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過後,大唐天子李顯回到神龍殿,才在御案前坐下,便傳報皇后娘娘前來見駕,李顯聽見,兩道眉頭不由一緊,想起皇后的醜聞貼到天津橋一事,才只是兩天,已傳遍了整個長安城,教他又怎能開懷展顏!
一陣環珮輕響,只見韋後緩步姍姍走了進來,看見皇帝這副嘴臉,當下揮手叫所有宮女退下,開聲問道:「我好日不來見你,一見面就哭喪著臉,這算是什麼意思?」
李顯搖頭歎了一聲:「阿緗,看你像個沒事兒似的,你和三思的好事,現在已鬧得天下洶洶,街聞巷議,我這張顏臉也給你丟清光了!」
韋後臉色一沉,坐到他身旁,說道:「這都是你自找,當初我早與你說過,這五個傢伙全不是好東西,你總不聞不理,現終於弄出事情來,卻來怪誰。」
李顯雖然昏愚,但自己老婆和武三思的事,心中早已清楚不過,只是身為綠帽烏龜,大多都是掩耳盜鈴之輩,最恨別人揭短。
而李顯不想誅殺武三思,甘願做烏龜,除了他和韋後有「不加干涉」這承諾外,最主要是武三思不僅是他表兄,也是他親家,女兒安樂公主和武三思的兒子是夫婦,倘若行誅,女婿武崇訓也會被牽連。如真的殺了武三思,實難和妻子女兒交代,便是擁李唐的諸臣子們,前時不向武三思動手,也是把這姻親關係考慮進去,才導致今日這個局面,一個個忠臣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韋後見丈夫不出聲,又道:「他五人現在雖被流放,但另一件事又燒到身上來了。」
李顯望向韋後,問道:「又是什麼事?」
韋後道:「你那個寶貝女婿王同皎正在密謀作亂,他和張仲之、祖延慶、壽春、周憬和王琚等人,打算集結武人暗殺三思,趁勢揮軍皇城,你知道嗎?」
李顯最忌聽見謀反這兩個字,登時瞪大眼睛,問道:「王同皎怎會做這等事,你是從哪裡得知?」
韋後道:「昨天有人告密與三思,三思馬上叫宋曇和李悛探查,看此事是否真假,倘若真有其事,可大大不妙了!」
李顯聽後,一時間半信半疑,他知王同皎向來忠於自己,且在他復辟時曾立下大功,方會把女兒定安公主嫁與他,又豈有謀反之理!
話說長安四年,那年武則天的身體每況愈下,愈來愈壞。而朝臣反張昌宗和張易之的情緒也越烈。這時武則天已無法臨朝,政務全交由宰相們處理,儘管御醫勞心勞力治療,病情依然不見好轉。
張氏兄弟這對男寵眼見此情境,也不由擔心起來,倘若武則天一旦歸天,滿朝群臣勢必不放過他們,也是二人死期之日,他們又怎能不緊張。二張無可奈何,只有向幾個友好求救,好作應付。可是,由於二人平素太過驕恃,也沒有籠絡武將的工作,事到臨頭,自然無人幫忙。
而武則天在迎仙宮內,除了張氏兄弟外,身邊便只有御醫、掌管聯絡及衣食雜務的宦官、宮女等,宮內還有少數士兵擔當警衛,便連禁衛軍也不見一個。這種不設防現象,也是鮮有的情形。
這全無防衛的狀況,或許是武則天獨裁五十年的自信吧,認定當時是不可能有背叛者出現,致會採取放心態度,也許是因病讓她喪失警戒心。
其實武則天心中非常清楚,只要一日自己被神召去,正是張氏兄弟畢命之日,她沒為二人的安全做任何安排,就足以證明。打從一開始,二張的命運已早就注定了,為君主殉死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這就是獨裁君主的無情。
宰相們現在最擔心一事,假若武則天親寫墨敕,要把皇位讓給張昌宗,該如何是好?雖則這機會是不可能的事,但再英明的君主也有一時糊塗,況且長期遭受疾病的折磨,也難免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來。
事到如今,唯一方法是使武則天退位,即使訴諸武力,也要擁立太子李顯為天子,復興李唐江山。
在這計劃中,有張柬之、崔玄暐兩位宰相,還有尚書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范,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五人,並由老宰相張柬之擔任首領。
五人認為,若要事成,必須要掌握軍權,這是最重要不過的事,他們的目標,便是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張柬之又分別推薦桓彥范、敬暉和右散騎侍郎李湛為左、右羽林將軍,使他們掌握禁軍。
這次行動是高度機密,即使父母妻兒也不洩漏。唯獨桓彥范對高齡母親放心不下,最後決定說明原委,請求老母諒解。
老母聽後,目中含淚,毅然說道:「忠孝不能兩全,應以為國盡忠為先。」
正月中旬,桓彥范、敬暉二人,秘密晉見太子李顯,向他說明一切行動,請求准許。李顯見二人說得正氣凜然,終於點頭答應。
正月二十二日,張柬之、崔玄暐、桓彥范、左威衛軍薛思行等人,率領羽林軍五百人抵達玄武門,並派遺李多祚、李湛和王同皎,來到東宮迎接太子。
王同皎當時身任太子宮內直郎,官從六品下,還沒與定安公主結婚。
這當兒,儘管彼此事先已有約定,豈料事到臨頭,李顯竟然害怕起來,藉故不肯出門。
眾人登時大急,倘若沒太子參與政變,便成為臣子叛亂的大逆之事。
王同皎素知李顯的性子,當下曉以大義,諄諄說道:「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殿下橫遭幽廢,神人同憤。如今上天接納我等忠誠,派與北門羽林諸將、南衙諸宰相,同心協力,共討凶豎,恢復李唐社稷,請陛下速至玄武門,親撫大眾,入宮誅逆。」
李顯依然膽戰心驚,支支吾吾始終不敢行動,說道:「二張誠當誅滅,只是聖上玉體違和,恐有損聖體,則為子、為臣均屬不該。大家不妨稍延些時,再作後圖。」
眾臣見著他這懦弱的態度,均深感無奈,李湛向來性子剛直,厲聲說道:「諸將士全拋卻家族性命,為社稷殉死,殿下豈能推眾人於鼎鑊中?既然這樣,還請陛下親自向眾人面諭,決定進止。」
李顯見此,站起身來,卻又瞻前顧後,不敢移動腳步。
王同皎忙道:「事不宜遲,遲即有變,今日之事,恐殿下亦難逃禍劫,現只有馬上行動,方能保命。」
李顯聽了這話,方知勢成騎虎,已無法再打退堂鼓了,只得不情不願的緩步走出,王同皎見他這個模樣,把心一橫,一把抱起李顯放上馬背,代為執轡,直往玄武門而去。
起義軍先在玄武門禁苑結集,一見李顯駕臨,也不待他開口,便即擁至內殿,遇有抵抗的守軍,一律斬殺。
張氏兄弟忽聞軍靴聲響,慌慌忙忙趕到宮門,打算探個究竟,正值羽林軍衝進宮來,張柬之一見二人,一聲令下,羽林軍一湧而上,刀光閃處,便將二人劈成數截,連叫喊的機會也沒有。
張柬之率領眾將直奔寢宮,見殿前侍衛環立,卻被張柬之叱退。
武則天聞得人聲雜沓,料知有變,勉力撐起身軀,厲聲問道:「何人膽敢作亂?」
李湛趨前一步,答道:「張昌宗、張易之謀反,臣等奉太子令,將其誅滅,因恐有洩漏,故沒有事前上奏。臣等自知稱兵宮禁,罪該萬死!」
武則天雖有病在身,聽得二張被誅,雙眼突然暴睜,炯炯生光,一股懾人的氣魄直壓向眾人,將士們看見,不由得移開視線,泰半竟垂下頭來。
只見武則天的目光慢慢掃向各人,直落在正想躲藏的李顯臉上,沉聲道:「很好,很好,原來是你做的好事!」
李顯渾身顫抖起來,斂首低眉的不敢吭聲。武則天抑制心中的憤怒,臉上浮出一抹輕蔑的表情。
武則天搖了搖頭:「他們既然給你殺了,就回去你的東宮吧!」
桓彥范連忙向前邁一大步,旋即跪下道:「太子殿下焉能返回東宮,昔日先皇把愛子交付陛下,現今年齒已長,天意人心久歸太子,臣等不忘先皇厚恩,方奉太子之命誅殺奸臣。願陛下將大位傳與太子,上順天心,下副民望。」
武則武見人情洶洶,不便嚴詞拒絕,只好默然不答,正在躊躇間,驀見李湛立在門前,歎道:「沒想你也是亂軍一員,朕待你父子不薄,不意竟參與這等陰謀!」
李湛聽後,登時俯首無語。李湛是李義府之子,當年李義府惡名遠播,其長子李津、次子李洽、三子李洋、女婿柳元貞,分別以收賄罪遭流放。當時李湛和家人一起,同被流放至嶺南。直到上元元年,大赦天下,李湛返回洛陽,不久朝廷還准他任官,去年武則天特別恩准,讓他擔任千牛衛將軍要職。
武則天把目光轉向宰相崔玄暐,見他全身披掛盔甲,十足一個武將模樣,不禁長歎一聲:「這些人當中大都是你近日推薦,但你本人,卻是朕親自提拔的人,竟然也背叛朕!」
崔玄暐見李湛滿面羞愧,顯得異常狼狽,心想這當兒必須鼓舞士氣,免得半途而廢,他向來能言善道,口齒便給,當即答道:「臣參與這次行動,全是為大局著想,只有這樣做,才是真正回報陛下的大恩。」這句說話實在有點強辯,但也不能不這樣說。
起兵之時,張東之已把二張其餘三個兄弟張同休、張昌儀、張昌期關入大牢,當日在獄中同被處決。五人的首級同掛在天津橋示眾,五個頭顱的上空,群鴉飛舞,發出駭人的尖叫。
同一天,袁恕己說服相王李旦,以他為首,率領南衙兵馬鎮守,以防萬一,而二張的同黨,包括宰相韋承慶、房融、司禮卿崔神慶等人,全都被捕下獄。
次日,武則天下了一道制赦,命太子李顯監國,同時大赦天下。這道監國制赦,顯然是張柬之等人早已擬好,自行蓋上玉璽發佈。而身為監國的李顯,依然鎮日茫茫然,還沒回魂過來似的,一切事情任由張柬之代他安排,形同傀儡。
張柬之以李顯之名,當日委任袁恕己為鳳閣侍郎,擠進宰相行列。袁恕己制定敕書,帕特使安撫各州。
再過一日,武則天知道再無法勉回局面,正式宣佈讓位給李顯。
神龍元年一月二十四日,武則天終於結束長達數十年的統治。二十五日,太子李顯在通天宮即位,一個人竟然兩次坐上國君的寶座,這是歷史上鮮有的重祚。
李顯坐在御案前,腦子一片混亂,兀自在想:「當初助我登位的人,怎地全都背叛了自己,五王是這樣,現在竟連女婿都如此,全都和我作對!」
韋後在旁道:「你可知王同皎在外怎樣說,他說三思跟我淫亂宮廷,危害國家社稷,而皇帝你全不理會,只顧自己淫樂,你說氣不氣人。」
李顯聽得勃然變色,拂衣而起,怒道:「好大膽的奴才!」甩下一句便轉身走進內堂。
韋後看見,不由暗暗竊笑,知道李顯動火了。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李顯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監察御史姚紹之,著二人徹底調查此事真相。再命侍中楊再思、史部尚書李嶠、刑部尚書韋巨源會審。
平康坊一帶,不少頭等妓館掩映在垂楊綠柳之中,此處環境十分幽雅,絲竹聲聲,歌吟細細,足令遊子銷魂。
春花樓是長安有名的妓館,座落在平康坊南曲與中曲之間。長安的知名妓館,環境和設計全是大同小異,一般前樓都設有餐館茶室,妓兒門只在此陪酒喫茶,以歌舞助興,別於其它一般妓館。
穿過春花樓前面廳堂,便是寬敞的四合庭院。院中遍佈花竹奇石,層巒迭翠。迴廊處一列列的排著小房間,偶爾傳出歌樂之聲,竊竊私語的嘻笑聲,若非間中聽見「接客、送客」的聲音,實難想像這裡是操皮肉生涯的妓館。
春花樓的妓女,多半是些富家女兒,甚至出身官閥之家,只因家道中落,或是父兄犯事,致淪落風塵,而更有一些是左、右教坊的歌姬,不少堪稱才色皆絕之人,成為長安城中的名妓。
開設妓館的老鴇奇貨可居,要價自然昂貴,一般商人士子在前樓賞賞歌舞猶可,倘要妓女陪侍一宿,或找名妓吟詩作對,價錢當真令人咋舌,若非高官巨富,恐怕也無福消受。
王琚還不知自己和王同皎的謀劃已破,打算在行動之前,到春花樓一見深愛的女人曉昕,他踏上台階,鴇兒已笑吟吟的迎了上來。
這個鴇兒不過三十多歲年紀,形容依然十分俏麗,妍姿艷質,與她身份頗不相稱。原來這個鴇兒名叫孟春,大家都稱呼她為春姐,年輕時是頭等名妓,垂拱年間是一位富商的外室,積了些金錢,富商死後,不為府中家人所容,索性重操舊業,調教了幾個好女孩,當上鴇母來。
王琚是懷州河內人,字少孤,長得敏悟有才。他小時喜愛釣魚,竟別出心裁,獨出奇巧,自製了一個「木獺」的捕魚器,將木頭雕就成水獺的模樣,獺口裝有活動機關,能夠張合,在嘴裡放上魚餌,腹下懸了一塊石頭,垂釣時用竹竿把木獺放入水中,借石頭重量沉於水底,當魚兒游進獺口吃餌時,觸動機簧,獺嘴馬上咬住魚兒,懸著的石頭同時脫落,浮出水面。
那時王琚只十歲左右年紀,光看他這個巧思,已知其人天縱英明,實非凡子。王琚喜結交朋友,且與李隆基交情甚厚,他今次參與誅殺武三思,一是痛恨武三思和韋後所作所為,二是為了李隆基,他知武三思不死,李隆基一家勢必危在旦夕,他和李隆基傾談間,也曾暗示了這次行動。
李隆基當時吃了一驚,他知武三思眼線甚多,要行刺他實非易事,忙叮囑他千萬不要魯莽,須得三思而行,不可冒昧從事。王琚聽見,只得支吾敷衍。
鴇兒孟春牽著王琚的手,將他領到一個房間,在前廳坐下,使人奉了茶,著小丫頭到後院通知曉昕,坐下來與王琚說道:「王公子幾日不來,曉昕都愁痛了哩!」
王琚聽後一呆,急忙問道:「真的嗎?昕兒好點了沒有?」
孟春微微一笑:「應該沒有大礙的,她休息了幾天,已經好多了。只是我不明白,公子既然已贖出曉昕,她該開心才是,但這兩三天來,見她鎮日價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我多次問她,曉昕總是搖頭不答,到底你倆發生了什麼事?」
王琚聽畢,心中又喜又疼,疼的是自己不應該和她說這次的計劃,讓她終日擔心難安,竟弄出病來!喜的是知道曉昕對自己一片真情。相比之下,倒是自己為了這件大事,一連幾天只和王同皎等人結聚商議,卻忘記了她,不覺暗自叫聲「慚愧。」
便在王琚癡想間,一陣環珮的叮咚聲轉入耳中,接著淡淡的清香飄然而入,王琚立時清醒過來,心中一陣激動,連忙站了起身。
一個清麗脫俗的人兒微喘著氣,匆匆走了進來,只見她一襲水紅的羅衣,臉上泛著幾許哀怨,彷彿不勝微風的嬌娜,她一看見王琚,眼眶兒不由一紅,兩顆珠淚直淌而出,撲進王琚的懷裡。
孟春識趣地退出房間,順手把房門帶上。曉昕自從得知王琚的事後,這幾天來,常是受怕擔憂,天天盼著王琚,真個望眼欲穿。現在見王琚安然無恙到來,心中登時一寬,抽噎道:「琚郎,能見你沒事真好……」
王琚看見她這個模樣,不敢說出自己還沒行動,輕輕拍著她香肩,安慰道:「我沒有事,不用擔心!」
曉昕服侍他在內房躺下,竟又一時無語。王琚沉沉如醉,一切事情全拋在腦後,消融在曉昕的溫柔與真誠之中。
王琚微微張開眼睛,再次打量這個房間。唐朝一般妓女的居室內,多會貼一張白眉神像,或是掛一幅「時逢好鳥即佳客,每逢名花似美人。」的對聯,可說是俗不可耐。
而曉昕的房間卻不同,正面牆上,只掛一張她親筆的題句:「十月輕寒葉未凋,淡黃疏綠短長條;無情有態堪憐處,日角雲頭雨半腰。」
王琚初遇曉昕,已讓他深深著迷,他不但愛她容止瑞麗,身材裊娜,更愛她錦心繡口,才情出眾。
當他看見這立軸,不禁想起曉昕的可憐身世。
曉昕家住東都洛陽,父親乃一名經學之士,尤善圖讖、天文、歷筭之術,本是書香人家。豈料父親受一樁官司牽連,給官府拘捕抄家。衙門裡傳出話來,只要能送去五百兩銀子,父親方能輕判。
抄家之後,一貧如洗,哪能籌得這麼多銀子?無計可施,曉昕為了保住父親性命,也不理會母親的阻攔,決定賣身救父。那時一位長安富商正在洛陽,以二百兩銀子將她買下,聲言買去做妾。哪知來到長安,卻把她以五百兩銀子買給春花樓,當夜便不知去向。母親得知她淪落娼家,一病不起,死在洛陽。
孟春知道曉昕的身世後,心中憐恤,給了她五百兩銀子送交衙門,父親才改判流刑,發往嶺南去了!
王琚和她相處已有半載,最後得王同皎幫忙,籌得一千兩贖金,決定娶曉昕為妻,但在此之前,他必須要完成這次計劃。心想假若今次計劃失敗,他和曉昕的一切全都完結了!但令他欣慰的,再沒有遺憾的事,便是已為曉昕尋獲了自由,不用再過這種皮肉生涯了。
這夜月明如晝,月光移過庭階時,猶如清水般漫進屋子裡。簾影被夜風搖漾著,宛似淡淡的波紋,燭光搖曳,屋內只剩下一對戀人切切的絮語。