,自己也不必進退維谷,說什麼都得有所顧慮。

  想到李晟洙,金賢宇心中恨意更甚。本來打算得好好的,自己表面上不對師叔動手,實則趁著這一戰讓李晟洙「光榮戰死」一來去了自己後顧之憂,二來也多殺幾個黑道聯盟強徒。

  沒想到商月玄卻似看出自己打算,前線之戰不只雷聲大雨點小,甚至一滴雨都沒下!兩邊只是搖旗吶喊,連兵刃都沒真的出動。在這等情況下,別說讓李晟洙戰死,就連挨上一點擦傷都沒理由可以交代。

  金賢宇不由惱恨,這老天爺是怎麼做的?老跟自己過不去,不能換個讓自己心想事成的老天爺嗎?咬了咬牙,他還是閉上嘴。

  「即便雲深閣與黑道會盟之事無涉,但唇亡齒寒,先前黑道聯盟與本盟情勢緊張時竟不見雲深閣發一兵一卒相援,實在令人看不下去。」

  見金賢宇裝酒閉嘴,與他一起出席的張圭賢忙開口,彷彿想提醒眾人,即便說倒金賢宇,遠雄堡還有他在。

  「加上前次盟主大喜之時,雲深閣也未派人來賀,於此種種著實無禮。本盟既破強敵,氣勢正盛,盟主何不親訪雲深閣?畢竟對方雖缺了禮數,盟主身為晚輩,可不能連夫人的出身之地都不拜訪,盟主說是不是?」

  聽張圭賢說得雖似為姬平意著想,以晚輩身份上雲深閣拜望,靠著威天盟新勝之威,就算武裳盈再怎麼不喜歡他也不能一點面子不給。但在場眾人都是人精,哪聽不出張圭賢的隱意?

  若姬平意真上雲深閣,遠雄堡必是死跟活跟也要跟去,以得勝之威駕臨雲深閣,再謙和也掩不住得意之態。對方所受的壓力本來已大,到時候遠雄堡的人再出言挑撥,以聲威強凌其上,搞得姬平意與雲深閣翻臉,遠雄堡再從中取事。

  若說計確是好計,不費遠雄堡一兵一卒便可斷了姬平意一支後援,若能讓祝語涵與姬平意不睦,恐怕在歸離原裡姬平意的威望也要挫折少許。可惜張圭賢對姬平意的敵意早已擺在明面,此時再說這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縱有妙計也難得售,甚至連姬平意都搖頭。

  「此戰之所以得勝全賴諸位之力,尤其少林派眾位大師奇襲影劍門人馬才旗開得勝,在下實不敢妄自尊大、以此居功,更不敢以此威凌旁人。」

  舉杯敬了榮華大師等人易杯,飲盡杯中酒水,姬平意才接了下去。

  「何況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在下實不敢對雲深閣門規之事妄下斷語,更不能倚威對雲深閣內部說三道四。即便遲早要上雲深閣拜望也是在下自家之事,與威天盟無涉,到時由母親和語涵陪同上山即可,說不定……還得請師父代為引見。」

  「盟主這話就不對了,盟主之事便是本盟之事。」

  姬平意雖說得理所當然,任誰都挑不出一點毛病,但張圭賢看不得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年輕人意氣風發之態,石頭裡也要搾出油來,哪榮得他就此脫身?

  「若盟主失威,影響的不只盟主自身,還有本盟在外的威望。雲深閣雖僻處一方,也是武林一脈,若是墮了盟主威望豈是本盟之福?還請盟主萬勿失威,在下懇切進言,為的都是本盟的未來啊!」

  「不過是為婿之身拜望語涵的師父,算不得什麼失威。」

  見張圭賢還要呶呶,姬平意不由打斷他的話。

  這般為自己好的話他聽得太多,早已知道會說這種話的人,十個可能有一、兩個真的為自己好,但其餘八、九個若非心懷叵測之輩,就是以「為自己好」的名義來壓自己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這個意思,何況遠雄堡眾人的心思哪逃得過目光如炬的他?

  「即使武閣主對在下有些考驗,也是為了在下好,本盟若連點考驗也禁受不起,便稱不得武林一方之雄了。」

  聽兩人競爭不止,吳羽嘴上微微苦笑,終於發了話。「盟主說的是,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眾位大師謙退平和、佛心為懷,行事謙沖之間又哪裡傷了少林寺一點顏面?更何況……此次之戰,雲深閣也未必是一點力都沒出……莫非張少俠看不出來,擊斃馬軒的劍法與雲深閣的劍路頗有相近之處,說不得便是雲深閣的哪位長輩看不得馬軒囂張,才出手降魔伏妖……」

  「這……也頗有可能。」

  聽吳羽說到此點,榮華大師微微頷首。雖說對雲深閣的武功認識不深,但以他的見識隱隱也看得出馬軒傷口上劍勢之奇。

  然而雲深閣與黑道聯盟會盟在前,神秘女子和吳羽激戰之處與馬軒伏屍之所相距甚遠任那神秘女子輕功再高,除非脅生雙翅,否則無法分身,是以沒想到此處。

  但他也不樂見威天盟與雲深閣敵對,畢竟這不是正邪之爭,純粹誤會罷了。

  「事態未明之前,還請盟主勿妄下斷語,或許雲深閣只是不願明面相助而已。」

  「藏頭露尾,女人見識。」

  不屑地說了一句,張圭賢這才想到自己這話歪打正著,雲深閣可不是一群女人嗎? 但這話可不好明說,若惹翻邵雪芊,靠自己未必勝得了,現在的遠雄堡已不是全極中在時的無人可敵。「既然有心相助,何必躲躲藏藏?裝什麼神秘?」

  似沒看到邵雪芊和姬夢盈被氣得滿臉通紅,反倒另一邊的祝語涵沒什麼反應。

  吳羽微微一笑:「天知道呢?或許雲深閣只是不想涉入江湖風波,又或是對盟主拐跑閣主大弟子仍心有不悅,這才不肯明面相助。畢竟若是夫人未嫁予盟主,現在說不定已快就任雲深閣的閣主了!其間種種皆屬雲深閣內事,旁人自難參與,不若待盟主與夫人前往省親時再一問究竟,如何?」

  聽吳羽都已說得這麼明才把話頭轉給自己,擺明逼自己下決定,姬平意咬了咬牙。雖說他不想被逼上梁山,但眼下局勢,自己只剩單獨上雲深閣省親或帶大隊人馬上雲深閣問罪兩條路可走。

  縱不算雲深閣是祝語涵師門,光拂雲子、夫明軒與雲深閣的關係就注定他不能失禮,再怎麼樣都不可能跟金賢宇、張圭賢一般見識。他點了點頭,「就……就依吳兄所言吧!」

  「吳兄,你真的確定該去?」

  宴席雖散,但眾人笑語依然不斷。跟眾人打過招呼之後,離席的姬平意、祝語涵、姬夢盈與吳羽在林間漫行,姬平意皺起眉頭,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雖說方才在席間,吳羽三言兩語便將咄咄逼人的張圭賢迫回去,但也定下將來要上雲深閣拜望之約。姬平意雖不喜歡吳羽為自己做下決定,但此事勢在必行,若不把雲深閣的事弄出頭緒來,只怕姬平意是第一個睡不著覺的人。

  吳羽為馬軒驗屍時他也在場,雖不比當日看楊梃屍首時專注,但對雲深閣劍法頗有瞭解,姬平意也看得出來,出手者必是雲深閣長輩人物。能在數招間擊斃馬軒這等高手,讓他連逃也逃不得,恐怕除了閣主武裳盈外再無旁人。

  若換了初認識祝語涵的時候,聽武裳盈對付自己的對頭,姬平意高興都來不及。可就任盟主後,便還算不得經歷大風大浪,也已不是初出江湖時候的他。

  從雲深閣的種種行事便知武裳盈的意向雖難以確定,但對自己來說卻未必是友非敵。面對這種敵意比善意重的長輩才最令人難以動作,她愈高明,將來自己上雲深閣時所面對的考驗便愈大,教姬平意豈能不驚?

  伸手輕握住祝語涵微顫的玉手,感覺她肌膚微微的寒氣,顯然她也與自己想的一般,偏又阻止不了。一來晚輩回家侍候長輩乃當然之事,祝語涵身為武裳盈首徒,姬平意又是自己丈夫,此事絕逃不得;二來雲深閣與黑道聯盟會盟之事雖未明言,對威夭盟眾人卻已是半公開的秘密。

  強敵當前時還可自抑,一旦敵人退去,遠雄堡爭權心盛,哪有不把此事抖落出來的道理?若不是吳羽將馬軒身死的秘密抖出,硬迫得遠雄堡無言以對,只怕今日宴上姬平意不好處置。

  可……終究還是要面對師父嗎?祝語涵低著頭,發寒的纖手緊緊握住丈夫,雖是一語不發,連目光都沒交錯,卻格外顯露出她對此事的懼意,連姬夢盈都不由百般憐惜。「前輩……難道真的得去?衛……衛大護法明明就說,雲深閣不希望我們過去了……連問都沒有就堵得這般死,真是……」

  「不回去不行。」

  吳羽搖了搖頭,否決姬夢盈的話,卻見祝語涵頭垂得更低,幾乎已垂到胸前,握著姬平意的手顫抖愈增。姬平意一邊輕拍香肩安撫她,一邊回望吳羽。

  他雖知道不能不回,卻不希望這麼快就得去,畢竟對方心意難明,若能有人從中斡旋,武裳盈的敵意稍稍消散之後,再去也好些。夫明軒正是他心目中的首要人選,偏偏吳羽卻已代他決定。

  「現在……其實才是最好的時候。」

  見姬平意目光游移,吳羽也知他在想些什麼。「敗黑道聯盟,斬其魁首,盟主聲威大振,表面上看來是好事,但禍福相倚,盟主雖心存仁善,總會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疑盟主會趁勢立威、排除異己。與其多花心思為他們釋疑還不知能不能說服他們,不若尋個理由暫時離開,以餘威鎮著他們不敢妄動。畢竟沒撕破臉皮時什麼都好說,一旦當真有人妄動,要平復便不是小事,他們……也是本盟的一分子,不好驟下重手的。」

  「哦……」

  雖未必全信吳羽之言,但他所說也不是無理,何況這一點姬平意事先全沒想過,給吳羽這一提,頓若醍醐灌頂,思緒一時飛揚起來。

  雖未明言,但現在的威天盟裡有資格被當做姬平意的異己,除了遠雄堡外還會有誰?姬平意也知道這等蕭牆之憂最是難解,不下重手嘛,對方妄動之心始終難斷;若下重手解決,對自己的名聲會有不好的影響。

  他原還算著這一戰獲勝之後,自己的聲威可以壓得遠雄堡再無異心,但從方才席上來看,這些人雖多顧忌自己三分,爭權奪利之心要斷卻是難了。

  本來若趁此戰的機會讓遠雄堡與黑道聯盟互相消耗,事後再由自己收拾殘局,一來解決內憂,二來也削弱敵人,可算是面面俱到。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早知道真正的戰局會在影劍門那邊發生,自己這邊不過做個樣子,那商月玄薑是老的辣,果不負黑道聯盟智囊之名,做樣子就真的只做樣子,兩邊連交手都無,削弱的只有叫喊的力氣。

  姬平意不由半是同病相憐、半是幸災樂禍地體會到,金賢宇對那始終找不到機會死的李晟洙,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

  雖知吳羽暗中與商月玄聯絡才會讓今日之戰自己勝得如此乾脆,否則兵凶戰危,不到最後也不知笑的是誰,但想到沒能達成最完美的結果,姬平意始終有點不舒服。

  既是如此,與其留在盟裡整天跟這些傢伙勾心鬥角,還不如依吳羽所言,上雲深閣去把此事弄個清楚明白。一來武裳盈終是長輩,這結不解不行;二來雲深閣裡美女如雲,就算自己妻妾成群,那邊又是祝語涵的師妹們,怎麼也不可能多加內寵,但美女的容顏姿色怎樣也比遠雄堡那些人的臉好看些。

  姬平意點了點頭,算是同意吳羽的話。「既是如此,那就定個時間上雲深閣,好歹把此事做個解決。至於盟裡的事情就交給吳兄你了,該沒什麼問題吧?」

  「這自然不行,」

  吳羽笑著搖頭。「對他們而言,我留下跟盟主留下有什麼區別?若盟主暫離而我留著,只怕他們更容易想東想西。做事做徹,不若我陪盟主上雲深閣去吧!」

  「嘖,這倒是……」

  咋了咋舌,姬平意也知吳羽言之有理。威天盟裡誰不知吳羽是他最倚重的心腹智囊,威天盟至今的場場勝利多半是此人之功,就算這次面對黑道聯盟時吳羽不在場,仍難掩萬丈光芒。

  自己暫離威天盟,只要吳羽還在,他的所做所為,旁人也會猜測是自己與他暗中計議,全不知吳羽這人常愛獨斷獨行,甚至連自己都控制不了他呢!

  與其讓他獨留,不知會對遠雄堡幹出什麼事來,到最後歸結到自己身上,還不如將這人留在身邊。何況此上雲深閣十有八九不是順風順水,雖然雲深閣暗裡派人把馬軒給解決了,卻是為了殺人滅口,不代表就此選擇與自己一路。武裳盈是堂堂的雲深閣閣主,武功之高無與倫比,與衛纖如的關係絕非自己與吳羽可比。

  若她有心,即便衛纖如佔了十足的理,要護著祝語涵這點小事該還難不倒武裳盈,她卻放任衛纖如來此清理門戶,其心雖晦,卻不難猜。

  更糟的是君山派融入威天盟之事早已傳遍武林,就算雲深閣處身世外也不會不知。武裳盈仍選擇與黑道聯盟會盟,擺明連夫明軒和拂雲子的面子也不顧,就算殺了馬軒讓事情有所轉圜,也未必會選擇站在自己這邊,想必她還不能諒解祝語涵。

  女人心本就難測,盛怒中的女人心更難忖度,偏偏對方還是長輩,要面對更是難上加難。如此說來,此次上雲深閣,他若想護著祝語涵,最糟糕的可能性便是與武裳盈兵戎相見。就算兩人輩分有隔,基於武林規矩不可能平手相爭,但以自己的本領,武裳盈要考驗自己,這一關可不好過,有個智計過人的吳羽輔佐自己總比沒有好。

  「既是如此,我們就選個時候上雲深閣去吧!此事宜早不宜遲,吳兄你選個時間好了。」

  心知對黑道聯盟一仗勝得僥倖,即便商月玄率軍遠去,但若不算還在威天盟作客的少林派眾僧,兩邊實力仍有差距。

  如果不是商月玄還得先行安內,將馬軒的餘黨清除,他還真沒這個膽量離盟他去「等時間定下來再跟我說一聲……以後這等事情,我們先商議了再辦,這樣可好?」

  「這是自然。」

  「此事既然定了,少林派那邊……」

  「大戰方休,本盟雖無甚損折,但少林派眾位大師此次出力甚多,本盟該盡地主之誼,讓少林派眾位大師休生養息之後再定行止?」

  吳羽微微一笑,「此上雲深閣既是省親便無須太多人前往,不若請夫人與夫大俠等留守本盟,代盟主招待眾位大師,避免失禮,這樣可好?」

  「哦?這樣……也不錯,就這麼辦吧!」

  猜出吳羽打算,姬平意雖皺眉,卻還是同意了。

  雖說名望皆尊,但少林派既身在武林,又是出家僧人,本就不重享受,說什麼招待不過虛儀而已。但一來威天盟與雲深閣表面上是親家,實際上卻毫不親睦,威天盟大勝之後上雲深閣,若是帶了大批人馬同行,無論有多少理由都難免仗勢欺人之譏,恐怕本為修好而去卻變成挑釁;二來自己與吳羽不在,不知遠雄堡這些人想翻出什麼風波,留下邵雪竿與夫明軒鎮壓也是不得不為之舉。

  但若這麼做就真的變成只剩自己夫婦與吳羽上雲深閣,最多加個小妹。雖說以這等人數怎樣也不構成挑釁,但沒有師父或母親在旁緩頰,變成自己得獨立面對武裳盈及衛纖如等人,就算知道自己身為盟主,這等事不可能不去面對,但真要身歷其境,心中還是難免怕怕的。

  尤其……前些日子李晟洙搞出來的風波雖在威天盟裡已經平息,此時此刻就算不軟禁李晟洙,諒他也不敢再生風波,卻不能保證此事沒傳到外頭去。

  馬軒既讓李晟洙搞鬼,只怕也把此事傳給雲深閣知情。想到先前段翎與韓彩蝶之間的恩怨糾結,讓吳羽上雲深閣也不知是好是壞?

  若不是深知此人本領,曉得吳羽若沒幾分把握絕不會輕易涉險,換了旁人提議此事,怕早被他打回票。

  「吳兄,此去你我……都得小心,等回來之後,我們再商議看看如何解決強敵……」

  聽姬平意說到強敵,祝語涵和姬夢盈互望一眼,心下皆知他所說的強敵絕非雲深閣,十有八九是此戰雖敗卻未傷筋動骨的黑道聯盟。

  不過這也難怪,所謂「趁他病取他命」威天盟與黑道聯盟間的恩怨糾纏只怕比當年段翎和韓彩蝶間更為難解。好不容易趁著此回馬軒之事讓黑道聯盟不只聲勢一挫,眾家魁首也有損傷,正是大展拳腳之時,這回和平收場絕不會是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